非我是我

電梯裏一塵不染,金屬四壁光潔如新。站在我對麵的男子同樣幹淨齊整,白色外套上連個褶皺都沒有。他安靜地看著我。

“杜老最近忙嗎?”我沒話找話說,男子眼睛裏十分空洞,拒人千裏的表情讓我不舒服。

“十分忙。”男子說。雖然他沒有表情,但我總覺得他的眼神分明是在說“因為像你這樣的無聊之人太多了。”

“哦,他約我來的,否則,他這麽忙也不好打擾他。”我討厭男子僵硬的姿態,分明有一種居高臨下的鄙視。

“你準備好了就行。”男子說。電梯停了。緩緩打開的門外,是同樣一塵不染的走廊。淡灰色的牆壁,柔和的燈光,舒適的溫度,一起平息著來賓躁動的情緒,坦然接受自己選擇的命運。男子大踏步向走廊深處走去,我急忙小跑著跟上他。

我們路過走廊兩側的無數扇門,它們都是一模一樣的米白色,緊緊關閉,沒有號碼沒有銘牌,絕不透露出門內的任何信息。男子終於在一扇門前停下,手掌貼住門把手,門上的密碼鎖亮了,男子便很輕鬆地開了門。

杜老正趴在地上做青蛙匍匐狀。

男子說:“李大壯先生來了。”

杜老抬頭看我。我輕舒一口氣,鬆弛下來。

杜老問:“他令你緊張?”目光指向男子。

“是。好像我要做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我說,四下環顧。房間裏有各種各樣的沙發,還有柔軟的地毯,根雕的茶台,一張古樸的辦公桌。桌子上有台燈、文件夾、地球儀、糾纏成團的數據線、文具盒、幾張顯示屏,等等。總之,這就是一個雜亂不堪但能隨手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的地方,這太像我那間用車庫改造的書房了,甚至地毯上都有難看的深色茶漬。我頓時對杜老有了難言的親近感。

“確實,這事不適合新聞曝光。”杜老說,見我神態好奇,便起身,指指那些堆積雜亂的物品,“這些都是他們送我的紀念品。”他笑,拿起手邊一個水晶杯,“這杯子見證了一段傳奇的婚姻,它的主人放棄了維護婚姻的義務,也放棄了它。”

我接過杯子。杯子沉重,雕花精美,但邊緣已經破損,表明它並沒有得到應有的嗬護。

“這個,”杜老從桌上小山樣的物品中抽出一個電子鏡框,“帶它來的家夥一直看它,眼含熱淚。盡管我一再解釋,他不會因為‘置換’失去記憶。隻要他需求,我就能給他保存下來,所有完整的記憶,包括表層記憶、潛記憶、暗記憶,都能留下來。可是他仍然看著它哭。你想知道為什麽嗎?”

我搖頭:“不想。那是他的人生,觸動不了我。”

“很好。你申請‘置換’的理由是想盡可能活著,我也和你談過目前能采用的幾種方法,你決定采用哪種?”

我放下杯子,男人已悄然消失。我便問杜老:“那男人也是他們中的一個嗎?”

“是,”杜老點頭,“他到目前已經‘置換’了超過一半的身體,切除了一些神經和腺體,不會再產生任何感情方麵的應激反應。”

我突然明白:“鏡框是他的。”

杜老不置可否,微笑:“每個人都有因之成為人而遭遇到的煩惱,‘置換’的目的,就是幫助大家擺脫這種煩惱。你的煩惱,其實是最常見的煩惱,怕死而已。”

我點頭。我的確怕死,在外公葬禮上我險些暈倒,在隨後的喪宴上我又神色憔悴,這並非對外公有多深厚的情感,我隻是害怕,怕有朝一日我也會像外公一樣,僅僅因為需要有人給自己一個葬禮,就幹脆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想要一直活著,活得比我身邊的人都命長,活到太陽滅亡,宇宙冷寂,人類都已成灰。”我說,雙手緊握在一起,微微顫抖。

“能活多久取決於你自己。”杜老不知從何處端出一盤巧克力杏仁蛋糕,“‘置換’隻是讓你開始新生活,至於新生活能不能等於好生活,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沒有責任給你任何保證。”

“我明白。但你總歸要有一個質保期嘛。”我毫不客氣,瞬間就將蛋糕吃完了。黑巧克力的苦軟和杏仁的甜脆在我的舌尖融合,緩緩釋放出無法形容的美妙滋味,讓我齒頰留香,終生難忘。

“那是最徹底的‘置換’,你確定需要?你將再也無法感知蛋糕的滋味,也無法吸收它的營養。”杜老的表情與其是在警告我,倒不如說是在**我。“你將得到很多,但你同樣也會失去很多。從來不存在隻獲取而不失去的事情。”

“我明白。”

“你真明白?30%的人熬不過最初的心理適應期,剩下的人中40%不能度過質保期,然後,我們放手的第二年,又會死去50%的人。”杜老的聲音枯燥平和,絲毫不帶有感情,仿佛是在生物課上談實驗室裏的小白鼠,“整個‘置換’過程非常折磨人,而且費用高昂,沒有折扣。想要長生不老可不容易,有無法預測的風險和代價。你有很大概率成為失敗者中的一個。”

我端詳杜老,他的發際線已經後退,眼角的魚尾紋在肆無忌憚擴展,嘴唇四周的胡須正狂野生長,我忽然明白一件事情:“杜老,你這業務開展了多久啊?你還沒辦法證明真的能實現長生不老。甚至,你自己都不敢親自嚐試。”

杜老點頭,神情有些黯淡:“如果失敗發生在我身上,‘置換’技術就再也沒有調整的機會。人類所夢寐以求的生命自由,也許要推遲幾個世紀才能達到。”他站起身,走到牆邊:“來,看看你的物理模擬體。”停頓幾秒,很規矩地用普通話念:“老驥伏櫪,MU4759。”

隨著杜老的聲音,牆上的一張屏幕亮起來。屏幕上出現了一個複雜的裝置,在裝置上部,無數電線數據線中間,安裝了一個淺灰色不透明的容器。另一個我,即我的新大腦,就在這容器中培育著。屏幕切換出一張示意圖:神經細胞在特製的生物芯片麵生長,已經包裹住了芯片三分之二的表麵積,並和芯片之間產生了複雜的電子層麵的互動。隨即,一個附著在容器內部的微距攝像頭給了我真實的畫麵,在外行的我看來,這團浸泡在溶液之中的灰白物質既不好看,也沒有什麽趣味。

我臉上的表情把杜老逗笑了,他耐心解釋:“這就是‘置換’後你將擁有的大腦。一個新的控製中樞,它不需要生物軀幹的供養,它有非凡的控製和遙感能力。它不是你大腦的複製品,而是一個新的可以承接你自我意識的超強信息處理中樞。”

恍惚又回到了我第一次認識老杜,聽他談“置換”概念的那天晚上,在酒吧的角落裏,我們竊竊私語。老杜一臉嚴肅認真,看向我的目光充滿憐憫。

“在人們的傳統觀念裏,維持長久的生命,需要保證整個軀體都能正常的運轉,所以我們的醫學,都在往這個方向上努力,並且終於進展到在細胞層麵的操作,可以延緩細胞的衰老,阻擊吞噬細胞的病毒,修複死去的細胞,完全不顧自然的規律,隻求長命百歲。”杜老這樣開篇,聲情並茂,極具煽動力,根本不是眼下一副薑太公釣魚的高傲姿態。

“但這種永生,仍然隻是現有的生活方式,仍然存在身體的疾病、精神的痛苦、生存的壓力,擺脫不了的。醫學的一切手段隻是延長生命,但改變不了你的生命本身。於是,有了‘置換’這個概念,把你從這具血肉的軀體中解放出來,按照你的意願,給你打造鋼鐵之軀或者意識巢穴,你可以像汽車人那樣,也可以做信息世界中的遊子。你再也不能繼承過去的生活,但你有了無窮的時間、非凡的記憶力、高度專注和不同尋常的創造力,可以隨心所欲,這是真正意義上的存活。”杜老關於“置換”的解釋充滿詩意,尤其是他的總結語,更是鏗鏘有力,黃鍾大呂般砸在我心上:“你費盡心思用傳統醫學獲得的,隻是延續生命的使用時間,即便你已經神誌模糊,記憶力喪失,語言遲滯,你仍然在呼吸,在消耗能量,漸漸變成行屍走肉。你願意爭取這種樣子的長壽嗎?”

其實,我一點兒也不介意長壽的方式,我害怕的是即便年已過百,也仍然要麵臨死亡,仍然會閉上眼睛永不能睜開。

“轉移自我意識是‘置換’的關鍵,放心,這對我,已經是比較成熟的技術了。”杜老以為我的沉默是對“置換”的懷疑,強調,“成敗並不在轉移過程,而是在於能否適應‘置換’後的新生活。畢竟設想和現實,有不小的差距。”

“這是一種冒險。”我說。杜老點頭。我繼續:“那麽,我總得看看別人‘置換’後的樣子。買房子還要看樣板間呢!”

杜老想想,很慎重地回答:“我需要時間來安排。畢竟,你的選擇極度私人化,他們不太願意承擔幫你選擇的後果。”

生命的道路有無數交叉小徑,無論我走哪一條,我都願山重水複之時能柳暗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