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2

簡 妮

萬能的上帝眷顧他,將他交到一個女人的手中。——盧娜語《聖經》,林覺傳,第九章

車在蜿蜒的山路上匍匐前行,路旁的柳葉鬆罩上薄薄的一層雪,偶有幾個雪球從樹梢滑落,化作成片的雪花拍灑在車窗玻璃上。“砰!嘣!”的聲音回**在寂靜的群山中,林覺手心不由地滲出了細密的汗珠。

他緊握方向盤,感受山路盤旋帶來的方向感變化,身體也隨著音樂的節奏飄浮在山間。汽車在蜿蜒的山路上前行,窗外植物構成的黃綠色塊在眼角的餘光裏飛速閃過。林覺減了速,窗外的樹林像停止快進的錄像帶一樣,漸漸放緩速度,變得清晰起來。

二十五歲的林覺是一名軟件工程師,俗稱碼農,單身,有著瘦削的臉,戴一副無框小圓眼鏡,常年穿灰T恤。他住在鴿籠一樣的城中村公寓裏,咖啡、熬夜和高強度的編碼工作,讓他的頭發顏色變得灰白相間,顯露出與真實年齡不符的滄桑感。

他將要到達的空山森林酒店位於中國東北地區的某處山腰上,隨著海拔的升高,氣溫也越來越低。林覺沉浸在歡快的音樂聲裏,完全沒有注意到車窗外氣溫的下降。越是接近酒店,氣溫越低,雪也下得越來越急。雪花遮擋了部分視線,他不得不把車速放緩。

就快到目的地了,正在拐彎處,突然蹦出一個影子,是人還是動物?見鬼了,林覺趕緊踩下刹車踏板。下了車,林覺便看到一個人影弓著身子慢慢從地上站了起來,就像一隻被拉直的龍蝦。老人蒼白的臉正對著自己,眼窩深陷,衣著襤褸,一頭亂蓬蓬的銀發,眼神裏透露出焦灼不安。看樣子沒撞出毛病,老人恢複站立姿勢以後又開始繼續剛剛未完成的動作—往懸崖的方向奔跑。林覺還沒來得及阻攔,麵前的銀發老人已經往山崖下縱身一躍,消失在茫茫大霧中。

林覺走到懸崖邊查看,隻見縫隙裏伸出幾棵瘦弱的鬆樹,底下白茫茫的一片霧,什麽也看不見。林覺感到腿打著顫,有點兒發軟,把頭縮了回來,這也許是個瘋子,他想。這時,一道鋒利的紫色閃電穿過濃霧從天而降,一棵鬆樹的樹幹就在眼前應聲而斷。林覺不敢在路上停留太久,趕緊逃回了車裏。

太陽在霧色中沉入群山,夜霧越來越濃。林覺直到夜晚才到達空山森林酒店,山路上突如其來的跳崖老人和紫色閃電還讓他心有餘悸。直到看見酒店的燈光後,他的心情才稍微放鬆一些。

橘黃色的燈光映照在樹林中,白色的雪又把燈光反射回去,在大雪中交相輝映的燈光讓酒店顯得更加明亮。酒店的房頂是一個異常複雜的幾何結構,既不是橢圓形,也不是立方體,更不是尖碑狀,從中間突起,混合了圓形、菱形、星形,兩端呈翼形,像史前生物的巨翅,一直向外伸展沒入夜色當中。穹頂閃著熠熠的銀光,銀光當中似乎藏著一雙巨人的眼睛在注視著自己,這是空山森林酒店展示給林覺的第一印象。

空山森林酒店的曆史已有百年之久,建築外牆上爬滿了綠藤和荊棘,小朵的粉色薔薇鑲嵌在彎彎曲曲的帶刺的藤條中,仿佛時間凝固的印記。林覺把車停在酒店外麵的草坪上,拖著行李箱,通過厚重的旋轉木門進入大堂。

林覺徑直走到前台,用手敲了敲桌麵。前台接待員是中等個子的中年人,皮膚黝黑,他揉著眼睛,似乎剛剛從睡夢中驚醒。

“不好意思,現在是淡季,真沒想到這個時候還會有客人進來,請問您住多久?”前台接待員準確無誤地接過林覺的身份證,問道。

“十天!”林覺隻攢了十天年假,他心裏掛念著還有一個軟件項目需要自己回公司去收尾,能休息十天已經很奢侈了。

“您確定隻住十天嗎?很多客人住下來就不想走了呢!”前台接待衝著林覺露出一個標準的微笑,先是嘴唇變得彎曲,隨後像被無形的絲線牽著一樣,兩端輕輕上揚。

“就十天吧,我可沒有那麽長的假!對了,那個……”原本還打算問那個跳崖的老人是不是也住在這個酒店,林覺突然意識到當時山路上隻有他們倆,萬一警察來調查,自己怎麽說得清楚,到了嘴邊的話便又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您剛才說什麽?”前台接待員問。

“沒,麻煩盡量幫我安排安靜一點兒的房間!”林覺說。

“隻剩最後一間了,1042號房間。”接待員說。

入住手續不到一分鍾就辦妥了,人形機器跟人高度相似,語言、觸覺也足以亂真,但是從某些細微的表情上仍然能看出區別,關鍵是比雇傭人類員工成本低。林覺收到一張老式接觸式房卡,上麵寫著自己的房間號:1042。“1042”這個數字,林覺不禁多看了兩眼,總覺得有點兒特別,又說不出究竟特別在哪裏。他委婉地拒絕了門童的幫忙,自己拖著行李箱,乘電梯徑直上了十層。

電梯門開了,地上鋪著深紅色的地毯,燈光昏暗,長長的走廊一眼望不到盡頭,其他人似乎早早就睡了,周圍安靜得可怕。林覺走了好長一段路,才看到屬於自己的“1042”號房間。奇怪的是,他看到門牌號似乎是墨綠色的,但定睛一看,卻又變成了鉛灰色。林覺心想,或許是燈光造成的顏色差別。

用老式門卡開了門,屋內的陳設看上去較為古樸。猩紅色的地毯特別厚,踩著一點聲響都沒有。一個擺著台燈的工作台,一個迷你保險櫃,牆上掛著一台電視。牆角是一個電子壁爐,打開以後,電子火苗上下躥動著,林覺靠近壁爐邊上坐下,感覺真的暖和了不少。邊幾上放著一瓶礦泉水,瓶身造型獨特,像有一朵晶瑩剔透的花漂浮在上麵,瓶身書寫著“空山落花”四個字。

朝右上方望去,林覺看見床頭掛著一幅雅致的長卷畫作,上麵題著一首雅致的古詩:“空山春盡落花深,雨過林陰綠玉新。自汲山泉烹鳳餅,坐臨溪閣待幽人”,落款唐寅,原來這幅畫是唐寅的名作《落花圖》。

更加令人驚喜的是臥室連著一個小陽台,陽台被翠綠的森林環繞著,林覺拿著水走出去。閉上眼,深呼吸,抿了一小口“空山落花”礦泉水,頓覺五髒六腑都通透、舒適。

從陽台回到屋裏,林覺用手摸了摸床墊,的確是比自己公寓裏的床墊要柔軟許多。他一躺上去,眼睛就不由自主地閉上了,感覺身體不斷下沉,似乎正在墜向一個深不見底的深淵。

那個老人,那個銀發老人再度出現在林覺麵前,他的麵孔失去了顏色,衣服是黑白的,褲子、鞋子都是黑白的,他就這麽飄浮在空中,在林覺麵前懸停著。林覺往四周望去,赫然發現自己正仰麵躺在山路上,似乎被磁鐵緊緊地吸附在地麵動彈不得,他張開嘴,卻說不出話。四周黑漆漆的一片,樹林、山路、老人都停止不動,隻有大朵大朵的雪花一直在空中旋轉、旋轉。對峙了許久,銀發老人突然朝自己俯衝下來,抓起自己的肩膀,往深不見底的懸崖墜去……

林覺醒了,他摸摸脖子和臉,驚出了一頭大汗,原來是做了一個噩夢。

早起的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清脆而歡快的音樂聲響徹山穀。林覺慵懶地走到小陽台上,伸了個懶腰,此時陽光已經透過樹林的縫隙灑到了身上,暖融融的,像是有人拿熨鬥將自己從外向內妥帖地熨燙了一遍。林覺能聽到近處傳來的鳥叫聲,四下張望,卻一隻鳥都沒發現。

林覺哼著歌去餐廳吃自助早餐,剛坐下,就被嚇得跳了起來。桌對麵赫然坐著一位衣著考究的老人,滿頭銀發,看上去和頭天跳崖那位長得一模一樣。

“你……你不是……”林覺說話也結結巴巴起來,後半句吞了回去。

“年輕人,你怎麽了?看起來臉色有些蒼白,是不是剛到山上還不適應?”銀發老人不認得他,相貌跟跳崖那位完全一樣,可衣著和神情完全變了一個人。

“沒事,沒事,我可能昨晚沒睡好。”林覺趕緊塞了一個小饅頭到嘴裏。他吃得很快,一邊吃著,一邊觀察著麵前的老人,發現對方悠閑地吃著早餐,並無半點異常。

“我是來山上療養的,是這裏的老住戶啦!沒退休的時候在學校教沒什麽用的曆史,叫我老譚好了。小夥子,你叫什麽名字?”過了一會兒,老人主動跟他聊天。

“呃……這個,對了,突然想起來還有點兒急事,我得先走了,您慢慢吃!”林覺的腦袋在嗡嗡作響,他早餐都沒吃完,逃一樣地離開了餐廳,走的時候還絆倒了凳子,他隻想趕緊離開這個讓自己做噩夢的老人。

“哎……現在的年輕人,怎麽慌慌張張的,飯都沒吃完就跑了呢!”銀發老人皺著眉頭喃喃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