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祝壽

周奶奶快滿九十九了,家裏人就商量給她做壽。前前後後籌備得差不多了,老人家卻一不小心在浴室裏滑了一跤,把腳骨摔出一道裂縫。雖說治得及時,沒什麽大礙,但畢竟傷筋動骨了。周奶奶因此心情煩悶,每天坐在輪椅裏長籲短歎。

傍晚天陰沉沉的,周奶奶一個人在屋裏打盹,突然聽見“咚咚咚”的敲門聲。她抬起昏昏的睡眼往上看,看見一個白衣的身影浮現在半空中,影影綽綽的,像個仙子一般。

周奶奶問:“什麽事呀,大姑娘?”

大姑娘不是人,是這家老人院的服務係統。周奶奶年紀大了眼睛花,看不清她的模樣,但一直覺得她說話聲音跟自己孫女兒有點像。

大姑娘說:“奶奶,您的兒孫後代來給您祝壽啦。”

周奶奶說:“哪裏有壽,年紀大了遭罪。”

大姑娘說:“奶奶,您別這麽說,都是小輩們的一片心意,大家都盼著您長命百歲哪。”

周奶奶還要鬧脾氣,大姑娘又說:“您別板著臉啦,讓家裏人看見還當是我照顧您照顧得不周到。”

周奶奶覺得大姑娘照顧得確實很周到,跟親生孫女兒也差不多。她心裏就軟了,臉色也和緩下來。大姑娘笑嘻嘻地說:“這才對嘛,您坐得精神些。”

地板下麵升起雪亮亮的光,把小小的房間映照成另一番模樣。現在周奶奶是在一座古色古香的廳堂裏,掛著紅燈籠,貼著大紅壽字。周奶奶一身新剪裁的紅衣紅褲,坐在紫紅木雕的壽星椅子裏,周圍一桌桌的賓客也都穿著紅色的衣服。周奶奶眼神不濟,看不仔細他們的臉,隻聽見人聲喧鬧,笑語歡歌,外麵還有大紅鞭炮聲“劈劈啪啪”響個不停。

先是大兒子帶領一家老小過來祝壽,浩浩****也有十好幾口人,按照輩分長幼一排一排跪下磕頭。周奶奶看各家領上來的小孩子,有男有女,有黑有白,好些個名字都念不上來。有的孩子怕生,瞪著眼珠躲在大人身後不開口;有的就調皮些,小嘴一張,嘰裏咕嚕冒出一串洋文來,惹得大人又是拍手又是笑。還有個半大娃娃蜷在大人懷裏隻是睡。媽媽笑著說:“我們這邊才早上五點呢。”周奶奶就說:“讓孩子多睡些,小孩子能睡是福。”熱熱鬧鬧走馬燈一般轉過去,竟也花了將近一刻鍾工夫。

之後是二兒子家,三女兒家,四女兒家……之後是老同學,老戰友,還有這些年來教過的學生,還有各種親家,還有遠房親戚……周奶奶坐得久了,眼睛有點乏,喉嚨也有些幹,但知道大家天南海北,能湊出時間來不容易,也就強打精神支撐著。還是高科技好啊,說見麵就見麵,一點不費心勞神。周奶奶看著滿屋子人影晃動,突然就有點感慨,這麽多人,彼此相隔著千萬裏,都是為了她才出現在這裏的。是她,她這一輩子,走了那麽多路,經曆了那麽多事,才把這麽些彼此不相熟的人枝枝蔓蔓牽連在一起,聚攏在這一天裏。九十九歲,多少人一輩子裏能有一個九十九歲。

一個白衣的影子飄到近旁來。起初周奶奶以為是大姑娘來了,但那影子卻蹲下來拉著她的手,說:“奶奶,我來晚了,路上堵車。”周奶奶摸著那雙手,有些涼,卻結結實實,捏一捏有彈性。她眯起眼睛仔細看,才看清楚是她在國外讀書的孫女。

周奶奶說:“你怎麽來了?”

孫女說:“我來給您祝壽啊。”

周奶奶又說:“你怎麽真的來了?”

孫女說:“不就是想回來看看您嘛。”

周奶奶說:“跑那麽大老遠。”

孫女笑嘻嘻地說:“能有多遠呢,坐飛機大半天就到。”

周奶奶把孫女上下打量,看她白白的小臉,風塵仆仆的,卻很精神。她也就笑了。

她問孫女:“外麵冷不冷呀?”

孫女說:“一點兒也不冷。奶奶,今晚外麵月亮可好了,不然我們出去看一看?”

周奶奶說:“可我這邊還這麽多人。”

孫女說:“這有什麽要緊呀。”

她揮揮手,複製了一個周奶奶的影像留在原地,依舊是新剪裁的紅衣紅褲,坐在紫紅木雕的壽星椅子裏,周圍穿紅戴綠的賓客們也依舊上來拜壽,說著各種吉祥話。

孫女又說:“奶奶,咱們走。”

她把周奶奶坐的輪椅推上,兩人一前一後,穿過空****的走廊,走到庭院裏。庭院中央有株蒼蒼的山桃,旁邊幾叢蠟梅正飄香。這會兒雲開霧散,露出圓滾滾一輪滿月。周奶奶看看院子裏的草木,又看看身旁的孫女,一身白衣,亭亭玉立,像一棵新長成的白楊樹。她禁不住心裏感慨:“孩子都長大啦,我們老啦。”

院子裏有幾個老人,坐在樹下拉著胡琴,唱著小曲,自得其樂。看見周奶奶過來,便請她也表演一個。

周奶奶像個少女般紅了臉,連連搖晃著雙手說:“不行不行,我一輩子沒學過什麽,吹拉彈唱樣樣都不行。”

拉琴的老孫說:“又不是上春晚,咱們幾個老東西自己高興。老周樂意就演一個,我們拍個手起個哄,就當是給你祝壽啦。”

周奶奶想了半天,說:“不然我給大家吟首詩吧。”

吟詩是周奶奶小時候她父親教她的,她父親又是小時候在私塾跟先生學的。那時候小孩子學詩,不是讀,不是念,是跟著老師吟唱,有平仄,有音韻,像唱歌一樣,比字正腔圓地念出來有味道。

一群老人都安靜下來聽。月光水亮亮的,照得人世間溫潤如洗。周奶奶看見這溶溶月色,想到古往今來多少事,便把氣息放緩,一詠三歎地唱起來:

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