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辯

電影不是為了讓時間靜止,而是為了和時間共存。

——《阿涅斯論瓦爾達》

他們製造我的目的,是為了一部電影,他們說,這部電影能拯救人類。

如果是在地球或夢裏聽到,這笑話足令人笑到世紀末了。不過,在我醒來後不久,竟完全接受了他們的思想。自人類誕生以來,為應對生存危機製定的所有自救方案中,這是我聽過的最**氣回腸的一個。

“天問號”空間,幾位年輕工作人員帶我做完所有測試,我**身體嘔吐完幾輪後,撕下皮膚上的傳感帶,穿上深藍製服,鏡中的自己跟他們一樣年輕、好看,即便如此,我也明顯是來自另一個時代或星球。他們無一例外身形修長、體態纖瘦,比我要高一兩個頭,女性長得像出塵的神仙,男性則像高貴的精靈,很難從長相來區分種族和年紀。他們似乎從一出生就在空間站,沒感受過地球重力,沒被太陽照耀過。

執行官方汀身穿潔白製服,大氣幹練的女性之美經過世代更迭,依然動人心魄,自我介紹後,她淺淺一笑,“唐,你已通過測試,統覺認知達到地球紀元的普通人類標準,成為一位基準人,我們首長想見你。”我茫然地環顧左右,“地球紀元?那現在……”

“你出生年代的一千一百多年後,現在是軌道紀元。”她語氣平淡。

基準人對未知事物的接受程度顯然還不夠,又暈厥了幾次後,我被高大的副手嚴倫、宦傑攙扶著往前走。空間站內部像一座寬敞明亮的中型城市,智能係統掌管著一切運行,我們跟在方汀身後走過長長的艦橋。不時有身穿各色製服的人路過,他們隨即從玄想中回過神,眼神遷徙到我身上。我躲開那些目光,望向舷窗外流動的星河,微亮的光色穿過真空、穿過玻璃,抵達我新生兒般的眼睛。我些許出神,像有一頭小象撞向心口似的,我知道那是什麽,不由驚歎於星辰可以被如此精細地分類,智慧文明躲在宇宙裏的秘密如此隱蔽。

這是地球上看不到的景致。

我被帶到首長吳宇年位於艦首的辦公間,裏麵整齊潔白,全息數據和星圖占據著視野,他麵前的弧形桌麵彈出幾個視訊窗口,手指撥弄琴鍵般飛快操作著。他長得也像精靈,不過一看就是領頭的那種。看見我,他手一揮關掉窗口,接過台麵機械臂遞來的麥芽汁,呷了兩口,眼睛半眯著,吟誦些古詩,“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瞢暗,誰能極之?馮翼惟象,何以識之?”

“這是……暗號?”我想象對不上暗號的後果,被丟到太空或給他的寵物當晚餐。

“這是《天問》,也是空間站名字的由來,”他的目光像是跋涉了些許光年再回到我身上,“你喜歡藝術嗎?”

“我……”

他手再一揮,四周的潔白牆壁一瞬間顯現出西斯廷教堂壁畫,繁麗且莊嚴,慈愛的上帝和信徒互相擁有,肉嘟嘟的天使圍繞著牧羊女,基督將福音遍灑人世,如華彩純潔的天堂敞開大門;接著,四壁變成梵高的《星空》,那藍與黃纏繞的油彩旋轉著流出了畫布、黑夜,溢出宇宙,鑽入我眼睛,我感到重心不穩、一陣眩暈;一會兒,又變成《清明上河圖》,街市、橋梁、城樓,人群來往的嘈雜,從各個已被定立的方位,凝視著一個至中至正的廟堂核心,這盛世宏圖好似將整個帝國推置於我枕邊。

這些我還記得,是地球的藝術。接著,房間內響起巴赫的協奏曲、莫紮特的交響曲、古典的宮商角徵羽、歌劇或是梵唱……一切不可言狀之物之情盡述其中,聖詠和嗟歎交織,大舉頂撞這方虛設的空間。我愣在原地,隻感覺僵硬的身體被電流般的音樂激**、衝刷,融成了河裏的春水。眼淚,是這身外極致之美的造物。

“太棒了,你哭了!”吳宇年站起來將麥芽汁一飲而盡,他的聲音厚重又略帶沙啞,“音樂是時間的藝術,畫是空間的藝術,還有文學、舞蹈,雖然美到極致,但卻隻有一個維度。而地球有一種藝術,它用流動的影像和聲響將人生凝止成時間、空間,並同時完整地統攝二者,讓角色與觀者互相交換形體內的壽命,一生與兩小時共享一方狹窄黑暗裏的聖光,它……”

“電影。”我下意識截過他的話。

“對了孩子,電影!是電影,回答了天問!”他快要哭出來似的,“《永恒辯》是你的作品,我們,希望能再次觸摸到這部電影,隻有你,你是它的創造者,而且是唯一看過它的人,隻有你,能拯救我們!”

“我……”我有點懵,努力回想他說的《永恒辯》,可能是近鄉情怯,印象極其模糊。包括在當時的政治格局和社會背景下,藝術作品如電影如何成為人們的精神救贖,世界又如何在一夜之間緊繃且潰散,我腦中僅剩瓷裂般的碎片。

“你還需要時間。”他走過來,微微顫抖的手搭在我肩上。

他認真的臉讓我感覺猶在一個荒誕的夢中,幾次睡眠之後,上載的部分人格和記憶像潮汐跌回大海。

我叫唐漢霄,地球曆3124年10月8日出生於“天問號”空間站,基因胚胎、自動哺育、仿生機體,加上最先進的克隆和記憶上載技術,我成了唐漢霄的合法副本,空間站的新成員,現在的我更年輕、更強壯。原初的我是地球紀元最著名的電影導演之一,關於我最偉大的一部作品,《永恒辯》,隻有我一人看過成片。2100年,這部電影製作完成後為保證不跑版,除了片名我沒讓任何信息流出,誰知,在美國舉辦首映前夕,第三次世界大戰突然打響,正在進行即時電影文件傳輸的衛星被擊落,而發出文件的終端,我工作室儲存拷貝的設備,也被同頻磁流全部損毀掉。那部長達八小時的電影傑作沒有逃過毀滅的命運,如一圈漣漪消失在燦爛的人類藝術長河中。

文明毀滅定會以某種方式再度複興,這是規律。戰爭還沒結束,有秘密組織將地球上還存世的藝術作品收集起來保存、複製,而《永恒辯》不僅沒被遺忘,在戰時反而備受追捧,掀起了一陣迷影文化的**。正因為它從未示人,也絕無機會再掀開神秘麵紗,一出生即死亡的悲愴命運讓它輕易站上美的巔峰。

我聯想到西藏的曼陀羅壇城沙畫,每逢大型法事活動,寺廟中的喇嘛們用無數彩色沙粒描繪出宏大奇異的佛國世界,持續數日乃至數月,但他們嘔心瀝血創造出莊嚴宇宙,卻從不向世人炫耀其華美。宇宙成形後,會被毫不猶豫地拂掉,頃刻間化為烏有。

因此,坊間對它的討論和猜測層出不窮,盡管戰爭動亂頃刻間便能摧毀一座城市,但為此著迷的人們時常秘密聚在一起,從劇本聊到影像風格,從類型題材辯論到意識形態。在街上、防空洞、地下室,信徒們暗暗傳遞眼神和暗號,關於《永恒辯》的一切都能成為他們的精神支柱。有學者、藝術家以此蜃樓為靈感,創作論文、詩歌、舞蹈、畫,與《永恒辯》相關的衍生作品足以自成一門學派。

有信徒在被裁決前最後一刻宣稱,《永恒辯》精神不死,它的陣容太強大,內容絕對是史詩級別,用史詩來形容都不夠,簡直是電影中的神話。比特呂弗、侯麥、安哲羅普洛斯更接近生命的至純核心,比圖斯庫裏卡、貝托魯奇、庫布裏克更咬合靈魂的美妙諧擬,比法國新浪潮、德國表現主義更有革命意義,比未來主義、人類主義更具宇宙格局,《永恒辯》是電影新神話主義的開端,是人性和美的終極表達,是人類文明的藝術奇點!第一個信徒倒下後,戰火蔓延間流傳著更多關於《永恒辯》的傳言,甚至有人說,每個國家都拚死爭取它的首映權,因此加速了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到來。

所有人都認為,人類一旦集體跨過藝術奇點,人類自身的創造力會隨著宇宙熵增而不斷下滑,直至精神熱寂。麵對核威脅,精神熱寂更令人類感到害怕,有人懸賞抓住我,要我交出留存的資料,有人想暗殺我,毀掉我保存《永恒辯》記憶的大腦,更有人拚了命保護我。

這世界瘋了,我想。但真正瘋掉的是我自己。我患上了創傷後壓力心理障礙,其一是,拍出了頂級傑作卻無人欣賞,這種痛苦常人無法體會;其二是,這搖搖欲墜的世界,因為這部電影變得愈加搖搖欲墜,我感覺自己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那根稻草。不過是一掬沙,放過我吧,從藝術家和普通人類的層麵。在世界徹底崩壞之前,我決定忘記那部電影,主動走向精神熱寂。

在一位醫生(他自稱永恒辯教徒)的幫助下,我們達成約定,我把《永恒辯》的全部記憶用儀器提取,他可以觀看,但之後都要刪除。他在我的大腦裏看完《永恒辯》,哭得像個小孩。你怎麽做到的,他問,突然握住我的手,眼神充滿柔情。不知道,就像有一雙上帝之手在指導我,你相信嗎?我說。沒等他回答,我催促他刪除記憶,連連告辭。

那是實話。我過去的電影作品中,涉足類型眾多,愛情、戰爭、懸疑、科幻,影迷叫我“溫柔的暴君”,“三戰”那年我已滿九十七歲,獲得過奧斯卡終身成就獎。得益於21世紀下半葉的“基因返童計劃”,我那時依然保持著四十歲的思維和樣貌。在拍出那部精神終極遺作之前,我有過很長一段瓶頸期,覺得世上再無多的美能被塑煉,再無不同的人性和造景可以在我的影像裏立足。

沒有別的了嗎,唐漢霄,你還有那麽長的生命去感到無計可施,李南生對我說。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沒有畫麵,隻有幾個文字。

我們那一代導演的前輩大師,大多也在生命暮年因此計劃得以延壽,諾蘭、卡梅隆、呂克·貝鬆、韋斯·安德森、王家衛、封浪……當時,我邀請他們參與新作《永恒辯》,沒有故事雛形,沒談分工片酬,隻有一個虛無縹緲的片名。作為對天才後輩的支持,他們欣然應允。

我對這部電影的記憶止步於此。說是記憶,其實更像是貼附在身上的一層外殼,如同觀看別人的電影。

“你還能想起來嗎,一個畫麵、一句台詞?能不能再想想?”吳宇年和執行官們圍在我麵前,眼神渴仰如教徒。

“我以為未來新人類不會被那些荒誕史衝昏頭腦,一部電影,真的有那麽玄乎嗎?”作為基準人,我還保持著應有的理智。

“一時很難跟你解釋清楚,”吳宇年歎了口氣,轉而又滿懷期待地看著我,“這可是你的精神遺作啊,你難道完全不在意嗎?”

我搖搖頭。

“不記得還是不在意?”

“我不知道……”

吳宇年給嚴倫、宦傑遞了一個眼神,他們立馬把我架起來往外拖。

“你們做什麽?”我無力反抗。

“丟到太空,再造一個唐漢霄,直到他能想起來什麽。”他麵無表情地說。

“等等!”我大喊,“《永恒辯》的開頭!是一個夢,對,一個夢!”

“你沒騙我?”

我閉上眼睛,努力搜刮腦中的記憶殘片,“彩色的沙!極好看,方圓之內,層層嵌套,一幅曼陀羅壇城!然後,風一吹,都散了……”

“然後呢?”

我抱住頭努力回想,那突然出現的上帝顯影亦如彩沙被風吹散。看著我痛苦的表情,方汀說,“首長,交給我吧。”他點頭。

她領我去廊道內另一個潔白房間,將透明頭盔套在我頭上,開關啟動,電流和聲波同時刺激著每一束神經叢,強弱不一樣的信號強行灌入我那沒有底線的心靈容度之中。我直搗基因裏的記憶,像從幹涸沙漠打撈一滴未被蒸發的海水。在生物電脈衝有節律的拍打下,我鑽進雙螺旋編織起的筋脈,既幽微又抽離地探尋關於永恒的那一縷聖光。

一次睡眠過後,一些瓷裂的碎片漸漸合攏,不過,我隻是更清晰地想起了別的。紛繁美麗的地球,數次被我框進鏡頭的家鄉,在太陽底下鮮活的人,還有,讓我感到無計可施的李南生。

我緩緩睜開眼,冷冰冰的金屬太空,把剛剛那些溫熱的記憶給讓渡到後麵。

“怎麽樣?”方汀問。

我不敢說真話:“嗯,有一點點影像了。”

“等下加強生物電刺激,再來一次。”

“等等!”我說。

“唐漢霄,這對我們來說,真的很重要。”她認真俯視著我。

“地球,現在怎樣了?”我問。

她沉默。

“你們讓我回地球,說不定啊,我就都能想起來!”

“不可能。”她淡淡地說。

我知道這語氣等於沒得商量,“那我能再看看電影嗎?有助於我想起來,我能在電影裏看到那些……”她的手懸停在全息數據前方,我緊張地囁嚅著,“世界。”

幾小時後,她讓我換上太空服,進入一個站立式艙體內,遠距傳送器開啟,空氣隨即震**起來,我的身體化成一圈圈纏繞的彩虹就地消失,接著我像是被吸入一根吸管,又從另一端吐出來,彩虹逐漸縈繞成原先的軀體。

“別緊張,那是最好的觀影位置。”她的聲音從通信設備傳來。

我發現自己定立在一片無止境的黑暗中,打開眼縫,星光就這麽輕輕巧巧地透進來,慢慢地,從前森然不移的群星湧現,我知道它們隻是蒼茫宇宙間奔走出亡的餘光,如今痛快地交匯,該聚攏的聚攏,該流動的流動,瀑布似的絢爛極了。方汀說這裏是群星塚,位於空間站所在軌道與附近恒星的引力平衡點,因軌道運行產生的力場作用,未逝的星光奔湧過來,膨脹、連接成光帶,光帶又無限纏繞匯聚成水流一般的光幕。首長為之取名為群星塚,說,這塊銀幕真好,用來看電影不錯。

“太酷了!”我不禁喊出來。

“電影要開始了,準備好了嗎?”

我仰躺在宇宙的漆黑真空之間,僅有一塊幕恒常亮著,一束不一樣的光從我身後的方向穿透而來,將流動的電影畫麵投影到群星光幕上,聲音同步傳來,仿佛來自星淵深空的回響。電影開始了,我癡癡地看著,裏麵是經過挑選和框定的情景,是一個絕對獨立的世界,連續不絕地由精準的剪切襯出。那些鮮活的人在四方平麵裏扮演一個與自己完全無關的角色,扮演一個觀者和表演者都盡然洞悉的比喻。

我在看一部電影,這是同時統攝了時間和空間的藝術,同一時空的星星都為我卷曲著強韌的引力,整個宇宙都在向這神聖的一刻進貢,無私極了,有恒極了。這些故事交纏了許多無常、愛恨、聚合與生死,想必在千年前的地球一一被世人演習過了。隻是,電影還在,我還在,孤立於這世界的邊緣,默默地翻漲。《永恒與一日》《阿拉伯的勞倫斯》《都靈之馬》《地下》《櫻桃的滋味》《柏林蒼穹下》《雨果》《坍縮前夜》……我看完一部又一部,我想,我們都將活得比我們想象的久。

永恒辯,我像一隻躲在桑葉間的蠶默默咀嚼這個詞語。

我是一個基準人,意味著我可以是任何人,甚至是大導演唐漢霄。我占據著他的身體,卻無法真正擁有他的才華、經曆和靈魂,他的痛苦和榮耀皆無法複製,關於他的一切隻是像水流過沙一樣流過我,而那些才是他偉大作品的源頭活水。慶幸於這個悖論,我可以在腦中構建一部屬於我自己的《永恒辯》,隻是現在,對我而言,電影的意義僅僅是電影。

回到空間站,我跟吳宇年提出條件,“如果想了解整部《永恒辯》,我還需要一個人—李南生,我的工作搭檔、製片人,前妻。”

吳宇年隨即對方汀勾勾手指,她意會,帶著助手奔向基因庫。

“之後,我要和她一起回地球。”我口氣中帶著試探。

吳宇年沒說話,灌下一杯麥芽汁,眼中清冷的餘光令我頭皮發麻。他正要接近我,突然,活動廣場和艦橋發出警報,巨大的鳴響伴著紅光,我下意識縮緊了身子。他訓練有素地快步離開,頭也沒回地說,唐漢霄,你跟我過來。這是怎麽了,我問。你很快會知道,我們存在的宇宙是多麽凶險,他說。我依然無法將《永恒辯》跟凶險的宇宙聯係起來,隻當他是個司湯達綜合征(1)的重度患者,隻想從電影中獲得一絲慰藉。

披著半截黑袍的楊簡軍長在艦橋與他會合,他們嘀嘀咕咕著什麽行星帶、臨界點、信息場之類的話。楊簡瞥了我一眼,問吳宇年,他就是那個人?吳宇年點頭。

作戰指揮艙位於空間站的瞭望台最前端,我們站的位置360度都是透明舷窗,能看清整個漆黑宇宙。我又是一陣眩暈,等稍微適應,認出前麵一片小行星與隕石形成的環帶。吳宇年和楊簡等軍官在最前方指點著我看不懂的江山,十幾位作戰人員在操作台上處理雪崩般的信息,各種聲音如漁網一樣撒張。隨即,舷窗的視點不斷放大,小行星帶仿佛觸手可及,那些灰暗隕石後麵似乎有蚊蠅般的動靜,它們拖曳著等離子光帶疾速前進,視角繼續放大,那竟然是一支艦隊!

吳宇年一聲令下,無數藍色光束如拉滿的弓齊齊射向那片星域,光束來自我方艦隊,頃刻間,隕石破碎,蚊蠅彌散成齏粉。在行星帶之外,天問號艦隊正齊力航行成一麵無漏之牆,將遙遠的危險隔絕在外。舷窗不停變幻成各種視角的作戰圖,敵方戰艦壯烈瓦解的特寫,光束穿過小行星掩體的升格畫麵,我方艦隊陣列在前、氣勢如虹的大全景,像電影鏡頭般快速剪輯,羅組成一幕幕血脈僨張的影像,我看得酣暢淋漓,如親臨那片波瀾壯闊的太空戰場。

防禦戰很快以勝利宣告結束,我同他們一起歡呼著慶祝:“這是真正的星球大戰?”

吳宇年輕蔑地笑了笑:“哼,不過是蚊子和蒼蠅打打架而已。”

我倒吸一口冷氣:“那你說的凶險……”

他雙手背在身後,看向已恢複正常視角的舷窗說,對方是“飛鸞號”空間站的艦隊,自從人類文明進入軌道紀元後,各個部族分布在銀河係邊緣各大星係內的運行軌道上,一邊尋找宜居行星,一邊抵抗終將到來的命運。各個空間站相當於從前地球的國家,亦敵亦友,千百年來維持著微妙的平衡。不久前,“天問號”上有反物質武器的消息不脛而走,吸引了附近空間站的注意,所以,就像今天你看到的。什麽命運?我問。

他手一揮,視角畫麵繼續變幻。這是無線電望遠鏡陣列遙測的畫麵,他說。我定睛看著,那仿佛是包覆著宇宙深空的地毯被掀起了一角,視線內是一幅完全靜止的抽象畫,沒有主體和留白,不符合透視規律,就像顏料隨意潑灑,星體被碾碎壓扁隨意置於畫幅上。我們的宇宙正在被二維化,他說。那是五百光年之外的區域,不知從何時起,這個三維宇宙的一角開始跌入二維,三維的其中一個變量被上帝之手輕輕抽掉,就像抽掉最關鍵的一塊積木,整個積木帝國就全盤崩陷。而跌落的速度難以預測,所有三維宇宙的文明都難逃被壓扁的命運,除非有先進文明正確掌握了逃逸的方法。

幾乎所有軌道文明的人類都相信,這是高維度智慧生命對我們的裁決,或是考驗,祂們正在靜靜地欣賞這一切,我們的世界對祂們來說,不過一掬沙、一場遊戲而已。但也有人認為,這是高維生命對這個熵增宇宙的救贖,我們必須抓緊這次大揚升的機會。時間不多了,不超過五百年,銀河係就會全部陷落。

“那如何逃逸,如何揚升?反物質武器是不是可以製造一個重力場黑域,以此躲避被二維化?”我霎時指尖冰涼。

“反物質武器是個幌子,反熵增武器,反二元武器,反降維武器,隨你怎麽說。”

“那,到底有沒有反物質武器?”

“有,就是《永恒辯》。”他淡淡地說。

等我再次從眩暈中清醒,用地球紀元對宇宙的理解大致厘清了吳宇年的思路。有一種古老哲學觀叫“化約論”,認為複雜現象可以通過將其化解為各部分之組合的方法,加以理解和描述。而東方哲學的“整體觀”認為,事物的複雜程度(如人體)越高,因分割而失真的程度就越高,如細致到粒子運行規律層麵,某種意義上更接近宇宙本源,因為人體和恒星的組成部分都來自宇宙大爆炸產生的同一個原生原子。

《老子》第一篇中對此有精彩論述:有欲觀(即化約論)對事物的認識由“形”而及於“神”,無欲觀(即整體觀)則由“神”而及於“形”。兩欲觀法互相配合,互為體用,反複驗證,直至完美獲取宇宙真實的神形全貌。

這就是二維和三維,三維和四維,N-1維和N維的關係—投影和投影源。每個投影源都能呈現無數無盡的投影,也就是與其對應的信息場,一維是二維的投影,二維是三維的投影,那麽我們所在的三維則是四維的投影,三維是“形”,四維才是“神”。我們將被宇宙“化約”為無數個二維世界,唯一的逃逸方法就是,從三維中回歸到“整體”的四維。

電影是二維的,而三維觀眾在觀看,即使用化約論來解釋,我們在一部電影結束之前,並不知道後麵的劇情,前因後果是分割開的,但是,這部電影的導演知道所有劇情,在這部電影還未結束的時候,導演是四維的,他用二維電影,戲弄了三維觀眾。通過整體觀來看,如果這部電影時間足夠長,N維導演,用N-2維的電影,糊弄N-1維的觀眾,在觀眾一直保持觀看的狀態下,N維導演,就始終比觀眾多一個維度,那麽,電影結束,導演回到和觀眾同一個正常維度。

簡單點說,要從三維升到四維,同理,需要製作一部三維電影,給四維觀眾看,在電影結束之前,我們每個人都是高維導演,我們知道所有劇情,電影結束之後,我們即回到四維。完成升維。他鄭重地握住我的手,說,所以,在今天,電影的意義是宇宙級的。

太扯了,這比星球大戰還黑客帝國!我說。

他接著搬出了量子物理這個大殺器。在靜態層麵,所有物質由質子、中子、電子的基本粒子組成,在動態層麵,粒子呈現的是波的狀態,粒子在沒有接受觀察時以波的形式存在,接受觀察時以粒子的形式存在。推廣到宏觀層麵來看,具有波粒二象性的粒子在被觀察的那一刻,會產生波函數坍塌的物理過程。當《永恒辯》首次公映即被毀掉時,它的波函數坍塌,所以,從物理學角度來看,它的命運是由它潛在的觀眾創造的,也就是觀察者即創造者。

“如果觀察者即創造者,那這部三維電影的四維觀眾就是在創造啊,並不由我們創造劇情,這是悖論,沒有意義!”我舔了舔嘴唇,不確定此時尋找邏輯漏洞是否有所幫助。

“有趣就在這一點!祂們的觀察導致波函數坍塌,其中一種結果就是劇情成真嘛,我們扮演的角色成真,戲子的身份消失,所有的一切就都是電影,不存在真實與虛幻的界限,電影永不結束,除非我們失敗,跌入二維。你再往高一個維度看,隻要祂們一觀看,參與觀看的這個動作,不也就成了我們電影的一部分?再簡單點說,四維生命也在被觀看,懂了嗎?這正是我們抵抗命運的機會!”

吳宇年和所有人相信,《永恒辯》在首映前被毀的時間點,正麵臨全球局勢的轉折點。在此前,人類命運處於混沌狀態,電影亦處於誕生和未誕生的臨界狀態,也就是量子態。那一刻,人類命運和這部電影的命運重疊,接著,“三戰”來臨,導致二者的波函數同步坍塌。不過,正因為它未被世人看過,隻完整留存於我一人的記憶中,即使隻是一句台詞、一個畫麵,那便意味著,我的複活就能讓《永恒辯》重回量子態。

物理和哲學上的這兩套理論模型相互配合、互為體用,正構成了這宇宙的形與神。

總之,吳宇年要完成一部近乎永恒的《永恒辯》,一把三維通向四維的鑰匙。這是他在群星塚麵壁思考了七七四十九天得出的結論。他說,想明白的那一刻,如同打開一個開關,整個宇宙羞澀而又緘默地為此等候多時。

他把我留在原地,我凝視著作戰艙外的星空造景,任由腦子被攪亂成一鍋熱寂後的濃湯。我從一個隻想著擺弄心愛玩具的造戲之人,變成一個救世主。關於電影拯救宇宙的說法,我信或不信,亦是一種量子態,都不再重要,全都是電影的一部分。

當李南生站在我麵前,我感覺她是我這一場人生的激勵事件(2)。抱歉把你牽扯進來,我對她說。

我們因電影相遇,也因電影分開。我們在大學一堂影視賞析課認識,我念中文係,她念管理係,她喜歡芬奇、雷德利、斯科塞斯,我鍾愛戈達爾、伯格曼、黑澤明,畢業後我們一同去國外深造電影製作專業。同許多愛情故事一樣,我們成為彼此的靈魂伴侶,她陪我度過畢業後很長一段失意孤清的日子,後來終於等到了機會。從我的第一部電影開始,她便是我的製片人。婚後,我們共同打造了不少佳作,有引領技術革命的浸入式交互電影,也有堅守傳統思潮的複古經典。她懂我的每一個畫麵,我仰賴她的遠見和眼光。正因為電影超過了本身的意義,消磨掉許多東西,我們決定不再以婚姻的形式在一起。

她的誕生也定是為了《永恒辯》,我想。

我們坐在活動廣場的台階上,看著來來往往的新人類。她一頭微卷的短發,臉龐清秀又英氣十足,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柵影,我被她善意的餘光包裹著,忘記了外麵的冰冷浹宙。我們聊起從前的光鮮或是別的,短暫沉默後,她摸摸耳朵,提起我童年時遇到的那個奇跡,“你還記得那次彗星降臨嗎?你讓我相信有注定這件事,就像現在。”

我那時十多歲,生活在孤兒院。一次,和夥伴在戶外排練要在慈善晚會上演出的兒童劇,突然有孩子大喊著指向天空。我抬頭,看見幾束忽明忽暗的光束,像銀亮的雨滴垂垂地降下來,不到半空就消失不見了。我繼續扮演劇中童兵的角色,將所有異常都當作劇情中的有意為之,我默數著光束的節奏,明暗明暗暗暗明……我記錄下來並找到了規律,光束的明暗竟然是摩斯密碼,破譯出來便組成一個英文單詞—A(5)tion。後來,新聞報道說那是掠過地球的彗星。

不過,對當時的我來說,那仿佛一個即臨的神諭,我相信那是上天對我黯淡童年的補償或啟示,就像劇情裏沒有巧合。我在夥伴之中默守著這個秘密,在樓頂躺下來,望著無數星星也填不滿的夜空,輕輕笑了起來。

我隻跟她一人分享過。廣場穹頂彈出的時間軸線滑過下一格,四周的晶麵牆壁模擬出夕陽照耀下的城市。我接著邀請她去群星塚,看看那些曾經的美麗世界。看強盛的特洛伊城邦在一夜之間被一匹木馬擊潰(3),一個美麗女人無意撩撥起整個西西裏島的情欲(4),六個不同時空的人的前世今生終交織成一幅壯麗雲圖c,留著莫西幹頭的出租車司機穿行於紐約街頭(6),武林高手在竹林間過招踏風踏葉踏過藏龍臥虎的江湖(7),一個紅發女子隻需要不停奔跑就能改變命運(8),看我們的年華在十分鍾之內慢慢老去(9)……

當情節、橋段、場景平鋪開來,那些天選之子在兩小時內曆經的所有起承轉合,都被暗暗打上了因果的標記。那個木馬、那頭紅發、那片竹林等,某種意義上承載著相似的隱喻。我們在戲外觀看,仰賴增加的這個維度,再度窺見了萬事萬物之間隱秘的聯係,每一條線的匯聚與離散,冥冥之中都暗合著宇宙的旨意。

她此刻心醉神迷,我看盡群星的光凋敝於她麵罩背後的眼睛,隻能感激她一次次陪我周旋快逝的時光。

啊,我們就是為此而生的,不是嗎?她說。我釋然一笑,仿佛少年一夜長大。是啊,我說。

空間站聯邦政府的秘密會議結束後,吳宇年見了我和李南生,看我們的眼神就像看亞當和夏娃,“兩位終於相聚了。”直至她也完全厘清吳宇年的戲論,氣氛才變得輕鬆一些。我很羨慕無私者那樣的氣定神閑,我猜想孤獨到底對他使出了什麽魔法,助他成為出口即為典律的仙人。

當我再次提到升維計劃需要地球時,他緊皺的眉頭似乎由我目光捏塑出來一般,隨後起身,將一幅畫麵推到了我們麵前。那顆藍色星球,已不再是記憶中的樣子,時間帶走了大氣和海洋,消磨掉了森林與地殼,幾百萬年的傷逝與歡鬧全被她獨自承擔過了似的,如今隻留下一個壞朽的蘋果核,靜棲於太陽係的碎石之洋上。我和李南生相視無言,因為這難以言述的悲痛,擁抱著哭了好幾場。

傷心了不知多久,吳宇年讓我們服下一顆藥丸,我們才恍然回神,像沉迷在一場太逼切的悲劇中接著被旁人喚醒。我知道,隻要有一次沉迷太深,我們被製造出來的整道曆程便要被一筆勾銷。

於是,我們繼續談論《永恒辯》。

吳宇年宣布了一件事:“如果你理解我的意思,那麽,接下來,你應該知道怎麽做了,這裏的一切資源都任你調動,沒人會質疑你,你不需要跟任何人解釋你的做法,《永恒辯》隻在你的腦子裏,你可以跟我們描述它、再現它、重構它。不僅是天問號,還有銀河係內所有軌道空間站都因這部電影而存在,在剛剛結束的會議上,我們確認,人類文明即刻進入‘永恒辯紀元’。”

我看向李南生,她同樣惶惑,我開始意識到我們的一呼一吸正在被載入曆史,“嗯……我,你還不知道《永恒辯》的核心主旨,我還沒……”

“現在,不用告訴我,我們還有剩餘幾百年的時間去了解。”

“等等,我還有一個問題!怎樣才知道,那個裁決或是考驗我們的高維文明,祂們正在觀看呢?《永恒辯》的觀眾,真的存在嗎?”

對於高維觀測者的測驗結果,是在創造我不久前得到的。他們挑選了一個離空間站最近的礦物質星球,在接近地心的位置打造了五十多個隱蔽的實驗腔室,用一部安德烈·塔可夫斯基的電影《鄉愁》作為被觀測的對象。除了特製的放映設備,沒有任何生物以及能進行觀測的科技設備,隔絕所有視角後,將在概率雲中捕捉到的電子激發成量子疊加態,並將其設置成啟動電影的放映開關。一旦有非人類、非任何科技造物(如空間站附近的探測衛星或偵察艦)作為觀測者,它的觀察動作在宇宙間不受阻礙地打開了開關,《鄉愁》的波函數就會坍塌,它要麽自動進行放映,要麽從儲存設備裏消失。

“實驗結果如何?”我問。

“有十九個實驗室裏的《鄉愁》被觀看完畢,有八個實驗室裏的電影消失。這說明,我們正在被觀察,所以,關於拯救三維人類的設想很可能行得通,於是我們想起了《永恒辯》。”

“高維觀察者到底是善是惡?祂們為什麽……”

“沒有善惡啊,宇宙本沒有目的,一切所見都合乎它自己的情理。”

李南生自言自語著:“那如果,祂們也感受到了同樣的鄉愁……”

吳宇年的眼神落在虛空,仿佛有什麽接管了他的心智:“也許吧,鄉愁,在祂們的更高維。”

接下來幾天,我強迫自己處於一種冥想狀態,生物電脈衝的刺激將許多潛藏在大腦海馬回的記憶打撈起來,如遠處的波濤乘風翻卷而至。我和李南生對此進行過多次討論,她並未看過成片,但記得在製作過程中,攝影、美術、燈光、場務,每個人都把那一切當作唯一的真實。

在花費數年搭建的那個沒有邊界的電影場景裏,街道、房屋、建築、交通、道具樣樣形神具備。在那個“永恒城”,包含著過去和未來的時代,沒有被標記的時間、被命名的空間,沒人喊Action和Cut,沒有劇本和刻意鋪排,所有疆界都在宏大的日常中漸漸消散,演員和觀者模糊了自己的身份,第四堵牆被徹底打破。

你會在酒館裏遇見宇航員和唐代詩人坐在一起推杯換盞,在巨石神像廣場看見外星生物和耶穌麵對麵並對其虔敬膜拜,在日落海灘圍觀一場機器人樂隊的海上朋克表演,在城邦高塔之上望見中國皇帝吟誦莎士比亞的絕望之詩,聆聽由亞特蘭蒂斯海底傳來角鬥士與錦衣衛的怒吼回聲,欣賞天使和魔鬼奔走到人間忘情地擁抱和親吻……

“你第一次不同意以銀幕動作為動機,跟所有人解釋說,我們與時空的關係即將在這部電影裏被重寫,因為你開始用以往絕無可能的方式,來探索人生中這個不可捉摸、無可掙脫的特質!”她短發的可愛模樣令我想起我們的第一堂課。

我點點頭,閉目凝想那一如蜃樓的造景,那些不顧命運裁決的時空,疊加、卷曲在一幅畫麵裏,八個小時,這短暫的思想分明有我長久的願力,我感到一陣喜悅和安樂,仿佛回到地球、回到家,一個人在暗室裏,看完它。我雀躍地向她陳述這一切,隻有不加分別地沉浸於此,才能窺破這表麵的無序與眩暈。

而正是這不可思議、不可言說的主旨,《永恒辯》才在我腦中漸漸顯形,我突然意識到,隻需要將這個主旨延續下去,就能痛快地打造一個宇宙級的隱喻。

我牽著李南生的手,痛快地告訴吳宇年,你的設想沒有錯,宇宙不過一場實驗、一場表演!從地球誕生起,劇本便開始落筆第一字,所有劇情和結局都已寫好,激勵事件何時出現,第一、二、三幕何時開啟,主角何時遇到導師、看見神啟,一切人物與事件都在鉤挑波撇,直到抵達那個至中至正的主旨核心。就是如此,你最好知道自己正在被自我觀測,借假修真,最後在一切結束之時,完成對永恒的指認!

他閉目,嘴角浮起一絲微笑,仿佛流浪者在競逐一個不被理解的宇宙,而現在看到終點。

“天問號”日與夜的交替遵循最近一顆恒星的運行規律,李南生的睡眠艙在我邊上,像一枚繭,我們像從前一樣互道晚安。看著她與世界重歸於初的背影,我想我是忘了咒語,不然可以催生一次夜晚的霜降。

在我發表《永恒辯宣言》那天,我和李南生乘坐太空穿梭機造訪了這片星域的其他空間站。我第一次看到“天問號”全貌,在天鵝絨般的黑色背景下,她就像折疊的白色長城,上下相接,烽火四溢,固執又羞澀地向宇宙發問。

吳宇年披上半截白袍,將我們接駁回作戰艙。一切準備就緒,楊簡軍長向他鄭重致意,方汀、嚴倫、宦傑等執行官在工作台緊張操作,漂浮的圖像和數據在他們手中飛來飛去,幾十個微型無人機掃描出我的全息影像,所有眼睛都在看著我。

我定立在原地,恍若身不在場,李南生在背後輕輕搖晃我,像搖撼一罐沉積許多原料的果汁。我定了定神,吳宇年隨即宣布,與銀河係懸臂內所有軌道空間站開啟中微子通信頻道,接下來,我的每一句話將會即時傳遞至永恒辯紀元的所有人類麵前,造就全新的曆史節點。

“是的,從現在起,我們將一起完成一部偉大的電影,叫作《永恒辯》。這部電影,沒有特定的劇本和情節,沒有主線與支線,場景設定在宇宙任一角落,時代即是我們身處的當下,不需要文字和語言來說明,《永恒辯》的主題內涵就在過程中,我們演繹它的過程中,任何關於電影的目的都不存在,最好讓一切自由發生。”

“隻要繼承了《永恒辯》的核心主旨,我們就能再現它、完成它,不用談論、不要辨認,這主題原本就是不可說。那麽現在,電影已經開始了,每個人都要記住自己的角色,你是一位執行官、領航員、艦長、醫療官、配餐員、修理工,你還可以是藝術家、思想者、覺悟者、師長、朋友、愛人……”

“職業和身份隻是一層外衣,你和你的角色彼此清晰可辨或無二無別。都不重要,你在完成自己的工作,參與一項活動,幫他人做一件小事,你穿梭於睡眠艙、工作間、實驗室、數據庫,甚至是太空戰場,你是電影的一部分,在這裏,沒有絕對的主角,你的故事自成邏輯,你的每一句話、每一次呼吸、每一個念頭和動作、每一次感到甜蜜或惶惑,你做夢、你洗澡、你哭泣,你在任何時候,請記住,我們在電影中,在《永恒辯》中。”

“你可以把這當作一場瘋狂的真人秀或思想實驗,沒關係,隻要維持我們在宇宙間的生活,電影就還在繼續,永不落幕。你在造戲,也在觀看,不僅如此,宇宙中還有很多我們的觀眾,但唯獨我們自己掌握著全部的劇情。我並不知道故事的下一秒會發生什麽,而我正在通往下一秒的時間裏,與之共存,所以,從頭到尾,隻由我們自己來指認一個開端和終局。”

“我是《永恒辯》的導演,你也是,我是我找來的一個角色,來負責扮演我。我會分享最重要的觀點,接下來,沒有人知道這是不是一部電影,自己是不是在扮演自己,任何話都是台詞,一切動作都是故事動機,就算是自己對自己說Cut,就算故意與觀眾對視,就算對此充滿懷疑,那也是電影的一部分,謝謝你們造就永恒。三維宇宙還在繼續滑向淵藪,在得到拯救之前,一切,都是《永恒辯》。”

“那麽,Action。”我說。

我的目光穿過舷窗直抵太空深處,仿佛看到宇宙輕輕抬起眼瞼,垂闔之間向我致意,我們同時被一種溫柔的思想擊中,即“電影開始了”。

“天問號”熱鬧了起來,方汀每天要處理各區域技術與思想的升級需求,他們在熟練操作物質轉換器的同時,也想熟讀諸子百家和莎士比亞,能默記獵犬座星圖中每一顆行星的坐標,更能辨別協奏曲中的任一音符……跟原始電影裏的角色一樣,在此時此地,扮演那些穿梭於過去、現在和未來的人,他們說這都是為了《永恒辯》,新使命讓新人類找到了漂浮在太空的意義。

還有正在進行的星際拓展計劃請我們重新命名、製定戰略,有些事李南生比我更在行,她擅長將流程規範化,為想象力提供無限的空間,所有可見的資源在她眼中就像排兵布陣,如同在宇宙中編織一件輕盈的織物。她的頭發一天天變長,是我沒見過的模樣,一種淡漠和自在的氣質將她如夜景般蒙在眼簾上,我常常側目凝視,看見自己的喜悅在她睫毛上擺**,我知道我會像從前一樣依賴她。

聯邦政府給予我們最高通行權限,我們有權參與各大空間站的重大決議,討論未來能源、武器的發展方向,確保故事線在《永恒辯》的指引下向著最好的終點而去。有更多人喜歡去群星塚看電影,方汀激動地說,她愛上了《星際迷航》裏長著尖耳朵的男二號,這種感覺就像是以身外身做夢中夢。嚴倫和宦傑在一起看完《斷背山》之後,突然對彼此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吳宇年和楊簡不再擔心小行星帶外有敵人進犯,因為對方也正忙著製造電影中打破平衡的激勵事件。

漸漸地,他們跟從前的我和李南生一樣,迷上了那些充滿隱喻的畫麵,就像每個人正在經曆的此刻。炮彈轟向人臉一樣的月球(10),小胡子工人被卷入大機器的齒輪間(11),猿猴拋起骨頭下一秒切向太空飛船(12)……如此種種,令他們深諳如何將自己打造成一個隱喻,隻身試探這三維宇宙包容力的深度。

新人類感到對二維化危機的恐懼在慢慢消解,他們堅信,隻要活在一種近乎永恒的狀態中,來自星際空間的任何打擊都對此無計可施,這種信念不是像電影中相信正義終戰勝邪惡或是愛能拯救一切的論調,而是一種不可搖撼的本能。隻要《永恒辯》還在繼續,我們終會得救。

一切都在變得有序,而有時,當我獨自麵對吳宇年,卻難掩疑慮,這個計劃包不包含別的成分,比如超出事實以外的。他的目光在群星間閃爍不定,接著搖頭,寬慰我說,我也看過很多電影,疑惑、焦慮、搖擺,主人公在踏上冒險旅程之前總會有這樣的心情,正因為如此,他才鮮活起來。你也同樣,已經不隻是基準人,而是一個鮮活立體的人物,你有你的喜怒哀樂,會脆弱會害怕,也會因為某個人變得強大起來,就像個孩子。你時常懷疑自己,甚至陷入精神困境,但你學著從熱愛的事物中尋找勇氣。這個地方給你一種逼仄感,你想活在恒星下,可是,人類共同麵臨的恐懼讓你不得不承擔起責任,主動或被動地走上這條救贖之路。這才是你,在一個很重要的節點,接受了一個任務而已,電影裏,最讓人感動的就是人物弧光,不是嗎?

“天問號”校準著日與夜的分界線,我忽然有種夜觀明星的清朗,感覺自己像滾雪球一樣飽滿起來,一路吸取所碾過的事物,而電影,才得以任其意誌自由來去,按照自己的情理去暢言。

我選定了一天作為永恒節,這一天是地球傳統文化的複興日,我們穿著從前的衣服、唱古老的歌、暢聊舊時電影,可以扮作“永恒城”裏的任一形象,宇航員、唐代詩人、外星生物、造物主、機器人、皇帝、角鬥士、天使或魔鬼,在創作者的筆下受難,在自己所造的舞台上,不眠不休地在知覺裏流竄。不止那一天,剩餘所有時間都是對《永恒辯》八小時的演繹和延伸,浸入生活的儀式感,如同雪溶於水般在龐大的人群中散開。

我提出了群星命名計劃,用地球紀元電影人的名字,重新為群星命名,從太陽係到半人馬座星係,從最近的軌道星域到浩瀚星圖裏的標記,都被汰換成我們曾無比仰慕的那些名字。李南生覺得饒有趣味,將三光年外的兩顆比鄰小行星冠以我們的名字。很快,電影人的名字不夠用了,就用電影的名字。我們時常在空間站瞭望台的觀星艙躺下來,看到那一顆顆美麗而非凡的星球,孕育著令人敬畏的奇跡,四百擊星、七武士星、霸王別姬星、第五元素星、阿凡達星……這壯麗的版圖之上,一定也有很多眼睛正凝視我們,看見我們對未來的渴仰在一片荒蕪中激**著。

我給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在數據分析艙負責觀測宇宙二維化的速率和態勢,每天記錄不同星域的二維圖像,和測算員一起計算三維星雲陷落的空間物理模型,以此推算永恒辯紀元剩餘的壽命。活動廣場穹頂的時間軸線換成了倒計時,我們每天在廣場上來來往往,抬起頭,把自己想象成一根手握箭頭的秒針,不斷抵抗著數字的逼近,然後,我們會活得更加用力。

我常把休息時間花在觀測上,因為無線電望遠鏡陣列的視距有限,我們根本看不到二維化起始的地方,就像在攝影機框不到的法外之地,有人伸出手輕輕一彈,多米諾骨牌接連傾覆。我們不知道在那片想象力都難以抵達的遼遠空間發生過什麽,是將宇宙規律當作終極武器的星際戰爭,或僅僅是宇宙自然換季的新陳代謝。

我目睹過無數了無生氣的二維死亡圖像,更像是被切割成無數碎片的抽象畫,有的是色彩恣肆的潑墨塗色,有的則像細胞般的切片,那也許隻是一粒宇宙塵埃被無限壓扁成數十萬平方公裏巨畫的一個細微角落,這些維度與向量的反差,常常令我頭暈目眩。我試圖尋溯作畫者精神熱寂的漫長過程,但這幅傑作就像是從瓶中打翻的**,在摩擦力為零的平麵四處流淌,毫無規律可言。

我在觀星艙的一次冥想中,忽然想起小時候看過的翻頁動畫,抬起頭望向星空。不經意間,我想象著將腦中排布的那些二維畫按順序翻動起來,一幀一格的圖像連起來,就像是連續的動態影像,而流動起來的影像再用一根假想的時間線串聯起來,排列成沒有疆界和盡頭的動態陣列,而這,就像是從四維看下去的無盡的三維世界!我仿佛看到了跌落的星係、壓扁的原子被悉數還原,看到時間倒退,一杯潑灑出去的水重回杯子裏。

我驚歎於這個發現,繼續往思維的深處漫遊。將我誕生在“天問號”後、人類文明進入永恒辯紀元後、永恒辯宣言發布後的所有流動畫麵重新排布,包括其他空間站的劇情,我見過或沒見過的全部場麵,盡數納入這個無窮無盡的動態陣列中來。

這些被時間串起的三維空間,不受取景框的限製,溢出眼睛的銀幕,從定格的故事板活生生躍出,如同細碎的彩沙被一粒一粒堆塑成莊嚴絢麗的壇城沙畫。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的分別,盡數嵌合、鋪陳在大腦的無限疆域中,所謂電影的時效、律則、核心主旨,盡被顛覆與重寫,一部叫作《永恒辯》的電影在文明陷落之前被我全然窺見。

霎時間,我仿佛從高維領悟了這一切,宇宙在垂闔之間向我透露出她緊咬的奧義,讓我們在跌落二維的過程中,剝繭出攀升至四維的廣闊通路。似乎有群星塚的光流淌至眼前,周圍的寂靜把我推斥到角落,我好像聽見祂們說,“這便是我們觀看電影的方式。”

《永恒辯》的波函數坍塌了,而我已了然於心。我默守著這個秘密,好幾次在觀星艙淚流滿麵。

我有了更多的計劃,我先告訴李南生,她再將這些看似不著邊際的計劃規範成可視化流程,她永遠知道我在想什麽,這是我們從地球帶來的默契。我想通過3D打印製造出一個新地球,她就叫鄉愁星,她的衛星叫作盧米埃爾星。我還設想在兩百年內研製出上百艘光速引擎飛船,開發可控核聚變技術模仿恒星動能,借助量子力學完成永動機的設計,並由此校準反引力場粒子的空間躍遷實驗,和銀河係懸臂內的所有空間站共同開啟星際長城計劃,將光速航道拓展至銀河係外的宇宙空間……

我還跟隨吳宇年、楊簡出征過幾次大大小小的銀河係內戰役和係外征戰,將最邊緣地帶的文明部落一並統一進永恒辯紀元,也遭遇過多次外星文明的造訪,在多輪斡旋、對抗中,對方亦接受了永恒辯宣言……

而這一切對我來說,如同抬起腳精準地踏在宇宙逆熵的步履上,或者更像是電影預置好的Scene 1、Scene 2、Scene 3……我隻要照此映畫,即是在雕刻宇宙的時光和律則。

新人類的心像是換了一樣,人類文明的命運在我們心中清晰可辨。《永恒辯》這壯烈不可聞問的美,本無法被捕捉,可冥冥之中,有一條線串聯起了邏輯和非邏輯,連接上了或然性和必然性。

我們的年華在五百年中都不會老去,我們繼續在《永恒辯》中穿梭,人類文明漸成一個共生體,切斷了命運混沌的輸送。於是,三維宇宙的每一場星雲後退、星際長城點亮的每一處烽火、生命的每一寸呼吸、粒子層麵的每一次運動遷流,我們在觀看、計算、傷感、繁衍、夢囈、飛行、擁抱,倏忽如蜉蝣,也都是《永恒辯》的一部分,甚至是正在看《永恒辯》這篇小說的你。

我完成過很多故事,隻有這一個被保留了下來。

幾百年間,我們在《永恒辯》中接近永恒,我們乘坐恒星際飛船橫渡銀河係的幾條懸臂,在群星的鼓舞下,跨越數不清的光年,途中繞過黑洞的引力範圍,欣賞過超新星爆發後的絢爛,還遇到越來越多在星際間馳騁的生命,我們熱情邀請祂們加入一片繁榮的新紀元。我們繼續尋找新家園,一顆值得停留的行星,我和李南生還在那兩顆以我們名字命名的星球上行走過,像是穿梭於灰色和白色的布景。

穹頂的倒計時歸零後,我們漸漸共存於時間,在漫長的電影中,互相依靠人性的餘溫取暖。太陽底下有過的新事都被我們演盡了,但我總能發現更新的演繹方式,人性的、詩性的、神性的,我們繼續在無限延伸的故事場景裏,領著各自的劇情線越走越遠,甚至是進入量子和比特交互的奇點世界,或是衝向振動頻率場中不可視的能量空間,都盡在偉大的《永恒辯》之中。

盡管如此,這部電影的核心主旨卻從未改變,它比恒星的光焰更閃耀,比黑洞的力場更持久。宇宙圖景不再像從前示現的那樣,它已隨著我們的創造而變了模樣。

就像這部三維的《永恒辯》,帶領我們往更高維度攀升,第四維、第五維、第六維,生死愛恨的故事投影無窮無盡,為我們鋪墊條件,得以探出身子去供奉高高在上的弦的心跳。而每增加一個維度,我們的生命就重新汰換成一種全新的形態,接近光、接近一念、接近本初的那個投影源。

所以,電影也有了新的形式,我們不再需要用眼睛觀看、耳朵聆聽,領略她的方式不可思議、不可言說,隻要宇宙還在,永恒的電影就會一直繼續,百萬年、千萬年,她永不止息。

有時,她累了停下來,像蝴蝶一樣棲息在一顆新星球,我總會在此刻想起那顆藍色的鄉愁星。我在她編織的《永恒辯編年史》中搜尋古老的記憶,想起一部叫作《公民凱恩》的黑白電影,主人公在死亡前還囁嚅著童年心愛的“玫瑰花蕾”。

玫瑰花蕾,鄉愁星就是我的玫瑰花蕾,我對她說。

我終於因為《永恒辯》而看到無盡時間長流中的鄉愁星,清晰地辨認出劇情是如何演送到現在,於是不可避免地看到啟程的時刻。她從初生時的鮮嫩萌芽,到文明走向巔峰,再到最後餘下一顆蘋果核。

我看到混沌之中有生命從久夢的大地深處抬起頭,看到恐龍和猛獁象接連踏過平原與冰川,看到原始人類在遷徙和鬥亂中學會使用工具使用火,看到帝國被奴隸的血肉築起又潰散如蟻穴,看到無數神祇被人們建造膜拜又遺忘,看到無數智能機器將城市密密包裹,看到核武器爆發後的能量將一切吞沒,看到人類文明在銀河係艱難重生……

我看到她電影中的每一幕。

我愉快地選中了此維度之下無數顆鄉愁星中的一顆,她看上去就像一個青澀的蘋果,她的文明尚在繈褓。我在思維場裏感受到無限自由,是因為她的未來也有著無限的可能性。

我想要對我的玫瑰花蕾說話,我說。好啊,她的思維弦輕輕振動。

於是,我將要說的話,一絲一縷編織成彗星的軌跡發送至那裏,那是一串舊式摩斯密碼。如果有人類看到並認出,我相信這個小小舉動,會啟蒙鄉愁星的生命找到自己的劇情線,一步步走向更深遠的宇宙,就像那句“要有光”。

Action,我說。

(1) 司湯達綜合征:指因“過度”接受藝術之美,而引發心跳加速、頭暈目眩甚至產生幻覺的症狀。

(2) 激勵事件:電影劇作理論術語,即在主人公的行動中發生的一件極其重要的外部事件,是導致主人公往結局上發展的最大助力。激勵事件一般出現在故事的前四分之一段。

(3) 電影《特洛伊》。

(4) 電影《西西裏島的美麗傳說》。

(5) 電影《雲圖》。

(6) 電影《出租車司機》。

(7) 電影《藏龍臥虎》。

(8) 電影《羅拉快跑》。

(9) 電影《十分鍾年華老去》。

(10) 電影《月球旅行記》。

(11) 電影《摩登時代》。

(12) 電影《2001:太空漫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