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遊舞者2

“像熒惑!”她眼睛發亮。

“可是,你到底是誰?我爸爸……”

她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自顧自地輕輕哼起了一段旋律。

“你是為了寫新歌才來這兒跟陌生人搭訕找靈感的嗎?”我的情緒有些激動,看了看舞池裏的老夫婦,他們還在跳著。

“如果要寫這些歌,我腦子裏的能量足夠一秒鍾寫出成千上萬首,但是有什麽用呢?你們連一句話都聽不懂。”

我回答不上來,眼前這個漂亮女人讓我琢磨不透,她如果懷有某種目的,那我身上也沒有什麽可供掠奪的,至少,她讓我感覺自己還算有些獨特,“你為什麽和我說這些?”

她忽然看向外麵,腦中似乎有天線接收到了某種天外來的信息:“跟我來!”

她站起身將“萬物一體”一飲而盡,但仿佛徹底喝醉的卻是我,一股混著酒精味的灼熱氣體往頭腦上湧,在那一刻,我徹底迷上了她,不管她讓我做什麽,我都心甘情願。她拉著我的手朝外麵跑,我回頭跟李老伯打了聲招呼,他沒有聽到。

我們一路來到冷湖的暗夜星空保護區,隻要天氣正常,這片沙丘上每晚都能看到漫天的繁星。今晚有些不一樣。盡管太陽下山後溫度驟降、寒風割麵,但我並不覺得冷。我和她四目相對,在這片如火星一般的曠野上。在她眼裏,跟我在一起的一秒鍾就像過去了百萬年,而對我來說,這一秒鍾,意味著一切。

“你看!”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星羅棋布的夜空像一張巨網。她接著說:“《熒惑》的旋律,是一種語言,我把要告訴你們的信息都放在了裏麵。”

我看著她的側影:“什麽信息?你,和我的爸爸見過嗎?”

她輕輕握著我的手,我瞬間有種過電的感覺。皮膚之間最近的距離,哪怕貼在一起都留著幾十微米,比一個細胞還大。我相信此刻的覺受是末端神經受到壓力,產生電信號傳到脊髓的一些部位,再反饋、再繼續運動、壓迫,產生電信號,進而促進各種腺體分泌,就像打開了一通電路,我腦海中所有帶電的神經元都像頭頂上的星辰一樣發光、起舞,下一秒就要從天靈蓋盤旋著奔湧而出。

我知道什麽也沒發生,但一切都在發生。

我學著通過她的眼光去看星空,仿佛天上所有的星星都開始躍動閃爍,它們相互之間連成曲譜,那是一種跨維度的語言。把一百萬個人全部壓縮成中子星的物質,也才隻有一滴水的體積,而那首歌,《熒惑》,單是一個音符就包含著無數字節的信息。

“你是?”

“靈魂遊舞者,用你們的話講。”

沒了之前的疑惑跟猶豫,我百分之百相信她說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音節、每一個停頓對我來說都意義非凡。但是,她並沒有說話,而像是住進了我的腦子裏,成了我的一部分,一切的語言都成了我自身的回音。

她來自係外行星,火星是他們探訪太陽係的第一站。

非要用語言來解釋我感受到的一切,關於靈魂遊舞者,我相信是徒勞的。但是,她的出現興許是個突破口,離我要探尋的那個秘密好像越來越近了。

如果宇宙中的一切事物都來自爆炸後的能量,那這能量正在經曆著從簡單到複雜的演變,智慧是目前最複雜的能量形式,而我們人類的生命,隻是這能量形式的第一階段載體,它將繼續發展,朝著下一階段努力攀升。站在我旁邊的林深,就是這種努力的結果,在他們的文明裏,物質世界不過是毫無用處的爛泥,她的肉體也隻是一個隨時可以丟棄的包裝袋。

“質量轉化為能量?E=MC2果然很偉大……”我自言自語。

“用E=hv來參考可能更合適,量子常數乘以振動頻率等於能量,頻率最高的成為無形的物質,頻率其次的成為有形的生命體。”

他們用光速思考,為了達到這一極限的思考速度,他們本身就以光的形態存在。在他們的身體裏,對任何信息的處理是每秒百萬次,因此需要極大的能量來維持他們的生存狀態。

隻有恒星,偉大的恒星,才能提供最佳的生存環境,這種超級文明隻有住在恒星裏麵,才能讓一個個完全能量狀的智慧生命,永遠以光的速度思考。

但是,他們的恒星即將熄滅。

這是我無法理解的時間尺度,不像冷湖幾十年來的興衰與變遷,他們生命的攀升曆程應該用整個地球的進化史來做對比。

“這是一種什麽感受?”

“感受?我們沒有感受。隻是思考,一刻不停的思考。”

他們脫離物質的存在,穿越蟲洞時根本不會像物質一樣被瓦解成基本粒子;在兩個時空區的閉合處時空曲率並不是無限大,他們更不用害怕被掠奪一絲一毫的能量;宇宙間再強的力場都可以通過負質量來中和,因此什麽都不會影響到他們能量場的穩定。除了明確的目的地,他們一路上還探訪智慧生命,紅色的、藍色的、灰色的行星,邀請各個層級的生命形態加入他們的能量之中。

在我們還是草履蟲的時候,他們就出發離開母星,終於,在人類自以為創造了獨一無二的文明時,他們抵達了我們這個位麵的恒星係。而太陽,是他們思考出來的最佳答案。

“你們從來沒有詩意地審視過自己吧,人體大約99%是由氫、碳、氮和氧原子組成的,這就是你們人類和宇宙的深遠關係,你體內的氫原子是在宇宙大爆炸中產生的,而碳、氮和氧原子則是由恒星產生的。每一秒,都會有成千上萬的不穩定放射碳原子在你的細胞內和細胞之間爆炸;當你割傷自己時,星星的殘骸便撒了出來;你血液中的每個鐵原子,幫你的心髒將肺中的氧帶到你的細胞,卻曾經幫助摧毀過一個巨大行星……”

“所以呢?”

“所以,人類本質上和靈魂遊舞者一樣,你們來自宇宙,最終將回歸宇宙,以一種更好的方式回歸。”

我突然想起古希臘人說過的一句話,“要理解物質,我們必須理解無物質。”這句話看似與現代物理學相悖,實則是這門學科的終點。

當他們降臨在火星,命運如時空重疊般,人類的火星任務正如火如荼地展開,我試圖去想象兩個文明曾經在火星上的相遇,一種純物質跟純能量的偉大會晤,但這種嚐試是愚蠢的。李蒙恩在日誌中所說的“麵臨抉擇”,或許正是因為遇見了他們。

“李蒙恩……被你們收編了吧?”以我對李蒙恩不多的了解,我猜他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去完成生命最終形式的偉大攀升,這可比探索火星有意義得多,畢竟他將得到的是整個宇宙。

“是的,他和我們在一起。”

“你們殺死了他?”

“不,我們不會以任何方式去幹涉所有個體生命的行為和命運,即使我們有能力這麽做,事實上,我們的能力超過你的想象。他的死的確是一場意外,而我們很早就發出過邀請,死後的他欣然接受這樣的接引而已。對很多人類來說,死亡就像一個終點,但其實,死亡隻是一扇門。”

那個神秘的三維球體!

一套完整的理論模型霎時出現在我腦中,那是我夢寐以求的答案。非要用地球上的科學來演示的話,注定是蒼白的,圓球的組成元素未知,密度無法測算,形態相狀不穩定,內部有一個巨大的能量反應場。我相信,用物理方程來描述超越概念的事物是一種徒勞。不過,從某種意義上講,它就是靈魂遊舞者的“飛船”。

“那扇門,我爸爸他看到了!為什麽他能看到……”我來不及問第一個問題,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議題值得探究,“那你的意思是……人死後真的有靈魂?”

“我們更願意把它稱為能量,能量永不消滅,它會更換不同的載體,直到最後,拋棄掉所有有形載體,完成回歸。”

地球上不是沒有這類神神秘秘的心識科學,但那些論調大多數隻停留在臆想而已。我此刻想的是,有沒有一個能讓人看懂的公式或數據,可以將這個偉大發現用相對科學的形式解釋出來,如果我是第一個這樣做的人,那我也會跟阿姆斯特朗和李蒙恩一樣,成為人類曆史上永垂不朽的存在吧。

但是,她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用一種低等認知去驗證比它更高等的,這是很可笑的……而且,這也不是我們來地球的目的。”

“你們為何要來地球?”

“我說過了,這是一種邀請。”

“邀請我們去太陽?如果所有人類都接受邀請,那對人類文明來說,可意味著毀滅呢。”

“物質世界不過是你們做的一個夢,從這個夢醒來,你可以得到更高層次的永生,對人類來說,這是無本的買賣。”

“那首歌就是一封邀請函?”

“你終於懂了。”

“為什麽要以這種晦澀的方式?”

“我們盡量降低自己的能量振動頻率,以你們的方式去思考,以為可以通過謊言讓你們看到背後的實相,卻高估了藝術這門謊言是如此的……你們執著於表麵上的假信息,卻忽略了它的本質,所以很少有人回應。”

“我們應當怎樣回應?”

“你爸做出了回應。”

“他?他可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工人!怎麽會從一首歌裏……”

“一個人的知識多少、地位高低,跟是否有被邀請的資格無關。”

“你們用圓球接走了他?”

“是的。”

“那為什麽他在死亡之前,才做出回應?”

“盡管他的死亡是意外、是偶然,但事實上,生命體自身的能量場會對未來的衰落有所感知,這是不自覺的。就像看不到磁場,鴿子總能找到對的路,他能在之前看到我們,就說明他做出了回應。”

“我……能再見到他嗎?”

“會的。”

林深蹲下來,抓起一把沙子,在月光的照耀下,沙子中有晶體在閃閃發光,我仿佛看到她的手指也變成了沙,不斷往下流,然後她纖細的手又好像重新生長出來。不管是如何的跟科學常理相背離,在我看來,眼前這詭異的一切卻浪漫至極。

“這裏跟火星真的很像……”

“所以在地球,你們先選擇了這裏?”

她手心留下了一顆小小的透明晶石,像散落在地球的流星碎片,不小心從天外落在了她手裏。

這種晶體在冷湖的土地中到處都是,或許跟千萬年前地貌形成的曆史有關,在山巒和砂石裏,它們如同鑲嵌在雲端的寶石,從來沒人想過要把它們取下來。

每當行走在沙丘上,陽光照在上麵一閃一閃的。爸爸有的時候會站在沙丘凝望著那些光點,很久很久,直到睜不開眼睛,我猜不透他在想什麽。我牽著爸爸的手,問他那是什麽,他說,內心真正單純無畏的人,才能看到這些光亮。

實際上,這裏的晶體能產生一種特殊的振動磁場,而這種磁場正是能量信號的放大器,可以想象,當數量像星星一樣的晶體發生共振時,我們可以接收到的信息是不可估量的。因此,地球上的火星小鎮成了他們擴散邀請信息的絕佳選擇。

此時此刻,我和她四目相對,仿佛有一束巨大的光亮在她眼中跳躍。她又望向遠處,夜空在她的凝視中變得有些不一樣。我仿佛聽見這首歌在整個宇宙中悄然唱響,夜空中那熒熒離離的光點如點燃引信般,連成一篇沒有休止符的樂譜。

那一刻,我感覺有一千萬首音樂竄入我薄如蟬翼的耳膜裏,身體裏每一個細胞都隨著它們的律動而起舞,冰涼、熱烈、靜默、喧囂,忽然明白,眼前這磅礴的宇宙像是母親一樣伸出雙手,對我發出一種回家的邀請。

我凝視著她,眼角掛著淚水:“那首歌,為什麽是我?那麽多人都在聽你的歌。”

“你相信奇跡嗎?”

我沒有理由不點頭,遇見她已經是我一眼能看到盡頭的生命裏最大的奇跡。我現在知道,神級文明靈魂遊舞者一秒鍾就能讀完人類所有圖書館裏的書,隻用說一句話,數據量就能撐爆地球上所有的硬盤。靈魂遊舞者用於通信的功率達10的36次方瓦,約等於整個典型星係的功率輸出,不僅是信息傳遞的速度,還有所有的生命形式……肉眼能看到的一切顯現,耳朵能聽到的所有聲音,心念所能達到的境界,隻要他們願意,就能憑借能量創造出接近其振動頻率的所有物質現象。

也就是說,整個世界都可以是他們自身能量的遊舞幻化!

“言之所盡,知之所至,極物而已。我現在終於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林深!”我激動地看向她,她的表情微妙動人,我知道,人類的情緒對她來說不過是假象,但她依然牽著我的手,沒有鬆開。我嘴唇有些顫抖,“還有《熒惑》,我明白了……”

我明白了,靈魂遊舞者前往火星、來到這兒的目的,隻是順便帶我們匯入這能量的無限巨流河中,盡管初級智慧生命所攜帶的能量,隻是一片大海中一粒水分子的幾十萬分之一。

但他們,願意這樣做。而我把這理解為一種慈悲,神對螻蟻的終極關照,不是賜給它們一塊甜食,而是讓它們最終變得跟神一樣。

“人類的愛也是奇跡中的一種,在我們的能量洪流裏,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你爸爸那顆水分子的振動,全都是關於你,思爾,在我們眼裏,大海和水滴都是平等的,所有的智慧文明都有權利航向恒星,脫離物質的二元世界,擁抱永恒。”

林深轉過頭看向我,眼裏發著幽幽的光。

“這是一種基於自由意誌的選擇嗎?”我問她。

她輕輕點頭。

爸爸臨終前的神情浮現在我眼前,寧靜而安詳。說到底,人體不過是一團原子的特殊聚合體罷了,當我們的肉體死去,這一特殊的聚合體便解離開來,我們體內的原子總數在我們呼出最後一口氣時並不發生變化,之後,原子和空氣、水、土壤混為一體。物質四散,留下能量。靈魂遊舞者對所有靈魂敞開,所以在那一刻,父親以能量的形式對靈魂遊舞者做出了一個簡單回應—I’m in。李蒙恩也同樣如此。

“可是,我們的恒星,會因此提前熄滅嗎?”

“你們的恒星還在主序星階段,靠把氫聚變成氦為生,當恒星走向死亡的時候,它會啟動新的聚變並拋出外層物質,最後剩下一個昏暗的小小內核,那就是—恒星墓碑。恒星墓碑即使提前出現,人類文明的長度也絕對撐不到那個時候。”

我有些遲疑,“可是……”

陸續有人來到暗夜星空保護區,三五成群,他們抬起頭注視著這片幽藍色的廣袤深空,不知道此刻他們腦海中會否浮現出同樣熟悉的旋律。我似乎看到了那半弧形的星軌排成線,將人類命運的波紋延伸至無限。

“生命應當是沒有寂滅,奔流不息的!”這是她的最後一句話。

我緊緊抓住她的手,希望這一刻就是世界末日。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又回到火星酒吧,推開那扇門,空氣涼爽而新鮮,四周的全息投影剛為觀眾下過一場電子流星雨,一種淡淡的銀亮色包裹著人們,大家看上去都比平時要高興。老夫婦還在舞池裏悠然起舞,隨著緩慢的音樂轉圈踏步,我看向他們,時間就像過了一個世紀。

我呆坐在原地,眼睛不知該看向哪裏,此刻我的心像是被灑上了一層檸檬汁,仿佛靈魂遊舞者剛剛吸食過我的大腦和內髒,隻留下一架空空的皮囊。我暫時失去了判斷跟思考的能力,凝視著麵前那個空杯出神。

不一會兒,杯中粉紅色的“萬物一體”又重新盛滿,似乎是從克萊因瓶的另一個瓶口湧出來一樣。

直到太太過來叫我,我才感覺自己重新落到地麵。

“沐沐,我們回去吧!”

“太太您……”

“今天玩得很開心,多謝你的照顧啊!”太太笑起來,在她的深褐色瞳孔裏,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

那晚經曆的一切就像是一個夢,一個被儲藏了幾個世紀的夢,在某個特定的時候被打開。如果命運可以用量子軌跡來解釋,我會把跟她的相遇當作一個微不足道的交叉點,一種奇跡,或者是一種必然,因為她,我生平第一次認真地審視自己的過去,第一次可以看到自己可能的未來。

本來計劃的行程剩下最後兩天,我托人做了一個假的骨灰盒,如果太太想起來,這便是給她的交代。可第二天再見到她時,她卻像是換了一個人,之前籠罩在她頭頂上的陰雲全都消散了一般。

我們前往位於小鎮邊緣的影視基地,去那裏為遊客們拍攝一段以他們為主角的火星短片。在大巴上,我為大家介紹了幾個可供選擇的故事劇本,有先驅者初到火星的探險,有最後的地球人在火星基地上的堅守,也有人類和外星人的浪漫愛情……

人類骨子裏的英雄主義值得歌頌,有的時候,我們又似乎把這種英雄主義想得過於美好。因為不管多麽動人,都是對真相的扭曲,沒有悲觀和樂觀之分,二元都是一種假象,這是我從林深身上學到的。

老伯和太太接過他們的劇本細細研究,表情像是在偷看對方的情書。太太今天沒有喊錯我的名字,也沒有提起李蒙恩,神智格外的清醒,用以前的說法,她看上去就像是回光返照。

車子經過一片零零落落的墓群,那裏被矮小的圍牆圍起來,裏麵有不少父子、夫妻的墓碑,大多數被風沙掩蓋得隻露出一半,在這片遼闊的土地上長久地靜默著。老司機帶頭脫下帽子,一聲鳴笛當作致敬,這種小小的儀式對冷湖當地人來說是一種慣例。我爺爺和父親的墓碑就屹立在這裏,每時每刻,向著東方。

此刻,我很清楚地知道,我父親並不在這兒。

我拜托大家給我一點時間,下車後,我在墓碑群的角落裏找來大大小小的石塊,壘成小尖塔的形狀,就當是為李蒙恩在火星上樹立的一方墓碑。

夫婦倆透過車窗看著我,眼睛瞪得大大的。待我回到車上,太太抓住我的手:“你剛剛在幹嘛呢?”

“幫一個重要朋友辦點事。”

太太滿意地點點頭。

快要接近目的地了,前方的空中出現了一團彩色的雲霧,伴著耀眼的光,越是往前接近那光就立馬消失,乍看是一種光線折射的自然現象。我想起了從前的新聞,光波輻射的奇異現象或者是疑似地外文明的痕跡,不管光背後的本質是什麽,那些猜測和理論都已經不重要了。

“我們馬上就能見到他了!”太太興奮起來,但和以往的興奮截然不同。

李老伯看了看我,表情有些無奈。

遊客們根據自己選擇的劇本去各自的試衣間換戲服,夫婦倆拿到的是橙色宇航服。我們來到占地幾百畝的戶外基地,除了天然的半沙丘,還有一些人造景觀,從攝像機的視角裏看,這裏絕對百分百還原了火星地貌。

攝影組還在架機器,我代導演幫他們順劇本,這個故事講的是兩位駐守火星基地的夫妻遇見了外星人,他們決定跟隨外星人去到它的母星,去學習更先進的知識。

“您一會兒就這麽念啊,‘高台孤矗昂首望,穹淒盡兮宙宇敞。車馬縱兮雁飛翔,春複秋往世無常’,這句古詞在描述友人互相告別時的場麵,但其實是一句外星暗號,說的時候多帶一點感情……”

太太點點頭:“好好!‘高台孤矗……’”忽然,太太眼睛一亮,看向身後,又猛地回過頭,抓住李老伯的手,“老伴兒啊,我知道哪兒能找到蒙恩了,跟我來!”

他們徑直向後麵的小山巒快走過去,我反應過來後,跟著他們一路追去。

此時,有一個同樣穿著橙色宇航服的人從山後麵慢慢走了出來,他們三人一見麵就擁抱在了一起。我走近一看,那人竟然是李蒙恩,跟照片裏一模一樣!我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如果眼前的他依然是一種能量遊舞,那就像我不能否認那個夢一樣,不能否認他的出現也是一種必然。

時間仿佛暫停在這一刻,恍惚中,我感覺被擁抱的那人是我,眼前是我的父親和母親。

李老伯望著李蒙恩的臉,自言自語著:“我這不是在做夢吧?”

反倒是太太,她似乎更加放鬆和自然,好像這次是他們安排已久的見麵,她把我拉到跟前:“蒙恩啊,這是沐沐,我們的導遊,他對我們可好了!”

有種錯覺,眼前這一切仿佛上一秒在我腦海中預演過。

我伸出手:“你好,還是叫我陳思爾吧。”

李蒙恩用力握住我的手,一臉陽光的笑容:“你很善良,謝謝你剛剛為我做的……對了,我很喜歡那杯‘萬物一體’,那天也請你喝了一杯,咱們兩不相欠了!”說完衝我眨了眨眼。

“他們會和你一起……”

太太依偎在他身旁:“對,我們要跟著蒙恩回家呢!”我很確信的是,太太現在也看到了那個圓球,應該說,它一直都在那兒,一直在等待。

李蒙恩看著我,似乎也在等一個答案。

“其實,我也喜歡你們要去的地方,不過……”

他搶過我的話:“不過,我要告訴你的是……我們改變了計劃,宇宙更深處還有很多恒星……”他望向天空,“這一顆,留給你們。盡管去往下一個目的地會消耗我們很多能量,但不管怎樣,我們相信奇跡。”

“嗯……”

“啊,我可是燃燒了一顆恒星來向你們問好呢。”“謝謝你,但是……我會錯過什麽嗎?”他思考了一下,“在你有生之年,不會。”

不要忽略每一次召喚,不要忽略心的聲音。

不跨越自身與內心的鴻溝,就算抵達了外太空也沒有用。

不要放棄思考,要追逐光速的真理。

……

靈魂遊舞者在我的腦海裏還放了一些知識,一些全新的、複雜的,數字和公式,文字和語言,甚至是比三維球體的理論程式更艱深的宇宙終極模型,還有無窮無盡的,那些我相信雖然暫時無法理解但總有一天會用上的知識。

像我這樣卑微的生命,在一秒鍾思考百萬次的純能量麵前,一如蒙受了萬物的恩典。在腦子感覺快要炸開之前,我再次認真地看著那雙眼睛,那一瞬間,我的確是找回了這二十多年來失去的所有生命力。

“李蒙恩,林深……再見。”

“bibakuludebaba!”

他笑了起來,在這片沙丘上,我和他同時看見了彼此最澄淨的時刻。

我回頭看,負責攝製的工作人員還在忙碌著,我把劇本還給他們,告訴導演這場戲我們將提前離場,讓下一組遊客繼續。

這趟旅程,靈魂遊舞者、我和夫婦倆、李蒙恩,我們終於走到了各自期待的終點。或者說,在回歸的路上,我們都踏出了第一步。

在忙碌的攝影棚裏,劇本的主角消失了,除了我,沒人注意。

告別有著它自己的節奏感,是一種訓練有素的必然。我想起小時候和爸爸、媽媽的告別,沒有任何儀式感,而且充滿痛苦和缺憾,但這一次的告別,我覺得很完美。我突然想回到爸爸的老房子,再仔細看看他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bibakuludebaba……”我輕聲地說,沒人聽到。

返回的路上,我把那個假的骨灰盒放在了李蒙恩墓碑的旁邊,似乎讓這種儀式變得更加圓滿。空中突然劃出一道光亮的弧線,我仰起頭,那刺眼的光緩慢地衝到天空的邊際,然後照耀在大地上,地麵依然閃閃發亮。

爸爸的老房子離火星小鎮有些距離,但我覺得那是一段期待已久的路。

在他鋪滿灰塵的臥室裏,一切都是原來的模樣,我站在屋子中間,閉上眼睛想象爸爸在這裏度過的時間,幹燥的空氣令我的眼睛變得幹澀。

我四處尋找他留下的痕跡,在書桌抽屜最裏麵,竟然找到了一張爸爸媽媽年輕時候的合影。照片舊得發黃,好在還能看清他們的麵容。

我對媽媽的印象已經模糊到不記得她的相貌,拚命搜尋所有跟她有關的記憶,才確定那就是她,我緊緊攥著這張照片,在我心裏它勝過了世間一切珍寶。

在照相館那種老土的塑料背景下,他們笑得很靦腆,媽媽穿著碎花裙子,身材瘦高,笑起來嘴角有一對好看的梨渦。我看著她傻嗬嗬地笑了,第一次發覺陳思爾這個名字真好聽,不知怎的,我忽然覺得林深的樣子跟她倒有幾分相似。

我想去找她,去蔥綠、濕潤的內地,我要帶上冷湖所有的記憶,奔向她,然後告訴她那個夢,告訴她,我的選擇。

用不了幾天我便打點好了一切。我從來沒想過離開火星意味著什麽,至少現在明白了,就像死亡意味著全新的開始一樣。

我開車行駛在無人區,火星小鎮在身後變得越來越遠,前方的路長長直直,沒有方向,或者隻有一個方向。我知道宇宙浩渺,但此刻,我的心卻像一隻蜷縮在一起的貓兒,在迷失與尋回之間,我開始想念在母親懷抱裏的那種溫暖。

卷著鹽堿顆粒的風吹打在臉上,慢慢地,我感到嘴角邊有些鹹鹹的苦澀。車裏的音樂自動打開,依然是她沙啞的聲音,像是一種召喚。

不管我們將去向哪裏,都是在回家的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