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加油站遇見蘇格拉底

有一道光刺入,那光亮強到如天地混沌初開,箭矢般衝向他的眼瞼。他想要醒來,但卻不能。

他感覺身體正在下墜,在意識的沼澤地裏越陷越深。仿佛有黏稠的**從頭頂浸入,漸漸填滿體內器官之間的所有空隙。碎片般的思維試圖聚集、靠攏,卻被一股無形的斥力反複衝散。他知道蘇格就躺在旁邊,距離自己不到一米,但此刻,她卻遙遠得像波江座的一粒塵埃。

聲音一直很嘈雜,空氣中有消毒水的刺鼻氣味。夢境跟現實似乎永遠是此消彼長的關係吧,當他意識到自己在跟宇宙中最強大的力量對抗時,才有一絲機會,跟夢告別。

卻也不是夢。

***

23:48

丁皓開車行駛在夜幕的公路上,百米外的加油站是附近唯一有光的地方,他準備停在那兒打個盹。

整個加油站沒有一個員工,超市燈牌是一個海邊日出的圖案,海麵上露出一半的太陽,旁邊有兩棵椰子樹。自從有了自助加油機、無人超市、無人餐廳,這座城市變得越發空曠。

加完油後,他打量著車窗裏的自己,頭發淩亂,唇邊的胡茬是剛冒出來的,疲憊的眼睛陷入眼眶,他才二十五歲,看上去卻像個剛經曆一場失敗婚姻的中年男人。他趟進車裏,緊了緊外套,準備做個美夢來緩解這一刻的疲乏和沮喪。

“你能幫我看看嗎?這台機器好像壞掉了。”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隔著玻璃將他的耳朵喚醒。

當丁皓睜開眼看見她後,慶幸自己沒有假裝睡著。他揉揉惺忪的眼睛,打開車窗,一股帶著茉莉香氣的風撲入鼻息。

“不好意思,把你叫醒了。”她帶著歉意衝他笑了笑。

“嗯,怎麽了?”他清了清嗓子,走下車。

“男生應該比較懂這些機器吧,它像是失靈了。”她一眼看去酷勁十足,穿著黑色皮衣,長發微卷散在肩上,輪廓分明的臉上帶著些孩童般的稚氣。

“這麽晚一個女孩子在外麵,你就不怕我是壞人嗎?”丁皓不敢多看她,在加油機麵前檢查起來。

“我帶了防狼噴霧,瞧!”她掀起衣服的一角,內兜有一瓶灌裝**。

丁皓笑了笑,鼓起勇氣跟她對視了一眼,“今晚你應該用不著它。”

他接著去檢查其他幾台機器,無一例外顯示故障,“奇怪了,剛才還好好的。”

“啊,那怎麽辦?”

“要不你在這兒睡一晚,天亮後再找人來修。”

“那我可能要趕不上了。”

“趕不上什麽?”話剛落音,丁皓意識到自己不該問她的私事。

“趕不上……”她頓了幾秒,“去一個地方。”

“哦。”

“你呢,你去哪兒?”她的眼睛看上去是深藍色的,跟夜幕一樣,閃爍著一絲輕盈且敏感的聰慧。

丁皓舔了舔嘴唇,右手插在褲兜,想到自己畢業後一事無成,挫敗感又湧上心頭,特別是在這樣酷的女孩麵前。他拿著攝影機到處拍,想要紀錄或探究什麽,城市的變遷、人的善變,或是淩晨4點48分為什麽是人最痛苦的時候。他最想拍的是不同的人仰望星空的表情,如果素材足夠多,他也許會將這些寄給NASA,讓他們往太空發射探測器的時候,別忘了向外星文明展示人類最虔誠的一瞬。

可他爸爸卻說這些東西連房租都掙不回來,不如琢磨怎樣才不會被機器搶走飯碗,而不是賴在家裏混吃混喝。要不,你搬出去吧,媽媽說。

丁皓決定拍完最後一段星空素材,就去努力學習跟機器競爭,這趟旅程算是一場費心安排的告別,與曾經那個想要打破某種常規的自己。

她是一個很好的聆聽者,她會在他的每一個停頓、轉折裏,不動聲色地投射進自己的感情,帶著一種謙卑和熱切,近乎感同身受,而且是對一個全然陌生的人。

“抱歉,我是不是說太多了?”他轉而挪向車尾,想擋住這台舊車上被蹭掉的漆,它就像一塊滴在胸前的油漬。

她笑著搖搖頭。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她仰起頭,望向夜空,雙手做祈禱狀,“是這樣嗎?你可以拍我了。”

在這一刻,丁皓應該是愛上了她。時間仿佛被壓成一張厚度為0的油畫,那種無法言說的感覺持續了幾秒,又像在他心裏蔓延了幾個世紀。

他呆呆望著她的側臉,希望黎明暫時不要來驚擾這個深夜的加油站。

如果有一台機器可以計算人生,那這段記憶會在他往後人生中被想起五百四十七次,就像程序被讀檔。

那時的他不會知道,她會和他在一起。幾年後,在城市某個相似的加油站裏,他會向她求婚,之後,他們將一起度過生命中的十年。這個加油站改變了他的一生,他在旅途過後不會放下攝影機,她仰望星空的神情對他來說是一種救贖。

他們會像世界上大多數人那樣,彼此相愛、接著被瑣碎打敗,他把她卷入生活的旋渦,直到一個新生命的到來。然後,他們再一同失去還未長大的他。他們會分開,再也不相見,如同參宿和商宿,除非,命運偏要兩條漸遠的軌跡重新相交。

他不知道。他還以為是個夢。

***

加油站那晚的三年後,丁皓拍出了那部紀錄片—《仰望星空的人》。在拍電影時,他從未那樣栩栩如生地活著,他把自己的愛和才能全都傾注到電影上,像是播撒下一顆能生長出萬物的種子。

慶功宴當晚,不少人專程為了他的電影而來,可她並沒有及時出現。

宴會廳裏都是穿著禮服互相攀談的人,丁皓不時緊一緊領結,努力適應這裏的喧鬧。

陸續有人過來問好,表達對他作品的讚許,他報以微笑,晃著酒杯一邊說著無關緊要的話題,一邊望向門口。

他本打算在今晚求婚,如果沒有她,這部電影存在的意義僅限於與人分享的愉悅,而不是一個踏踏實實的終點。可有時,她就像一陣風,讓人捉摸不透。

直到浮華散去,她才匆匆趕來。

丁皓輕輕歎氣,“本來想給你一個驚喜的……”

她指了指懷中的書本,臉上堆滿笑,“對不起啦,學校的事太多,實在走不開。”

“今天對我很重要,你應該看看他們欣賞電影時的表情,我就是想在那個時候向你……”

她的眼神越過他,望向遠處,“我還記得電影最後一個鏡頭!是無數人的臉消失於群星的畫麵,真美,像是有一種力量把我們跟宇宙連接在一起。”

“那都是你給我的靈感,所以,我想跟所有人說,是你。”

“這些都不重要。”

“什麽才是重要的?”

她沒回答。

暮色四合,城市猶如一幅用色過度的油畫,霓虹燈裝點在排列齊整的大樓之間,車流速度、全息廣告投放頻率、軌道調控方向,一切都經過程序精心設計。

他開車載她回家,他喜歡談未來,她喜歡聊過去,電影再夢幻都要退居生活背後,但他們總能在其間找到一個平衡點。

車子經過附近的加油站,她指了指前方,“在這裏停一下吧。”

“嗯?”

“你不是要給我驚喜嗎?”她衝他眨了眨眼。

丁皓瞬間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的心在一種熱情的惶恐中猛烈跳動。她總是能默默地洞察一切,這讓他覺得自己在她麵前是透明的。即使最快樂的時刻還沒到來,他已經被這快樂淹沒了,他感覺自己與此刻的世界保持著生動和諧的運作,一種“他正活著”的信息如風暴般穿過身體。

他們第一次相遇就是在這樣的加油站,他下車,為她打開車門,然後從襯衣口袋掏出一枚戒指。他沒有發問,隻是看著她,看著那雙眼睛裏的璀璨星河,自顧自在裏麵遊起了泳。

“此時此地。”她說。

“此時,此地?”

“對,你問我什麽是最重要的,就是此時此地。”

問題和答案。擁抱。親吻。夜晚。加油站。

除了此時此地,什麽都不重要。

***

1:32

夜越來越深,月亮有種涼薄的美感,加油機依然顯示故障,似乎故意為這對初見的年輕人製造更多時間。

丁皓拍下她剛剛仰望星空的神情,那瞬間,似乎有流星在他胸口墜落。他想說什麽,又好像說不出口。

“對了,我叫蘇格,你呢?”她看向他。

“我叫丁皓。蘇格,這個名字好特別,跟蘇格拉底有關嗎?”

“是啊,我爸媽在大學圖書館認識的,他們在架子上拿了同一本《理想國》,就這樣。正好我爸姓蘇,媽媽就給我取了這名。”

“挺浪漫的。”

“沒想到,後來我還真考上了哲學係。”蘇格低眉笑了笑。

“那在你們哲學家眼中,這世界是什麽樣子的?”丁皓語氣帶著一絲不自信的試探。

“這個世界,是它偷來的樣子。哈哈,其實我也不知道。在我眼裏,沒那麽多條條框框,它是什麽樣,取決於你當下這一刻的想法。”

“現在,我挺快樂的。”

“所以你看,那些星星也很快樂。”蘇格指了指夜空,最亮的那顆星正在她指尖閃爍。

丁皓暫時忘記了夜的深,他想將一生都定格在這一刻,他想把這世界變成二維底片,在幽幽的暗室裏,一次又一次和她重逢。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畢竟和她隻是第一次遇見,跟無數次同陌生人擦肩而過沒什麽兩樣。

但這一次的確非同尋常。

“不如你先睡會兒,之後我開車送你去目的地。等辦完事你再回來取車,怎麽樣?”

“可是,這樣不會耽誤你嗎?”

丁皓搖頭,用腳碾了碾地上的石子,然後把它踢遠。

蘇格的車是紅色的,像火和太陽,透著一股生命力。她睡著了,頭靠在玻璃上。丁皓回到自己車上,一邊望向她、一邊默數自己的心跳,像個忠誠的守衛。

他不敢睡去,生怕會錯過什麽。

時間不知過了多久,蘇格醒來,眼角掛著淚水。她對他說,她做了一個無比漫長的夢,夢見苦樂參半的未來。在那個未來,自己生下了一個美麗的男孩,然後又看著他離去。

“感覺好真實……”

她突如其來的眼淚讓丁皓手足無措,他想把手放在她肩上,卻又縮了回來,他隻得微微傾斜僵直的肩膀,暗示她這兒可以依靠,“別害怕,夢裏再難過都會醒來,好的不好的,都會過去。”

蘇格點點頭,瀑布般的頭發上下抖動,她用指腹擦去眼淚,慢慢恢複平靜。她抬起頭注視著他扭成奇異角度的肩膀,隨即將手放在他肩上輕輕摩挲了兩下,表示感謝,“我沒事了。”

“那就好。”

在離家之前,爸爸也在丁皓肩上同樣的位置拍了拍,手勢不同、力度不同,肌肉的記憶也不同,兩種感覺卻在此刻相互疊加。他的肩膀似乎成了一張複寫紙,每一次書寫都讓從前的印記更加清晰。

“不如,我們出發吧。”她說。

蘇格坐上丁皓的車,向著目的地出發。他在無人超市買來一些牛奶和餅幹,她看著食品包裝上的圖案,都是那個海邊日出的標誌,跟超市燈牌一模一樣。她若有所思,目光又落向別處。

車子駛離加油站,進入高速公路。深藍色夜幕籠罩著大地,仿佛流暢畫麵中的一格靜幀。

“我突然覺得這裏發生的一切,都好熟悉,包括那個夢……”蘇格似在喃喃自語。

“嗯,是嗎?也許是……”行車速度保持在七十邁,他不想太快到達。

可是,在她做了那個夢之後,有些東西似乎正悄悄發生變化,包括這靜謐的深夜,但具體是什麽,他又覺察不到。

或許,不那麽重要。他這樣想著,試圖轉移注意力,“對了,你喜歡聽什麽音樂?”

“你可以給我聽聽你喜歡的,然後我再告訴你我的感覺。”蘇格側過頭看了看他。

音樂攪動起車內的冰冷空氣,她漸漸放鬆下來。他們對這些音樂發表各自的看法,哪首跟周末晚上最襯,哪首會讓人夢到銀河。他認真聽她不經意間提起的往事,默默在腦海中拚湊著她的過去。

她來自知識分子家庭,良好的學養讓她有不少追求者,她最常讀的一本書是尼采的《快樂的知識》。她永遠精力充沛,總能帶給周圍人能量。

在他們相識幾個小時內,音樂承擔了催化劑的角色。

二十世紀的美國鄉村民謠。喜歡。

值得開一整瓶紅酒來與之相配的爵士樂。喜歡。

一部文藝愛情電影的原聲帶。喜歡。

丁皓竊喜,他還想分享更多,或許有一天他也能為她寫首歌。

可是,就在上一首音樂拖著尾音、下一首即將登場的縫隙,詭異的一幕出現了。路的前方依然是一個加油站,和深夜11點48分時遇到的那個一模一樣。

他們被卡在《There’s only one way out》和《U-turn》之間。

***

婚姻無疑是一所最好的學校,加油站遇見後的第五年,他們慢慢領悟什麽是真實的生活。愛情跟電影一樣,同樣要退居生活背後。

他們共同擁有一所漂亮房子,他在客廳做了一個大書櫃,擺滿了她鍾愛的書,即使有不少他都看不懂。

“全都是快樂的知識。”丁皓摟著她,一臉驕傲。

蘇格頭靠在他肩上,肌肉記憶又一次經過複寫,留下了“他正活著”的印記。

丁皓和蘇格在這房子裏度過了很多時光,像所有夫妻那樣。他們會各自忙碌,在不同房間進行自己的工作,他常常悶頭做剪輯直到深夜,而她則要準備讀博期間的深奧論文。他們會在中途休息時,在沙發上一起喝杯咖啡,互相鼓勵和擁抱,轉而又進入各自房間,像兩趟方向不同的旅程、偶爾在中轉站相交。

他們也常常爭吵,為了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

白天的事弄得有些不愉快,丁皓的父母來看望他們,蘇格提前做好清潔,準備好午餐。

兩位老人一邊吃飯,一邊就周圍的陳設發表對他們生活方式的看法。

看到什麽能吸引注意的東西,老人說的話就會停頓一下,仿佛屋子裏的一切都變成了標點符號。丁皓一直注意著蘇格的臉色,她保持優雅的沉默,直到一個關於女性在家庭中的身份問題被老人提出,沉默才被打破。

送走父母後,丁皓到家已是晚上。蘇格在沙發上翻看一堆論文,背對著他。

他感覺自己像一個天秤,被不同方向的力量往下拽,“你吃飯了沒?”

“吃了”,蘇格沒有回頭,她的背影單薄瘦削,讓人想緊緊抱住。

盡管心裏充滿歉意,但他覺得此刻的她有些陌生,隻是一瞬間。每每麵對分歧時,她都異常理智,他甚至在想她是否愛過自己,還是找不到更好的選擇。

他又搖搖頭,仿佛竭力否定這個不合時宜的念頭。她是愛他的,這毫無疑問。

記憶中無數個她的影子躍入腦海,大笑或是睡著、被日出感動或是因自省而沮喪,那麽鮮活,那些她存在過的時空並沒有坍縮,而是在他心裏加速膨脹。

很抱歉,今天沒有讓你感到快樂。他想。

他熱好一杯牛奶放在茶幾上,望著她的側臉,又止不住想起他們曾經共同擁有的很多時刻,窩在沙發裏為對方朗讀,躺在高原上仰望星空,在末班車裏扮作陌生人相遇……

那些**和智慧都無用的時刻,他的所有思慮都被二者同時安撫,最終凝固成一個不被線性宇宙擺布的完整時刻。哲學之鍾停擺,所有求索都懸在半空,不能夠被觀察,就像量子態,一旦啟動那個閥門,便有星河狂瀉、隕石落下。

他想讓那種感覺延續到生命最後一刻,他想懂得每一刻的她。

學生們的哲學論文總是用盡每一個定義去闡釋觀點,而忽略了其本質,蘇格想看到的是最簡要的真理。隻有丁皓知道如何讓她放鬆下來。哲學是元理,藝術是原理,兩種尺度的彌合需要一點恰當的氛圍。

隻有音樂最為妥帖。

他打開播放器,是一首自己為她寫的歌,《仰望星空的人》的主題曲—

我在深夜加油站

遇見蘇格拉底

日暮微薄

迎合笨拙的遣詞造句

街燈指錯了方向

連影子都剩我不顧

我卻拚命奔向你 跌向你在雲上或在別的地方

勿失勿忘你說吧

你說的都在胸口墜成星星沒有別的大道理

除了

我愛你

我永不收回去

……

你想要一個孩子嗎?蘇格抬起頭問他。

***

2:13

前方的路和出發之前完全相同,他們再次停靠在加油站,帶著某種暗示意味的音樂成了陪襯,在車內兀自回旋著。

自助加油機還是全部顯示故障,無人超市的燈牌依舊是海邊日出的圖案。讓人無法辯駁的是,蘇格那輛紅色轎車就停在那兒。

“我們,被困住了?”她望向窗外。

丁皓去檢查了超市、洗手間的內部,各處陳列和細節都一一對應,再次確認這個加油站就是之前那一處。

“好像是。”

周圍安靜得如同真空,濃稠的夜色似被稀釋了一些。他們似乎進入了一個空間盒子,高速公路的兩頭可能被某種神秘力量連通了,在特定時間內來到這裏的人,會在這段路上不斷重複。但是,時間依然保持線性流逝。

造化。

丁皓腦中閃過這兩個字,不知為何,他並沒過多恐懼。

“沒信號了。”蘇格舉起手機試探著,在如此詭異的現象麵前盡力保持理智。

“這像是科幻電影裏才有的情節,”丁皓看向她,“你不害怕嗎?”

“愛出者愛返……”蘇格低語,“進入加油站的時候,你看過時間嗎?”

“深夜11點48分。”

“我記得你之前說過,人在淩晨幾點最容易痛苦?”

“4點48分。”

“為什麽?”

“你應該聽說有部話劇叫《4:48精神崩潰》,好像有數據統計,淩晨4點48分,人們在這一刻最容易產生抑鬱情緒,也是最容易自殺的時間點。”

蘇格輕輕歎氣,“如果那個時候,我們還在一起的話……”

“我會緊緊抱住你!”丁皓脫口而出,漲紅了臉看向那個日出標誌。

“怎麽感覺像是世界末日了?”

“萬一是呢,希望這個世界末日不會很無趣。”

蘇格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你會不會覺得很奇怪,好像一切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我們可能會一直被困在這裏,直到……”

“直到什麽?”

她沒有回答,轉而走進超市。幾排貨架圍成一個U形空間,裏麵商品的包裝都是同樣一個日出標誌。丁皓跟在她身後,一步步踩在她腳步停留過的地方。

宇宙隻不過跟他們開了一個小小玩笑,在深夜11點48分,或許有一顆彗星剛好經過地球。但隻要一直待在這裏,就會安全,隻要跟她在一起,就夠了。不管是世界末日,還是別的什麽,都無法改變這一刻。他會和她一起等著某個結局,如果有的話,他想。

蘇格的視線重新落回虛空,身體微微顫抖,“所有貨品上都有一樣的標誌……”她低聲說。

“嗯?你別害怕啊,會有辦法出去的,可能時間一到,就自動恢複正常呢,電影都是這麽演的,最後都會……”

“不是。”

蘇格眼神中藏著一絲憂鬱,而他好像應付不來她脆弱的一麵。她的思慮如同流星,飄忽不定,如同凡人揣測哲學家,他無法真正理解她正感受的,除非有一台機器能把意識轉移到她身體裏。

就像多年以後,他依然應付不了很難再快樂起來的蘇格,一個失去了心愛之子的普通女人,哲學再次失效,第一次因為愛,第二次因為死。

“我怎麽覺得天越來越黑了。”蘇格把臉埋進雙掌。

他輕輕抱住她。

“不如我們再重演一遍之前發生的?不知道是哪個地方出了錯,如果經過調校,一切都咬在正確的齒輪上,說不定會有轉機呢?”

丁皓自顧自拉著她往外走,嘴裏念念有詞,像是排練舞台劇的第一幕情節。他小心翼翼地說台詞、走位,重演一段記憶中的人生,盡力讓每一步都踩在正確的節點上。

然後,他繼續載著她離開這裏,同樣的音樂、同樣的話題。

可第二次、第三次,路的前方還是這個加油站。

“到底什麽才是正確的人生?”蘇格慢慢鬆開他的手。

丁皓慌亂的姿態停擺下來,才明白自己還沒弄懂這出劇目,就匆忙開演。

“你看看周圍。”她撥了撥他淩亂的頭發。

***

那個出生在夏天的美麗男孩,同樣打亂了他們的人生節奏,像平鋪直敘的劇情中突然插入的情節線,而這卻是整篇劇目中最為華彩的一章。

“給他取個名字吧。”一個粉紅色皮膚的嬰兒蜷在蘇格身旁,在丁皓眼裏,他們就是銀河係的中心。

“丁小曦。”

“會不會太簡單了?”

“不會啊,多可愛的名字。”男孩跟他長得很像,他的食指被那隻小手掌緊緊握著。

“可他又不是在傍晚出生的,為什麽是夕陽?”

“是晨曦的曦啦。”丁皓衝她眨眨眼。

晨曦和夕陽。出生和逝去。仿若一個提前設定好的隱喻。

他們為他忙碌著。

不管是丁小曦三歲時,還是多少時間之後,他注定會離開、會隨塵埃一樣消散,像曾經活過的每一個人。

甚至是恒星和銀河係,沒有什麽能逃過這個熵增宇宙中最標準的方程式。

在擁有他的短短幾年裏,丁皓和蘇格圍繞這顆恒星轉動。她曾說,我們完整了彼此的生命,即使很多時候,他就像一個嘴裏銜著玫瑰,到處竊取別人力氣的小魔頭,但她願意獻出一切。丁皓總會在這個時候吻上她的額頭。

他離開這個世界,也是夏天。他的房間成了一個破碎的蛹,又像是灌滿水的遊泳池,隻要一進去,就會把人淹死。

丁皓都忘了,他和蘇格到底有沒有抱在一起狠狠地哭過,也許身體機能會自動將痛苦記憶稀釋。

他隻記得,她要麽把自己埋進書裏,她的背像倒扣的書脊;要麽一個人在房間裏亂走,或者進入他的房間,坐在地上把他的玩具擺在四周;或者拿出他的衣服,把臉埋進去聞上麵的奶香,累了就倒在沙發上睡著,一遍又一遍。

在丁皓的攝影機裏,他吃過二十五頓飯,哭過三十六次,洗過八次澡,摔倒過十五次……他也隻能做一些無用的數學題,算出一些無意義的總和。

然後,他陪著她,勉強熬過了那個冰冷的夏天,接著度過了接下來的兩年。

***

3:52

一排亮光忽然照射到地麵,自助加油機全部恢複正常。

“你看!有變化了,說不定這次能離開”,丁皓看到轉機,忽而又有些失落,“可是……”

要和她告別了嗎?那顆彗星快離開地球軌道了吧。

他幫她的車子加上油,動作盡可能緩慢。蘇格一直望著夜空,群星在越來越淡的藍色夜幕中漸漸收束起光芒,它們準備收回在她眼裏殘留的倒影,也收回讓黑夜白天曖昧不明的分界線。

像是底片見了光。

“丁皓,你看看周圍。”

所有屏幕開始播放一段視頻,是那個海邊日出的標誌,經過動態特效處理後,像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的旅遊廣告—深藍海麵和深藍天空的邊界線似乎被抹了去,半輪太陽躲在海的背後,發出橙紅的光輝。有風從海麵吹來,透過屏幕往他眼瞼中送入一陣微甜的氣息。

“這是……”丁皓抬起頭,被這一幕怔住,頓覺思維變得滯重。

“我們,該走了。”蘇格張開雙臂,索要一個告別的擁抱。他轉過身,愣了幾秒,走上前輕輕投靠。

忽然,地麵一陣晃動。

平靜的夜空發出一陣短促的淒厲聲音,像是玻璃巨幕上了裂開一條縫隙。

恐懼繞過思維,抵達丁皓的神經通路,幾乎是下意識的反應,他打了個冷顫,兩人都不知剛剛的顫抖到底來自誰的身體。

眼淚重新湧上她的眼眶,她的哭泣讓空氣都轟轟作響,不舍、疼痛、絕望,還有一些難以言狀的情感,仿佛已經在某個平行世界經曆過一生。

“現在,讓我們上路吧,”她對他耳語,“我已經想起來了,那個孩子,還有你,在未來,我們……”

“什麽?”

加油站的一切開始如蛇蛻皮一樣剝落,像是換季般自然而然。

星河狂瀉,隕石落下。

***

距離丁小曦下一個忌日不到幾天,丁皓和蘇格離婚已有多年。他忘了當初分開時的細節,隻記得她說,隻要不離開就會隨時想起他,像是有一根荊棘纏繞在心髒上,每跳一下,就是鑽心的疼痛。

快樂的知識好像失去了意義,他摸了摸同樣疼痛的胸口,點點頭。

丁皓放手讓她回到風中,也把自己送回孤獨的囚籠。他試著計算跟她在一起的生活,吃飯、旅行、爭吵、看電影的次數,各自為對方做出的改變、互贈禮物的數量、誰遷就誰多一點……可越算越亂,他才發現這是宇宙中一道最艱澀的數學題,怎麽都算不出答案。

在一次喝得酩酊大醉後,思念像一條在草地上爬行的蛇,他忍不住撥通了她的電話。他想在那天做點什麽,什麽都好。在蘇格應答之前,他已經很久很久沒聽到她的聲音了。

她嗓音略帶疲憊,似有風沙卷入喉嚨,“好。”

他們決定去兒童福利機構做義工,然後去慈善基金捐一筆善款,懺悔抑或贖罪,為他們早夭的小曦。丁皓給孩子們買了很多禮物,也給她準備了一份。

再次見到蘇格時,丁皓感覺體內的冰山正漸漸融化。她依舊很酷,眼神中的機靈加入了一些柔和作為調和。有那麽幾個瞬間,丁皓以為她真的放下了。

那天,他們相處得很愉快,隻要不提起過去,也不談及未來就好。蘇格還是哲學係老師,丁皓還在拍他的紀錄片,至於各自有沒有愛上別的人,至少丁皓不會。這樣就挺好。

《永恒與一天》。看著陽光下她的側臉,被金黃光線勾勒出一首詩篇,他想起了那部電影。不過,丁皓不再像第一次見到她那樣,那麽熱切地渴求時間停在當下這一刻,因為那是一種徒勞。

一直到很晚,誰都不願意先說告別。車子自動駕駛功能帶著他們在城市裏兜了幾個圈子,像是一種故意。

直到夜越來越暗,群星湧現,在頭頂鋪開細密的巨網。

兩個本來永不相見的星宿越過宇宙設下的藩籬,再次交匯。

可代價是,造化。

自動駕駛係統計算失誤,車子和疾駛的卡車迎麵相撞,群星在天窗上不斷倒轉,繼而越來越遠。伴隨著巨響,眼前的一切漸次收縮成一個白點,仿佛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個。

某一瞬間,丁皓感覺自己像是回到了媽媽肚子裏,又像是回到那個加油站,或者是在某棵樹下,自己垂垂老矣,一陣風吹過,他累得想要閉上眼睛。

一片混沌中,強烈的血腥味蔓延至他的大腦皮層,他拚命睜開眼,想讓蘇格的影子重返瞳孔,她胸口殷紅一片,頭低低垂下。他想喊想哭想說不如我們重新來過吧,但喉嚨卻被什麽東西堵住,又腥又鹹。

世界越來越模糊,像是用色過度的油畫被潑上了鬆節液。

來自意識之海的海水開始灌入,漸漸沒過頭頂,填滿他和她之間的所有縫隙。隻剩下一些聲音,仿佛來自另一個星係的遙遠回音。

***

4:25

醫院比加油站更像一趟旅途的中轉站,一切的真實都發生在這裏。

天花板的燈管發出刺眼的白光,搶救室中央並排放著兩張病床,周圍的儀器嗡嗡運轉著,連空氣也轟轟作響。丁皓和蘇格身上被插滿各種導管和電線,血液和藥劑正緩緩流入身體,呼吸機拚命製造氧氣送入他們的肺部和心髒,牆麵的晶屏畫麵分別顯示各項身體數據,某一數據格閃爍著橙色的警示。

趙博士和林醫生在兩人旁邊,盯著那些儀器,眼神虔誠,如同向它們發出祈禱。

丁皓和蘇格已經昏迷了二十小時以上,頭上各自戴著一個腦神經傳感式頭盔,密密麻麻的觸點緊貼在頭皮。每個觸點前端發出幽幽的藍光,通過複雜的線路全部連接到一個終端,在主程序裏,正在對他們的大腦活動進行複雜測繪。

這套設備程序名叫“多電極陣列(MEG)-皮層腦電圖(EcoG)磁陣造影腦成像係統”,是趙楓楠博士和腦神經科研團隊工作七年的技術成果,他習慣把它叫作“阿賴耶”係統。它主要通過測繪腦內神經細胞脈衝電流產生的生物磁場,來推算大腦內部的神經電活動。能在“潛意識讀取”模式下,最快時間內完成對大腦神經元矩陣的檢閱,即使是潛藏在海馬回中最微弱的腦電波信號,也能被解譯成高精度潛意識編碼,然後形成視覺畫麵,投射到觀測者的視域鏡中。

潛意識更像是一種對現實的變形,是一片混沌海洋,或者一座漂浮在海麵的巨型冰山。露出海麵的部分是人能察覺到的意識,而在海麵下99%的冰山山體,則是觀測失效的潛意識。

它安穩如山、蠢蠢欲動,無時無刻不在影響著人的一切思慮和行為。

“阿賴耶”則來自梵語,在佛教教義中,是排在眼、耳、鼻、舌、身、意、末那心識之後的第八識,是其中力量最強大的一種。“阿賴耶”被認為是宇宙之本,含藏萬有,就像人體內一台隻存不失、永不停止運行的機器。

探索人腦潛意識運轉機製的難度,不亞於探索宇宙深空,至少在神經元和星辰的數量上,人的大腦足以跟宇宙相媲美。這套係統在未來還能運用於意識上傳、腦機接口等技術,甚至是探索人類永生之謎。這七年裏,趙博士難免對自己的工作投射出一種難以言傳的宗教情感。

如果是真實存在過的記憶被轉入潛意識區域中,這段畫麵的精度會更高,趙博士跟林醫生說過。在人的瀕死體驗中,潛意識和記憶交疊、勾纏,編織成網,在那個平行世界裏,窮盡一切可能發生的概率,在各個關鍵節點上分叉或相交,形成全新的故事和人生。

緣起不滅。

那是他們在生死之間徘徊時,不經觀察對那個世界做出的各種無意識調製,對現實的補償、恐懼的放大或者毫無意義的碎片堆積,潛意識被投入萬花筒,折射出無數個如夢之夢。

而單單一個夢的時間就可以漫長到無以複加。

林醫生見過有位傷者在車禍後昏迷六個月才去世的例子,他無法想象,在六個月的時間中,那人在意識之海裏經曆了怎樣的狂風巨浪,在抵達死亡終點前,他的每一次思索都把他拉向更深處的墓碑。

此刻,恐懼和不安隨著無形的電流波段,在這個搶救室裏蔓延。

林醫生認為自己的選擇是正確的,丁皓和蘇格的傷勢太重,全力搶救後,失去意識的時間一旦超過閾值,生存概率會變得越來越小。而現在,至少有機會讓昏睡的兩人提前從混沌大海返回,這是目前能救他們的唯一方法。“阿賴耶”係統就像一座燈塔,它在深度測繪腦活動的基礎上,讀取他們意識深海裏振動頻率最高的波段,並對其進行微妙幹預,然後模擬出那個意識片段,再重新返送、投射到他們的大腦中。

如同柏拉圖的洞穴寓言。

“阿賴耶”係統顯示,那個深夜加油站在丁皓的記憶中被回溯過五百四十七次,而蘇格有一百三十二次。

那段記憶無疑是他們共同擁有過的最美好的部分,像珍貴的種子一樣被珍藏在阿賴耶機器裏。

不過,瀕死狀態會持續觸發一係列不穩定的生理機製,播放投影的洞穴牆壁隨時會崩塌。

趙博士在視域鏡裏閱讀了丁皓和蘇格的大部分人生,隻花了不到15分47秒的時間。苦樂參半,跌宕蜿蜒,快樂和痛苦時時更新,不能回溯、不能跳過,這是線性宇宙最讓人無可奈何的一點。他們一起度過了那十年,然後在一條路上分出岔路口,經過各自的風景,最終共同抵達了現在。

昏迷的丁皓和蘇格會在一個由程序打造的世界裏醒來,在裏麵,他們是這部融入了回憶的電影的主角。

接著,再設計好一個關鍵隱喻,如同夢裏的陀螺。這樣一個獨立、重複的空間,在其中上演的所有情節,就像樸素的哲學真理一般簡潔。

那個深夜加油站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一趟旅途的中轉站。他們在那裏初次見麵,也是最後一次。

然後,丁皓和蘇格隻需要認出“阿賴耶”給出的隱喻。日出和日落,就直達生與死,如硬幣的兩麵。

一夜、十年、三小時,就這樣因為“阿賴耶”而奇妙地平行著。

距離淩晨4點48分不到十分鍾,人的生理意識最脆弱的時刻。他們沒時間了。牆麵上的數據警示變成了紅色,發出沉痛的光。

***

4:38

加油站的一切還在褪色、垮塌。

那個擁抱漫長得像過了一個世紀,霎時,整個建築燃燒起來,伴隨著劇烈的爆炸聲響,熾熱的火光竄入天空,柏拉圖的洞穴正如一幅拚圖被一塊塊拆解。

蘇格並不害怕,丁皓也是。他牽著她的手,站在火光前,想起兩人一起看《搏擊俱樂部》的情景。他說,這個結局真好,世界末日的時候,就這樣一起看著它到來吧。她說好。

在未來也是一樣,她很少拒絕,這樣反而讓他傷心。他想起了什麽,又不敢確定,隻覺得加油站消失得越多,心裏越是放不下。

兩人還是各自上車,他通過車內通信係統對她說,“我在前麵帶路,你跟在我後麵吧,咱們是同一個方向,別跟丟了。”

“嗯……”

這裏接近高原,日出來得很早,不到5點,已經有第一縷橙黃色的光撕開夜幕。

破曉降臨。

丁皓忍不住回憶那個擁抱,而此時,強烈的光線驅走黑暗,初升太陽正一點點從遠處的地平線爬上來,大地和天空被它的顏色浸染,橙光所及之處預示著新生。他回過神,如果將這光出現的每一幀都定格,還真讓人分不清這是日出還是日落。

似乎有一排潛藏在他前額葉層的密集炸彈依次炸開,又如覺醒的洪鍾在他耳邊敲響。蘇格的眼淚、擁抱、溫度、笑容,她的一切,漸漸融化成柔和的虹輝,和那微甜的暖色陽光一起包裹住他的全身。

現在他很確定,那是日出。加油站超市的標誌,還有那些無處不在的提示,都是日出!

沒錯,是日出,是晨曦!

“天要亮了,蘇格!你看到了嗎?跟我走,我們就能一起回去,一起醒過來。”望著前方的路,他一陣狂喜,但更多的是愧疚,他想彌補,用自己剩下的一生,在醒來的世界。

原諒我。原諒。原諒。原諒。蘇格沒有說出口。

紅色的車子慢慢減速,然後,停在路中間。

她看著丁皓漸漸遠去,知道他會被一束光叫醒,而自己,則再也撐不下去,會墜落、會升起、會消散、會變得觸不可及,去到雲上或是一個未知的地方,永遠地離開他身邊,像丁小曦一樣。

時間到了,我們各走各的路。蘇格拉底如是說。

“蘇格,你看到了嗎?如果……如果還能重來,我還是會在這個加油站等你,一次又一次,等你把我叫醒。這應該是種僥幸吧,而生命中隻有唯一一次僥幸的機會。我知道,我們後來會在一起,結婚生子,看著他死去,然後再分開。我還設想了別的未來,沒有你的未來,不要問我那個未來是什麽樣子,再完美我都不願意去。”

前方是一條隧道。

“放下我,但別忘了……”蘇格說。

丁皓回頭看,發現那個紅色小點停在遠處。他猛然刹車,來不及推下倒擋,便被隧道裏的白光吸了進去,像是蟲洞製造的引力扭曲,將徘徊在周圍的一切全都收攝進深不見底的黑暗中。

蘇格仰望星空的臉在他瞳孔上重疊,還有每一個她,從過去、未來的所有時空中朝他湧來。他最終還是沒能懂得,最後這一個沒認出日出的她。

他伸出雙手拚命挽留,卻覺空空如也。他想哭,卻找不到眼睛,想狂奔回她身邊,卻沒有雙腿。

一個沒有她的未來,才是故事的真正結局。他想隨她而去,但已來不及。

不知過了多久,她的耳語響起,像是一個擁有強大魔力的咒語,將他傾瀉到銀河裏的眼淚,全都灑向宇宙更深處,凝結成星塵。

他停止哭泣,停止懊悔,收起心髒的戰栗,試著告別。

聲音很嘈雜。

有很多交錯的電磁信道在空氣中穿梭,有人在祈禱,那力量讓他減輕了些痛楚。

丁皓感覺耳膜中淌過一絲清涼,整個世界離他又遠又近,那些無限深遠的聲音仿佛來自許多光年以外,在他大腦中心形成微妙的共振。

他試著一塊塊拚湊起自己的身體,從混沌之海打撈散落在各處的意識,那股斥力在漸漸減弱。

他放鬆下來,感到身心無比舒服,他正和自身神聖的阿賴耶融為一體,似要回歸到天地初開前的虛無與寧靜。

他不再掙紮,沼澤地便無法束縛他。那首歌在蟲洞中被放到最大聲,音波跟所有扭曲的光線一樣,被纏結、阻滯,在他耳邊留下最後一束難以消弭的尾跡。

遇見蘇格拉底

……

我愛愛愛愛愛愛愛你

我永不不不收回回回回回回回去

***

光。有一道光。

有一個重量為二十一克的東西重新回到丁皓體內,千斤重的眼瞼似乎被一根羽毛輕輕掀開。

“他要醒了!”趙博士說。

“可她……”林醫生望向她的臉,她表情依然柔和,嘴角帶著凝結的笑容。

“放下我,但別忘了……”

“此時,此地。”丁皓腦中響起一個回音,仿佛來自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