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思考到此結束。夜晚來臨,我獨自走上那座大橋。

不到深夜,橋上已經沒了車輛,它橫跨在環抱城市的江水之上,將半島連接至主陸。橋底的裝飾燈光傾瀉下來,水麵搖曳波動,似一條無意沾上人間色彩的銀河。來不及欣賞江與橋在數學上的美,就不得不迅速抽離。江上有船來回巡邏,製服調成隱形模式的治安官潛伏在橋梁盡頭,遠處的夜空懸浮著監控單元。

一個瘦高的身影從橋頭走來,橋麵微微振動。是沈夏。竟然是沈夏,那個闖禍的地語者。江麵被風吹出褶皺,水波裏蘊藏著信息。

“蘇見雨,沒想到在這裏見麵了,我收到你在各處留下的信息,還沒來得及謝謝你。”原來,他不僅是地語者。

“你,跟他們?”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水麵中心被我撥弄出一個小型旋渦,“視頻裏那個人,是你?”

他沒否認,繼續朝我走來。我的猜測是對的,他背叛了失語者。此時,一縷微風吹來,繞過耳邊短發,皮膚上的絨毛微微拂動,如蜻蜓點水般掠過,如果不稍加注意,風裏的信息就不會被捕捉到。

“你還沒發現嗎?”字節凝固在空中,帶著微熱溫度的風將其裹挾,隨後漸漸被衝散、稀釋,被我讀懂。

風?地與水與火……與風,我一直忽略了!

我想起那天在基地,陳以然走在我前麵,也有一陣風,但是我錯過了。對此,他沒給我任何提示,他想讓我自己去發現—能使用地與水與火的人,就能自在駕馭風。

風是流動的,它無處不在。在身體內所有空隙,風自在地遊走。信息在風中被自由編碼,能比地與水與火傳遞得更遠。風語者,才是不同失語者之間的橋梁!此時此刻,我才明白。而在明白的當下,我就學會了如何掌握它。

而沈夏,顯然比我更早發現這一點,並且,他的能力吸引了那些背後的高位者,隻要他配合,便能得到很多好處,安全、尊重、權力,以失語者的身份,參與決定其他失語者的命運。這個他認為十分明智,在我看來卻極其愚蠢的選擇,會毀掉他。我為此感到心痛。

橋上的風漸起,不是來自江麵,而是來自我和他。我攤開手掌,凝聚起一股力,將眼前的風從此方傳至彼方。在風裏說話,比其他任何時候都要自由,隻可惜,這場對話會以一方的失敗而結束。

風,颯颯作響,我最後一次大口呼吸,肺部進行了一次不愉快的收縮。他腳下如同踩著不合節奏的鼓點,從他方向吹來的風是不合情景的電子樂,太滿了,一切都太滿了,他無法在這樣滿當當的狀態下“發現自我”。而現在,他卻為此感到驕傲,臉上帶著一絲勝利的表情,看上去不再是那個被生活困在一隅、不敢出走的少年。

“為什麽?”

“一些謊言總是必要的。你難道不想改變這個無趣又虛偽的世界嗎?我們可以做到,因為我們是天選之子!現在,隻需要暫時跟總部合作,我們就能擁有權力,在人類社會的權力。之後,我們拿到想要的東西,就可以隨時拋開他們。在這個地方,建立屬於我們的世界,這才是對失語者最好的拯救。”

“用背叛的方式去拯救?可惜,我做不到。”

“我被汪校長找到之前,發現了其他幾種能力,我閱讀了他的神經通路,他是個好人。他幫我進入核心通信網,找到中心總部負責人,我知道怎麽抓住機會,答應幫他們做點事,比如確認等級不同的失語者,或是對付失語者的不同能力。之後,在我的建議下,汪校長被任免,換上聽我們指揮的人。對了,風語者是最強的,但一個人力量有限,我們需要一起合作。”

“為了引出我,你不惜傷害無辜的人?”

“一點犧牲而已,我還有更大的目標,讓他們害怕我們。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嗎?臣服。”

“看來,我們的目標不一致。”

“你想要什麽?”

“和平共處而已。”

當然,我和沈夏之間的分歧不止在於此。在他走上前的幾步之內,我們的思維不斷碰撞,且沒有什麽可以瞞住對方。他想要的,是從前不敢奢望,現在卻可以輕易得到的,說到底不過是那些普通人關心的東西。可他太患得患失,以至於忽略掉了那幅雲圖的美和珍貴,以及這鮮活世界背後的本質。他被賦予天賜的能力,卻偏離了這條莊嚴的軌道。不僅如此,他更是將關鍵點拋在腦後—進化。

他對我的想法不屑一顧,認為那是毫無意義的求索,如同普羅米修斯。而此刻,他背後的人對我虎視眈眈。交流很快結束,我們得出各自的結論。在我眼中,他不配擁有這能力,就像隻顧著為自己築窩的蟲蟻,身上卻背著可以飛向外太空的引擎。

“沒必要了,沈夏,我很失望。”

在剛剛的來回中,我判斷自己的能力在他之上,我可以俘虜他去見中心的人,或者佯裝被捕獲。我沒有十全把握,但現在看來隻有一條退路。

“還有三十秒。”他嘴角泛起一絲笑容。

我正操縱一片水盾,準備給他來個下馬威。但是,三十秒?一束正在上升的水柱掉落江麵,我收回手,專注於周圍時空波段的變化。

二十秒。我知道沈夏要做什麽了。

“你?住手!”我重新升起水柱,一片水盾匯聚在麵前,這一幕讓他傻眼。水盾飛速旋轉直逼到他眼前,在他鼻端稍作停留,然後,重重拍打在他身上。頃刻間,水盾又全部散開,重新變成流動的水,他被這股巨大的力量摔倒在地,全身被淋濕。震驚之餘,他很快站起身來,擦掉臉上的水,嘴唇抿成一條線,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眼中有一道寒光。

“你來不及阻止我。”沈夏站起來,抬起雙手。

十秒。橋麵出現震動,他行動了。我向地麵發出同步的振動頻率,繼而加快,以平複橋梁的震顫。最末一班地鐵從橋麵下的軌道呼嘯而來,他並攏手肘,咬緊牙關做了一個下壓的動作。地麵的晃動正在減弱,但我還是慢了一拍。

我深吸一口氣,將他腳下的水升起,接著改變水分子的排布結構。最鄰近水分子的O-O核間距為0.276nm,O-O-O鍵角約為109°,而鍵角應該要達到109°28′,才能讓更多氫鍵參與進來,每個水分子都能締合另外四個水分子,形成低密度的剛性結構—也就是冰。我的手指像撫摸琴弦般,遠遠地探入水的內部,調整完水分子的配位數後,水很快結冰。他的動作完成了一大半,迅速形成的冰爬上他的身體。

最後一秒。他發出的振動波依然起了作用,橋麵下的軌道出現斷裂,石墩上的金屬環扣與之脫離,一塊平整連接的石墩向上翹起。這一點點偏差,卻能讓那輛載著乘客的地鐵在高速行駛中被突然製動,一股衝擊力會從車頭蔓延到整個車身,所有人會失去平衡、受傷、哭泣。這個平靜的夜晚,將被我們破壞。

沒時間自責和思考,如果其他同伴在場,他們會怎麽做?媽媽會讓我怎麽做?就算擁有那麽多知識,而在當下這一刻,能用上的隻有一點微弱的勇氣。我轉身和地鐵賽跑,腳下的轟鳴聲漸近,在那處被破壞的石墩上方,我努力將冒出的石墩恢複原位。

而此時,沈夏用力掙開冰的束縛,像是蝴蝶蛻出了繭。他站在原地,繼續剛才的動作。那塊石墩忽然向下陷落,軌道整個斷裂開來,不到2.89秒,地鐵將要衝入江麵。列車長已經拉下閥門,地鐵還在做最後的滑行,車體與軌道死命咬合,迸射出細密火花,尖銳的摩擦聲如一把利剪劃開夜幕,乘客們驚恐的叫喊聲在一瞬間如同暴雨敲打我的耳膜。

來不及了,隻能用水。

我躍上橋的欄杆,集中注意力。在江麵上畫出一個旋渦,很快,一個巨大的水柱從螺旋中漸漸升起,在地鐵第一節車廂墜入水麵之前,仿佛有一段旋律牽引著水柱的形狀,讓它托起正在下落的車體。接著,整麵水牆全部凝結成堅硬的冰,在距離江麵不到三米的地方,地鐵被冰封住,停止墜落。我繼續搭了一條從車廂出口通往岸邊的冰橋,保證他們能安全撤離這個搖搖欲墜的冰上堡壘。

體力以最快的速度消耗,額頭上滲出汗珠,我伸出略微顫抖的手,用力劃出一道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可沈夏消失了,留下一句話:“我對你的判斷沒錯,來吧。”

那些乘客戰戰兢兢走上冰橋,我離開他們的視線範圍內,隻有一個小男孩遠遠看到我的側影,他目光裏的含義是感激,單純至極。他感激的不是危機之時某種拯救力量的出現,僅僅是對“感同身受”的致謝。

治安官湧上大橋,警笛響起,差點驚擾這個城市的好夢。風裏沒了聲音,我隻看到一群發光的水母圍過來,接著,讓出一條路。我沒有猶豫,順著這路,走上他們要我去的方向。

路途很長,我被戴上電磁束縛手環、腦電波阻絕頭盔,即使這些無法困住我,我依然配合演好一位俘虜。在一棟大廈的樓頂停機坪,兩個治安官帶我走上一架小型直升機,螺旋槳卷起的獵獵陣風,竟像我失散已久的翅膀。

我第一次在夜空中欣賞這座被霓虹擺布的城市,萬家燈火相繼點亮,那些房間裏搖曳著鮮活的生命。在星圖中,每一個都是毫不起眼的塵埃,可不知道在哪一刻,他們會被引力拉扯至混沌的彼方,彼此相交、重疊,然後永遠地改變對方的星軌。

治安官警惕地盯著我,手中抱著武器,像抱著一隻貓。另一個以為我睡著了,僵硬的姿勢這才卸下來。頭盔的兩個金屬觸點緊貼在太陽穴上,有一陣酥麻的感覺。我想起還不會說話的小時候,爸爸逗我玩,用滿是胡茬的下巴啄在我臉上,我癢得笑起來,捧著他的臉,隻是笑。他希望我能發出聲音,哪怕是一個字、一個音節。他用大拇指刮了刮我的喉嚨,然後發出一聲歎息。

五歲之前的記憶對我來說,原本非常模糊,而現在,海馬區裏早已褪色的廢墟再次煥發生機,我甚至記得每一個細節、每一種情緒,如此清晰,就像正在發生的過去。

機艙裏很安靜,我看著玻璃上的影子,我很久沒認真觀察過自己了。那是一張稚氣未脫的臉,淡眉下臥著一雙跟媽媽很像的丹鳳眼,臉部缺少漂亮的弧度,微卷的短發讓我顯得學生氣十足,在寬鬆帽衫裏,我和心髒一樣呈收縮的姿態,這讓我感到足夠安全。

飛機落地時,我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有海的陌生國度,遙遠的海浪聲和心跳聲疊加在一起,海灘一次又一次被潮汐吻上,這恰如其分的節奏感,令我忘記自己是一個暫時失去自由的人。我想起失語節那天,家裏模擬成像牆麵上正是這樣的場景,隻不過那時的我永遠分不清黎明和夕陽。

這裏沒有過多被鏡麵包裹的高聳建築,唯一一棟高樓如燈塔般矗立在城市邊緣。我站在燈塔頂端看向海麵,享受短暫的寧靜。

願你思如大海。

我將這句祝福傳至風裏,然後降落到海中,總會有人聽到的,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