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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高速公路休息站,兩輛校車停泊著,我遠遠看見車窗裏的阿凱,戴著耳機,失神地倚靠在一側。我和陳以然戴上腦裝置,緩慢接近他們。

車上帶隊的是兩位陌生老師,還有四位從國外來接大家的督導。我和陳以然佯裝成學生分別上車,悄悄放置一枚電磁脈衝炸彈,球體邊緣溢出一束幽藍色的電流,順著空氣中的電磁信號蔓延開去,車內的監控設備瞬間崩潰。

接著,為引起他們注意,在不對稱的交流中,我們迅速調整神經網絡,發出外激素,緩解他們的焦慮情緒。催眠術派上用場,通過腦裝置,可以增強催眠術在他們身上施展的效果。不到十幾秒,他們大聲的質問被調成靜音,眼神慢慢失焦,然後癱軟在座位上昏昏睡去。我們施展的魔法不夠炫,卻十分有效,腦波以最快速度遊走穿行,他們接收到的信息如水一樣柔軟溫潤,像母親的囑咐或戀人的呢喃。

沒人會受傷。

失語者認出我們。“他們的邀請是個謊言,別離開了,來,到外麵來,我們自由了。”我說。

我看到了他們,來到我的麵前,經過我的身邊,分別那麽短暫,牽掛卻一如往常。陳以然指明方向:“去那裏上車,一起離開去新的地方,跟我們在一起。”

頭頂上飄滿了擁擠的通信信道,失語者如散落在各處的水滴,此刻正慢慢聚攏來,向著一個中心,沿著同一軌跡,最終匯聚成一朵蓮花水紋,一條完整的銀河係的懸臂。

水滴總能找到最短的路,我們也同樣如此。

阿凱發出一個短促的感歎語,我一步步走向他,他微笑,跟那天在湖邊的微笑一樣,“他們說,你會在國外等我,所以我們都接受了邀請。”

我緊緊抱住他,“我哪兒也不去”。

離開前,我和於朔查看了其中一位美籍科學家的個人通信網,他們的計劃暴露無遺。海岸對麵的管理中心總部正悄悄召集各國失語者,更密集的測試和實驗正在展開,失語者的血液和腦電波裏藏著很多秘密,我們的能力也許會變成一種新型武器。

我沒跟陳以然商量,徑自給管理中心留下一封信。準確地說是一個尚未激活的網絡路徑,當中心發現後,這是唯一能聯係上我的線索。

我和地語者一起在沿路給沈夏留下信息,回家路上很順利,大家都愛好自然、充滿詩意,在無聲的交流中彼此熟識。一路的雷霆雨露皆是恩惠,我們有草木躬身般的謙卑。

陳以然知道我想去見高維,同意我晚些再回基地。阿凱不願和我分開,我拗不過他。跟大家分別後,我們行走在陌生街道,走得很慢,沿著有水的地方。建築裏的燈光像夜幕上的點點螢火蟲,全息霓虹廣告計算著人們的腳步,然後適時展開。

再次見到高維,她一下將我抱住,身上還是那股流星雨的味道,我們用梅子酒將相識的快樂重新溫熱。

我們同她分享窺來的消息,我保存著同步數據庫的路徑,發現中心總部根據能力高低將失語者分為不同的縱向等級,部分失語者被標上藍、黃、紅幾種色譜,顏色越深,能力越強。而阻滯劑已通過實驗,很快便會量產。另外,還有國際軍方介入,他們想繼續開發失語者的能力,應用到國防軍事或通信技術中,下階段實驗還需更多數據做參考。一邊是抑製,一邊是開發。

“得打起精神來了。”高維說。

她幫我剪掉了長發,阿凱倒有些心疼。就像一種儀式,我準備告別什麽,自私、脆弱、散亂。短發是個不錯的象征,是我人生第二幕和第三幕之間轉場的隱喻。阿凱撿起地上的一縷說要留作紀念,我笑著點頭。

晚飯後,我做了幾道甜點,阿凱將蛋糕一掃而光。高維則對失語者共享知識的能力異常驚喜,來不及擦掉嘴邊的奶酪,提出一個類似於“通感單元”的大膽設想。“不過,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她說,“接下來還有好多事要做呢。”

第二天,我進入城市,在圖書館電腦上建立了網絡路徑的接收端口。之前留下的信息等於告知他們,想聯係我,就按著這路徑軌跡去往一扇關閉的門,而現在,我一旦將門打開,他們便會蜂擁而入,沿著門後的甬道,發現我留下的微弱信號。我用了三層加密算法將現在的地址隱藏,他們找不到我。接連幾天,我泡在圖書館,捕捉細密蛛網上的微微顫動。不久,我收到一段視頻。

在我們帶走失語者後,幾位中方老師和國際督導身體受到重傷,在醫院等待救治。接下來是一位國外督導在秘密房間接受詢問,對麵的人沒出聲也看不見模樣。督導眉頭緊皺,勉力回憶當時的情況,支支吾吾的,嘴裏蹦出幾個模糊不清的英語單詞。之後,他眼神定在對麵的神秘人身上,神情渙散。不久,神秘人的雙手入鏡,遞給他兩幅剛完成的素描畫像,他點頭。視頻特意靜幀展示了那兩張畫像,竟是我和陳以然。

畫麵切回他,他恢複神智,開始有條理地講述那天發生的事:“我們兩輛校車本來要去機場,結果在半路被兩個危險的失語者劫持了,他們用自製武器襲擊了所有人,包括他們的部分同類,誰反抗就會被毆打,我和幾個老師都受了傷。我不知道這一男一女有何目的,可能意識到失語者族群身上的天賦,他們想以此作為武器……”

謊言。像是有人在編排、篡改他的記憶。我注意到,他和神秘人之間的交流同樣是無聲的。

接下來的信息很簡單,如果我不出現,這段視頻會被公開。隨之而來的,是公眾對失語者的控訴和批判,是人們對未知力量的恐懼。最後的信息是時間和地點。三天後,在一座大橋上。

計算。思考。冥想。

我可以進入數據庫,將關於失語者的研究成果全部抹除,可以根據來往路徑檢索出各層負責人名單,收集政治醜聞再公之於眾,還有很多。不過,我暫時不會那樣做,太過煩瑣,不夠直接,我厭倦了被動地接受,直麵他們能更快接近目標。

我選擇用自投羅網的方式,和對方來一次秘密會麵。

高維和阿凱不知道我的打算,我跟他們說,回基地之前我想去看望媽媽爸爸。阿凱提出跟我一起,我拒絕了,他眼神中寫滿令人心痛的失落,我把腦波增強裝置給他,確保他一路安全。我也拒絕了高維送我回家的提議。離開前,我再次經曆了難忍的告別。

我發覺,進化還在繼續。同時,我沿著共享的知識追溯而上,發覺過去的世界和眼前的一樣,在無人觀測時是一個概率波,某種意義上,是今天的我們創造了古代的曆史。而通過對人類各項經驗的總結,我開始發現藏在現象背後的深層邏輯,這種邏輯神秘而又深邃,它奠定了整個物質世界的基礎規律,卻又無法言詮其本質。於是,我繼續設想實現“通感單元”所需的條件。

當我再次走上街頭,世界在眼中的投影發生了些變化,我能看見空氣中飄**的電磁波的形狀,看見雲端的空氣被電離,看見人身體能量磁場散發的色彩圖譜,看見陽光和葉片做著能量傳輸;還有聲音,我能看見一些聲音,那些超出五感接收範圍內的。

一切清晰可見。

柏拉圖的洞穴寓言給我些許啟發,這個世界就像是別處投射在此處的一個倒影,關鍵在於,我們處於什麽樣的位置去看它,而絕對真實的世界,就在我們的意誌裏,就像失去語言的我,拋掉某種束縛,才最接近真實。我領會到陳以然所說“帶著覺知”去“發現自我”的方法,也許,促成進化的部分因素正與此相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