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息夢

我是最肮髒的空氣,是最幹淨的灰塵。

——《重慶提喻法》

在夢裏,唯一的出口,是入口。他又聽到了這聲音,像一個咒語。

孟一時常覺得重慶是一個被折疊後又展開的奇異空間,在宇宙的縫隙裏,不用和其他星係發生任何聯係,就能自顧自地存在下去,直到時間盡頭。病**的日子讓他感覺自己和周圍的世界產生了些微錯位感,一道無形的裂縫橫亙其中,在他生活範圍內劃出一個蒼白的孤島。

出院後,孟一似乎是從黑白底片中被拋回彩色世界,每向前邁出一步,行走就會在他腦中產生一種奇怪的飄忽感,眼前的一切都在暈染移動,仿佛倒影中的漣漪。每呼吸一次,他的肺部就在微微抽芽,而當他試圖盯住一件東西,想把它從五顏六色的喧囂中分離出來時,它就像一滴融入水的顏料,融化、消散,不斷向四處崩離。

他很努力,每天出門練習走路,直到精疲力盡,在蜿蜒如波浪的道路上,永遠看不到城際線。重慶就是這樣。他像一個別人夢裏的看客,看著重慶被匆忙的腳步碾過,有好幾次,他都覺得自己再也無法組裝起身體,投身這山一般的城市。

是那部在重慶取景的電影《你的電影,我的生活》,讓他變成現在這樣。

拍攝正順利進行,攝影機還在跟蹤焦點,可他卻一隻腳踏空從高樓墜落,在引力法則的指引下,他倒掛在半空,目睹顛倒的城市躺在自己身下,而俯瞰天空的感覺宛如做夢,那一瞬間他明白,自己的演員生涯就此告一段落。接著,紅毯、燈光、緋聞女友、喧囂的人群,像受驚的雲雀暫時離他而去。

還有他的臉,神經損傷給他留下了永久後遺症,笑和哭、悲傷和喜悅、麵無表情和醜陋,跟那天墜落的天空一樣,全然顛倒。

熬過醫院的日子不算什麽,重新開始的陣痛如同貼附在他身上一層黏稠的膜,要撕破它,必須在密不透風的光滑鏡麵上找到一個出口。死亡跟活下來一樣需要勇氣,而那些以為找到出口的假象,常常被蒙上了一層粉紅色彩,像廉價藥劑,一滴一滴注入他的靜脈裏,毫無用處。

直到他在深夜遇見夢境販賣劇場。

孟一抬頭望見劇場大門上刻著的一句話—在夢裏,唯一的出口,是入口。他心中的涼意瞬間卸去了大半,鼓起勇氣半身探進走廊暖黃的燈光裏,這巴洛克裝修風格的劇場仿佛有種魔力,吸引人不停往裏走,再往裏走。一方黑暗空間中,一群人集體入戲總是充滿一種儀式感,而今晚,他們看的不是電影,是夢,純粹而又不經修飾的夢。

大銀幕被一束光打亮,開始播放夢主的夢境。這是一些沒有任何故事情節的畫麵,亦沒有規律可循,觀眾猜不到接下來會發生什麽,就算你對夢主有百分之百的了解,也不可能找到他夢裏的邏輯。這些全部真實、又絕對虛幻的畫麵,能夠活生生地出現在觀眾眼前,是因為夢境販賣機的發明。

出售夢境是眼下正流行的一件事,換作以前,誰也想不到做夢還能賺錢。這場夢沒那麽絢爛,也挺細碎平常,但足夠挑起孟一的興趣,入侵別人大腦最隱秘的空間,可以讓他暫時忘卻自己糟糕的處境。

這是一個女人的夢。她的夢讓他這麽久以來第一次笑了,幸好是在劇場裏,沒人看見他扭曲醜陋的表情,否則,他會被當成怪物。孟一躺在醫院做過不少天馬行空的夢,那些素材連起來足夠拍好幾部驚悚電影。即使現在沒人在意自己,但詭譎的夢總會成為某種生活的代言吧,他想。

重慶的夏夜濕潤且悶熱,空氣在他皮膚上罩上一層黏膩的膜。夢境販賣機前有幾人在排隊,使用方法跟提款機一樣便利。屏幕上跳出宣傳動畫:“出售你的夢境,我們都是你的觀眾……”

他點開,彈出一個對話框:“你確定要販賣夢境嗎?”

點擊“Yes”。

“請將眼睛對準掃描框。”

孟一探出身子,靠近機器上方的小框,一道綠色的光射出,掃描他的視網膜,屏幕上出現他的頭像。

“掃描成功,身份確認。”

機器下方吐出兩枚薄薄的半透明圓形貼片,中間嵌著一枚3毫米長的電子元件。他弓著身子,試著從貼片的出口往裏看,裏麵似乎藏著另一個宇宙。他想象自己縮小成蚊蠅大小,一路往機器深處穿行,進入一個處處是奇觀的幻想世界。

裏麵複雜的電子元件和電路板交錯排布,形狀各異,宛若不規則的金屬叢林。跟隨著電線的走向,能看到夢境采集貼片的存放區,半透明貼片從上到下層層排布,頗為壯觀,整個機器內部宛如一個巨大的奇幻電子城堡。他鑽研每一處裂痕縫隙,羅列出每一種零件的顏色跟形狀,探究眼前每一個對象的精密幾何學。那些光怪陸離的夢打破空間的界線,被透明貼片收容,直至變成無窮個充盈的小世界。

很多時候孟一就是這樣靠幻想度過,所以,他的夢才開始變得有趣。

隻要在晚上睡覺時,把貼片貼在兩側太陽穴上,當晚做的夢全都會被記錄下來,做成夢境拷貝。然後,拷貝裏的畫麵在劇場上映,票房收入的一部分歸夢主。他聽說有不少深諳此道的職業夢主,白天去尋找各種刺激,夜裏的夢總能引爆上座率。

孟一第一次上映的夢境沒幾個觀眾,慢慢地,他找到一些方法。他天天服用催夢劑,然後拚命回憶墜落那天的情景,細致到每個毛孔的感覺,就這樣割開自己的傷口,一遍又一遍。於是,墜落成了他夢境的主題。人們喜歡體驗墜落,因為從來沒有人飛到上麵去過。

後來他也做些別的夢,關於過去,關於未來,漸漸地,觀眾多了起來。他有時也看自己的夢,仿佛成了另一個人,透過銀幕去看見躲藏在真實世界背後的自己,類似某種奇妙的隱喻。

孟一不記得自己是如何遇上她的,第一次讓他笑的那個夢主。或許是在劇場裏,兩人正好坐在一起。她那場夢見的是考試的情景,麵對一張陌生考卷,她不停流汗,探出身子往旁人那裏偷窺,接著慌忙改寫自己的答案,動作滑稽,所有翔實的細節都透出一絲幽默感,整個夢就像一場連貫的喜劇演出。

“哈哈,那是我的夢……”她忍俊不禁,臉上的酒窩盛著銀幕透出的光。

孟一側過臉看她,那笑容像綻放在黑暗中一團燃燒的火焰。

他不敢笑,任何表情都不敢有,他就像個溺水的人,正被這笑聲一點點往上拽。劇場裏每個人都封閉在自己的氣泡裏,排成幾排,把自己用括號括起來,他想刪除這括號,給予她回應。但他害怕嚇走她,於是,把臉埋在雙掌間,提前退場。

他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知道她名字的,閆瀟,畢竟是在夢境販賣劇場裏相遇,所以,不記得很正常。他也不記得兩人是在怎樣的情景下再次相遇,他如何鼓起勇氣解釋自己似是而非的表情,以及之後,他和她,又是如何相愛的。

或許是因為夢。

重慶的山與路、橋與霧像是一個拚圖遊戲,最後幾片仿佛突然嵌入了應有的位置,揭示出一種從未有人想到的拚法。他們一起看自己的夢,看別人的夢,在現實與虛幻之中來回穿梭。孟一最喜歡的姿勢是和她緊緊擁抱,這樣她就不會看見自己的臉,看見他明明感到甜蜜卻露出的猙獰表情,正如相反的夢。

他覺得這擁抱,就像是一圈又一圈行走在不規則的重慶,如同一枚滑絲的螺釘,自己擰緊自己。

閆瀟,是因為他的夢才愛上他的,他不再墜落,而是飛升。她不在意那些不合時宜的表情,反而能從不對稱的表象上發掘他寶藏一樣的內心。這樣的情感聯係饒有趣味。她看過孟一從前演過的電影,有英雄、也有反派的角色,在銀幕裏轟轟烈烈地活過、死過,而這些不但沒有使他與世界割裂開來,反而讓人從一幀一幕中,悸動地感受到一種更為博大的真實。

而現在,看他的夢也一樣。

隱匿在重慶對孟一來說,像是留在一個英雄與反派、生與死之間的緩衝地帶,這裏連草地和樹木都具有某種火熱的自由精神,讓他不至於被形體的逼仄和靈魂的遼闊之間的反差擊潰。隻要不看鏡子,孟一便可活在一種假象之中,他當然不知道這種假象可以維持多久。

當第一次在劇場之外的地方細細觀察閆瀟,他害怕光線太強。她一頭齊肩中發,蜜桃一般的臉蛋,睫毛和酒窩都自成符號,說話微帶樂感,**中帶著灑脫,仿佛一個人既是行動的動力,又是行動的主體,既是獨唱者又在唱和聲。她看世界的方式和她的包容盡得其妙,她的一切,讓他有了重新活下去的衝動。

沒過多久,孟一也成了職業夢主,習慣通過另一種方式活在銀幕上。他夢到過世界末日、地球初生,在夢裏繼續思考宇宙到底是閉合,還是無限延展,這個問題曾讓他發狂,他夢到過和閆瀟相遇在各種電影場景,還有那些麵目全非的人,他們在大地上有許多麵目,攜帶著迥異的浮世之臉。

這些每每讓他暈眩,讓觀眾上癮。

夜晚,他們抵額入睡,太陽穴上的貼片暈出細小的、彩色的光圈,如同分崩離析的彩虹。

睡前,閆瀟問他:“你今晚又會夢見我嗎?”

“我怕我不願醒來。”

閆瀟用指腹輕輕撫過他的眼瞼,“睡吧……在夢裏,唯一的出口,是入口。”

閆瀟蜜桃味的呼吸貼伏在他臉上,像潮汐拍打海岸。看見她靜謐如滿月的臉,孟一思索著以後的生活,但不管故事如何進展,希望此刻安睡的她是個結局。

重慶轉而進入秋季,孟一的夢變得浪漫起來,他常常將現實的細節移至夢境,又用力將夢裏的一切推向現實。夢境販賣劇場這個虛幻之地,成了收容人們如床枕一般的棲身之所。

那個迷幻的夢讓孟一重新回到大眾視線。

他在夢中,思之以形,而忘了具體,他時而變成雄鷹,翅膀蓋過海洋和陸地,時而裂變成細菌或灰塵,找不到立錐之地,他的體內充滿悖論,目睹大地與萬物如何發生關聯,在一片牧草的青穗中又想起那個赴死的春天,顫顫巍巍的地平線上,他倒立著看那夕陽像是看著一張破碎的臉,隨即感覺自己成了一把犁,正挖掘環形溝壑,後來,眼瞼微微疲倦,索性就降落在閆瀟肩膀上,在銀製的天空下,稍作停留,如果不是星鬥在輕輕**,還以為宇宙被按下了暫停鍵,在一切坍縮之前,他問她一句“你願不願意”。

她說:“好。”

他們找到夢境販賣係統的發明者趙楓楠當見證人,儀式就在劇場舉辦,酒紅色的帷幕拉開,她的手將他緊緊握住。再次站在聚光燈下,孟一無所畏懼。不少人認出了他,那個墜落的演員,這些日子他去了哪裏,為何沒有再拍電影,他的臉又……

一切疑惑都無關緊要,他也無須在意。令他詫異的是,大家都主動繞過那些問題,隻有此時此地,隻有祝福。他無法確定自己是在哪一刻全然放下的,放下自卑與怨恨,在下棋和愛情中,都容易有這樣雲開霧散的時刻。

閆瀟笑得像個天使,經由那笑容,孟一認識到她靈魂的基本特征,她在夢裏就像一隻振翅疾飛的鳥,一支正中靶心的箭,現實中卻以更加柔和婉轉、甚至略帶遊移的方式表達。這可愛的反差讓他更愛她。

他也笑了,第一次那麽肆無忌憚地笑,每一塊臉部肌肉都鬆展開來,不在乎他們看到的是怎樣的表情。隻有在一無所有時,他才有機會明白,這是經過蒸餾和過濾的感情,一種不企圖占有對方的愛情,就像數學家愛他的符號、詩人愛他的詩句一樣,把它們傳遍全世界,通過夢或是別的方式,成為大家的共同財富。

夢境販賣係統是趙楓楠博士的發明,最初用於腦科學研究,通過測繪腦內神經細胞脈衝電流產生的生物磁場,來推算大腦內部的神經電活動。後來,他希望用“販賣夢境”讓這項技術更快地發展自身,卻無意為這個城市增加了一種新的驅動方式。

趙楓楠在台上宣布,這是夢境販賣劇場成就的第一對愛人,所以,需要有一個不一樣的儀式。孟一和閆瀟交換戒指,戒指上嵌著一枚微型芯片,那是對方所有的夢境拷貝。幸福過後,他們沉沉睡去。越來越多夢境像海水漫過他們腳下的土地,形成一道道柔和、低回的褶皺,向著仙鄉夢國奔流,而他卻對此毫無知覺。

孟一第一次夢到未來,夢見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過著一種全然陌生的生活。在遙遠的未來,科技發展到車子可以在城市中間飛行,人住在可以任意改變牆麵的住所,交通軌道可以隨時根據道路變換,甚至是天空的顏色和雨滴,都能改變成更適宜的樣式。還有很多,一切新鮮至極又充滿無限的想象力,而這,真實得如同發燙的床枕。

或許是從最深處的井底躍出水麵太過容易,他一下擁有了突如其來的愛人、莫名其妙的夢的救贖、未經抗爭便輕易獲得的認同。

劇情的轉折如同被刻意書寫。

夜裏,蒼穹與他們如此貼近,半夢半醒之間,他跟她的目光有過溫柔的接觸,似乎有未經思索的愛語升騰到她唇邊,而他也帶著一種嚴肅的感覺,退縮回他的自我,收斂起幻想,降低思想的敏銳。孟一看著她的臉,在想—

不,睡吧,別想了。

在夢裏,唯一的出口,是入口。她聽到一個聲音。

沒人記得是從哪天開始的,也沒人知道人類為什麽失去了做夢的能力。在地球自轉到太陽光照射不到的角度,大腦潛意識便停止運作,似乎被一道看不見的閥門封鎖了。一個人、十個人,越來越多,像前赴後繼的海浪奔向沙灘、被迫擱淺。

“不再做夢”,從一個不起眼的話題,變成詭異的非自然現象。最開始,無夢的日子並沒有掀起太大波瀾,畢竟無關痛癢,人們還饒有興趣地議論,社交場合也總能分出有夢派和無夢派。漸漸地,夢的悄然退場像一場瘟疫蔓延,稠密的夜變成人們試探自己的神聖時刻,在得到任何確切答案之前,一種集體無意識在現實生活中投射出曖昧的陰影。

無夢,成了一種形而上的噩夢。

後來,有藝術家把曾經做過的夢,能回憶起來的部分,畫成畫、砌成雕塑、寫成詩和歌,還有越來越多新的藝術形式,電光和煙火相互纏繞的霄雲、混淆五種感官的暫留,超越體驗、享受、時間、空間一切可形容名詞的……夢的藝術,它,成了夢本身。甚至有人把逝去的夢當作圖騰膜拜,試圖在自己充滿悖論的身體裏喚醒它。

有人說,是普羅米修斯盜走了人類的夢,將它們當成禮物送給受贈者。但是,夢,去了哪裏?為何我們必須繼承那些缺失?如若它去而複返,會以怎樣的方式降臨?

大學裏有了一種新專業—“夢境與人類文明發展關係的理性研究”,有年輕科學家樂觀地表示,無夢或許帶來了一種啟示,這正是腦科學理論研究在二十一世紀下半葉遇到最大的發展機遇,一旦跨過這道坎,人類智慧會順著這條階梯繼續向上攀登,未來將不可限量!

而過去的一切,在新新人類眼裏並非都是過期的罐頭,比如“夢境販賣係統”,在這個無夢時代,它正好被當代科學界視為最具有遠見的發明,而隨之保存的大量夢境拷貝,則成了科學家們對“無夢症”展開研究的一手素材。

實際上,對腦電波的定量研究,亦是對意識的定量研究。他們將夢境拷貝呈現出的腦電波頻率記錄、轉譯,那些過去的人類在做夢時,大腦有節律的神經電活動呈現δ波或紡錘波狀態,一條波動的弦,竟能衍生出萬花筒般的畫麵。這些由大量神經元同步發生的突觸電位經總和後形成的夢境,紛亂而零碎,如同盛夏午後的樹葉間隙漏下來的碎光,按時出現,旋即消散。

當這種平常定律成為一種過去,普通人對自己的缺失泫然欲泣,就像是一篇寫壞的文章,再怎麽改善表達技巧都無法重塑其精妙。一位叫敬一唯的科學家誓要讓這篇文章重煥光彩,她被調到專項研究組之後,將現代人的腦數據與過去夢境的腦電波波形做對比,在龐雜的數據中,她有了一個驚人的猜想。

“您相信全息夢嗎?我們從這些拷貝裏看到的,隻是夢的局部,但是全息夢可以通過夢中的任意一個畫麵或細節,看到所有夢的全貌,所有的。”敬一唯將所有數據攤開,展示給對麵的方博士,那些波形和圖紋似銀河嘩啦瀉下,密集地包覆在他身上。

“所有的夢,你是指,一個人所有的夢,還是?”博士往後仰了下身子,仿佛害怕驚擾到銀河。

“所有人,所有的夢。”敬一唯嘴角露出一絲不易被察覺的微笑,洋洋自得於剛剛驚起的漣漪。

方博士認可她接下來的實驗,以現代失夢的人類作為基點,將從前的夢當作大海上的航標,試圖循著這航跡找到自己的方向。就像如果不參照天上的某個點,就沒法確認自己在大地上的位置一樣,一個人要弄清楚自己身在地球何處,首先得弄懂自己跟月亮或星星的關係。

是一段失敗的感情給予她啟發,想知道自己為何失去,就先與失去的東西再次建立聯係,好比重新穿上這些舊衣物,給未成形的親昵賦予更加精確的含義。AI助手曾將她和男友留下的所有信息和數據進行過比對分析,與他們的情感進程相匹配,在一次次對細節的回溯中,她最終承認了自己的失敗—她不夠愛他。

“碰到天空之後,雙腳才能落地。”她喃喃自語著,想起曾經做過的一個夢,此時此刻,那些畫麵遙遠得像是波江座的一朵玫瑰。但是,她懂得夢的奧妙,不僅會流逝,還會回潮,像浪一樣。

在助手的幫助下,敬一唯特別挑選了50份夢境拷貝,找來49位誌願者,她自己也會親自參與其中。這個研究項目的初期階段是將夢境拷貝裏的畫麵通過腦機接口灌入誌願者的大腦,並設定好激活程序,那些夢便會在他們進入淺度睡眠時自動發酵,跟他們的意識保持同步運行,然後又在播放完畢後自動終止,如同夜裏的曇花。通過此前在誌願者大腦上安裝好的測量儀,檢測大腦在“做夢”時的腦電波活動。

重新做夢的感覺並沒有什麽特別,不過是瑣碎人生的胡亂拚接,像是五彩的玻璃被碾碎重新鋪就成一塊兒。不過,舊時代的人們好像連做夢都更加自由、更加鮮活,那些奇異浪漫的畫麵,或許是他們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一種投射,一種正或反的鏡像,那些美好的,足以支撐他們快樂很久,盡管毫無意義卻又彌足珍貴。這讓她對那個從來也沒留意過的時代抱有些許好感,而且感覺並不全然陌生,仿佛她曾經在那個時空中停留過。

敬一唯做著孟一的夢,兩人的腦電波數據匹配度是最高的,即便如此,研究也沒得到進展。她來回奔波於住處和研究所,有時在家裏自己植入夢境拷貝,有時索性在工作的地方連上設備倒頭睡去,兩個地點頻繁切換,就像兩種生活之間越來越模糊的分界線。

有一次,她從夢中醒來,發現自己倒在客廳沙發上,沙發裏的納米級生物凝膠隨著她的睡姿漸變成更貼合她體態的形狀,很多夜晚她就這樣安頓自己的所在。光線一點點爬上來,她試著把目光放在別處,可那些從前愛人在這空間裏停留過的痕跡,像是揮不去的視覺暫留,不客氣地把房間充填得毫無空隙。

接近天亮,牆麵的畫屏自動變換出海邊日出的虛擬場景,有帶著鹹味的微風從換氣口送出,殷勤地配合著畫麵裏海風的節奏。音樂將在三分鍾後播放,是巴洛克式交響曲。

一切都是最適宜的狀態。

她起身靠在沙發上,望著周遭熟悉的一切。她摘掉傳送夢的貼片和測量儀,沒等音樂棲滿雙耳,她的眼中便浮過一絲困頓和疑惑,喃喃自語著:“我,醒來了吧?”

如果他還在身邊,她會更加確定這一點。而現在,她發出語音停掉所有虛擬動態成像,看見外麵真實的天空,灰藍、無雲,以及天空下籠罩的城市—快速變換的交通軌道、在低空穿行的單人飛行器、無處不在的全息廣告、不痛不癢的新聞通過便攜式智能設備塞滿視界。還是那樣,永遠是那樣,再也沒有令人悸動的海蒼色天際線,沒有兩個人為了化解彼此的孤單而共謀一場互相取悅的遊戲,沒有吞吞吐吐的愛語襯托著落日後的群星廣場,一切都那麽規律、匆忙,一刻不停。

她微微皺起眉,撥弄著頭發,努力睜開惺忪的眼睛,在想—

再做一個夢吧。

於是,她甘願沉湎於這單槍匹馬的熱鬧,夢見自己變成一個不停墜落的男人,在一個像山一樣的城市上空,懸停、升起,又下墜;夢見自己躺在慘白的醫院望著慘白的天花板;夢見攬鏡自照時一張模糊又扭曲的臉;還有那些曾經包圍自己,又轟然散去的人群。最重要的是,有一個女孩,一個笑起來酒窩能盛滿星星的女孩,她對他很重要。

那個時候的重慶,生活似乎更簡單。一張餐桌前聚攏四季,路太高大不了爬坡上道,聚散兩端抵不過有愛就好,醒時往來睡時安眠,有故事來時便傾聽或講述,人與人之間就算像奇異地形一樣偶爾孤隔也能很快再遇,江水總是將希望運載至遠方,也將遠方的豐盛運回來,晴雨困飽時都有枝可依,日子似也豐樂無極。

不像這裏,不像現在。

上一個夢剛剛結束,一則福田大學的行程提醒便跳入她的增強視域中。她在《計算神經科學前沿》雜誌上發表過一篇文章,提出人腦產生的意識可以在高維度運行,這項研究推論讓她很快成了學術界的明星。此後,她經常收到大學的演講邀請,在一群熱情高漲的學生中總是備受歡迎,她也順便在他們之中挑選“植夢計劃”的誌願者。

午後的大學教室適合討論似真非真的話題,她站上講台做了一番動態演示,大腦860億個神經元正在學生們的頭頂閃閃發光。

“雖然我們已經習慣從三維角度來看待世界,但大腦卻充滿了多維的幾何結構,甚至可能在11個維度上運行。這些神經元在每個可能的方向互相連接,形成廣泛的蜂窩網絡,以某種方式使我們有了思想和意識。我的研究團隊曾利用超級計算機,用代數拓撲的方法構建了大腦皮層的詳細模型,通過數學模型對虛擬刺激的反應測試,我們可以在單個神經元細胞及整個大腦結構上來辨識神經網絡的細節。

“我們發現,在大腦中存在著不同種類和巨大數量的高維幾何結構,由精密連接的神經元團塊和它們之間的空白區域組成。這些空洞對大腦功能至關重要,當我們給虛擬大腦組織施加刺激時,發現神經元以一種高度有組織性的方式對刺激做出了反應。這意味著,人在思考問題的時候,神經元團塊會逐漸組合成更高維的結構,形成高維的孔隙或空洞。團塊中的神經元越多,空洞的維度就越高,最高的時候甚至可以達到十一個維度。

“而整個過程總是遵循從低維到高維,結構越來越複雜的順序,到最後轟然崩解。”

她繼續放大腦圖中的神經元叢圖像,然後走到他們中間,像是步入星叢之中。

“敬老師,您認為在那個空白的空間裏,是人腦意識的哪部分在運作?記憶、情感,還是……”是那位叫陸雲舸的博士研究生,同時也是她的誌願者,他舉起手,抿了抿嘴唇,被她的目光攫住後,臉頰微微泛紅。

“也許,”她停頓片刻,將頭發別到耳後,“是夢吧。”

實際上,這隻是她的主觀猜想,暫時沒有任何理論依據。她提出的全息夢,更是一種有影無形的概念,她和他們不斷植入那些夢,偶爾也做著夢裏的夢,僅僅是以夢主的身份夢見自己。就像一次一次拆卸又重新組合一個壞掉的時鍾,所有零件無一遺漏,終於,時針和分針再次啟程,嘀嗒嘀嗒,整個夢的機製繼續運作,可那些,隻是回聲。

她站在自動過濾的新空氣裏,跟大家一起沉浸於滿天星鬥的神聖中,眼神如教徒般虔誠。看到天上那些密不可分的星星,就應該清楚地下的季節與方位,這片大腦星空太過璀璨,每一顆星星都如同忠誠的士兵,站好自己的位置並排成龐大的矩陣,每接收到一次刺激反應,就造就一次慢慢席卷而來的脈衝海浪。

此時此刻,她又想起夢裏那個女孩,有著蜜桃味的呼吸,夜裏貼伏在耳邊,那呼吸如同海浪,在神經叢的空洞處造就一個棲身之所。

那裏一定有全部的信息,那裏產生的夢,將三維的規則破壞得支離破碎,像劇場裏的戲劇片段,但卻沒有過去、現在之分,沒有可觸碰的邊界,沒有時空與視角的限製,沒有自我和他者,沒有第四堵牆,在黑暗中可以造出影子,寫下一個標點即可看到整首詩的模樣,一切在眼前盡數伸展開來,不存在被遺忘或是突然被想起,探尋它是一種驚擾。

單是一個夢裏就有全部的意識的信息,就像是,從一顆行星身上能看到一整個銀河係。

向虛擬大腦發出一個刺激反應,神經脈衝能將它傳遞至宇宙的邊緣。

做夢的人醒了,所有人都醒了。

站在高維向低維看,總會有這種雲開霧散的時刻。

人隻是一個容器,夢在尋找一個容器,僅此而已。

宇宙也是一個容器,人的靈魂在尋找一個容器,僅此而已。

宇宙在做減法,一個夢減去一個夢的旅程,她的路也大抵如此。

恒星總會墜落在群星廣場,隻要專注地融入一片蜜桃般的空洞裏,無須猶豫,不存在對抗,連多餘的思想都小心避免,隻要看,看見所有的光都放棄逃逸,看見自己,懸停、升起、升起、升起。

直到,雲開霧散。

傍晚的任何地點都適合思考終極問題,所有的熱情和疑惑都平息在她身後。陸雲舸追著她跑出教室,鼓起所有勇氣,大聲說:“我們的夢,也許是去了高維!”

她的背影就像一個突兀的句號,和暖黃色的陽光合在一起,她停下腳步,緩緩轉過身,看著他,嘴角泛起一絲一直伏藏在深海底的微笑。

我們,一起,再做一個夢吧。他笑著說。

夜均勻濃稠得像切片,她繼續做著孟一的夢,就像是套上一件寬大的衣服,仿佛不穿上靈魂就會四處散落,隨著這種共生關係的深入,衣服竟然也漸漸變得完美合身。入夢前,她和他的目光有過溫柔的接觸,似乎有未經思索的愛語升騰到他唇邊,而她也帶著一種嚴肅的感覺,退縮回她的自我,收斂起幻想,降低思想的敏銳。

他們,他們,同時聽到一個聲音—在夢裏,唯一的出口,是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