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日飛行

我想贏一次,就一次。

萬力維在增強視域裏看見哥哥萬凱朝被眾人護擁著,他摘下頭戴設備,暗暗發願。

哥哥是飛行家族的驕傲,是母星的光榮,他連續三屆獲得環日飛行賽冠軍,是太陽係帝國炙手可熱的名人,連寰宇大帝都常常邀請他參加隻有上座官員才有資格出席的晚宴。父親和母親每天提起哥哥的次數,超過十七年來喚他的總和,好像那個名字能給人帶來無窮快樂似的。

擔任飛行上將的父親希望萬力維能成為萬凱朝第二,延續飛行家族的神話,可他至今還沒贏過一次,甚至是模擬賽。

萬力維握緊拳頭,強迫自己挺起胸,步入模擬圈,戴上浸入麵罩,全息虛擬影像彌散在周圍。他鑽入一艘飛行星艦,駕駛視角向四周廣闊延伸,前方是熱鬧的太空,太陽在遙不可及的地方發著熾熱的光。他側過頭,看見十幾艘飛行艦排列在拉格朗日點的艦塢裏等待起飛。

“比賽開始”的字樣如煙花炸開,所有飛行艦魚貫而出,氣勢如虹,萬力維的星艦跟他們並駕齊驅。舢板打開,星艦的外殼變得透明,繁盛的太陽係帝國景象一覽無餘,他背後就是帝國星球,在寰宇大帝的統治下,太陽係開啟了長久的和平發展期,從前的幾大殖民星也逐漸成為光榮的聯邦星,無人不讚歎寰宇大帝的開明和仁慈,就像無人不熱衷於環日飛行賽。

他操作動力引擎,將速度推進到十倍標準速,艦尾拖動的光帶在空中留下漂亮的尾跡,很快,十幾艘飛行艦逐漸互相拉開距離。而其他星艦也陸續提速,無懼前方可能出現的各種障礙,包括小行星帶、太空堡壘、衛星及不可見的星球引力場。他們需要躲避這些路障,在軌道內以最快速度完成環日飛行。

他長籲一口氣,看著屏麵顯示的預置航道,繼續提速,不斷出現的隕石從艦體周圍擦過。他屏住呼吸,眼看衝在最前的飛行艦已無影無蹤,而前方還有一個巨大的空間站,通常來說,繞過它並不需要減速,隻要控製好方向,一個太空環形漂移便能完美通過。

可萬力維害怕,顫抖的手懸停在減速按鈕上,另一隻手控製著方向儀,在距離兩千公裏的位置,那座狀如金屬長城的空間站在視線中變得越來越近,他決定向左繞行,並減速,此時屏麵提示,左前方有一團電磁暴幹擾。他慌了神,所有操作設備在他眼中變成胡亂排列的星星,飛行艦還在向左飛去,他定神拚命向右調整方向,本想再次加速躲過電磁暴的輻射範圍,可艙內不斷閃爍的光線告訴他,脈衝信號很快會因電磁輻射而消失。幾秒內,飛行艦便失去動力,急急墜向空間站的隱形護盾。霎時,一束微弱的煙花在金屬長城之上綻放,然後熄滅。

萬力維眼前的彩色畫麵漸變成黑白,他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在黑暗中孤獨地脈動,又一次失敗,這次模擬隻是整個環日飛行的一小段賽程而已。我始終沒有飛行的天賦,他想。萬力維對父親失望的眼神早已習以為常,他想過放棄,因為從小到大,他從沒贏得過勝利,似乎“失敗”早早寫入他的基因,或是幸運女神從未意識到他的存在。可是,在家族榮譽牆上,父親專門為他留出一個獎章空位,如果不填上它,那將會是他一生的空白。

夜晚來臨,城市像燦爛星空延伸出來的部分,他獨自去酒吧買醉,聽見旁人對環日飛行賽的紛紛議論,有人說下一次大賽至關重要,如果帝國再次獲得勝利,那幾個虎視眈眈的聯邦星便會安分不少。他會的,他從沒輸過,萬力維心想。機器人酒保遞給他一杯麥芽汁,盯著他看了片刻,隨後露出由程序精心校準過的驚訝神情:“寰宇大帝啊,萬凱朝在這裏!他就在……”

“不是,你認錯人了。”萬力維低下頭,撥開人群匆匆離開。他經常被認成萬凱朝,他們相差五歲,除了長相,萬力維沒有一點像他。

他搭上懸浮飛行器離開,外麵各處樓宇的全息廣告都跟環日飛行賽有關,他點開舒緩的音樂,聽到背景音樂下的寂靜,以及寂靜下的奔湧。又到了賽季,這是太陽係最酷的競技賽事,所有人都為此著迷,參賽隊伍代表各星球的經濟和科技實力,寰宇大帝對此相當重視,勝利不僅是榮耀,還是帝國星球權力地位的象征。假如太陽係內不可避免要開戰,隻要開戰前拿到環日飛行賽的冠軍,那個星球便可以置身戰事外,這仿佛是寫入宇宙定律的共識。

環日飛行賽的規則很簡單,飛行員駕駛飛行星艦環繞太陽飛行一周,約六個天文單位,最先抵達終點的就是冠軍。帝國星球圍繞太陽公轉一周需要一個標準年時間,而飛行員須在行星軌道內不斷提速,途中有艦塢供他們休息補給,比賽全程會在太陽係帝國的每個屏幕、私人視域裏播放。

還有星鏈陣列的所有衛星、空間站、星環上都布滿了高速攝影機,確保每位飛行員的比賽畫麵無死角呈現給觀眾,飛行員的個人視角,也能供大家觀看。在太空中競速是人類科技的巨大進步,是人類智慧、體能、耐力的終極挑戰,圍繞恒星飛行,亦是凡人向神明禮敬的崇高儀式。這項賽事彰顯著帝國,甚至是人類文明的榮耀,盡管曆史上有不少飛行員因此喪命,但有些事比活著更重要,不是嗎?父親常常這樣說。

回到家,萬力維再次看到陳列牆上的新聞—上屆大賽,萬凱朝打破帝國記錄,僅七十二天便完成環日飛行,他是史上最年輕的冠軍飛行員,是備受寰宇大帝寵愛的太陽之子。

他輕輕歎氣,我始終成為不了他。深夜,他收拾行李,準備明早便離家,去一顆遙遠的聯邦星,放下家族、榮耀和勝利,開始一場命定的自我放逐。

黎明悄無聲息。旅行飛船抵達冥王星的一顆衛星塔司星,星球表麵遍布著人造森林,處處能聽見湖水輕舔湖岸的幽音,他一登陸這裏,粉色的花突然就開了,泡沫狀、宛如幻影,令空氣充滿精妙的顏色。塔司星遠離太陽,卻不積雪,因為冥王星附近的太陽帆,會將恒星的光芒毫無保留地遍灑在這裏。雖比不上帝國星球的繁華,但他卻喜歡上了這裏的恬靜。

萬力維在樹屋休憩了幾天,擅長心靈療愈的塔司星人充滿禪意地對他低語:你不是害怕飛行,隻是潛意識裏無形的恐懼,恐懼太陽、恐懼未知和失敗、恐懼成為太陽下的影子,但你始終是自由的。無所謂了,反正不會再飛了,他說。

塔司星柔軟的空虛令萬力維漸漸放下過去,起風的森林像他夢中的大海一樣起伏,可命運仿若一條預設好的星軌,將他再次拋擲到未測的半空。不久後,上將軍官的飛船忽然降落在塔司星,他一眼認出船體外側的鳳凰紋樣,那是他們為之驕傲的家族紋飾。父親從艙內走下來,沒穿製服,雙腳蹣跚,麵容蒼老了許多,全然沒了從前那般高貴的氣質,仿佛靈魂被抽了去。

“寰宇大帝啊,你哥哥……他死了。”父親眼眶深陷,抱著他勉力忍住哭泣。

萬力維摟著父親,任憑大腦的空白掠奪他的神智,他從未知曉,靜默可以如此深沉,他的心口傳來一陣震顫,像是恒星在心裏燃燒又瞬間變得冰冷。父親失去了他心尖的驕傲,帝國失去了給它帶來無上榮耀的太陽之子,那個完美的飛行員,像流星一樣驟然消逝在宇宙。

“哥哥,他是怎麽……”

父親親自來找他是有原因的,傷痛平息過後,他要求萬力維代替哥哥飛行,去參加三個月後的帝國環日飛行賽。萬力維不明白為何非得如此,而且,他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贏。

“孩子,你必須贏,必須……”父親以一種近乎乞求的語氣,望著他露出憐愛又痛苦的眼神。

父親告訴他,哥哥不久前死於一場意外,在從帝國星球去往聯邦火星的途中,穿梭機引擎突然發生故障,在太空中爆炸了,而他就葬身於那片煙火中。探審司部長從截傳回來的數據及事件前後種種跡象推斷,這是聯邦金星的陰謀,萬凱朝的離世,會讓帝國星球輸掉環日飛行賽,這便給了幾個聯邦星可乘之機,而金星上的首席執行官一直對寰宇大帝頗有微詞,並且在暗暗組建軍力,拉攏其餘的聯邦星。

寰宇大帝下令全麵封鎖萬凱朝去世的消息,但如果他未能如期參賽並贏得勝利,帝國的榮耀和威嚴便不複從前。因此,他們想讓萬力維冒充萬凱朝參賽,無論勝算幾何,萬力維就是唯一的希望。

“你必須跟我回去,立即投入飛行賽的訓練!”父親的眼神恢複堅毅,“你不是為了自己和家族的輸贏,而是整個帝國星球,你要扮成他,去贏得比賽,全世界隻有你能做到,孩子。”

萬力維輕輕搖頭,嘴上卻無奈應承:“好的,我回去。”他跟隨父親登上回家的飛船,俯瞰塔司星的夢之森林,感覺自己的靈魂被銬上了一副沉重的枷鎖。這是宿命嗎?我注定要成為他的影子。

接下來的三個月,萬力維投入模擬賽和實戰訓練中,在幾位最優秀的飛行上將的指導下,完成超負荷的飛行。無論他怎麽努力,還是輸多勝少,他知道,萬凱朝的神話注定破滅。訓練至深夜,他在模擬賽的排名依然靠後。飛行上將澤維爾摘掉浸入麵罩,神色嚴厲:“你應該好好看一下你哥哥的飛行視角,也許能學會……他的勇氣,至少。”

萬力維點頭,不顧困頓襲來,再次進入艦塢,一遍遍觀看哥哥的個人飛行視角,他馳騁在深藍色幕布之上,星際間無處不在的危險潛伏在他左右,還有對手的挑釁、身體的疲乏,太空中的一切都在考驗著他。萬力維跟隨他的視線,坐進了戰無不勝的鳳凰號飛行艦,眼睛探向深空,雙手如彈奏琴鍵般在操作台上遊走,在凶險的第一軌道上加速至光速的二千分之一、側身掠過密密匝匝的行星帶、將等離子光束甩在對手飛行艦的舢板上、在太空哨站前滑行出最完美的弧度……

萬力維的熱血重新被點燃,似乎有一瞬間,他感覺鳳凰號就像是他身體延伸出來的一部分,他就是帝國最優秀的飛行員,是受萬人敬仰的太陽之子。他開始想象,所有那些在廣闊世界中穿越的人,那些被錯置、被忽略,對自己缺乏審視、情思找不到寄身之處的人,他們如何在宇宙中尋得自己的定位?群星在頭頂閃爍,他不知黎明何時降臨,隻知此刻正徜徉在廣闊的星空之下,身不在場般地路過萬物,也路過自己。

哥哥,飛到終點的那一刻,你在想什麽?

飛行不隻是一項比賽,更像是一門探討自我與宇宙關係的高深藝術,萬力維知道自己尚未參透。父親和澤維爾的輪番指導,並未幫他取得更大進步。而他,也隻有在哥哥的視角裏才能真正享受飛行,因為在那些時刻,他把自己當作全然無畏的萬凱朝。

幾日後,寰宇大帝親自來密訓基地見他,大帝一身潔白製服,威嚴又和藹,站立大廳中央,宛若一座高山。萬力維的目光攀上大帝,立馬又躲閃開,低著頭不敢發一言。澤維爾毫不客氣匯報了萬力維的訓練情況,並建議大帝部署軍力,在賽後直麵可能發生的星際衝突。

寰宇大帝思忖許久,眉宇間滌**著榮耀之思的閃光,父親站立一側,並未為次子多做辯解。片刻後,大帝的眼神定在萬力維身上:“盡力吧,孩子,事實比你想象得更加殘酷,一些聯邦星也暗中加入了金星叛軍。贏得一場飛行比賽,也許能將戰事拖延好幾個標準年,也許能挽救上千萬人的性命……我知道將這些強加於你身上並不是一件公平的事,可是默默扛下一切,何嚐不是英雄之路的開始。你知道嗎,這些年在群星之間穿梭,我悟到了一件事,不為自己活著,不為欲念活著,把眼光放在宇宙深處,那裏有真正的自由。”萬力維眼中掠過一絲亮光,大帝拍了拍他的肩膀,“萬力維,我會記住你的名字,祝帝國好運。”

萬力維盯著腳尖,聲音顫抖:“是,大帝。”

大帝走後,萬力維時常躺在星空下冥想,他試著把目光探向宇宙深處,在那些隱秘的光芒之中,他發現了在帝國星係中從未擁有過的事物,熱愛、忠誠、無畏、勇氣、責任或者別的,無形無相卻又時刻在為他的靈魂塑形。他感覺自己像一顆從天上掠過的人造衛星,立刻看到那條幽深峽穀。

我接受這命運,但我依然是自由的。

環日飛行賽如期而至,太陽係帝國在狂歡中迎來了黎明。群星廣場上聚集著來自各大行星的公民,全息投影播放著每位飛行員往日的榮光畫麵。看台區的助威陣勢仿佛海上翻湧的浪潮,拍打著每個人躁動的脈搏,那浮在空中盈盈動**的光芒和色彩,與恒星的熱力融合在一起,將這廣場點綴成永不落幕的嘉年華。

來自32個星球的68位飛行員在拉格朗日點的艦塢集結,引擎發動聲汰換掉其餘冗雜的聲音,空氣中浮動的節律感如同英雄的心跳。萬力維穿著哥哥最愛的飛行製服,坐進“鳳凰號”,凝望著各處太空堡壘閃耀著的奪目燈光,他知道,此刻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注視著自己,而他依然沒有勝利的把握。無論如何,飛吧。

隨著寰宇大帝一聲令下,六十八艘造型各異的星艦飛出艦塢,艦尾的藍色推進光束如同彗星軌跡,劃過太空。行星軌道上的哨站陸續點亮烽火,為途經的飛行艦指引方向。各星球之間的太空航道變得愈加熱鬧,駐守在附近的大型商艦提前排成陣列,為他們擋開隨時飛來的隕石。

飛行過程是對耐力和意誌的雙重考驗,萬力維開程還算順利,在駛離帝國星球附近的繁華區域後,進入更加危險的第二軌道,也就是距離太陽更近的行星運行軌道。他點開比賽星圖,眼看“鳳凰號”隻排在第三十六名,他決定加速,星艦推進器轉換速率,將他推往星空的更深處。最開始他有些眩暈,星星在眼中扭曲著光線,被熨平拉長,直到鳳凰號衝過前方那片星際塵埃雲,劃出一道灰色軌跡。

飛行中大多時候是黑暗寂靜的,隻有危險,能讓他們保持最興奮狀態。但對於萬力維來說,未知的危險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自己是個替身,他想念塔司星的森林,林間穿梭的風可以讓他忘掉自己的存在。

在好幾次僥幸擦過彗星、行星力場和星際廊橋之後,萬力維變得緊張起來,肩膀緊繃著,雙眼疲憊地望向深空。寰宇大帝啊,請賜我勇氣和好運。一段危險的航程後,“鳳凰號”的排名下降八位,萬力維開始減少在哨站艦塢的睡眠時間。在那些短暫而破碎的睡夢中,他總夢見哥哥,哥哥被恒星的光芒包圍,看著自己隻是笑。

萬力維想念他勝過塔司星森林,他僅僅是存在於心,一道沒有名字的色彩便足以點亮漆黑太空。他再次提速,座位的加速保護盾鉗住他,身體僵硬、思維鈍滯,卻阻止不了“鳳凰號”馳騁於寰宇間,順利超過幾艘疲倦的星艦後,他感覺前方似乎有股神秘力量在指引自己。

十幾天後,他飛行至中央哨站進行全麵補給,星艦剛停泊便接到父親的信息。他打開私密通訊頻段,父親的聲音低沉而又沙啞:“力維,聯邦金星已收到秘密情報,猜到你不是真的萬凱朝,所以他們咬定帝國星球會輸掉比賽,而現在,聯合叛軍已悄悄集結軍艦,包圍了帝國星球的所有太空要塞,一旦比賽失敗,帝國將麵臨致命打擊。”

“什麽?”

“選擇第一軌道,然後戴上腦盾,它會讓你在飛行中保持絕對清醒,去吧!”

曆史上隻有三位飛行員飛過第一軌道,萬凱朝是其中之一。距離太陽更近,危險係數也越高,但卻能更快到達終點,隻有頂級飛行員敢如此冒險。

寰宇大帝的話如磬鍾聲在他耳邊回響,他沒有選擇,隻能孤注一擲,補給結束後返回星艦,在艙內找到父親留下的腦盾—一對圓形金屬貼片,貼在兩側太陽穴。隨後,他深吸一口氣,拋卻所有雜念,毅然將速度推進至光速的兩千分之一。那一瞬間,他眼前一片漆黑,隻覺身體像鹽一樣融入大海。等他再次睜開眼,眼前的畫麵變幻一新,星空像流動的銀色瀑布,廣闊無垠的黑色天鵝絨如畫軸一般卷入鳳凰號的視窗。

循著軌跡,“鳳凰號”順利泊入第一軌道,太陽光線的折射越加強烈,這條賽道總長五個天文單位,而剩下的路程距離更短、障礙更少。此時,星艦自動開啟力場護盾,精準保持與恒星間的引力平衡,如果稍有差錯,星艦便會被引力拖拽、墜向太陽。

第一軌道的飛行令他感覺如履薄冰,身體和思維的每一根弦都繃到最緊,但不久,“鳳凰號”的排名上升至12名。群星廣場上的觀眾都在為萬凱朝歡呼,他的勇氣再次激勵著帝國星球的每一個人。逐漸適應艙內力場變化的逼仄感後,萬力維試著放鬆下來,仿佛回到當初觀看哥哥飛行視角的泰然,群星當空,暗夜寂照,在全然無我的冥想狀態下,他似乎忘了自己在比賽,忘了那些星係的爭端,他擁有的隻有此時此刻,隻有當下的宇宙,在第一軌道上,他再次找回了享受飛行的奇妙感覺。

十幾天後,“鳳凰號”排名升至第五,之後陸續有幾艘星艦駛入第一軌道。在距離拉格朗日點和太陽表麵垂直的終線僅剩538萬公裏時,鳳凰號持續領先,排名第三。

一切都預兆著奇跡即將發生,然而,幾小時後,星艦發出緊急報告,艦體的力場護盾嚴重損壞,故障原因不明。

他努力保持鎮定,啟動係統自動修複,一邊默默祈禱,一邊手動檢查各項參數。係統提示修複無效,星艦無法保持原速運行,如不減速,艦體則容易被失衡的力場撕碎。萬力維心跳驟升,他在腦中飛快計算著最後的航程距離、飛行速度、引力平衡值等等,預設最好和最壞的結果,但在此刻,似乎沒有折中選擇,就像生與死的對立。那個鳳凰紋飾突然鑽入他的思維縫隙,一瞬間,他仿佛悟到了什麽。

幾乎在同時,眼前的畫麵出現異樣的閃動,萬力維下意識摘下腦盾,視線似乎被切換掉,他瞬間明白這是父親的“計謀”。腦盾中是哥哥從前在第一軌道的飛行視角畫麵,完全重疊在他的視域上,他以為在經曆自己的飛行,實際卻是沿著哥哥的成功之路往前馳騁。但也因此,他才得以在一種牽引的力量下尋回一些勇氣和好運。父親知道,第一軌道的航程和飛行方式比較固定,隻要他操縱星艦的航行係統不出謬誤,便能在哥哥的加持下抵達終點。可現在護盾受損、無法修複,他必須獨自麵對剩下的一切,他細細觀察星艦報告的引擎受損情況,顯然是有人故意為之,也許在停留稍久的中央補給站,有叛軍間諜潛入,對“鳳凰號”做了手腳。他也明白,帝國正受到威脅。

萬力維明白接下來要做的事沒有任何退路,他重新看了眼鳳凰紋飾,咬緊牙,關掉力場護盾,將所有動力推進到加速引擎。“鳳凰號”切換到新指令,拖著藍色尾跡以六十萬公裏每小時的速度向前飛馳,艙內的力場保護也消失了,加速度令他瞬間暈厥,他看不到“鳳凰號”馳騁於眾宇、忙得星辰滿身的樣子,但在做決定的那一刻,他的整副身心已與這艘星艦融合在一起。

“鳳凰號”的速度令所有人驚歎,群星廣場的畫麵卻隻能看到它如箭矢般匆匆的掠影。

沒多久,因為力場的失衡,無論再極速運行的物體都無法保持自身的軌跡,而熾熱的恒星開始向靠近它的飛行物釋放不可掙脫的引力,這是致命的,所有人都明白。現在,艙內溫度正在升高,他的全身已被汗水浸透,係統陸續發出多處警報。

“鳳凰號”排名上升至第一,塔司星人也在為他祈禱。

距離終點一百二十四萬公裏,有什麽在融化,像水滴一樣。

艙內環境變得極端惡劣,係統報告不再適宜人類生存,他能感受到痛苦的神智又被送回身體,皮膚被灼傷,體內水分蒸發殆盡,呼吸就像刀尖上行走。而時間在他眼中,仿佛變成了一種裝飾物,上一秒和下一秒的中間,隔著漫長如宇宙創世前的空白。

似乎過去了億萬年,“鳳凰號”終於偏離第一軌道,徑直向太陽的方向飛去。血液在身體內加速流動,接著變成蒸汽,一切有形之物正在一步步化為無形,從無到有,再從有到無,這也許就是宇宙的目的吧。母親在抽泣,他好像能聽到似的,哥哥的製服被弄髒了,他想擦拭,卻感受不到自己形體的存在。

短暫的一生在他腦海裏迅速掠過,那些庸常的生活,那些瑣碎的、孤立的自我,沒有什麽值得留戀。而現在有了,就是此刻,我自由了。他鼓起最後的勇氣,直視太陽,朝著那刺眼的金色光芒輕輕點頭,直到熾烈的火焰包裹住一切。寰宇大帝啊,這是我獻上的最後的榮耀,祝帝國好運。

最後路程,恒星引力大過剩餘的引擎加速度,“鳳凰號”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在墜入跳動的橙黃色日珥之前,彌散成灰燼。

此時,環日飛行係統顯示:“鳳凰號”抵達終線。

“恭喜萬凱朝再次獲得環日飛行賽冠軍!”勝利的消息在最短時間內傳遍太陽係帝國的每一個角落,群星廣場上旗幟飛揚、彩燈天降,人群沸騰了,高聲喊出萬凱朝的名字,有人為他流淚,有人為他瘋狂。一隻巨大的鳳凰全息投影在中央躍動飛舞著,飛騰至最高處,然後散落成漫天星光墜落在每個人的肩膀。人們會永遠記得他—萬凱朝,環日飛行史上最偉大的英雄,他用犧牲換來了帝國星球的無上榮耀。

此刻的帝國中心,寰宇大帝仰望著那顆光芒耀眼的太陽,沉默不語。身為飛行上將的父親站在大帝身後,眼中泛淚卻麵帶驕傲,耳邊似乎回**著次子的聲音—

我贏了,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