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魂曲

皓月當空,帝國宮殿清涼如昨。

天淩司命匆匆步入廊道,眉間緊皺,太子的宮殿位於主殿右側,是寰宇大帝的安排。他快步踏入第三道殿門,門後便是太子臥榻,威猛的護衛官對他頷首致敬。他推門而入,空氣中彌漫著熏蒸藥液的味道,太子身著內襯白衣,側臥在榻上,周圍有三兩侍女在伺候。

聽見腳步聲,太子側過身來,他二十歲上下,麵容俊美卻清瘦蒼白,身體虛弱無力,嘴唇也毫無血色,見著天淩司命,眼神重新有了神采,“天淩,如何?”

天淩司命眉如春山,英氣逼人,身著一席白袍,衣麵繡著牝鹿紋飾,他扶太子起身,“殿下,臣為您帶來了好消息。”

太子喚侍女離開,看向天淩,嘴角揚起笑意:“我就知道,你不會錯付。”

天淩司命行跪地禮:“自寰宇大帝奪走帝位,五大司命家族隻剩我牝鹿家族心向太子,臣和先帝的舊部族暗地招兵買馬,為太子籌建大軍,期望有一日,能助太子奪回帝位,一統天下。可寰宇大帝似乎有所警覺,他的軍隊在數量和力量上遠在我們之上。不過,臣近日在民間尋得一位奇人,她擁有令機械造物生起自主魂靈的能力,如果將她招入,我們興許可以打造一支……勢不可擋的機械大軍!”

太子忍住咳嗽,提起銀色蒸壺,吸入藥液的蒸汽,“天淩起身,你說的當真?是何能力,能令機械產生自主魂靈?”

“臣聽說,是南方國度失傳已久的塑魂術,不管是人、動物,還是無生機之物,都能為其重塑魂靈。”

太子向前探出身子,“如何重塑魂靈?”

“臣的理解,令無生命的擁有生命,令有生命的更上層樓。”

“請她來見我,盡快!”

“是,殿下。”

天淩司命正欲轉身,太子叫住他:“天淩,待我複位,榮耀帝國有你的一半。”

天淩緊繃的肩膀鬆弛下來,眼神清澈,望向太子:“殿下,臣不為家族榮耀,亦不為功名利祿,隻求您平安喜樂。”

看到太子露出久違的笑容,天淩司命欣然作禮,隨後離開寢宮,打賞了護衛官一些銀錢,循著回路,步入秋夜月光的恩澤。

天淩司命返回府上,議事大廳亮著燈火,幾位身著軍胄的貴族圍坐著等他。文青雲校尉上前迎接,“殿下的病可好些了?”

他搖頭:“未見好。”

陸行上將問道:“太子的軍隊在城外密訓已有時日,但憑目前的實力,尚不足以匡扶大業,不知你日前提起的江湖之術,對我們的事業可有益處?”

空行上將說道:“這等術士我見多了,引入朝堂之上恐怕令人恥笑,我的翼軍部隊隻要繼續擴充,相信……”

天淩語氣堅定:“這是唯一的辦法。”

廳內議論紛紛,有人說:“七天後的夜宴,寰宇大帝邀請太子出席,可太子身體羸弱,失了君王氣度,隻怕給五大司命家族看到,會有損他們的信心啊。”

“若太子借口身體抱恙,不出席呢?”

“那便長了伏胤老賊的士氣,一旦太子失去五大家族的支持,伏胤再誕下子嗣,太子之位可就難保了!”

天淩從座位起身,目光如劍:“三天後,我便領那名女子進宮。”

眾人漸散去,天淩望著堂前月影,思憶起那些他思憶過無數次的往事。他和普濟太子從小一起長大,前朝大帝待他視如己出,讓他做普濟的伴讀和貼身護衛。天淩知道,普濟天生寬容慈愛,心懷天下、悲憫世人,未來一定是位流芳千古的帝王。可太子即將繼位之時,他的親舅舅伏胤暗掌軍權,強行奪取了帝位。麵對突變的大勢,五大司命家族也隻能俯首稱臣。此後,太子無故染上頑疾,久治不愈,甚至長年被軟禁在宮裏。

現在,隻有牝鹿家族和一些舊部族感念先帝的恩澤,也隻有天淩,惦念著與普濟的手足情誼,真正相信他是一位未來之君。而這複國大計,在天淩心裏如同一座高山,他隻能跟隨普濟冒死攀登,如今,成敗就係在一女子身上。

天淩不久前從密探那兒聽說了小蟬蛻,並親自跟蹤她了一些時日,他親眼見到小蟬蛻手握一塊湛藍奇石,療愈瀕死的病人,她家裏有好些機械工具幫她勞作,還有幾台運算儀,一刻不停地自動在紙上塗塗畫畫,不僅如此,她似乎還能用意念操控那些機械。天淩震驚於那些波詭雲譎的現象,那是榮耀帝國未曾有過的技術,或者,隻存在於傳說中,但他認定,小蟬蛻能讓他們最短時間登上那座高山。

三日後的夜裏,天淩司命步入長長廊道,身後跟著扮成俊俏小生的小蟬蛻,她生得清秀俊俏而有靈氣,一雙大眼睛四處打量宮殿上下,腰間掛著一個皮革製的寶袋。

“司命大人,這宮殿建造得如此……”

“什麽?”

“地基四方,麵東背西,屋頂八角朝天,對應北鬥星象,在幾何上實屬完美,可唯獨缺了圓,也就缺了一股氣。”

“什麽氣?”

“君王之氣。”

天淩眉頭一皺:“你最好別胡亂猜測,這可是太子宮殿。”

小蟬蛻揚起臉,毫不怯懦:“我看你不獨是為了請我給太子治病吧,如果需要我做別的,我還得知道更多呢。”

天淩無話,帶她進入第三層殿,護衛官攔住他們:“司命大人,寰宇大帝有令,陌生人不得進入太子寢宮。”

天淩掏出更多銀錢遞與他:“這是詩樂坊的詩人,來與太子吟詩作對,取個樂而已,不必在意,子夜前,我們便離開。”

殿門打開,太子倚在床邊,似乎等候多時。他看到小蟬蛻,麵露欣喜之色:“便是你?”

小蟬蛻一副古靈精怪的模樣,也不作禮,上前兩步便說:“太子殿下,聽他說,您是整個帝國心腸最好的人,今日見您一麵,我便知道。您的病呀,這些藥液都是治不好的,”她繼續向前,“我有辦法……”

天淩伸手攔住她:“無禮!”

“天淩,這小女子機靈得很,由著她吧,”太子抬眼看她,“你如何治我的病?”

小蟬蛻從寶袋裏掏出兩卷金線,“請司命大人將這兩根線係在太子手腕上。”

天淩照辦,小蟬蛻盤腿坐在殿中,與太子有十米距離,兩根金線一頭係在太子手腕,一頭係在她鑲嵌著寶石的手鐲上,這兩根線上還分別掛著三個和七個細小的鈴鐺。她示意大家安靜,隨後閉上眼睛,不一會兒,一根線上的三個鈴鐺中,有兩個微微振動,一個毫無反應,而另一根線上的七個鈴鐺,也有一個毫無動靜。

小蟬蛻閉上眼,似在吟唱:“心之精爽,是謂魂魄;魂魄去之,何以能久?三魂七魄,本從形氣而有,形氣既殊,魂魄各異。附形之靈為魄,附氣之神為魂。初生之時,耳目心識、手足運動、啼呼為聲,此則魄之靈;精神性識、漸有所知,此則魂之神。”

天淩麵露驚色:“你的意思是,太子的三魂七魄,各少了一魂一魄?”

“是,應是一種封印之術,令太子腦中的鏡像神經元閉合,導致他氣脈混亂,久疾難愈。”

“準是伏胤幹的,待大業早成,臣一定取他性命!”

小蟬蛻疑惑:“大業?你們要謀反?”

太子輕咳兩聲:“小女子,聽好,我們不是謀反,是回到本來的位置上。這封印之術恐怕也是來自江湖,我的耳目心識、精神性識比起從前確有損傷,這如何能治?”

“需要手術,用一種特殊材料將您閉合的神經重新連接。”

“會不會有危險?”天淩目光急切。

“如果二位放心本姑娘,便不會有大礙。”

太子問:“需要多長時間?”

“最快,天亮以前。”

太子用眼神安撫天淩,“盡快開始吧。”

“殿下……”

小蟬蛻鬆開寶袋,掏出一顆金屬球,慢慢靠近太子,“不管你們看到什麽,別問別說,結束後本姑娘自會解釋。”

“此是……何物?”

小蟬蛻沉默不言。天淩跟上前,在她身後低語:“如果太子有任何閃失,你也別想活著出去,隻是,太子一命抵得過我們所有人,但求你全力相救。”

她點點頭。

太子注射麻醉液後安然躺下,那顆拳頭大的金屬圓球由中心散開成十多隻細長的觸手,觸手頂端分別嵌著一顆淡藍色寶石,整個如同一隻發光的蜘蛛。小蟬蛻手鐲上的寶石同時亮起,“蜘蛛”爬到太子頭頂,開始一番掃描和測量。隨後,她的手指懸在半空,似在輕輕撥弄琴弦,那些觸手跟她的手部動作全然同步,仿佛擁有了全新的魂靈。

邊緣的觸手將位於太陽穴的皮膚劃開一道口子,鮮血滲出,另一隻觸手將一顆發光的寶石嵌入皮下,接著,觸手繼續將微細的寶石嵌入太子的大腦皮層下,從前額到另一側太陽穴,七顆寶石正如北鬥星象的位置,在他頭上閃爍著銀河星辰般的光芒。她翻開寶袋裏的器具,為創口做處理,蜘蛛觸手靈活得像在跳一支舞,在黑色發絲間穿梭竟沒割斷一根頭發,這般速度和精準度,令一旁的天淩默默驚歎。

許久,寶石嵌入完成,接下來是無比精細的校準工作,那“蜘蛛”收攏成圓球,球麵紋路的縫隙中透出亮眼的光,小蟬蛻閉目凝神,雙手控住失重懸浮在太子頭上的圓球,像是束著一顆藍色太陽。

接著,她緩緩吟唱道:“隕星隕星,永愛敬之。恒和天河,以淪以漣。貫流綿長,首生熠熠。發之綹之,動攪濤浪。苗火焰火,與明與亮。庭方楚楚,額映輝輝。是飾如皓,是佩如潔。萬物生靈,睽睽眾目。隕星隕星,英聖嘉惠。可願求得,喜悅之福。世間萬物,永載承之。腰纏天綾,頭冠赫巾。窈窕其相,澤澤瑰石。姝秀其相,洋洋斑斕。斯覆衣袍,曜下閃爍。斯披衣袍,君澤天下。”

這歌聲婉轉空靈,如山澗潺潺流水,又如流星劃過夜空。不知過了多久,小蟬蛻唱畢,收起所有器物,退到一邊。天淩望著太子安然靜好的睡態,躬身向她行禮,“姑娘方才唱的是何曲?那器物為何能懸在空中?太子腦中……”

“是鎮魂曲。太子缺失的一魂一魄,是大腦皮質有所損傷,皮質下聚集著無數神經細胞,具有六層構造,含有複雜回路,是思考的中樞,就像這座皇宮中的主殿。而皮質下的聯絡纖維,則是感覺性和運動性語言的中樞,就像宮殿中曲曲折折的廊道,現在,他的覺知與體魄、思維與情感都已得到修複。”小蟬蛻用手勢比擬著,“你知道嗎,每個人生起一念,大腦會發出看不見的光束,像跳動的弦,像舞動的閃電,又像翻湧的波浪,鎮魂曲的曲調也是電和波,在隕星的幫助下,鎮魂曲能重新校準和勾連太子丟失的部分,那魂與魄,是‘氣’,亦是‘神’,更是……”

“君王的心智。”

“對,等太子醒來,你們就明白啦!”

天淩深吸一口氣,“這隕星的力量,還請小蟬蛻開示一二。”

已過三更,窗外夜色濃稠,小蟬蛻雙手交叉在胸前,與天淩說起隕星的來曆。多年前,南方國度的一個村落裏,突然出現一塊天外飛來的隕星,有水缸般大小。人們發現,這隕星有神奇力量,將一小塊碎石放在傷口或病患處,能很快治愈,小蟬蛻的村人就靠著隕星碎片行醫救人。久而久之,名聲傳開了,寰宇大帝表麵厭惡江湖之術,下令不許他們踏入都城,卻暗中派人查探這方術的秘密。幸而村人誓死保護,所以外人並不知曉隕星的存在,更無從得知它真實的力量。寰宇大帝殺了十幾個村人,卻依然得不到治病的奧義,就此作罷。

小蟬蛻每夜仰望星空,群星脈動的韻律給了她無窮無盡的靈感。她猜測隕星有著來自宇宙洪荒的原始力量,跟太陽一樣能賦予生命,跟月亮一樣能召喚潮汐。她在示微鏡下看到隕星碎片的結構,是無數個連接在一起的等邊六角形,令她想到金剛石和蜂巢的切麵。她利用隕星碎片製成各式器具,日晷、渾天儀、重力儀、數術盤、司南車,等等。隕星就像一麵鏡子,萬物投射其上,反應出的是來自其源頭的本質。

於是,她測算日月星辰運行的周期,測量黃道十二宮與地磁線的角度,測畫出地球的三百六十條經線和六條緯線,計算出圓周與直徑比值的幾百位數字。這世界的天文地理數術幾何,乃至玄學幻術的本質真理,在她眼中越發清晰。之後,她發現了隕星的“氣”,一種包含在規律和秩序中卻又超越其上的東西,它能塑造魂靈。

“奇哉奇哉!物質和能量的轉換尚為難題,依你所言,這隕星卻能讓能量轉換成物質,而且,還能讓能量轉換成另一種能量?”

“司命大人很聰明。”小蟬蛻對他眨眼。

話至深處,門口護衛剛剛換崗,殿內燭火搖曳。是時,太子醒來了,他端坐於床榻,起身穿上藍袍,盤上發髻,麵容清秀飽滿,神采奕奕,仿佛一夜之間脫胎換骨般,全然褪去先前的病態和羸弱。

兩人望向明眸皓齒的太子,甚是驚歎,他就像一位從天而降、開口即成典律的仙人,又像一位聞見世間音聲、倒駕慈航的菩薩神靈。

“謝謝你們,”太子天籟般的聲音如春風拂麵,“接下來,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

天淩忍著涕淚,恢複情緒,向太子稟明了隕星的來龍去脈。

“小蟬蛻,你救我,是為了報仇?”

“小女子不為仇恨活著,而是為萬物的美好而活。司命大人說,您要一支機械大軍,助您奪回帝位。我想聽聽,您對隕星看法如何?”

“令我畏愛兼抱,”太子仰望殿穹,目光神往,“有了隕星的技術,榮耀帝國能快速發展擴張,曆史將由明主書寫。也許有一天,帝國、帝王不複存在,文明更迭至更高處,但現在我想要的,不過是天下太平昌盛,人人平安喜樂而已。”

“好,我答應您。”

“功成之後,你有何索求?”

“我想請太子設立欽天監一司,廣納賢才,專用於參學天象、符經、數術、工學等,萬物之間還有許多冥冥中的關聯,一個圖形、一串數字、一幅畫、一支樂曲興許都暗藏著宇宙的奧秘,小女子此生誌在於此。”

太子大喜:“好!許之!”

“太子要的機械大軍做何相狀?”

“高、大,如同這宮殿,無堅不摧如同金甲,數量隻要一百零八。”

“需要三年時間。”

“給你三個月。”

“太子說笑了,這怎可能做到?”

“你親手製造機械的確要費不少時間,但如果是,有魂靈的機械去製造機械呢?”

小蟬蛻言下大悟:“是啊,太子英明!這鎮魂之曲,今後便由您吟唱。”

太子的視線從殿內移至窗外遼闊的蒼穹,他向外踱步,天淩跟隨在側,神情滿是崇仰。此刻,東方既白。

“來,都來陪我看看,我好久沒認真看過這宮裏的日出了。”太子目光如炬,七顆隕星碎片在他頭上熠熠閃爍著。

幾日後便是滿月,夜宴,宮殿燈火通明、金碧輝煌。寰宇大帝摟著三兩寵姬,同一眾貴族落座於瑤池賞月宮,珍饈和美酒擺滿筵席,五彩花束點綴行道,光影浮動、香氣嫋嫋,令人欲醉欲仙。樂師正欲起音,天淩司命步入席中,朗聲道:“恭迎太子殿下!”

寰宇大帝驀地一驚,從紅粉懷裏探出身子。隻見太子昂昂踏路而來,站立於舞池中央,他一身武士裝束,頭戴一頂鳳羽冠帽,麵龐冷峻,右手緊握一把鑲嵌著淡藍寶石的長劍,渾身透著一股空靈與高貴。五大家族紛紛行禮,心緒奮揚,似被那團火焰點燃了一般,所有人都矚目於今晚的太子,所有人都知道了,那病中的稚子已不見蹤影。

“今日花好月圓,普濟願為寰宇大帝和諸位王公獻上劍舞一段!”太子抱拳行禮,言語震動八方。

隨後,樂聲響起,太子揮劍指月周身銀輝,寶劍如芒、氣頂長虹,即使是舞劍也帶著震敵的煞氣,劍氣如同被賦予了生命,環他周身自在遊走,帶起衣袂翩躚。和著劍舞,他吟唱起了《鎮魂曲》:“隕星隕星,永愛敬之。恒和天河,以淪以漣。貫流綿長,首生熠熠。發之綹之,動攪濤浪……”

頗高的曲調使他不由加快了步伐,劍氣破風,身形隨著招式遊走於庭中,時而輕如燕點劍而起,時而驟如雷落葉紛披。忽然,他用力將劍擲出,那把劍竟然未落地而懸浮在空中,距離地麵三尺,他縱身一躍,立於劍上,眾人霎時傻了眼。

太子禦劍飛行,繼續吟唱,那把劍托著他飛騰至數米高的空中,他足不沾塵,輕若遊雲,在滿月映照的庭簷之間盤旋遊動,如魚在水般自在。

待他舞畢,回到地麵,席上掌聲如雷。天淩司命大聲喝彩:“霍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太子,舞得好!”

寰宇大帝麵前的酒食絲毫未動,掩飾著惶恐神色,不敢正視太子,“奇絕妙哉,太子今日令朕開了眼界。可這,究竟是何江湖異術?”

“大帝見笑了,江湖未必不可登堂,滿月既缺,山頂之上還有蒼穹。”太子收劍入鞘作禮而退,留下驟涼的筵席。

那夜過後,太子宮殿的護衛官增加了數量,新來的校尉也不再讓任何人進入寢宮。天淩已料到伏胤會加強防備,他耳目眾多,太子和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監控之中,但絕不會有人知道,建造普濟大軍的基地就在自己府邸的地下。

小蟬蛻在那方小宇宙勞形已有數日,她首先繪製了機械軍士的外形和結構圖,細至骨骼關節的榫件,大至四肢軀幹的體態,複雜如用蠶絲鉤織城堡的神經布線陣列,她還在基地中養了一池電鰻,利用這生物電的勢能轉換,為機械軍雛形的運行提供動力。她列出必要的工件、器具、材料,還有遠在家鄉的完整的隕星,天淩傾盡一切力量嚴密安排,不到半月,如此浩大的工程有了可喜的進展。

天淩從未見過這樣的女子,她思考的速率快如閃電,行動的迅疾猛如狂風,她對每一組數字和公式過目不忘,她將滿天星鬥的運行軌跡牢記於心。天淩探訪過基地幾次,望見那些天外來的造物,不由暗暗稱歎帝國有此等奇才,是天助普濟。他想,她和她的隕星,興許擁有著一樣來自宇宙洪荒的魂靈。

小蟬蛻未離開基地半步,因都城近日實行宵禁,夜巡開始全城搜捕逆賊,宮中局勢也越發緊張。天淩曾喬裝成護衛密會太子,為掩人耳目,他白天隻練劍作詩,夜裏暗中召見幾位司命家族的人,幾番推心置腹,帝國勢力的天秤漸漸向太子傾斜。

進入基地的四十九天,小蟬蛻提出須請太子親自來一趟,見天淩為難,她卻自信滿滿:“無須擔心,我隨你一起入宮接太子,有隱袍,不會有人發現的。”

“隱袍?”

小蟬蛻從寶篋中取出一件晶瑩透亮的衣袍,披在肩上,不過幾秒,她的身體仿佛融進周圍的背景,不見了蹤影,隻留些光一般的漣漪,層層暈向衣袍的邊緣。

“這是何技術?”天淩嘖嘖稱奇。

“這是由蠶絲與金絲織成的錦緞,用隕星燒煉的熔水浸泡三月後,這件衣袍便能在表層反射周圍景物的光影。道理很簡單啦,因為光並非直線傳播,而是一個自旋的場,物質的基本結構,無非是不同頻次的光合在一起產生共振的現象。我們和山河、大地一樣,都是光,2.93乘以10的8次方,並不是光的速度,而是它的共振頻率,是光經由的兩種路徑—電場和磁場的一種共振關係,就像……就像……”

“就像‘氣’與‘神’……”天淩接過隱袍披在身上,冰涼如玉,輕薄如紗,仿佛飄飄天衣。

翌日深夜,兩人潛行宮中,如入無人之境,太子尚未就寢,在案牘前書寫著什麽。兩人從梁下後窗進入寢宮,褪去隱袍,太子見著二人,又驚又喜。

小蟬蛻低聲說:“太子,塑魂術到了關鍵一步,需要您親自指點大軍,跟我們去一趟基地,明日晌午前,再將您送回。”

太子輕觸隱袍,“這又是你的奇巧技藝,妙哉!”

天淩微微一笑:“路上與您細說。”

他們沿著天淩臥榻後的秘密梯道,一路下行至一處曲徑通幽的腔室,進入三重鐵門後,一幢地下宮殿如蓬萊仙境般展現在眼前,這裏足有半個主殿大小、十幾米高,四壁鋪滿了吸音石,地麵光滑如鏡。太子注意到四周陳列的奇形器具,有盔甲、鐵臂,有各式動力、連接裝置,還有掛滿壁麵的精密圖紙。另一側,是一個巨大的數術盤,縱橫軸上穿著黑白兩色珠子,太子眼中滿是驚奇,小蟬蛻說,這個裝置日後稍加改進,就能將數術的十進製推進到二進製演算,那將是一次不可思議的跨越!

小蟬蛻按動壁麵上一個機關,“太子,還請往後退兩步。”

中間的地層轟響一聲,地麵平整裂開向下回縮,露出一個圓形天井,那天井的井口寬如宮中遊池,有幾束微光自底部向上透出。未等太子問,小蟬蛻遞給他一隻七孔短笛,這笛子上泛著淡藍光澤,如籠上一層薄霧,太子定睛看,上麵刻著細細龍紋,那微藍光暈在龍身遊走變幻,曼妙至極。

“這必是由隕星打造。”

“太子好眼力,請您用此樂器吹奏一曲《鎮魂曲》。”

太子應許,笛聲隨後響起,那聲音清瑩透亮,如芳香沁人心脾。不一會兒,圓井裏傳來響動,一個龐然大物正緩緩升起。隨著樂聲進入副調,一副巨大的鋼鐵身軀從圓井中露出全貌,繼而懸停在空中。

三人引頸而望,那巨物赫然懸在眼前,層層金屬嵌合的軀幹和手臂遒勁有力,頭部頂飾刺金冠,肩背束勒鋼甲帶,它由齒輪和筋帶塑刻的麵容,則像一位飄然出塵的仙人,透著一股不容侵犯的莊嚴,它的雙眼繼而發出淡淡藍光,機要部位嵌著的隕星碎片也徐徐閃爍發亮。

太子頭上的七個光點亦亮了起來,與它相視片刻,“精絕、巧絕,堪與造化同工啊!”

天淩問:“如此巨物,為何能因一支《鎮魂曲》而懸浮空中?”

“由這隻七孔笛吹響的特定曲式的高頻波,能向同質的隕星碎片發動固有振動頻數,使其產生共振,而這全新動力運作的機械亦是最好的載體。所以,音樂可能是微粒子和能量的共鳴啊,那麽,隻需將靠固有振動數產生振動的物體放置在合適的靜電場中,就能實現反重力懸浮啦!”小蟬蛻嘴角揚起笑容,“隻有這一步成功了,才能繼續進行塑魂術。”

小蟬蛻撥動另一裝置,那機械軍士的身軀從頭頂至腰部,陸續亮起了七個藍色光輪,她和天淩退到石壁下,留太子一人站在圓井邊緣。

她對著太子的背影說:“太子,接下來,製心一處,拋卻雜念。那軍士的七個光輪就像是人的七個脈輪,塑魂術最重要的部分,便是將您的脈輪與它連接,脈輪激發了肉體與精神兩種本性的交互作用,經由肉體上的氣輪,接收和傳達精神上的能量,所以太子,細細感受七脈輪的氣與神,用您的能量去重塑它的魂靈吧!”

太子巋然而立、氣定神閑,他輕輕吟唱起《鎮魂曲》,曲調悠揚婉轉,機械軍士的頂輪、眉間輪、喉輪發出刺眼的光輝,在它頭頂暈出一圈弧形的光暈,接著,心輪、太陽輪、腹輪、海底輪陸續亮起,那般耀眼與明亮,似城牆烽火被一一點燃,又如燦然星鬥一一浮現於天鵝絨般的夜空。

太子高聲唱著:“萬物生靈,睽睽眾目。隕星隕星,英聖嘉惠……”

小蟬蛻和天淩密密注視著,機械軍士的七個脈輪點亮的分別是—銅製齒輪傳動機構、風機和電驅動組成的軸承、自旋的四麵加熱器、空心桅杆貫穿的通風櫃、電晶體的所有開關、充氣器和泵的裝置、雙銅水管和空氣分輪密鑰。所有細密的部件互相咬合,齒輪交錯,曲軸縱橫,精妙極了。而隕星的力量將加載聚合式神經回路,令它像人一樣進行邏輯與非邏輯的判斷,最後脈輪對照,它便擁有與主人同等的覺知與體魄、思維與感情。

太子和他的忠誠軍士如同一個生命的雙生,是同樣光的能量容載於不同的物質容器中。此刻,靜穆的儀式感在這方空間彌散,小蟬蛻感覺自己的人生也被點亮了一般。她想,這是塑魂的神靈借由太子的身體向它吹了口氣。

歌曲唱畢,太子緩緩睜開眼睛,收回伸出的雙手,像方才對誰送出了一個擁抱。他凝視著它,問道:“你是誰?”

“我是普濟。”

之後半月,太子得知都城很多無辜百姓被當作逆賊抓了起來,哪怕是衣著、文章、言辭如此細節,都能被有心之人構陷成謀反的證據。寰宇大帝親自審訊他們,遑論結果,最後都盡數處決。一時間,朝堂內外風聲鶴唳。

太子不顧校尉阻攔,闖入大殿質問寰宇大帝。大帝斜身倚靠王座,手撚胡須、斜眉細目,語氣帶著些皇權的慵懶:“看來,太子的身體好了不少。”

“舅舅可知自己在做什麽?”

寰宇大帝冷冷一笑:“太子臥於宮中多年,不知這政局權謀之險惡。為了帝國江山的穩固,自然要使些手段,否則,哪有太子今日的舒適安樂。”

太子握緊拳頭,胸中生起一團怒火:“看來舅舅依然不知何為君王之胸懷!若是如此,我……”

寰宇大帝仰天大笑,目光又迅速鎖定在太子發髻邊的淡藍光點:“我看太子是中了蠱術!來人,將普濟帶下去治療!”

不知從哪湧來的十多個黑袍夜巡一擁而上,將太子擒住,太子寡不敵眾,熾烈的目光淹沒在一片黑色之中。

塑魂術完成後,機械普濟在小蟬蛻的指引下,忙於製造第二批機械軍。就在方才,她注意到它動作變緩。隨後,天淩匆匆前來,與它對話:“太子,您現在情況如何?”

機械普濟眼睛閃爍:“被關在刑司,除了我,還有司命家族的眾多親眷。勿用擔心,時機一到,我會帶所有人闖出去。”

“委屈太子了,”天淩憂心忡忡,看向小蟬蛻,“加快速度。”

“嗯!”

皇宮下了第一場雪,寰宇大帝的清繳行動並未停止。此日朝堂議事,唯有天淩司命未出席,大帝震怒:“命夜巡將他抓來見朕!”

話音未落,殿外傳來一聲驚雷般的轟響,那聲音來自宮外,愈加大聲而稠密,像是千軍萬馬行踏而來,又像是閃電雷霆倏然而至,引得殿內器物簌簌震動。不久,隻見一個看不清形影的巨大造物出現在十裏開外,接著,更多個一模一樣的造物包圍過來,聲響越來越近,眾人驚詫而慌亂。大帝定睛一看:“那是……一支機械大軍?”

大帝和王公大臣去向殿外,斟酌局勢,所有校尉夜巡與護衛守住宮門,其餘人如驚鳥四散。機械大軍越發靠近,步伐整齊,震動大地,洶洶來勢不可阻擋,大帝環顧四周,見一百零八個軍士從四麵八方將皇宮圍成一個圓,它們跨過城牆,越過重門,向皇宮中心圍攏,那圓圈的範圍還在慢慢縮小。在一片刺耳的驚叫聲、刀戈聲中,眾人還聽到一曲縹緲的樂聲。

大帝慌了陣腳,宮中兵力傾巢而出,刀劍刺砍、飛箭交墜,欲阻攔這些有了生命的鋼鐵巨物,可無論何等兵戈鐵馬,都如同蚊蠅撞上大炮,撼動不了機械大軍半分。它們齊齊唱著《鎮魂曲》,一路向前、驍勇無畏,堅不可摧的身軀足以令草木膽寒,可它們卻隻是防守,絕不製造傷亡。那鈞天廣樂氣勢如虹,雖非血肉之軀所吟頌,亦喉清韻雅洋洋盈耳。

此刻,空中有三個翼行軍從遠處飛行而至,翅翼下揚起烈烈陣風,其中一位便是太子,他朗聲高唱《鎮魂曲》,徐徐在殿外降落。所有機械軍士站定,包圍在主殿外,雙眼發出藍光,其勢威嚴無比,如神靈天降。

他和它們齊唱:“世間萬物,永載承之。腰纏天綾,頭冠赫巾。窈窕其相,澤澤瑰石。姝秀其相,洋洋斑斕。斯覆衣袍,曜下閃爍。斯披衣袍,君澤天下……”

太子、天淩和小蟬蛻三人相視、目如朗星,立於寰宇大帝麵前,他們的武士裝束上分別繡著龍、鹿、鷹的紋飾。機械普濟跟隨在太子身後,它的魂靈如烈烈旆旗,如披在他心上的鎧甲。

寰宇大帝知大勢已去,長歎一聲,與諸王公退後一側,讓出通往王座的路。

天淩和小蟬蛻望著步入大殿的普濟太子,此時,雲開日出,榮耀帝國沐日光華,宛若新生。

他喃喃自語:“他是一位真正的……”

“未來之君。”她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