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可思想的宇宙在此留白

在思度星祈禱

思度星上的生命會定時祈禱,祈禱時間四十二秒。

祈禱儀式是與宇宙聯結的修辭,祈禱,源於這顆星球時間的靜止。就像連續的時空之間產生了一個縫隙,縫隙時長正好四十二秒,之後,兩顆恒星完成任務交接,世界又再度重啟。起初無人發覺,直到他們通過計算陰影的位移找出了規律,世界雖然突然靜止,但恒星的光芒永不消歇。

他們之後才知道,在宇宙絕大多數星係裏,不會再有第二顆如思度星一樣的存在,它就像同時活在兩個世界的孩子,一次次在自我錯認中怯怯凝視誕生的初地。那個神秘的時間暫停現象每隔36天出現一次,因為極度神秘,促使他們學會了祈禱。這樣的祈禱儀式如同固定的節日,從文明初期一直流傳下來,他們好奇自身的命運,感歎為何受到兩顆恒星的恩澤,祈求宇宙的齒輪被撥回原位,為他們顯化一條正確的攀升之路。

在人文主義時代,科學家普濟通過觀測和計算大膽推測:思度星位於一條分項軌道之上,這條軌道橫跨兩個宇宙的恒星係,每36天經過軌道的交點,就像一扇門,穿過這道門時會有短暫的時間駐留,星球隨後從A宇宙進入B宇宙,在A宇宙的時間是36天,B宇宙不同的參考體係則會把幾百幾千年壓縮至這同等的時間。因此,文明在不停加速。昨天還是一片荒蕪的叢林,沒幾天就變成飛行器肆意穿梭的賽博城市,宇宙之輪運轉不歇,思度星的生命隻是這齒輪裏的潤滑劑。他收回探進深空的目光,這個結論搭乘群星散射的光抵達他的大腦,霎時,他從苦悶中釋懷了,喃喃道,這不過是又一次為混亂而不可知的宇宙提供佐證。

在智能信息時代,考古學家在地底發現了大量奇怪的圖形文字,解讀後確認為上一次文明遺留的信息,而這證實了普濟的猜想—

如果這顆星球的文明還在延續,如果你們找到了這段信息,那麽,你們應該已經發現了四十二秒的秘密。我想告訴你們的是,我們的文明是永劫複歸的文明,你和我,以及未來的他們,我們在無止境的輪回中一直重複著文明生滅的流轉,看似無始無終。這顆星球位於分項軌道之上,也就是說,它的公轉軌道橫跨兩個位麵的宇宙,一個是普通位麵的宇宙,另一個則是背麵的不可知宇宙。從生命誕生到文明出現一絲微光,從青銅時代到帝國時代,從智能信息時代到新能源時代,對相對宇宙而言,隻需要三十六天的時間。思度星文明每三十六天進行一次技術與時代的更迭,就像是把遙不可及的未來一把拉至現在,我們曾經慶幸於文明的飛速爆炸,但最終明白,一旦觸達巔峰,衰落和毀滅也近在眼前。成住壞空,依然是宇宙的鐵律。

根據上一次文明留給我們的信息,他們終結於星際拓荒時代。在每一次快速的生滅遞歸中,這顆星球的生命共同參透了這個秘密。

我們進行過無數次思考和推演,不管是離開母星,遠征至宇宙深處,或是脫離分項軌道,回歸本位麵宇宙,都無法擺脫輪回的命運,一切繁盛都毫無意義。曾有詩人如此形容我們的宇宙:“我們精心縫製著一條地毯,但地毯下是完全不一樣的花紋;我們在鏡子前端視自我,而鏡子裏的我一秒鍾年華老去;我們虔心稱頌頭頂的造物主,造物主卻在我們身後模仿我們的樣子。”哲學家將兩個宇宙分為顯宇宙和密宇宙,指出宇宙的真相是性(本質)相(顯象)不二。數學家不斷調校計算出的宇宙模型,天文學家對兩個恒星係的行星係統和運行軌道對比分析,各自得出的結論和詩人、哲學家的猜想有幾分接近。可是,我們每每以為快要觸達真相,而宿命似乎不可搖撼,直到這一次文明的盡頭。

宇宙為何將我們懸於未測之間?這顆星球是被祝福還是被詛咒?如果不明過去未來,是否依然有一條終極之路,可以讓我們出離這無止境的遊戲?無論如何,母星的繼承者們,恭喜你們跋涉至此刻,這顆星球上的生命形態經過無數次演變,為宇宙帶來了萬花筒般的文明,我們創造的生命、社會、藝術,無可取代,宇宙曾由我們自由定義,可是,生與滅終究對立。過去的曆史被盡數書寫在宇宙中,未來將由徹底找到真相的生命改寫。

如今,我們將傲慢帶到了群星之間,前方未知星雲的電磁暴正漫過頭頂,我聽見體內的撓場磁線感應裝置發出混亂的電流聲音,因為思維母體集中製的優勢,我們的痛苦、無助和對母星無限的留戀,會即時傳送至星球的每一個生命。我隨即啟動末日模式,一艘告別艦即將返回母星,為你們留下這些信息。我的文明即將終結於此,但令我感到無比驕傲的是,我們從未放棄尋找出路。孩子,將這渺小的希望傳遞下去,定會有出路。

祝福你、母星和宇宙。

第一批得知信息的人無可避免地陷入一種驚惶的愁緒中,即便如此,即將發生的下一波技術爆炸會讓他們無暇多顧。此後,科學家普濟的學術成果由他的後代繼承,他的孫子依然叫作普濟。普濟家族的榮耀讓他成為最具權威的文明觀察者,他的工作地點在思度星近地軌道的空間站,他依然繼承了祖先對宇宙的敏感度,在星群的黑絲絨背景下遙測和猜想,思考兩個宇宙之間的關係,思考自己脖子上的星形胎記到底來自哪顆星球的祝福,他一直以此為榮。

他沉溺於星體之間的秩序美,在非凡洞察力的指引下,所有信息在他腦中有序排列重組,接著,自然發展出一套宇宙文明觀。普濟在空間站的晚餐時刻,不經意間與眾人談起:宇宙文明分為T0~T8九個階段,T0是在大爆炸之前,宇宙和星係還未產生的混沌階段;T1文明還未認識到物質的分子層麵,尚有原始崇拜;T2文明已有基本的社會形態,能認識到部分微觀層麵以及星際間的粗糙邏輯;T3文明發現可控核能,可實現太陽係內旅行;T4文明已實現超光速旅行,能做星際的空間跳躍和穿越;T5文明接近純善,能以全景視角看到宇宙邊際,明白現有文明體係裏的所有邏輯和規律;T6文明能跨越維度,至純至善,不再需要能源、科技,接近生命的本質;T7文明已回歸本真,認識到宇宙真相,不再有二元對立,時間和空間的概念全部失效;而T8,則能任意折返於T8以下的文明世界中,能恒順所有階段的文明,T8文明的終極目的是令宇宙中所有文明都攀升至T8。

他幾乎在一瞬間明白,所謂的出路,就是達到T7以上的文明。而母星的文明大多數毀滅在科技極度發達的T3、T4階段,用物質科技丈量宇宙,因此難以突破文明的界限。要找到一條通往T7以上文明的路,不如繞過中間階段,至少要從T3起直通到T7。

普濟在驚惶中繼續猜想,轉換軌道時的四十二秒留白,或許藏著宇宙對他們三緘其口的秘密。此時,離下一次軌道轉換不到十天時間。

思度星的困惑在於對時間迭代的感知,不管在哪個宇宙,時間和空間都不是絕對的,三十六天是一種感知,在四十二秒的暫停之後,這種感知會再次被混淆。而每個身處其中的人,即使活過漫長的一生,感知裏也隻是活了幾天而已,他們的生活、感情、曆史,一切無所駐留,就像心甘情願為虛無的車輪獻上身軀、鋪就道路。文明亦如朝生暮死的蟬。在第二個七天,思度星的文明又會重新經曆開天辟地、生命初醒的曆程。如果有一個集中的思維能感知一切,他會對此感到惶惑和傷感吧,普濟想。

時間不多了,他回到地麵,將此理論編入世界通訊網,看著腦互聯時代的磁網巨塔在夕陽下狀如墓碑,一座一座將城市包圍起來,而幾天之後又會化為殘垣,下一個時代新的思想和建築將接管這裏。祈禱吧,祈禱我們能照破這混沌無序。他繼續編織信息。人們在每一天的祈禱中快速老去,在懸停的覺知和低吟的稱頌中,感受宇宙的靈性被消磨又重組。

普濟盤腿坐在窗邊,AI管家會在黃昏時刻自動播放音樂,這些作品來自不同時代,甚至不同宇宙。徐徐升起的旋律在虛空中自由流淌,如同一股暖流灌入他軀體的容器,是一支協奏曲,最初清亮、磅礴,細密的音符如自動排列的星體,在深空中勾勒出一幅若隱若現的輪廓,他完全融入音樂的世界,忘卻自己的形體。協奏曲起承的部分繼而變得婉轉、肆意,他的神經叢有節律地跳動著,似乎觸摸到樂聲慢慢編織成的線條和畫麵。然而,音樂在準備進入最華彩部分的時刻卻戛然而止,如剛成形的沙畫被猛風吹散。尚未生起疑惑,他微微張開眼,注意力集中於聽覺,音樂不可能就此結束,他堅信。一秒一秒,他默數著。

靜止。停頓。留白。仿佛真空壓迫耳膜。

瞬時,這支協奏曲在停頓處蓄滿力量後再度爆發,如萬花筒般的畫麵噴湧而出,趁著一股勢不可擋的勁兒直衝雲霄,終抵達星漢之上。音樂就此結束。

銜接處的空隙一共四十二秒。

普濟興奮起來,他回溯整首樂曲的每一篇章,四重奏從聽覺竄入其他所有感官,在他眼前投射出沒有邊界的流動的畫麵。他恍然驚覺,正是這四十二秒的缺失,才讓這支四重奏煥發新的神韻,一如水墨山水畫在適處留白,反而令其更具美感。他著了迷似的,瘋狂尋找這首音樂的來曆,在世界通訊網的聲頻庫中一一比對,終於找到。這支協奏曲叫作《永恒辯四重奏》,是一部電影的配樂。

普濟反複聆聽,把自己置身於音樂的縫隙中,在某一刹那如頓悟般,看到直通T7文明的道路。就像在行星軌道轉換的那個時刻,思度星生命的覺知體係都被置換成一種難以言詮的空無狀態,而空無中又能生出萬有,隻是他們一次次錯過它。四十二秒是神的旨意,祈禱是有用的。他喃喃道。

他將《永恒辯四重奏》編寫入《思度星文明誌》,他在與更多人聚會的晚餐時刻分享這一發現,聲稱自己悟出文明危機的解決之道,那個縫隙是宇宙大爆炸時的停頓,是機會,亦是救贖。而思度星要逃離這無序的循環,不是去往遙遠的外太空,而是回歸,回到文明的起點,所有的起點和終點。回歸,就在那四十二秒之中,找到那個不來不去的覺根本性,就能在瞬間和T7的境界同頻共振,甚至是抵達,就這麽簡單。眾人看到他如酒醉後的酣然,各有所思。

幾天後,垂垂老矣的普濟躺在**,隻剩下最後一口氣,眾人圍繞,他複無別話。在生命終結的四十二秒縫隙,他與宇宙同時停頓,感覺自己的身體和心靈已然回歸到一種嬰兒狀態,暢遊在一片光明寂照中。

一個新時代即將在黎明過後降臨,他明白,那會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