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以及更深的呼吸

最後一次見到父親是在初夏,我剛放暑假,收到他病重的消息。我在縣城當語文老師,工作離家後很少回來,在我十多歲母親去世後,我和父親常以沉默填滿時間的縫隙。

車停在路口,一個單薄的人影佇立在太陽下,陽光曬得他直不起腰,汗水浸透胸前,黑白相間的頭發被風吹亂,臉龐瘦削,眼神幹涸如井。天藍得像一麵鏡子,樹叢鳥聲稠密,我遠遠叫了聲“爸”。

他上前抓著我:“兒啊,快完成了,我的最後一件作品,做完就可以……”

“可以怎樣?讓媽媽活過來嗎?”

“不是一個道理,我……”

“好了爸,我們走吧。”我輕輕掙開他冰涼的手。

“嗯。”父親轉而低下頭,走在前麵,雙手背在身後,仿若一根秒針在大地上傾搖。

微風輕拂,我仿佛聽見他身體裏時鍾滴答的聲音。從父親迷上鍾表的那時起,幾十年的時光就被框定在那些細密的零件之中,他再沒為任何事物付出過熱情,包括我的成長。他每天伏案在桌前,研究那些互相咬合的齒輪,猜想宇宙到底是張開還是閉合,這個問題曾令他發狂。他製作過無數個形狀各異的鍾表,在無數次靜止的呼吸中撿拾那些碎片,似乎能將自己散落的靈魂一片片拚湊成形。

每個人生下來都需要為什麽東西著迷,才不枉來一趟這無盡亦無解的世界。我上大學時迷上了漢字,在對美的尋索中,懂得了一部分的他。可父親著迷的卻是時間,無人知曉它是張開還是閉合,如同夏日終將散去。我站在桌旁看著他輕輕撥弄齒輪,感到一種不可抵抗的虛無。

回家的路不遠,我們複無別話。走在熟悉的鄉間小道上,浮動的花香如同路標,一陣蟲鳴在耳邊響起,將我帶回童年的瞬間,螢火蟲、池塘、自行車、野果,悠長的假日和孤單的夜晚,還有對母親的思念、對父親身不在場的不解和埋怨。

我們路過那處廢棄的基地,它還是那樣,靜靜佇立,無人打擾。我曾聽母親說,幾十年前,那是知青們做科學研究的地方,裏麵偶爾會傳出巨響或是發出淡淡的光暈,村裏人剛開始害怕,但他們解釋說這是正常的實驗現象。知青離開後,實驗基地因為特殊原因沒被拆除,空置很久,漸漸地,村裏傳出那兒鬧鬼的消息,於是再沒人敢靠近。父親倒是不怕,偶爾去撿回一些金屬片和零件,在家裏繼續他的研究。

我在家裏待了幾天,父親的肺病有些好轉,呼吸穩定的時候,他會在房間繼續忙活,裏麵有三張桌子,被圖紙、零件和工具鋪滿。他從前在鎮上開了間鍾表店,除了修理手表,還製作毫無用處的“時間儀”,他如此稱呼,現在,這些東西依然是他的全部。

我給他遞去藥,他放下手中物什,自言自語:“我小時候啊,常聽村裏的知青講科學知識,後來他去世,給了我一個筆記本,上麵記著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圖畫,我那時看不懂,等看懂一點時已經來不及了,本來想交給你,可你不喜歡……”我隻是應承,對他的精密世界毫無誌趣。

深夜起床,聽見父親翻身,夢囈著時間、群星、多維世界和宇宙模型雲雲。我搖搖頭,躺回**,蟬鳴在屋外起伏,半夢半醒間,兒時記憶如薄霧圍攏。父親喜歡一個人站在田野間,寬鬆襯衫和長褲將他攏住,他隻是看著,看麥子飽滿成熟垂下枝葉,看成群的鴿子聚集又飛散,看夜裏的星辰如音符般排布……他的鉛筆夾在耳後,時不時寫寫畫畫,興許計算著時間的運行,在萬物有靈的背後尋找那些看不見的齒輪。他總是一個人。

父親跟我們相處的時候,心神泰半飛到了另一個世界。好幾次,他在飯桌上盯著秋葵的切麵或田螺的殼,喃喃道:“宇宙就是這樣被精心設計的……”“是啊,快把你的宇宙吃下去吧!”母親用筷子敲他的碗,笑著說。她總能用天生的幽默樂觀消解掉這些隔閡,在她眼中,這世界沒有任何謬誤。

母親就像一隻小小帆船,生活流向哪裏,她就去往哪裏。她會在周一早早起床,打開賬本用一個早晨清算一個星期,然後塞些零錢給我,叮囑我要放在衣服內兜。我喜歡陪她去買菜,看著她死命捏緊碎花小錢包的樣子,穿梭在菜攤中間,扭頭問我想吃什麽。她牽我回家,總會在牽牛花旁停下來,從花蕊上掐出一點花粉,抹在我嘴裏。有一年我發燒半月不退,她背著我走山路,搭班車去縣醫院,她眼裏滿是急切,問路都帶著哭腔,我勉力忍受著病苦,眼淚光滑無依,落在母親背上。我最喜歡在睡前聽她講古人的故事,聽曲水流觴的雅宴,聽遊子臨行的鄉愁。

母親常年盤著頭發,穿一件花裙子,飽滿的圓臉上有一對深深的酒窩。她總是細心為我們安排好一切,站在門口目送我和父親離開。她愛笑,也從不跟人爭吵,每逢節日,都要提著自家的菜和油挨家挨戶給鄉親送去,為了父親的店,她還曾四處找親戚籌錢,忍受他們如針的目光。四季更迭,她要我學會在施與時悲憫,在索求時自謙。

我長大後為母親寫過不少詩歌和文章,這些未說出口的話語,帶我潛入不息時流裏的避難所,在時間的兩端,母親剛好都是聽眾。我多想親眼看著母親老去,牽著她的手陪她走過那些山路,如果她有眼淚,也能落在我背上。

每次回到家,對母親的想念越是強烈,麵對父親就越覺得疏遠。所以,很長時間以來,我故意想和他不一樣,我不喜歡那些框定的規律和法則,我所欲尋溯的是那些隨性且浪漫的東西,我喜歡的是文字,能工筆描摹浩瀚星海,也能一語照徹人間情愛。世上並無多餘的字句,無論詩歌、小說,詞語與意象的呼應,人物與情節的嵌合,如同枝葉連理枝葉,行星環繞恒星,我泅泳在那些詮釋美的絕美之中,感覺全宇宙盡在我的心和眼。

天微亮,我繼續研究我的古詩。不久前,前輩贈我一本古籍拓本,我拿到手後癡迷不已,裏麵有一首駢體長詩,句與句對仗工整,玄妙極了。如“開瓊筵以坐花”的對仗句是“飛羽觴而醉月”,“天地萬物逆旅”對“光陰百代過客”雲雲。但這拓本因年代久遠,書頁折損,中間損失了許多字句,我執迷於將其填補完整。“佳詠”對“雅懷”,“日星隱耀”對“山嶽潛形”,除了平仄,還要考慮工整背後的神韻……這首詩仿佛沒有盡頭似的,從寄情天地到發問太虛,字匯成詞,短句組成長詩,互相交錯又對偶。不管是著眼於細微處還是整體,都隱藏著一種神聖的秩序,我著迷般地研究它,如同沉溺在與戀人耳鬢廝磨的歡愉之中。

照顧了父親幾天,我接到學校通知,要回去一趟。跟父親說明,他頓了頓,眼神落在虛空:“我看到你那本古書,挺有意思,你看那些對偶句,像不像兩個平行的世界?”他低頭繼續擺弄一隻手表:“咳咳……你從小就喜歡古詩詞,這麽年輕就當了老師,爸爸為你驕傲。”

“嗯,爸……”

父親把那隻手表遞給我,和他手上的一模一樣,我仔細看,裏麵並不是普通的十二點鍾麵,而是由兩個相互交叉的橢圓麵構成。每個橢圓麵有四根長短不一的指針和二十四個數字,而且每一格數字間的距離並不均等。在兩個圓的交叉部分,又有極細的零件嵌在下麵、細細運轉,金屬和石英的質地構造凝聚了這件器物的魂,整體看來有種奇異的美感,但每部分暗藏的含義卻無從理解,“這是?”

“這個你戴著,我還有最後一件作品,快好了,還差一點……下次你回來,我肯定能完成,到時候……咳咳,就不一樣了,包括你的詩篇,也會完成的。”

“這個……有關係嗎?”我不明白兩者之間有何對應,那首古詩,填完它不會給我帶來任何益處,我隻是想,宇宙給每個人都留下了一個秘密,解開它的過程不過是遣有涯之生的一種方式。對父親來說,這個秘密是他的鍾表,對作曲家來說,是音樂,對畫家來說,是畫作,僅此而已。

“萬物之間的聯係,超過我們的想象,兒啊,有的時候,一個點通了,所有的都會變得簡單。”父親的手放在我肩膀上,如一團輕輕的雲。

印象中,父親從未單獨和我說過這麽多話,我也鮮少與他交換我的世界。母親離開後,我們之間的聯係變得愈加鬆散,父親亦失魂了許久,母親的東西誰都不讓動,時常在廚房裏、田壩間喃喃著軌跡、量子、秩序雲雲。一段時間過後,他把那間房間關上,把我交給鄉親照顧,買了張火車票直奔城裏。

那年夏天結束,他帶回一箱子物理、數學和哲學書,然後又鑽進那個房間。我站在門前,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裏麵細碎的聲響,以及他沉默如迷的呼吸。我猜房間裏另有一個宇宙在持續著日與夜的運行,那裏的探險是他一個人的,與我無關。

我工作後有次回家,父親喝了點酒,跟我說起母親的身世。她是個外鄉的孤兒,被人從河裏撿起來帶回村裏,從小吃百家飯長大,受過很多苦,被打過被趕過,還差點被山裏的野狗吃掉,最後靠著老天爺的疼惜活了下來。盡管如此,母親依然樂觀善良,從不埋怨,遇見父親後,她漂泊的人生從此安定下來。她沒有別的願望,隻是想知道自己父母是誰,這是她在生命最後都沒放下的念想。父親背過我抹了把眼淚,說他很愧疚,早年到處托人打聽,最後還是沒能圓她的夢。

之後,我痛哭一夜,我殘缺的詩句有了第一行。

回憶漸遠,有些疼痛大概隻能在時間深處發出些低伏餘響。離家前一晚,夏夜雨水輕輕拍打屋簷,父親把我喚到床邊,眼裏滿是急切:“我之後又見到過你媽媽,就一次,就一瞬間,在另一個世界。我想要抓住,卻不行。現在,還差一點就可以……”

他又提到了母親,我不由得感到一陣揪心之痛。片刻,我伸手觸摸他的額頭,並無異常。他接著說了好些我聽不懂的話,他說:過去、現在和未來,都在那個時間儀裏,在萬物運行的秩序中隱藏著一把鑰匙,可以打開不同的過去、現在和未來,在那裏,我們同時存在著,有著相似或全然不一樣的人生。你的此時,在彼時有無數種可能,我的也是,就像鏡子裏無限反射的投影,那個老知青悄悄告訴過我,有一種時間模型,能夠讓這些世界全部攤開在我們麵前,你相信嗎兒子?隻需要一台機器,比鍾表更精密也更龐大,卻和它有同樣的原理,就好比抬手看時間一樣,能瞬間看見時空的對應和交錯……

我隻是聽著,不說話,眼神懸停在左手的奇怪手表上。如果這些胡言純屬他精神壓抑下的臆想,也隻能任由他如此。此時,我看著一位充滿矛盾卻又自洽的衰朽老者,仰躺在鄉村的臥榻,花費一生時間打造一把鑰匙,在暮年時,站在那扇大門前試探,卻遲遲不得入。父親說完最後一句:“因為宇宙就是這樣被精心設計的啊。”

接著,他雙眼昏沉,呼吸變得緩慢,安靜了一會兒,又夢囈著“雨停了,兒子會回來”“最後一句詩就是開關”“我們一起去過很多地方記得不”……我沒太聽清,離開他房間,潮熱的地氣蒸騰上來,皮膚微感黏膩,我輕歎一聲,沒留下一句話。

吸入的第一口清晨有些清涼,我踏上回城的綠皮火車,腦子盡是那些“梁下燕”“清影渺難即”的字句。我繞開霧中風景,漸漸領悟詩人口中的簡省,每念誦一句,就仿佛聽見他們對我說:“我隻說了一句,而你的理解廣闊無邊。”也許正因為這座避難所的遼遠,我從前談過幾次戀愛都以失敗告終,不知為何,對我來說,有人在側,喜歡或不喜歡,孤獨感都會更深。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寧願躲進一個純粹如鏡花水月的世界,跟父親一樣,暫不聞問它是鏡中的哪個投影。

此刻,對麵的軌道也出現了一輛綠皮火車,有節律的轟隆聲催人入眠,兩輛火車平行地在同一空間交錯,竟呈現出一種視覺上的錯覺,到底是誰在向前、誰在向後?而手上的詩篇,哪句是開頭、哪句是結尾?到底是母親已走向新生,還是我在走向死亡?無從知曉。

恍惚的夢中,我看見對麵車廂一個奇怪的陌生人,夢見母親笑眯眯地遞給我一朵牽牛花,夢見她的雙手讓日子生出日子,讓我一天天長大。還夢見那些我對不上來的詩句,低徊愧人子,不敢歎風塵,卻入空巢裏,啁啾終夜悲,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應似園中桃李樹,花落隨風子在枝……

回城後,我的生活平淡如常,偶爾參加一些詩會,那位前輩很是熱情,他知道我在完成那組長詩,發覺凡常的文學積澱不足以令我突破,於是邀請他的數學家、物理學家朋友來參加。我提到這組詩中的很多字句是來自別的詩詞、曲、賦、駢文、騷體、格律等,包含萬有,須對仗極工整且完成含義上的閉環,一旦有缺漏的地方,則很可能要全部推翻重來。這不是普通意義上的文字遊戲,更像是一組能解開什麽謎題的密碼。

有人提起分形函數,他說,兩行詩句如同數字間的對稱關係,中間建立一個同步的符號,這個符號類似乘除或降冪,在詩句中則是平仄跟隱喻;有人提起全息宇宙理論,說一句詩包含著世間所有詩的信息,所以,這首詩沒有中心和起始的部分,它的主題涵蓋了所有主題,既要精心設計,又要隨其律動;還有人談到熱力學第二定律、熵增、統一場雲雲。

我略有不解,也不多加掩飾:“詩意,豈能如同公式般被機械地定義呢?”

“我的學生都相信原子是一個有電子環繞的小小的核,但我告訴他們,沒人知道電子是什麽,有學生問我,難道電子不是帶電的概率波嗎?我回答說,我更喜歡把它設想成一場舞蹈。”物理學家興奮地說。

“宇宙的美,也許就在於一種秩序,萬老師,詩歌通過物與情的互動去傳情達意,向外的維度和向內的維度達成統一,在我看來,任何美都沒有區別。”數學家淡然地說。

我忽然想起父親。

那天過後,我試著重新審視手中詩句,它們組成的宇宙到底是張開還是閉合,這個問題令我抓狂。然而現在,我試圖去銜住萬物之間隱秘的聯係,落日與飛花,愛恨與離別,春逝之殤與亡國之痛,一朵蒲公英與一抹燃燒後的灰燼,種種情思與意象的對應,經由精心裁剪後的音韻緩緩呼出。按照美的通用定律,1、3、5、7、9……是一個有規律的數集,而夏、鳴翠柳、返景入深林、獨在異鄉為異客、夜光徹地翻霜照懸河……整體上包含著數集規律的美,而其餘種種張開或閉合的美亦由規律演化而出。

再次接到父親的消息是他的悲訊,雨停了,盛夏的月亮升起時,他攢夠了自己的一生。我連夜趕回家,綠皮車裝載著壞朽的引擎,緩緩駛向他故事的結尾。鄉親說,父親倒在了那個房間,發現他的時候,右手緊握在左手戴著的表上。

我記得小時候,看著父親收拾母親遺物,我扯著他衣角哭喊:“媽媽去哪了?我要媽媽回來……”他默不作聲,片刻後也抽泣起來。而現在,他的遺物如同散落一地的葉子,我不知從何拾撿,甚至沒有眼淚,機械般地參加所有儀式。夜裏,幾個鄉親陪我一起守在他棺槨前,我咀嚼著悲哀的分泌物,想到這世上再無一人與我有骨血的聯係,那般孤獨感如涼風浸入骨髓。

在這當下,我繁複的詩句獨剩最後一個詞語。

出殯前一天,來了一位村外的陌生人,他的到來就像是打開父親世界的那把鑰匙。他撥開嘈雜的村民,手捧一束**獻到前方,舉止優雅,他看起來三十多歲,身穿深色襯衣,臉部棱角分明,眼中獨有的澄澈讓我想起與父親見麵的那個初夏。他叫封浪,是父親的學生。可我從未聽說過父親還有學生,這樣一位氣質不凡的精英能從父親身上學到什麽。我問他是何時認識的父親,他抿了抿嘴唇說,好像很久了。

“您父親曾在我最迷茫的時候幫助過我,很感謝他。這次來,除了送他最後一程,我還想親眼看一看他最後的作品,不知您方不方便……”封浪的語氣誠懇。

我這才想起父親口中“隻差最後一點就能完成”的那個時間儀,竟有人把它當真。“謝謝您記掛,可我從來都沒看見過……您說的那個作品,我不知道它在哪兒……”

出於對他一種本能的信任,我帶他回家。他在那個房間裏待了許久,細細琢磨那些零件、筆記本以及兩隻手表,“應該就在這裏……”他在房間裏來回走動,站在櫃子前問我:“可以打開嗎?”我點頭。不過一會兒,他真在裏層翻到一個大皮箱,把它抬到桌上。

直覺告訴我,封浪是為此而來,這也許是父親最後的秘密。我的聲音微微顫抖:“打開吧。”

金屬的摩擦聲如有節律的音符,中間折疊的兩個金色圓弧伸展開來,有藍色的電流流竄,我上前兩步細看,裏麵複雜精密的機械令我想起父親凝神修理鍾表的模樣。一個柱形裝置上下起伏,旁邊幾個階梯狀的細小部件如多米諾骨牌被一一推動,圓環下部的齒輪張開又嵌合,使整個裝置連成一個永不停止的機械造物。我恍然發覺它蘊藏著一種規律之美,一種萬物互相呼應的韻律,密密匝匝處有留白,齒輪般的詞語被精心鋪陳,連接成永動的詩句。美的氣象果然是相通的,而這讓人難以相信是出於父親之手。我看向他:“這是?”

封浪捂著嘴:“小心呼吸,微弱的氣流都可能影響它的運行。”他稍退後,把那個筆記本遞給我:“你父親可能製造了一把鑰匙,能打開另一個世界……”

我看見密集的公式旁還有不少新筆記,是父親零散寫的:緊湊μ子線圈的數據顯示質量為125.3 GeV,超環麵儀器探測到的質量為126.0 GeV;一種基本粒子都會對應與之相適應的量子場,希格斯玻色子對應的量子場即希格斯場;電磁相互作用與弱相互作用的性質不同,因為自發對稱性空缺……

封浪接著說:“這個裝置能製造出希格斯場,銫得以大量增加,電磁脈衝使它內爆,而這能形成一個蟲洞,原理是這樣,但還需要一些東西。”

我有種墜入夢境的錯覺:“他,跟你說過?”

他點點頭,拿起父親的手表:“應該就是這個。”

我抬起手:“那要怎麽用?是不是可以打開一個鏡像世界,在那裏,他們都還活著?”

“這不是普通的手表,更像是驅動兩個世界運轉的能量源,”他轉過身,雙手交叉在胸前,陷入一種冥想狀態,片刻後,他說:“上帝粒子,對,是上帝粒子!你父親的導師在那個時代參與過政府的秘密實驗,實驗意外發現了上帝粒子,他悄悄把它留給了你的父親。還有那本筆記,製造這台機器的說明書,隻要有了它們,另一個世界就會被發現。”

我細細思忖他的話,還有父親往昔的自言自語。一句詩的對仗,亦是世界的另一鏡像,此刻,我似乎看到了那組詩篇的無限可能,去國懷鄉春江花月夜十年生死兩茫茫不采而佩於蘭何傷……隻需要最後一個詞語,宇宙的奧秘便能揭開!

“能不能,讓我再次見到媽媽?”

“我不知道,但我想帶回實驗室研究,如果一切都沒錯,你父親也許能名垂青史。”

“那不是他要的,他隻是想圓夢,”我猶豫片刻,“帶走吧。”

他收起皮箱,兩個金色圓環收束回去,“謝謝你的信任,我……”

“我爸爸還跟你說了什麽?”

“他常說,宇宙是被精心設計的。他還說,想讓你們看到一個不一樣的世界。”

我一夜無眠,盈滿蟲鳴的夏夜安然無恙。

封浪帶著時間儀離開了,我在村裏多留了一段時間,去到那個廢棄基地,裏麵有幾個早已生鏽的大型裝置,還有好多布滿按鍵的操作台,灰塵和蛛網將這裏的秘密塵封住,我隻能靠想象還原當年的聲響與光暈。我從老一輩鄉親那兒打聽那位知青,他是一位天性浪漫的科學家,但有人說他還有別的身份。我翻遍早年的縣誌,許多資料已模糊不清,關於他和基地,隻剩些隻言片語。我試圖拚湊出父親鏡像般的人生,他從知青那兒學到了什麽?關於秘密實驗他了解多少?他製造的時間儀是否也是實驗的一部分?他做的一切是為了母親嗎?

探索沒有結果,卻讓我對父親夢囈般的話語產生深深認同,在時間的兩端,我也剛好成了聽眾。

回到城裏,我試著去研究那個陌生領域,在和封浪往來的書信中,我了解到愛因斯坦-羅森橋、雙縫幹涉實驗、量子真空漲落雲雲。我還問過他好多問題:傾倒在過去容器裏的那些秒鍾,它們怎麽樣了?我沒得到那本古書、父親也沒得到筆記,母親可以選擇父母投生的那個宇宙,南方村落從未出現過不明聲響與光暈的那個宇宙,它們怎麽樣了?DNA沒有激發自身生命力的那個宇宙,電子沿其他路徑而行,思想、行動與眼下這個宇宙不同的其他宇宙,大爆炸後的幾個刹那,在自身質量重壓下搖搖欲墜的那個宇宙,意識打破了物質的法令,統一體潰散成的所有可能的宇宙,它們怎麽樣了?

他回複了很多,像在代替父親作答,最後一行寫著:“把你的耳朵貼近時間的海螺。”這令我時常想起那台時間儀,而且感覺身體的一部分越來越像父親了,甚至一些不喜歡的動作和習慣,掩也掩不住,我忘記的,身體卻記憶起來。

夜裏,我把那本筆記擺在我的古詩旁,自發對稱性空缺,我自言自語著,努力理解我們世界的交集,如同那兩個圓環。打開兩邊的書頁,燈光照徹下來,那一刻,我頓覺兩者毫無分別,甚至沒有過去、現在和未來之分。科學像切分物質一樣把時間切分得越來越細,一秒鍾有無數個刹那,如同微積分,無限的連續變量中,那個接近零又不等於零的當下,就是兩本書的答案,而所有當下相加,就是我們的生命。

合上書的瞬間,我忽然明白,我們都在競逐一個不被理解的宇宙,而所有的世界與詩句,隻要用心若鏡,一切便如是。

幾個月後,封浪再次聯係我,說要去另一個地方,把時間儀交還給我。我買好票前去赴約,卻不見他人,留下機器、父親的手表和一封信,他說:萬老師,謝謝你,原物歸還,這次就不見麵了,未來我們還會在夏天相遇,這台機器在你真正需要時打開。你有一個偉大的父親,祝好。

我還有好多尚未明了之事,如秋風浩**的慈悲,唯落葉知其一二,卻也無暇停留,隻好提著沉甸甸的箱子獨自踏上返程路。

火車行進了一夜,我在臥鋪上醒來。窗外的景物向後飛馳,晨光熹微時,一縷白光如箭矢般衝向眼瞼。就在那一刻,最後那個詞語霎時迸現,所有的詩句在我腦中一瞬間成形,如同自動嵌入的最後一粒拚圖。我仿佛聽到哢嗒一聲,宇宙的齒輪緊緊咬合,開始有序運轉。那首長詩的起勢不疾不徐,中間磅礴大氣亦含藏極致的情與景,結尾處回甘無窮,又如同另一首詩的起始。整體首尾銜接,起如“色”,合如“空”,起承轉合宛如色空對照,又如以太真空歸一。

無首無尾,無始無終,萬事萬物,各從其命,各行其是,玄妙極了。

此刻,我坐在駛向故事結尾的綠皮車上,不由得想起一些人和事:記憶中的母親,時常和我聊起她幸福的童年,念叨外公外婆的勤儉與慈悲;而父親,他最喜歡帶我一起去山野裏冒險,去看鴿群的聚散、麥田的呼吸,工作時,總是把我喚到一旁,跟我講每個齒輪間的距離都對應著精準刻度的時間;我還想起了一個人,我心愛的戀人,她就像一座燈塔,在路的終點等我歸去。

黎明來臨,我深深呼吸,吟誦那首萬物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