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爾文市區“天城”賭場 下午六點 多雲轉晴

晚禮服還是旗袍,這是一個問題。在敞開的衣櫃前呆看了十分鍾之後,我依然沒有拿定主意,而巧玲已經等得不耐煩了。“媽,好了沒有?五點半了。”她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喬叔叔的車在樓下等著了。”

我打開門,手裏提著兩件衣服,“巧玲,幫媽媽看看,哪件衣服比較合適?”

“這件。”巧玲心不在焉地指了指旗袍,“媽,你真的不和我一起去嗎?這可是我第一次參加學校的聯歡會。校長說了,低年級學生一定要有家長陪同的……”

“別鬧了巧玲,不是有喬叔叔嗎?”見她有些不高興,我俯身摸了摸她的頭,安慰道,“今晚媽媽實在有事,下次一定陪你去,啊?現在快把伊啼露的鳥籠拿給喬叔叔。”

巧玲氣呼呼地轉過頭,不情願地朝陽台走去。我關上門,坐在梳妝台前,望著鏡中那張已不再年輕的臉孔,和臉上情不自禁的苦笑—衣櫃、梳妝台、化妝品、首飾……我曾經比巧玲更厭煩這些瑣碎的浮華,而現在,這些東西頑固地包圍著我。

它們本不屬於我的生活。

汽車在“天城”賭場門前的草坪邊停住了。周圍的車位已滿,那些富麗堂皇的名車讓喬醫生的小型霍頓車有些相形見絀。我跨出車門,旗袍的束縛讓我的動作有些僵硬。駕駛座上的喬醫生向我揮手道別。

“謝謝你送我。”我說,“巧玲就拜托你照顧了。”我瞥了一眼還在後座上抱著鳥籠生悶氣的巧玲。

“放心吧。我會按時把她送回家的。”喬醫生點點頭。

“還有伊啼露,它不會有事吧?”我看了看籠中那隻萎靡不振的鳥兒,憂心忡忡地問。

“問題不大,我懷疑隻是輕微的感染而已,很容易治好。”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看來你對這隻鳥很有感情啊。”

我笑了笑,關上車門,目送汽車絕塵而去,然後轉身走向賭場草坪。在陰沉了一整天之後,太陽總算忸忸怩怩地從雲層後麵露出臉來,看大地最後一眼。草坪盡頭是一座簡單的舞台,燈光把整個草坪照得透亮。著名的黃昏音樂會還沒有開始,熙熙攘攘、衣著光鮮的(以及長有名貴皮毛的)來賓們正四處走動,三五成群地交頭接耳。

我整了整衣領,向入口處的保安出示了邀請函,然後踏進了草地。就在我東張西望地尋找熟人的時候,一匹棕紅色的馬走到了我麵前,向我低了低頭(我猜它是在鞠躬)。我愣了一下,隨即注意到它額頭上的白斑,意識到這正是前幾天到診所來過的漢密爾頓先生。

“漢密爾頓先生!好胃口啊。”我開了個玩笑,“看來‘天城’的老板一點也不吝惜這塊草地。”

“呸!這裏的草嚐起來跟塑料似的。”漢密爾頓先生倒是直言不諱,“是什麽風把你給刮來了,簡女士?”

“一個老朋友的邀請,漢密爾頓先生。”一隻袋鼠從旁邊經過,向我點點頭。我不確定是否見過它,也隻好尷尬地報以回禮,“這幾天感覺好些了嗎?”

“好多了,醫生!我的記憶力大為改善,你的技術果然名不虛傳。更讓我高興的是,我認為我重新找到了生活的意義。你看那邊—”他舉起一隻前蹄,指向草坪對角線的另一頭。在那裏,我看到人群中有一匹純黑色的馬。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是一匹母馬,也許有英格蘭血統。”我說。

“啊,沒錯。老天,她可真是個美人兒。”漢密爾頓興奮地打了個響鼻,“你覺得我有機會嗎?”

“哈!這我可不大確定,先生。”我忍俊不禁,“你完全不知道寄宿在那匹母馬裏的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如果真是女人的話……”這時候,我看到邁爾斯在人群中向我招手,於是對漢密爾頓說,“不過,如果你真的有興趣,試一試倒也無妨。”

“既然如此,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他又向我“鞠了個躬”,“我要去開始一段新的冒險了。”說完,他一路小跑著離開了。

我朝邁爾斯點了點頭,他極有風度地從原來的小圈子裏告退,然後走過來拉起我的手,在手背上吻了一下。

又是老一套,毫無新意。於是我搶白道:“邁爾斯,如果你也說出什麽‘風韻猶存’之類的胡話,我立刻就叫計程車打道回府。”

“哈!‘風韻猶存’?哦,我親愛的女士。”邁爾斯似乎被逗樂了,我頭一次覺得他的笑容很有魅力,“那個詞用在你身上簡直是褻瀆,你還很年輕哪。順便問問,剛才那匹馬是你的病人?”

我向草坪對麵瞥了一眼,漢密爾頓正和他的“黑美人”熱烈交談著—未免過於熱烈了一些。我點點頭,“人格修複服務—我的主要業務。動物大腦畢竟不同於人腦,它們會把人類的意識活動視作一種異常而加以糾正,所以,所有的‘寄宿者’都要定期進行抗排異治療。”我清了清嗓子,“說正經的,邁爾斯,為什麽約我在這樣一個場合見麵?太引人注目了。”

“中國有一句古話:‘大隱隱於市。’”他從兜裏掏出個小東西,若無其事地塞到我手裏,憑感覺,我辨認出那是一塊高容量存儲芯片,“完事了。你看,如果我為了這個專程跑到你府上,反而更引人注意。”

我把芯片塞進提包裏,鬆了一口氣,“說實話,咱們用得著搞得這麽神神秘秘的嗎?隻是一些研究數據而已,這是科學家之間正常的學術交流。”

“我們在墨爾本的同事可不這麽想。要是被格哈特醫生發現了,他一準兒會開除我。這些可是新聯合國費盡心思保密的資料。它們要是落在不法之徒的手裏,你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當然,當然。如果人格移植的技術泄露出去,整個澳大利亞的社會秩序就會土崩瓦解,而這個國家已是人類最後的避難所了。”

“我聽墨爾本中心的前輩們說,你當年參加了人格移植技術最初的開發—純粹出於好奇—為什麽你沒有選擇跟格哈特醫生繼續合作下去呢?”

“我說過,純粹是個人原因。我覺得有太多的‘寄宿者’需要我的幫助,醫生的角色更適合我。”我躲開他的視線,“再說,我了解格哈特教授。憑他的能力,就算沒有我,把研究繼續下去完全不是問題。對了,順便向你打聽個事兒。”我決定岔開話題,“你對‘達爾文的夜鶯’了解多少?”

邁爾斯看起來很吃驚,他壓低了聲音:“你怎麽會知道這個?”

“一個朋友向我打聽過,我毫無線索。”我盡量輕描淡寫地說,“這麽說,你了解這個人的背景?”

邁爾斯麵露難色,“原則上我應該向你保密,不過,事實上沒有任何值得保密的東西。我們對這個神秘人物的了解幾乎是零,隻知道這家夥與北部領地的若幹起偷渡事件有關,新聯合國情報機關還懷疑這家夥涉嫌非法的情報走私活動。”

“這麽說,這是一個唯利是圖的蛇頭?或者是一個同情疫區的極端分子?”

“或者幹脆就是疫區派來的間諜,如果是那樣的話,這家夥很可能是一個‘寄宿者’。”邁爾斯聳了聳肩,“他們在達爾文有一份冗長的嫌疑人列表,但沒有任何實質上的線索。”

“他們不會把我也列到那份黑名單上吧?”

“哈哈!憑這句話,我想他們就該把你的名字加進去。”邁爾斯爽朗的笑聲讓我繃緊的神經稍稍有些放鬆,“你想得太多了,可能整件事從頭到尾不過是某個情報人員心血**的幻想而已。”這時,他像是想起了什麽,“‘來而不往非禮也’,你不介意我也向你打聽個事兒吧?”

“當然不。”我說,“樂意效勞。”

“你對達爾文警署的詹姆斯·古道爾警長有多少了解?”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這麽說,格哈特把研究組的早期資料都給你看了?”

“我知道,他是你的老朋友,也是第一個實驗品—第一例使用動物身體進行的人格移植手術。這在當時是機密,現在也沒多少人知道。”他咳嗽了一聲,“我感興趣的是,他原來的身體是如何感染病毒的。”

我歎了口氣,“既然你誠心誠意地問了,我也不好意思敷衍你。詹姆斯·古道爾是被陷害的。當時,在亞特蘭大根本就沒有疫情,而古道爾卻在那裏被感染了,我們懷疑是他的調查給他惹來了殺身之禍。”

“他當時在調查什麽?”

“說出來你也不信。”我聳聳肩,“他異想天開地認為大瘟疫是人為造成的,某個美國的生物實驗室故意釋放了病毒,諸如此類。完全是臆想—眾人皆知,病毒是從南美的雨林裏傳出來的—過度砍伐森林的惡果之一。”

“這麽說,他是個‘陰謀論’者?你知道,那些人喜歡沒來由地懷疑大瘟疫其實是人為的。”

“愚蠢的想法。幸運的是,古道爾早就對這個想法棄若敝屣了。”“在遭人陷害、被迫停止調查之後?聽起來不那麽合乎邏輯。”“這是什麽意思?陷害他的是個跟他有過節的瘋子,跟他當時的調查毫無關係。”我皺起了眉頭,“等等,你該不會懷疑古道爾就是‘達爾文的夜鶯’吧?哈!這聽起來比‘陰謀論’還要荒唐。要知道,他就是那個向我打聽‘達爾文的夜鶯’的人!”

“放鬆,我沒有作任何暗示。”邁爾斯露出一副很無辜的表情,“要是他真的受到懷疑,也不可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達爾文警署的第一把交椅上。”

這時,周圍安靜了下來,我環顧四周,發現其他客人正用責備的目光盯著還在高談闊論的我們。我朝舞台上望去,原來樂隊已經就位。邁爾斯牽住我的手,“我想我們說得夠多了,剩下的時間應該用來欣賞音樂,你說呢?”

四周的燈光暗了下來,音樂漸起。與其他體麵斯文的賓客一樣,我也正襟危坐,裝出一副陶醉的表情,可心思卻全然不在音樂上。我不時偷偷瞟一眼身旁的邁爾斯,而他似乎完全沒有察覺。昏暗的燈光中,他棱角分明的側臉似乎柔和了許多。不得不承認,邁爾斯身上有些與一個普通技術官僚格格不入的東西,隻是我說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

與此同時,直覺告訴我,邁爾斯似乎有所隱瞞—有關墨爾本,有關格哈特教授—他沒有把完整的真相告訴我。這著實讓我如坐針氈。不過話又說回來,我也沒說出關於我的完整的真相。

畢竟,這年頭,沒有人能說出完整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