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四十五歲生日的前一天,我從網上淘來的那輛珍貴的老爺車終於運到了。它是我為這次生日特意準備的—不是送給自己的禮物,而是為書劍作演示的道具。我為這輛車加燃油、加機油、充電,試駕了一次,隨即給楊書劍研究所打了電話。電話是阿楚接的,她是書劍的助手兼戀人。這是一個很老套的故事:熱情奔放的年輕女研究生愛上了睿智深沉的導師,苦戀多年,但至今未能收獲愛情。因為那個男人心中一直裝著另一個無法愛他的女人。

我。

但阿楚和我並非情敵,我對她早就把話說透了。我說,早在我二十歲生日那天,當一位高個兒男生在燭火玫瑰的環抱中流盡鮮血之時,我的愛情之花就完全枯死了,即使是南海觀世音的楊柳玉淨瓶也不能讓它複生。所以,我與阿楚在某種程度上倒是親密的同盟軍—努力讓書劍忘掉早已枯死的愛情,接受活著的愛情。

我們在電話上互致了問候,我說:“明天是我的生日,請轉告書劍,我想邀請他,還有你,一塊兒來我家玩。”

阿楚為難地說:“哎喲,不行,明晚正好是時間艙的第一次載人返回試驗!丁姐你知道的,此前已進行過三次不載人試驗,都很成功。但這次試驗才是最重要的,楊先生要親自駕駛。而且試驗的準備工作已經就緒,日期沒辦法更改的。”她又說,“丁姐,我知道明天是你的生日,楊先生正是把試驗特意定在這一天。”

這些情況我都知道,“對,我知道這次試驗對書劍來說非常重要,不過,恐怕並非因為它是‘第一次載人’,而是第一次以‘人’為試驗目的。說白了,他想親自回到舊時空中把一個人救回來。我猜得對不對?”

阿楚稍稍遲疑後笑了:“其實楊先生沒打算瞞你的,瞞也瞞不住你。但對外界必須嚴格保密,原因你知道—這在倫理上屬於禁區。更準確地說,這雖然是倫理上的禁區,但禁區的柵欄此刻尚未修好。楊先生想搶在這個時間,了結他的終生夙願。”

“我會嚴格保密,但我務必要在試驗前見他一麵。阿楚你一定想辦法勸他答應。你們明天趕早坐直升機來一趟,不耽誤你們晚上試驗。”我堅決地說,“如果時間實在錯不開,寧可推遲試驗。”

阿楚是個聰明人,立即領悟了這次邀請的分量—我要做最後一次努力來阻止這次試驗。在這件事上她從來不是我的同盟軍,但我料到她,還有書劍,會給我這個麵子的,畢竟試驗推遲一天也沒什麽大損失。考慮片刻後,她沒向導師請示就痛快地答應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架小型直升機降落到我的鄉居,阿楚在駕駛位向我笑著招手,書劍先從機艙內跳出來,低著頭躲避旋翼的氣流。我已經有七八年沒有見過他,他明顯發福了,不過動作仍保持著年輕人的活潑。他穿著便裝,懷中抱著一束碩大的百合,走過來,用一隻胳臂同我擁抱,笑著說:“阿楚說你已經定了生日蛋糕,我就送一束花吧。”

“謝謝。”我微笑著接過花束。直升機的旋翼慢慢停下來,阿楚也下了飛機,提著裙子走過來。她今年三十六歲,雖然容貌平常,但體態婀娜,自有成熟女人的嫵媚。書劍一直沒有接受她的愛情,但依我看來,她看書劍的目光已經是“妻子”的眼神了。我們來到客廳。客廳中央,影像機正在連續播放激光全息影像。當下的一幀是大馬與我和書劍三人的合影,大馬咧著嘴,笑得十分開心,正是當年被我譏為“沒心沒肺”的傻笑,是大馬的招牌表情。旁邊的我體態嬌小,穿著裙裝,**著渾圓的肩頭和胳臂,頸間掛著潔白的珍珠項鏈。後邊是當年的楊書劍,小個子,瘦拉巴唧,穿著長褲和長袖襯衫,同樣咧著嘴巴傻笑。三個人影緩緩旋轉著,淡化、消失,換成了另一張照片。

旁邊的高茶幾上放著一尊小小的香爐,一支細香正燃著,青煙嫋嫋上升。這是獻給大馬的,今天既是我的生日,也是大馬的忌日。書劍看看我,我倆的目光中有同樣的落寞。悲傷和愧疚經過二十五年的磨蝕已經不那麽尖銳了,但其沉重並不消減。他不聲不響地走過去,燃起一支香,插在香爐中,口中喃喃地祝禱著,聲音很低,但我能猜出他的話:“大馬你別急。快了,我馬上就要去找你了。”

阿楚也走過去,神情肅穆地為大馬獻了香。這時自動影像機打出另一幀全息圖像,那是在學校文藝晚會上,我與大馬正在對唱,兩人都穿著漂亮的演出服,那次演出是我倆的初識。阿楚想衝淡屋裏的傷感氛圍,笑著說:“丁姐,我知道你當年是學校的校花,那時你多漂亮,多性感!但丁姐我要批評你一句,你現在的穿戴實在太保守了,對不起你的好身段。”我笑笑,沒有接她的話頭,順手關了影像機,讓年輕的大馬和我消散在時空中。我說:“知道你們的時間寶貴,不在這兒耽誤了,現在請隨我到後院。”我領他們到後院,“知道我為什麽執意邀請你們來嗎?生日倒是次要的,主要是我淘到一輛很珍貴的老爺車,想向你們顯擺一下。你們看!”我指著那輛舊式的美軍威利斯軍用吉普。這種車在二戰中非常著名,它的設計樸拙而強悍,車身線條見棱見角,簡陋的方向盤上是四根原色的鐵輻條。平直的風擋玻璃,七條豎直的散熱器格柵。車廂是蒙布的,車身傷痕累累,軍綠色的油漆大半已經脫落。它雖然破舊但氣勢猶存,就像一個滿身傷痕、行將就木的老將軍。“別看這輛老爺車其貌不揚,它曾是我軍一位著名元帥的座駕。一九四九年後這位元帥身體很差,患了極頑固的失眠。在失眠最嚴重時,他就坐上這輛吉普,讓司機開到城外,找最差的路麵,可勁兒顛上幾個小時,然後停下車,歪在車廂裏小睡。奇怪的是,隻有這時他才能安然入睡。”

書劍歎息道:“我也知道這個故事,每次想到這個故事,心中就酸酸的不好受。因為這位功勳彪炳的元帥的後事很是令人扼腕。當然這也怪他自己,如果他……不說這些了,還是來講這輛車吧。我大致推算一下,它至少一百二十歲了,沒想到它竟然健在!小妹你淘到它,花了多少銀子?”

我沒直接回答:“反正夠可觀的,物以稀為貴嘛。”

“從沒聽說你有這個癖好啊。”

“算是我的新愛好吧。”

“怎麽樣,這輛車還能開動嗎?”

“當然!動力還很強勁呢。請二位上車吧,我讓你們也體驗一下劇烈顛簸後酣然入睡的滋味。”

阿楚悄悄看我一眼,跟著書劍上了車。她肯定在懷疑,我的這次邀請既然有重大原因,為什麽這會兒卻淨幹這些不著邊的事兒。我不和她解釋,開車帶他們來到附近的山區,又特意找了一段最崎嶇的山路,這會兒路上沒有行人車輛。我停下車,說:“等我掛上全輪驅動,我要全速衝過這段山路。”

“慢著慢著!”右座的書劍連忙製止,側過臉懷疑地看看我,“你……不至於這樣外行吧。這種越野車,全輪驅動隻能在泥濘路麵上使用。如果在硬路麵上使用,會把車橋齒輪憋壞的。”

我回以平靜的微笑:“真的嗎?那我倒要試一試。”

我掛上全輪驅動,猛踩油門衝了出去。實際上我知道書劍說得對,這種越野車上配置的分動箱是早期型號的,前後橋驅動之間是剛性連接,如果在硬路麵上使用全輪驅動,由於前後橋之間必然有路程差,這個差值又不能通過泥濘路麵得以消化,結果就造成前後橋之間的功率循環產生附加扭矩,最終造成車橋損壞。這是一種自激反應。它與時間旅行雖然風馬牛不相及,但就自激反應這一點,兩者在本質上是一致的—時間旅行者如果硬要撬動已經“剛性化”的舊時空,同樣會引發自激反應。

這正是我今天想讓書劍親曆的場麵。我花了這麽多銀子,就是想讓他有個強烈的直觀印象。

書劍大概已經悟到我的用意,不再勸說,任憑我把吉普開得如一匹瘋馬,他在右座上仍然一聲不吭。後座的阿楚也同樣保持沉默。吉普在山路上激烈顛簸著高速行駛,功率循環果然出現了,車身開始出現不正常的震動,一躥一躥的,發動機艱難地吼叫著。我不管它,仍然猛踩油門。最後,隨著哢嚓嚓地一陣脆響,這輛寶貴的老爺車徹底趴窩了。我氣喘籲籲地趴在方向盤上,扭頭看看他倆,神經質地笑著:“書劍說得對,真出事了。可惜了的,這輛有曆史意義的老爺車。”

書劍和阿楚互相看看,都沒有埋怨我。書劍掏出手機聯係了修車公司,那邊問了方位,說拖車大概一個小時後能趕來。然後我們三人下了車,爬上一道石坎,坐下,漫視著山坡上零碎的野花,閑聽著溝中潺潺的水聲。我沒有再繞圈子,直截了當地說:

“楊書劍先生,請你認真聽我下麵這番話,盡管我是科技外行,但正如一句老話所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我知道,你的時間機器已經成功進行了三次不載人試驗,分別回到五十萬、一百萬和二千萬年前,取回了當時的岩石和大氣標本。岩石的化石磁性及大氣成分都確認了時間旅行的成功,並得到科學界的公認。我也相信,既然不載人時間旅行能夠成功,載人旅行同樣會成功的。”

書劍看看他的女助手,心平氣和地說:“你說得不錯。”

“你今晚就要親自駕駛時間艙進行返回試驗。你打算回到二十五年前,大馬死亡的那個夜晚。你想修改曆史,把他從曆史中救出來,以彌補你終生的負罪感。你為這一天已經盼了二十五年,努力了二十五年,今晚是一償夙願的時候。我說得對不對?”

書劍這次沒有回答,扭頭看看我。我們都從對方眸子中看到了如煙往事,看到了深埋心中的酸苦,兩人的悲傷之鍾發出悠長的共鳴。但我拋開感傷,尖刻地說:“其實就是沒有大馬,你同樣會找一件類似的事去幹的。因為你已經有了能返回過去的時間機器,當然忍不住去破解‘祖父佯謬’。這個**對你而言是致命的,你絕不會在此停步不前。”

對我這番尖刻的話,書劍隻是微微一笑:“沒錯。小妹,不管你是不是外行,反正你對我知之甚深。”

“劍哥,你想把大馬從曆史中救回來,我何嚐不想?那同樣是我終生的企盼!而且自打有了時間機器,救回他應該很容易啊,你隻用回到二十五年前那個夜晚,提前警告我一聲就行啦。”我苦笑著搖頭,“但我仍然堅決地、頑固地認為你的打算不會成功。不不,你先不要反駁,不要從技術層麵上解釋。我的這個判斷不是基於技術層麵,而是哲理層麵。我認為,那樣的事—把一個死者從曆史中拉回來—是畸形的、別扭的、反直覺的、反自然的,無論如何,我不相信它會實現!即使你的時間機器已經成功,我也不相信它能實現!我堅信宇宙深處有某條自限法則,有某個不露形跡的管理者,會有效地阻止它。”

他溫和地說:“小妹,你的懷疑很有力量,科學界,包括我,也都有同樣的懷疑。這正是我急盼驗證的啊。時間機器已經成功,已經返回過去取回了無生命體。從本質上說這也是對‘過去’的修改。現在我急於驗證它能否做出另一種修改,即涉及人的命運的修改。”

“但你想沒想過驗證伴隨的危險?也許大自然的自限是以這樣的形式出現,”我指指石坎下那輛壞了的吉普,“你會引發一次自激反應,最終導致局部時空的坍塌,甚至引發更大的災難。”

我最後一句話是暗指一位科學家的觀點,他說時間旅行引發的自激反應可能引發時空坍塌,而針尖大的時空坍塌就有可能掃平整個太陽係,乃至全宇宙。不過大多數科學家把此斥為瘋話。這會兒聽了我的警告,書劍和阿楚互相看看,微笑著沒有反駁,但他們分明在輕輕搖頭。我知道,這兩位勇敢的科學家根本不信服我的警告。依他們看來,在三次不載人返回試驗全都成功的今天,再無端懷疑這一次試驗會引發災難,隻是科盲的古怪想法,是市井老婦可笑的迷信。不過這兩位都很寬厚,沒有直接駁斥我。很長時間,我們三個人都不說話,盯著那輛趴窩的吉普。最後書劍笑著說:“小妹,非常感激你的提醒,我會加倍注意……”

“但你的決心不可更改?”我苦笑著說,“既然如此,那我提出一個要求:讓我來幹‘第一次’,行嗎?即使是贖罪,也首先該我去做啊。”

阿楚開了口:“丁姐,非常感激你對楊先生的關心。但你去顯然不合適,你沒有足夠的訓練和知識。”她轉過頭說,“楊先生,我再次請求,讓我去吧。我自信有能力完成這次試驗。”

書劍笑著,繞過了我倆的要求:“謝謝你們二位,真心地感謝。我一定會加倍小心的。要不這樣吧,小妹你也去試驗基地,親眼觀看這次試驗,這樣你會放心一些。”

眼看我精心準備的最後努力沒起任何作用,我真想痛痛快快哭一場。我對這次“反自然”的試驗一直有陰鬱的預感。我當然渴盼能救回大馬,但我的直覺頑固地耳語著:“不要幹,不能幹,會出事的。”現在,既然試驗無法阻止,我不想讓自己的陰暗情緒影響他們,便努力平靜自己。

“好吧。我去。”我說道。

試驗的指揮大廳在沙漠的邊緣,而真正的試驗基地遠在五百公裏外的沙漠腹心。這當然是為了安全,這說明,書劍對“時空坍塌”的危險並非毫無警惕。不過,如果真的激發時空坍塌,五百公裏的安全距離可是太微不足道了。

書劍已經乘直升機趕往沙漠腹地,阿楚陪我來到指揮大廳。一位頭發花白的男人正在指揮試驗前的準備工作。大廳正中是一個超大屏幕,顯示著五百公裏外的試驗場的情景。那兒是一望無際的高大沙丘,其中有一塊區域被人為推平,麵積有幾十個足球場大。這片平坦場地被巨大的半球形天棚遮蓋著,在滿月的銀輝下,天棚閃爍著光彩。但鏡頭深入天棚內部時,全透明的天棚則幾不可見。

天棚中央的一個基座上,安靜地臥著那座時間艙。與巨大的場地和天棚相比,它就像一枚小小的鳥蛋。鏡頭推近,它確實呈完美的蛋形,全透明的外殼,前部是駕駛艙,周圍有簡潔的手柄和按鈕;後部是乘員艙,是兩個人的座位(我忽然想起當年劍哥的一句話:“初期的時間機器恐怕載不動三個人……好吧,我答應你,我一定想辦法。”)。蛋形艙的下邊是巨大的黑色基座,體積有蛋形艙的十倍大,從視覺上就能感到它的堅硬和沉重。阿楚說它由最好的鐵磁體組成,通電後能產生一百萬高斯的極強大磁場。這個強磁場將撕裂時空,造成它的量子化;或者說,挖通一條聯結過去和現在的時空通道。

鏡頭中未顯現的另一個重要設備是巨大的超導環,它就埋在時間艙基座的下麵。超導環裏已經儲存了巨量的電能,一旦合上開關,其瞬時功率將達到全世界正常用電的總功率。

書劍可能是從地下通道進入天棚的,此刻他與一個助手出現在時間艙附近。助手打開艙蓋,扶他進去,小心地關好艙蓋。後艙的兩個座位空著,阿楚說,為了安全起見,楊先生早就決定這次試驗隻去他一個人。現在助手退出天棚了,書劍微笑著朝鏡頭擺手。

大廳裏回響著總指揮渾厚的男中音:“現在進行點火前最後一次檢查。時間坐標複核。”

“複核完畢。”屏幕上打出一個熟悉的時間,那正是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晚上九點整。那是我爬上物理實驗樓樓頂,大馬開始唱第一支情歌的時刻。

“空間坐標複核。”

“複核完畢。”屏幕上打出了精確的經緯度和標高。我知道那肯定是母校的音樂廣場,大馬擺放蠟燭和玫瑰的地方。

“動力單元檢查。”

“檢查完畢。”

……

“時間艙檢查。”

幾百公裏外傳來書劍平靜的聲音:“自檢完畢。”

“現在開始點火前十秒鍾倒計時。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點火!”

我和阿楚屏住呼吸,緊緊盯著駕駛位上的書劍。他的表情非常平靜,唇邊含著微微笑意,但我相信此刻他的內心也是波濤洶湧。他馬上就要返回到二十五年前了,然後會突然出現在大馬麵前。他確實能改變曆史嗎?在基座下,電力洪流正洶湧流入鐵磁體,然後轉化為超強的磁場。忽然,基座周圍開始彌散藍色的柔光,那個蛋形時間艙,連同艙內的書劍,都變模糊了,變虛浮了,變得半透明了,並有微微的抖動。這個過程可能隻有不到十秒鍾,但在我的印象中它就像持續了幾個小時。阿楚感受到我的緊張,小聲解釋道:“丁姐,你不要緊張,這種虛散狀態表明時空正在量子化,是本時空轉向目標時空的過渡態……”

她的話還沒說完,時間艙忽然徹底消失,藍光也漸漸變得稀薄,直到完全消失。屏幕中隻剩下一個孤單黑色基座,還有天棚外的清冷圓月。

指揮大廳裏的氣氛有了明顯的變化,緊繃的弓弦一下子放鬆了。總指揮側過身,同周圍的人輕鬆地交談著。阿楚側身看看我,笑著拍拍我的右手,示意我鬆開。剛才在極度緊張中,我下意識地抓住阿楚的左腕,那兒被攥出明顯的紅印。阿楚說:“最關鍵的一步通過了。你盡管放心,一切正常。咱們靜等時間艙返回吧。”

她向我解釋,時間艙在返回過去後,按說能在任意時刻返回現在,比如,在消失的瞬間就返回。但那樣會增加對時空不必要的幹擾,所以除非十分必要,他們都采用“正常時序”模式,也就是說,你在過去的時空裏停留多長時間,那麽時間艙就在多長時間後返回。

時間艙進入目標時空後無法與本時空保持聯係,這類似於太空艙返回大氣層時的“黑障”。所以,指揮大廳裏的人們此刻無事可做,隻能靜靜地等待。不過有了前三次的成功,人們對它的第四次返回毫不懷疑,大廳內充盈著發自內心的輕鬆,就連阿楚也是如此:輕鬆,興奮,目光明亮,充滿殷切的期待—楊先生究竟會去怎樣修補曆史?他能否帶著一個年輕的、幸福得發暈的大馬回到今天?那個大馬會不會與年長了二十五歲的丁姐延續當年的愛情?這個事件無疑是“違反邏輯”的、“反自然”的,是出現在平凡時空上的畸變和裂縫,冥冥中的上帝又如何讓它複原和彌合呢?

我看著阿楚躍動的目光,暗暗搖頭。盡管我與阿楚關係甚洽,但我知道我倆其實不屬同一個“種族”—她和書劍屬於“科技種族”,而我屬於“科技外種族”。他們絕對相信科技的力量,即使技術會導致明顯的反自然的後果,他們也堅信科技之車會輕易越過斷裂,永遠向前。

我羨慕他們的樂觀精神,可惜我做不到。我無法抹掉內心深處的擔心。我看著牆上的大時鍾,在心裏緊張地模擬著書劍的行蹤:現在,他已經到了母校的音樂廣場—不,他一定是先到物理實驗樓的樓頂,喊上丁潔(二十歲的丁潔)一塊兒下去,否則大馬不會輕易改變主意的……現在,在物理實驗樓樓頂,年輕的楊書劍和丁潔麵前,忽然出現了一個時間旅行者。不過他倆可能並不驚奇,兩人對時間旅行有足夠的知識儲備和心理準備。讓他們震驚的是時間旅行者帶來的“大馬要自殺”的噩耗,於是兩人跳了起來,匆匆跟著時間旅行者下樓……時間還很充足,算來大馬剛唱完第四十首情歌《在那遙遠的地方》,他的心形燭光也尚未擺好……大馬呼喚的女神忽然提前出現了,圍觀者頓時歡呼起來,但也有人看出異常,因為那位女神鬢發散亂,赤著腳,氣喘籲籲。她向大馬撲過去,不是擁抱,而是強行搜身。她果然搜出了一片吉列刀片,刀片的包裝已經除去。她瞪著刀片的寒鋒,麵色慘白,忽然抱著大馬放聲大哭。大馬先是被幸福弄暈,又被她的大哭弄得手足無措,圍觀者也被弄糊塗了。後邊有兩個男人過來,把悲傷欲絕的丁潔拉過來,輕輕攬入懷中勸慰。圍觀者認得其中一位是物理係的才子楊書劍、大馬的鐵哥兒們。另一位是誰呢?麵貌與楊書劍很相似,年齡有四十七八歲,體態較胖,難道他是楊的父親?

我的想象到這兒卡住了。我不知道按試驗的預定計劃往下該如何做。也許最穩妥的辦法是撇下已經獲救的大馬,撇下大哭不止的丁潔,撇下那個既高興又稍稍有點吃醋的年輕楊書劍,趕緊一走了之,回到本時空。但即使如此還是不行,因為時間幹涉的痕跡已經留下來了,留在“這個”世界—既然如此,在這二十五年中,被救活的大馬為什麽沒有出現在我的生活中?我的記憶中為什麽沒有相關的經曆?說到底,這個佯謬仍然無法填平,我相信它根本無法填平……

我搖搖頭,不再白費腦汁,隻是被動地等下去。我相信不會等太久的,書劍在完成他的夙願後一定會盡快回來,因為他知道,這兒還有一個女人正焦灼地等待著大馬的消息,也在焦灼地祈盼旅行者的平安……預報鈴聲響起,大廳裏的人立即回到工作崗位。大屏幕上,那個黑色的基座上忽然出現了一團稀薄的藍色光影。光影慢慢變稠,變得清晰和穩定。我下意識地再次攥緊阿楚的胳臂—我已經辨認出駕駛艙中的書劍,一瞥之下我的心髒猛跳了一下,因為他的表情似乎極為焦慮!但我沒時間細看,我的視線立即被後邊的幾個人影吸走了。首先看到的是個子高大的大馬,他彎腰窩在狹窄的乘員艙內,咧嘴笑著,笑得“沒心沒肺”;然後是我,年輕的我,嬌小的身體被大馬的左臂緊緊摟著,臉上仍未脫去悲傷;最後一個是……書劍!年輕的楊書劍,他的姿態和表情比較奇怪,身體被大馬的右臂緊緊箍著,奮力昂著頭,張著嘴,似乎在喊什麽。三個人擠在兩個座位上,把本來就不寬綽的乘員艙擠得滿滿當當。

旁邊的阿楚震驚地“咦”了一聲,顯然這個結果並不符合原定的試驗計劃。那一刻我更是目瞪口呆,如果說書劍把“獲救的大馬”帶回現在還勉強可以理解,他絕對不該把年輕的丁潔,甚至還有他年輕的自身都塞到時間艙裏,一股腦兒帶回來。這是對時空的超強幹涉,是非常極端的“反自然”的行為。不說別的,隻說今後這五個人(大馬,兩個丁潔,兩個楊書劍)該如何相處?那簡直就像是一個**家庭。

刹那間我對楊書劍燃起熊熊怒火。他已經接近知天命之年,又是這個項目的總負責人,按說不該這樣輕率的!我憤怒地瞪著他,在那一刻我忽然讀懂了他的表情:焦灼、悲涼、無奈,他定定地看著我們,似乎在祈求我們的原諒……然後這一切都在幾秒鍾內抹平了。這幾秒鍾的情景一直在我腦海裏慢速播放:時間艙,連同裏邊的四個人,忽然開始膨脹,非常平穩而迅速的膨脹,天棚內充盈著藍色的強光。艙內的四個人也在膨脹,變成高與天齊的金剛,從雲端俯視著我們。然後天棚被轟然撐破,亮晶晶的碎片四散飛迸。我悲涼地注視著,知道這次時空爆炸將很快越過五百公裏的沙漠,吞噬指揮大廳,還可能繼續吞噬地球,吞噬太陽係,吞噬宇宙……但我想錯了。那片藍色區域已經開始縮小,非常平穩而迅速地縮小,轉眼之間縮為一個藍色光點。四個巨大的金剛同樣疾速縮小,流星一般墜落到那個光點內。在眾人的目瞪口呆中,這個光點慢慢地熄滅了。

天棚內恢複了原來的寧靜,孤零零的黑色基座靜臥著,平坦的沙麵上鋪滿了亮晶晶的碎片。天上的圓月冷靜地俯視著,無悲無喜,一如它幾十億年來的樣子。

我知道,一切都結束了,無可挽回。勇敢而睿智的楊書劍失敗了,敗得很慘,敗得莫名其妙,賠上了一條寶貴的生命。隻是,這次時空坍塌沒有擴延成更大的災難,算是不幸之中的萬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