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楚確實是個好女人,心地善良,心思周密。盡管她本人也陷在巨大的悲痛中(失去了導師、戀人和偶像),仍然經常抽時間來看我,安慰我。後來她被任命為該項目的總負責人,實在沒時間來看我了,就改為打電話。我已經習慣了每周同她聊一次,我想,這樣的交談對她同樣是一種安慰、一種感情上的宣泄吧。不過,我在電話中從不過問她的工作。我對時間機器這種“與上帝擰著幹”的邪惡發明,已經滋生出生理上的厭惡。她體會到我的心情,在談話中一直避開相關話題。

在那次時空坍塌中,書劍永遠消失了,連同剛剛獲救的大馬(他可以說是第二次死亡),連同年輕的丁潔和年輕的書劍。我不願再想與時間旅行有關的任何事情,但有一節硬刺一直在我心裏悄悄攪動著:

——既然在這次災難中,丁潔的生命線已經自二十歲生日那天被掐斷,我為什麽還活著?我是從哪兒延續而來?

我不願多想它,又忍不住老去想它。我似乎覺得,這點無法解釋的佯謬中埋著一枚小小的希望之種子—但它究竟是什麽,我又不知道。

三年之後,在我四十八歲生日那天,阿楚突然造訪我的鄉居,仍是乘那架直升機來,帶著一個精致的生日蛋糕。她今年三十九歲,仍然未婚。三年前那次災難,還有她的新職務,讓她迅速成熟了,變得冷靜練達,沉穩有度。她同我擁抱,寒暄,為大馬和書劍的全息遺像獻香默哀(他倆全都死在我的生日啊,我簡直是一個不祥的女巫)。默哀的時候,悲痛在她的眉間跳動。三年的時光並未衝淡她對導師兼戀人的思念,但今天的阿楚已經學會把悲哀埋在心裏。

我猜測阿楚這次拜訪恐怕不光是禮節性的,肯定有重要的事情。果然,象征性地吃了一塊兒生日蛋糕後,她拉著我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認真地說:“丁姐,我來找你有重要事情。這三年來,我總算把一件事搞清楚了,但另一件事始終沒搞清。”

盡管我不願再聽到有關時間機器的事情,但我無法拒絕她這樣的客人,“請講吧。”

“好的,我說給丁姐聽。三年來,研究小組終於弄明白了一點:就像‘光速自限’一樣,大自然對‘跨時空幹涉’同樣立有自限,即隻允許弱幹涉,不允許過度幹涉。很多用時間機器看似輕易能做到的事,實際是做不到的,冥冥中有一隻無形之手在阻止它。這個自限無時不在,無處不在,運行得非常有效且不露形跡。至於它是如何‘技術性地運行’,科學界尚無一點頭緒;但它確實存在,這一點已經沒人懷疑。所以,我非常佩服丁姐你超人的直覺。你是最早指出這一點的。可惜,楊先生和我當時沒有聽信你的話。”

我搖搖頭:“我隻是憑直覺,但直覺這玩意兒,有時和神靈附體差不多。”

阿楚笑著:“哪裏的話,哪裏的話,丁姐你不是在罵我吧。今天的我確實已經認識到直覺的寶貴,我這次來,就是想求助於你的直覺。”

“不,我是說真的。我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那玩意兒。”

“咱們往下說吧。楊先生遇難後,我們用二號時間艙又進行過十次試驗,我親自參加了五次。我們取回了數千萬年前的岩石標本,甚至古生物活體,都沒出什麽問題。那麽,什麽才是超過大自然自限的過度幹涉?有些科學家比照量子力學中的一條規則—有意識地觀察將導致量子態的塌縮—而提出,時空旅行不能對‘有意識的生物’,即人,做出任何修改。但這個觀點似乎並不正確。因為,在這十次試驗中,我曾在人身上進行過嚐試—”

“你嚐試過修改人的命運?在那次時空坍塌之後?阿楚,你真是悍不畏死啊,趕上你的導師了。”我尖刻地說。

阿楚有點難為情,連忙解釋:“當然是非常弱的幹涉,比如,一位老人心肌梗死,搶救遲了一點,死了。我們返回到他發病前的時刻,警告了他的家屬。這位老人預先得到治療,被救過來,又活了五年。這次‘跨時空幹涉’很順利,沒有引起什麽意外。”

“噢,是這樣。你隻是讓一位‘可能死也可能不死’的老人多活了幾年,這事聽上去不算別扭。”

“丁姐你真厲害,一下就說到點子上了—這正是我們用以判別過度幹涉的方法!即完全依靠人的直覺,隻要從直覺上覺得這件事別扭,不自然,那就不能幹。像楊先生那次,把三個二十五年前的人,甚至包括他年輕的自身,都一股腦兒帶回現在,就明顯是別扭的,不自然的,結果導致時空的坍塌。”她笑著說,“我們實際上是剽竊了丁姐的辦法,應該付專利費的。”

我付之一笑,“那倒不必。反正我也沒報專利。”

阿楚的表情轉為嚴肅,“我下麵一句話可不是開玩笑:我有一個強烈的感覺:上述有關時間旅行的認識,很有可能上升為一個重要定理。如果真是那樣,我將建議用你的名字來命名。”

我笑著說:“你不妨繼續開玩笑。即使有了什麽定理也不要冠我的名,我對此毫無興趣。”

她沒在這件事上多談,說這事以後再說吧。我說:“不過,僅僅依靠直覺來判定—這肯定算不上嚴格的標準。”

“當然很不嚴格,所幸很實用,實施起來簡單而有效。這三年來,我們就是這麽走過來的,從沒出過差錯。”

我沉默一會兒,問:“阿楚,你說還有一件事情一直沒搞清?”

“對。”

“是不是這件事—書劍在那次時間旅行中,為什麽會臨時改變原計劃,帶三個二十五年前的人回到現在?他並不是輕率莽撞的人。”

“你說得對。其實在那之前,對於過度幹涉舊時空的危險,楊先生並非一點兒沒意識到。不錯,他堅持要搶在‘倫理柵欄’修好之前從曆史中救回大馬,但他明知是有風險的,是為了彌補良心上的負罪感,同時想做吃螃蟹的第一人。這從心理脈絡上說得通。可是,他從舊時空中帶回另外兩個人,尤其是帶回他年輕的自身,就說不通了。這既不符合試驗預案,也不符合他的智慧。”

“嗯,確實說不通。”

“所以,我……”她看著我,緩緩地說,“打算親眼去看一看,要把這個疑問撇清。”

我皺起眉頭:“再回到那個時刻?再對時空來一次過度幹涉?”

“不,這次我隻去看,不會采取任何行動。”

“那麽,你要眼睜睜地看著書劍,還有大馬,‘再次’一步步地走向死亡?”

我們對視、苦笑,感受著深沉的宿命的悲涼。阿楚的回答很平靜,但平靜中多少有些無奈:“即使我采取行動也是徒勞啊,那肯定又是一次過度幹涉,隻會導致又一次時空坍塌,救不出楊先生的,隻會把我再賠進去。所以,我隻能狠下心,做一個旁觀者。”她堅決地說,“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要去看一看,看一看我才心安。”

我到這時猜到了她的來意:“你……想要我和你一塊兒去?”

阿楚懇切地說:“這正是我的盼望啊。我非常相信丁姐超人的直覺,你跟著去,我會覺得心理上有強大依靠,關鍵時刻我可以指望你的睿智。當然,我知道這對你又是一次折磨,我們得把已經沉澱的悲傷再攪起來,重新品嚐一番—而且事先知道結局無法改變。”

我不願去,我不想與這種“邪惡發明”有任何牽扯,更不想把已經沉澱的悲傷再攪起來品嚐。但阿楚真誠的目光讓我無法拒絕—其實我無法拒絕的真正原因是:有兩個與我心心相印的男人被禁錮在時空監獄中,我縱然不能救他們,也想去探視一次。也許對阿楚來說,這也是她的真實目的?我長歎一聲:“好的,我去。兩人去品嚐痛苦,至少每人可以少分擔一些。”

“那好,現在就跟我起飛吧,試驗就定在今晚。還有—衷心地謝謝丁姐。”

時間坐標:一號時間艙抵達之前半個小時。

空間坐標:我的母校,音樂廣場附近的一個樹叢後。

我們乘坐的二號時間艙悄悄現身,我和阿楚沒有出艙,這一次旅行根本沒安排出艙。我們通過望遠鏡和高精度拾音器,悄悄觀察著那邊的動靜。

大馬已經在那兒了,燭光之心剛開始擺放,他正在唱《跑馬溜溜的山上》,這是第一首情歌,時間還早著呢。再看物理實驗樓,隱約見一個白色的人影在樓道內竄動,很快,一個嬌小的身影從六樓窗口探出身,抓住牆外的鐵梯向上攀登。這是二十八年前的我,她青春躍動的身影讓年近半百的我暗暗心痛。那個少不更事的丁潔正在拉開悲劇的大幕,而她卻渾然不知,反倒滿懷著對愛情的幸福憧憬。

時間艙裏的我和阿楚苦澀地看著她,苦澀地交換目光。當然,按照事前的約定,我們不會去阻攔她。

她攀上了七樓的樓頂,身影消失在女兒牆之後。由於這道牆的阻擋,我們無法再看到和聽到她,以下的情景隻能由想象來填補了—不,不是想象,而是真切的回憶,那些場景在我記憶裏如此清晰:樓頂中央平躺著的浪裏白條;他被撞見**時的尷尬;他狠下心拒絕“丁潔小妹”的求愛;他對小妹坦率的責備;他對時間機器的自信和憧憬……旁邊的阿楚悄悄拉拉我,是書劍乘坐的一號時間艙現身了,它停在離我們不遠的另一個樹叢裏。書劍跳出時間艙,沒有去音樂廣場,而是立即趕往物理實驗樓(這正符合我此前的猜想)。他上了六樓,通過那道鐵梯翻到七樓樓頂。在那兒,他肯定向兩位年輕人講述了即將發生的悲劇。片刻之後,三個人匆匆翻過鐵梯,急速下樓。望遠鏡中,年輕的丁潔焦灼如狂,赤著腳在前邊飛奔。音樂廣場這邊,大馬剛剛唱到“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這是第二十首情歌,時間還早著呢。當女神提前降臨時,大馬,還有上千名圍觀者都愣怔片刻,然後是一片歡呼。但丁潔的神情表現卻與周圍非常不協調,她推開大馬的擁抱,對他強行搜身,搜出一個刀片。她舉著刀片怒視大馬,忽然抱住他放聲大哭!大馬被弄得神魂顛倒,既驚喜,也尷尬,但更多的是幸福。那兩位楊書劍也都趕到了,年輕的那位走上前去,把號啕大哭的丁潔從大馬懷中拉出來,摟到懷裏輕聲勸慰著。

這些場麵,上一次試驗中隻是我的想象,這次我親眼證實了。我和阿楚把望遠鏡從三個年輕人身上移開,對準那位時間旅行者。這次時間返回的失敗,起因是他臨時改變試驗預案,把在場的三個人都拉回到“現在”,結果導致時空的坍塌。但他怎麽可能做出這樣愚蠢魯莽的決定?我倆今天要找出原因。現在,時間旅行者救下了大馬,當那三位朋友在幸福和痛哭時,他悄悄向人群外後退,回到他的時間艙裏。他準備離開這裏了—這正是試驗預案中的原定安排。正在這時,廣場周圍忽然有了變化,整個空間,包括近千名圍觀者,都被柔和的藍光籠罩,景物和眾人變得虛浮,變得半透明,並且微微抖動著。這個異變是原試驗預案中沒有估計到的,但作為幾次試驗的目擊者,我們對這個景象已經非常熟悉了,這表明該區域的時空開始量子化,向另一個時空過渡—不,不是正常的過渡!藍光慢慢增強,抖動也在加劇,空間中的一切開始緩慢地膨脹。它是要發生坍塌!一定是這次過度幹涉引起的!而在場的人,包括幾位主角,也包括近千名圍觀者,都將在這片藍光的膨脹與收縮中被抹去。

楊書劍正要關閉一號時間艙的外蓋,忽然停住了。顯然他也察覺到危險,或者說,領悟到單單他的離去並不能消除這種危險。在那片搖曳的時空泡裏,年輕的楊書劍也敏銳地發現了危險,他環視周圍,大聲喊了兩句,似乎是“時空坍塌!快撤出!”二十歲的丁潔同樣反應敏捷,她肯定憑直覺悟到,“重新複活”的大馬才是時空異變之源,便拉住大馬衝出人群,一直衝到一號時間艙旁邊。時間艙的上蓋尚未關閉,她用力把大馬推入時間艙,悲涼地喊:“你們快離開!”

以下的進程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跌入時間艙的大馬意識到丁潔將與他永別,便以運動員的敏捷,把嬌小的丁潔一把撈到艙內,緊緊摟在懷裏。年輕的楊書劍隨後也趕到了,用力往外拉丁潔,想阻攔大馬的莽撞。但大馬正好不想放棄這位鐵哥兒們,便陡然用右臂發力,把他也拉到艙內。聽見大馬快樂地喊了一嗓子:“快點火,哥兒仨一塊兒到未來!”

忙亂中大馬是把人數算錯了—駕駛位上還有另一位楊書劍呢,書劍此刻的表情正是我在指揮大廳屏幕上看到的:焦灼、悲涼、無奈,他定定地看著我們,似乎在祈求原諒。顯然,他知道過載的時間艙不可能平安返回,但如果能帶他們離開,也許能挽救在場的近千名圍觀者。那邊的異變區域逐漸向外延展,時間不允許他再做周密思考,他咬咬牙,果斷地關了艙蓋,按下起動鈕。一號時間艙周圍開始量子化,而且,他的行動好像同時關閉了另一個開關,廣場周圍的異變開始減弱。

我和阿楚麵色蒼白,心痛如絞。我倆明知道一號時間艙無法正常返回,艙內四人即將在時空坍塌中被抹去。但—正如我們事先的約定,我們不能采取任何行動,不能再來一次過度幹涉。但在那個電光石火的瞬間,我突然做出一個新的決定。我聲音嘶啞地命令阿楚:“快,返回到三十分鍾前!”

阿楚馬上猜到我要幹什麽,急切地說:“不能!那同樣是過度幹涉!”

我厲聲說:“聽我的!快!”

阿楚咬咬牙,決定把命運托付給我的直覺。她迅速調整好時間坐標,按下起動鍵。時空搖曳,我們的二號時間艙返回到三十分鍾前。我打開艙蓋,跳出去,做好準備。廣場裏人聲嘈雜,燭光閃動,大馬帶磁性的聲音正在唱著這句“跑馬溜溜的山上”,唱得**氣回腸。隨後這個癡情男兒還會割開脈管,以此來證明他對我的愛。但我忍著淚水,硬起心腸,不去想那邊的事。那段經曆已經發生,不可能再改變了,對任何人來說,命運都隻會開一次門,不會開第二次的。我現在能做的,是盡力消弭它的次生災難。

阿楚悲涼地看著我,恐怕已經做好了陪我赴死的準備。她覺得我們要幹的事同樣是對時空的過度幹涉,同樣會引發不可控的災難,但我的觀點比她跨前了一步。我在剛才的瞬間突然悟到,我將要做的與書劍做的有本質的不同,他是在改變“已經存在的曆史”,而我是在部分恢複“改變前的曆史”,我的做法肯定比較合乎“管理者”的本意。那位冥冥中的管理者是仁慈的、謹慎的,它傾向於讓時空在遭遇震**後盡量回落到“改變最小”的位置。隻有這樣才能解釋,書劍的第一次過度幹涉為什麽並未引發大尺度時空坍塌;還有,丁潔的生命線既然已經在二十歲中斷了,為什麽我仍安然活著?顯然是那位管理者幹的,它悄悄抹去了這一段中斷。

所以,現在我要做的,並不是繼書劍之後試圖第三次撬開命運之門,而是在書劍魯莽地撬門時,在半開狀態就搶先把它關閉。

在附近的樹叢中,書劍的一號時間艙悄然出現,他打開艙蓋,匆匆跳出來,準備奔向物理實驗樓。我立即衝出樹叢,抱住他,把他硬拉到我們的時間艙,用最簡潔的語言向他講述了一切。此時的書劍並不知道我和阿楚會乘二號時間艙出現在這兒,也不了解他將引發的時空坍塌。但他畢竟智力過人,在最短時間裏從理智上認可了我的話。

於是我們待在二號時間艙裏,無奈地觀察那個曆史事件的重演,這已經是第三次重演了,準確說是兩次半吧(有些細節不同)。大馬唱完了九十九首情歌,他呼喚的女神卻始終不見現身。大馬—在望遠鏡的鏡筒裏我們看得清清楚楚—不為人覺察地取出暗藏的刀片,在左脈門上輕鬆地劃了一刀,然後高高舉起左臂,笑著喊道:“丁潔,我知道你一向鄙棄金錢,現在,我要用我人生最寶貴的東西,來向你表達我的真愛!”

鮮血悄悄沿著他的左臂奔流。懵然的圍觀者一波一波地為他助威。遠處,物理實驗樓的樓頂上,丁潔還在從容不迫地同楊書劍進行哲理辯論。然後大馬頹然倒下,一片驚呼聲後,人們抬著大馬去校醫室。丁潔瘋狂地跑過來,赤腳上血跡斑斑……再次目睹這一切,我覺得自己就像高加索山頂上的普羅米修斯,尖銳的鷹喙啄食著我的內髒,一次複一次。

但我們無法可想,隻能當旁觀者。淚水在我們仨的臉上漫流。廣場中的人群慢慢散去,這段曆史落幕了。阿楚抹去淚水,啟動了時間艙。

在旁觀這幕悲劇第兩次半重演時,我一直緊緊拉著書劍的手臂,駕駛艙的阿楚也時時扭頭盯著他,我們生怕他再度從這個時空消失。大馬的悲劇無法挽回了,因為那是時空沒有受到幹涉之前的“原生經曆”,對它的改變肯定是過度幹涉,不會成功的,隻會引發時空坍塌。但書劍的死亡是可以避免的,它隻是那次過度幹涉引發的次生災難,我們可以在命運之門半開之時搶先去把它關閉。還好,我的猜想是正確的。二號時間艙啟動,順利返回基地,時空在搖**了片刻後正常地實體化,我們仨走出時間艙。

直到腳下有踩著沙子的質感,我才相信自己這次賭贏了。我們三個抱成一團,喜極而泣。尤其是阿楚,她完全拋掉了此前的冷靜沉穩,緊緊抱著死而複生的導師兼戀人,和著淚水狂吻,一點兒不在意旁邊的“第三者”。書劍被她的狂轟濫炸弄得皺眉蹙額,滿臉尷尬(要知道這一切畫麵都在直播當中),又不忍心把她推開。旁觀的我簡直忍俊不禁。

我們從地下通道走出天棚,乘直升機返回指揮大廳。總指揮和全體人員熱烈地迎接我們,候在現場的各大媒體記者簇擁著我們。他們祝賀“第一次載人時間旅行”圓滿成功,追問我們在“祖父佯謬”上是否建成了理性之橋。我們三位倒被弄糊塗了—我們的時間艙裏憑空多出一個“死而複生”的楊書劍,竟然沒有一個人覺得奇怪!當然我們很快悟到了原因,書劍悄聲對我倆說:“什麽都不要問。小妹,你說對了,時空在遭遇震**後,確實會自動回落到改變最少的位置。”

所以,多餘的經曆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悄悄抹去,兩個時空盡可能圓滑地接合了。在世人的記憶(經曆)裏,這是楊先生的第一次載人試驗,目的是觀察二十八年前的一次校園殉情事件。同行者是助手阿楚,和一位圈外人丁潔(她與殉情事件有特殊關係),但他們遵從“不對時空過度幹涉”的準則,狠著心腸沒有進行幹預,如此等等。更奇怪的是,我們乘坐的二號時間艙在返回本時空後,艙外的編號竟然自動變為“一號”!稍後我們調來了試驗檔案,包括試驗前的培訓檔案,上麵白紙黑字,確實記錄著“正確”的曆史,訓練記錄中甚至有三名培訓人員的逐日簽字,包括我自己的!看著這些不知怎麽就出現了的親筆簽字,我頗有點哭笑不得,同時內心深處滋生出深深的敬畏—對那隻看不見的手,對那位冥冥中不露形跡的管理者。

現在,唯有我們三位親曆者保留著與世人不同的記憶,這算是兩個時空圓滑接合後唯一可見的“接縫”吧。說不準,連這個接縫也會在某一天消失,那時我們仨的記憶會徹底被周圍同化。

我在四十八歲的年紀一不小心成了英雄(在書劍和阿楚心目中)—想想吧,一位科技圈外的小女人,僅僅依靠直覺,在生死一瞬間果斷地采取了正確行動,救出了“理當”死去的時間機器發明者!書劍對我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而阿楚看我的目光簡直帶有仰視了。但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我以自己的不世功績反而證明了,我一向懷疑著的書劍的“過於強烈的革命樂觀主義”竟然是天然正確的。書劍笑言:“小妹,我的直覺也不是一無可取啊。我從來不相信那個唬人的理論,宇宙又不是肥皂泡,它既然已經存在一百五十億年,足以自證它的強悍生命力,哪兒會因為一個‘針尖大的時空坍塌’就全盤完蛋呢。其實,當時我救下大馬後迅速撤走就沒事了,時空在震**後會自動回落到安全位置,雖然‘大馬被救’這個修改肯定會被抹去,但那一千名圍觀者絕不會出事的。可惜我當時慌了,反而采取了更加過度的幹涉。小妹我不如你,你臨大事有靜氣,處事果斷。下次試驗一定讓你當頭兒,我甘願為你拎包、當助手。”

我哼了一聲:“別跟我油嘴滑舌!你這次從鬼門關逃回來,已經是萬幸了。我不願再見到你的廉價樂觀。”

“我要永遠樂觀但不要廉價。現在我要做的,是把你加上我再加上阿楚,然後除以三。”

他說的是三人世界觀的融合:樂觀主義與敬畏自然;堅硬的理性與神秘主義;堅實的技術與玄妙的直覺;等等。對他的說法,阿楚先是笑著點頭,但隨之眼神中飄過一絲黯然。我敏銳地猜到她的隱秘心理—書劍這句話不免讓人聯想到一首著名的古代情詩:把你我打碎了,加水重和過。再塑一個你,再塑一個我。哥哥身上也有妹妹,妹妹身上也有哥哥。

但在那首詩的世界中是隻有兩個角色的,沒有第三個。現在,經曆了這次生死之變,大馬的複生希望已經徹底破滅之後,丁姐“已經枯死的愛情之花”會不會重新複活?這三個人的關係該如何妥善處理呢?阿楚既珍惜自己的愛情,也同樣珍重丁姐的幸福。

我對她的彷徨心理淡然一笑。我有個奇怪的感覺:在失去書劍的那三年裏,阿楚身上曾經迅速地多了堅硬、冷靜甚至霸氣,就像隆頭魚,在魚群中失去雄性頭魚時,有一隻雌魚會自動轉化成雄性,接過首領的角色。但現在那條雄性頭魚又回來了,於是阿楚又自動回歸到原來的從屬地位。這個聯想有些不倫不類,但確實是我的真實感覺。

書劍的境界畢竟比我和阿楚高。當我倆還陶醉在喜悅之中,或忙碌於試驗後的善後工作時,他已經不聲不響地往前走了。兩天後,書劍把我倆叫到跟前,拿出兩張紙,分別給我和阿楚。他平靜地笑著,笑容中略帶疲憊,“我可能把那座橋建好了,你們看看它是否仍有裂縫。”

我迅速瀏覽一遍,原來,他已經把我們此前的一些模糊認識或直覺,升華成表述嚴密的定理,並且—竟然冠以我的名字!

時空回溯三定律(丁潔定律)

1.大自然允許對舊時空進行幹涉,但存在強度自限。凡超過自限的過度幹涉,其修改痕跡將被自動抹去,轉化為局部時空的坍塌。

2.時空在局部坍塌後將自動回落到“改變最少”的低能態位,但可能殘留畸變,畸變大小與過度幹涉的幅值成正比。

3.對過度幹涉的判定:在時空回溯中,凡對“有意識客體”的曆史軌跡做出實質性修改的,即為過度幹涉。

我問:“你說的‘有意識客體’……”

“說白了就是人。所以這一條的意思是,時空旅行中不能對人的命運作實質性修改。不過為了表述嚴密,我隻能用這麽拗口的詞—還要預先留下一些位置呢,比如留給一百年後有自主意識的電腦智能。怎麽樣,你倆同意這三定律嗎?”

我倆都點頭。我說:“但你別把我扯進來,我根本不是搞理論的料,我連讀通這個勞什子定律都吃力呢。非要用我的名字為它命名,就像在鳳凰頭頂插一根野鴨毛。”

書劍笑了:“不要過謙。謙虛過度是虛偽。這三條定律確實是對你的直覺的總結。我的貢獻,僅僅是把本來很直白的東西說得艱澀一點,把它弄得像是理論物理界的行話。阿楚,你說呢?”

阿楚笑著點頭:“沒錯,這三個概念都是丁姐最先提出的。我曆來佩服丁姐的直覺,可以說五體投地。”

看著她的表情,我忽然想起又一個被抹去的事件:在失去書劍的那段時間裏,阿楚差不多已經攀上了發現時空三定律的高度。巧合的是,她當時也曾建議以我的名字命名。現在,曆史被不露形跡地改變了,失去的雄性頭魚回來了,於是阿楚錯過了首先發現時間三定律的機會。這對她來說是不是很不公平?我想了想,“謝謝書劍,但我真的不感興趣。如果真要冠以哪個人的名字,就把它給大馬吧。”阿楚迅速看我一眼,沒有說話。我知道她不大讚成,便解釋道:“當然,大馬沒有為這個定律貢獻任何勞動和思想,但可以這樣理解:我們對時間旅行三定律的認識,客觀上是大馬用生命換來的。”

書劍與阿楚交換了目光後,爽快地說:“可以啊,我們聽你的。既然大馬不能複活,就讓他活在這個定律中吧。”

“謝謝,我替那個世界的大馬謝謝你們。”我忽然有點失態,眼圈紅了。

我的情緒在他們心中同樣激起了漣漪,書劍長歎一聲:“哪兒呀,其實我該替大馬謝你才對。不說他了,回到咱們的理論上吧。到此為止,‘祖父佯謬’可以說已經破解,大自然一個封固嚴密的黑箱被揭開了—但裏麵還有新的黑箱!比如說:為什麽那個客觀上帝如此喜歡跟人過不去,絕不允許改變任何人的既有命運?他老人家又是如何具體實現那個自限和回落?對於這些,我們還是一無所知。”

阿楚溫和地說:“書劍,你先別急著往前趕了,總得休整幾天吧。你說過的,科學永遠無法窮盡自然界的黑箱。即使像相對論和量子力學這樣成熟的理論,至今也留有黑箱啊,比如,為什麽宇宙中速度有自限?為什麽必須是‘有意識的觀察者’才能導致量子態的塌縮?同樣沒人解釋得通。”

我說:“哈,我發現了一點:阿楚這是你第一次稱呼‘書劍’,而不是稱呼楊先生。”

阿楚有點臉紅,但那是幸福的暈紅。對我的調侃,書劍微笑著沒有回應。

一星期後,我們三人去沙漠腹地的試驗場,這是我臨行前的告別。站在巨大的天棚裏(當然它從來沒有在時空坍塌中崩碎),立在黑色的基座和透明的時間艙之前,我對兩人說:“再見—說不定是永別了。我客串了一次表演,這個經曆對我已經夠了,從此再不會與時間機器有任何牽扯,我今天就走,回到鄉居,帶著對大馬的回憶度過餘生。”

書劍對我的決定很難過,搖著頭責備道:“小妹,這番話太暮氣了,你還沒到五十歲呢,不能活在自我囚禁中。”

他說話的神態讓我心中一酸—忽然想到二十八年前他對我的責備。如果當時我就……我搖搖頭說:“這不是自我囚禁,而是一種新的、心境怡然的生活,你們別為我擔心。書劍,阿楚是個好女人,好好待她。早點結婚,你也不年輕了。”

書劍看看我,又看看阿楚,很爽快地答應了。阿楚對這個結果當然很喜悅,但也同樣不舍。她紅著眼圈同我擁抱,央求我多來看她和書劍,看他們即將建立的家庭。我不忍讓她傷心,含糊答應了。

然後我同書劍擁別。我想最後一次告誡他:慎用這項技術。但想了想,沒有多嘴。書劍已經有了足夠的經曆,不會再貿然行事了。何況我們已經確信:冥冥中有一位管理者在掌控著大局,讓每一次時空震**都回落到“改變最小”的安全位置,不會造成大的災難—但如果是太過魯莽的幹涉呢?如果連“回落”之後殘留的“最小畸變”也足以抹平地球呢?

眼下書劍正在興頭兒上,我不想多說。我想,以後我會把這點擔心慢慢滲透給他,滲透給阿楚。

我在直升機上與兩人再次揮別,飛離了這片沙漠。駕駛員禮貌地同我寒暄著,但我一直在向後注視,直到那座光彩閃爍的天棚漸漸隱到地平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