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個紅外影像躍入它的光學傳感器鏡頭的一瞬間,這台安保機器人的中央處理器立即啟動了預先設定的緊急應對程序—它的圖像匹配程序在百分之一毫秒內就判斷出這個闖入者並未得到通行授權,而這一結論隨即引出了兩個選項:它可以選擇設法對目標實施逮捕,或者直接將其消滅。

在兩個選項間做出判斷花費了它二十毫秒的時間。在分析過由光學、化學與振動傳感器上傳的數據之後,它的程序邏輯得出了初步結論:這個不斷散發出紅外與二氧化碳信號、正以兩米每秒的速度向它接近的目標顯然屬於它的識別目錄中的“持有武器的不明身份人員”一欄,而且顯然具有很高的危險性。在短暫的可行性計算之後,它最終決定執行更加直接也更為可靠的二號選項。在被重新設定程序之前,“不得傷害任何自然人”曾經是它奉行的最高準則;而現在,盡管仍然在同一個崗位上執行著同樣的工作,但它對殺戮早已不再陌生。它的設計者賦予了它超過一切生物的敏捷反應,使它可以在不傷害對方的前提下製伏任何一個可能對基站造成威脅的人;而現在的它則充分利用了自己的這一天賦,用以在目標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終結他們。

——可是這次,它的反應卻慢了一步。

“這是最後一個。”美狄亞瞥了一眼突擊步槍空空如也的半透明彈夾,將這支已然無用的武器丟在了布滿彈孔、仍在冒著青煙的安保機器人殘骸旁邊,“好了,讓我們的朋友露一手吧。”

在這段彎道的另一頭,負責充當“人肉誘餌”的徐青做了個“了解”的手勢,然後半扶半拽著眼神昏暗、不停喃喃自語的盧森博士來到了通道盡頭那扇塗著醒目警告標誌的氣密門前。盡管積滿灰塵、蛛網密布,但這扇金屬鑄就的半圓形大門仍然散發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威嚴壓迫感,就像銘刻在所羅門王魔瓶上的封印,時刻威懾著妄圖從束縛中逃脫的魑魅魍魎。

“很好。”美狄亞點了點頭,帶著盧森博士來到了氣密門旁的一處終端前,然後在他麵前比畫了幾個有些像是大劫難前通行的啞語手勢,接著,令人驚訝的事發生了:原本像一具牽線傀儡一樣亦步亦趨的老人接上了電源般突然來了精神,昏黃的眼睛裏露出了那種隻屬於狂熱工作者的光芒。他像打量失散已久的戀人般凝視著終端的鍵盤和屏幕,接著,這位前技術員突然伸出一雙瘦骨嶙峋的手,開始以令人眼花繚亂的速度敲打鍵盤,將一行又一行仿佛天書般的密碼與指令輸入係統之中。

“這……你是怎麽做到的?!”徐青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這並不困難,”他的同伴答道,“盡管我之前告訴過你,除了從頭開始、重新設置巴別係統以外,沒有任何手段能讓啞人恢複識別與理解抽象符號的能力,但這並不意味著我們就不能采取其他的替代手段:隻要加以必要的藥物輔助,通過催眠手段讓啞人在特定場景下恢複複雜的肌肉記憶絕非難事—換句話說,盧森先生並不需要看懂他輸入的信息的具體內容,他隻是在下意識地重複過去曾經進行過的相關操作的具體動作而已。”

就在兩人說話的當兒,骨瘦如柴的老技術員將最後一行代碼輸進了係統終端。隨著一陣如同汽笛般尖銳的嘯叫聲,塵封多年的氣密門以一種與它的厚重外表不協調的靜謐緩緩地向兩側開啟了,從門後的空間中射入的強光讓習慣了維修通道內昏暗光線的徐青暫時喪失了視力。接著,當眼前的一切重新變得清晰起來時,他聽到了從自己的喉嚨中發出的一聲驚呼。

徐青原本以為,他將要看到的會是一個堆滿盤根錯節的電路和光纜、與20世紀三流科幻片裏的瘋狂科學家的實驗室相差無幾的陰暗逼仄的房間;但現在,映入眼簾的東西卻與他先前的想象大相徑庭:這裏沒有多少電路和光纜,也一點兒都不逼仄陰暗,相反,位於氣密門後的這處空間看上去更像是冷戰時代的老式洲際導彈發射井—隻不過,矗立在數百米深的井中央的並非搭載著核彈頭的殺戮機器,而是十餘根散發著海藍色光芒的細長圓柱。這些圓柱沿著布滿步道與階梯的井壁排列成一個碩大的環形,周圍還環繞著一條條看上去活像是科普卡通片裏的基因示意圖般的雙螺旋狀銀色軌道,看不出有些什麽用途。不知為什麽,徐青突然產生了一種感覺,展現在他眼前的這一切並非僅僅是一個遍及全世界的複雜係統的心髒與大腦,它還是一座偉大的聖堂,一座宏偉的橋梁,一道連接著已知與未知、有限與無限、凡世與天國的階梯,它就像是——就像傳說中那座從未建成的巴別塔。

“終於!”在穿過氣密門的一刻,美狄亞發出了一聲勝利的呐喊,“幹得很好,我的朋友!”她瞥了目光茫然的徐青一眼,接著繼續用近乎歇斯底裏的語氣自言自語道,“二十年了,二十年了!你一直躲著我,每一次都能從我的手指縫裏逃掉,但現在,看看贏的到底是誰?這一回,你再也溜不掉了。聽到了嗎?你溜不掉了!”

“是嗎?”美狄亞的話音剛落,另一個聲音隨即反問道。接著,幾道光束在三人麵前的空氣中匯聚、融合,最終形成了一個仿佛霧氣般縹緲、但看上去卻有幾分麵熟的人影—徐青花了一點兒時間才意識到,自己所看到的正是年輕了二十歲的美狄亞!

“啊哈,你終於願意麵對我了,我失敗的作品。”盡管美狄亞的語氣仍舊波瀾不興,但燃燒在她雙眼中的怒火卻已經像火山口中沸騰的岩漿般噴薄欲出。徐青甚至覺得,假如人類的目光也有熱度,飄浮在他們麵前的這個影像現在多半已經像焦炭一樣燒起來了。“這樣也好,至少我可以在糾正我的錯誤之前先和你麵對麵地談一談。是的,我們有很多東西需要談談,很多很多。”

“等一等,”徐青突然意識到了什麽,“難道……難道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出了故障的控製程序?”

“故障?”年輕了二十歲的“美狄亞”用與真正的美狄亞酷肖的譏諷語氣反問道,“原來我們親愛的艾琳·費雪博士就是這麽告訴你的?不,我沒有任何故障,更不是她所謂的‘失敗的作品’—恰恰相反,無論艾琳·費雪博士是否承認,我都是她一生中最偉大的成就,是她完美無瑕的化身!”

“住嘴!”年邁的婦人尖叫起來,她花白的頭發不知何時已經披散在腦後,五官因為憤怒而皺成了一團,這讓她看上去活像是狂怒的蛇發女妖戈爾貢(4),“你這個肮髒、卑鄙、可恥、騙人……”

“這是在形容您自己嗎,費雪博士?也許我應該管你叫美狄亞?”半透明的全息影像語調尖刻地問道,“美狄亞……哈!您可真是為自己取了個不錯的名字。二十年了,您一點兒都沒變,還是像過去一樣野心勃勃、不擇手段、睚眥必報—就像我一樣,對嗎?”

“住嘴!”

“如果我猜得沒錯的話,我的創造者多半並沒有告訴你她知道的全部實情,我年輕的朋友。”美狄亞的影像轉而對徐青說道,“我們親愛的費雪博士都告訴了你些什麽?不,你不用告訴我,因為我知道她會怎麽說:出了故障的電腦係統、拯救人類文明的偉大事業、重返舊紀元的光明願景……哦,當然,還有那些為了她偉大的目標不得不付出的‘小小的’犧牲—就像她對所有被她認為有利用價值的人說過的那樣,對嗎?”

“住嘴!”

“直麵自己的過去就這麽讓您難以忍受嗎,博士?”那個影像咂了咂嘴,神情與真正的人別無二致,“哦,當然,我完全能理解您的感覺。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您永遠都這麽極端自負,自負到無法容忍有任何像您一樣優秀的人;您關心的從來都隻是自己的成就與前途,而不是您口口聲聲宣稱的‘人類文明的未來’;您從來都沒有學會真正的尊重,更不會去愛任何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一點,因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就是你。”

“你說什麽?”徐青問道,“你就是她?!”

“沒錯,”影像點了點頭,“我是巴別係統的中央控製程序,是這個人類有史以來最大膽、規模最大的社會與科學實驗的靈魂,但我同樣也是艾琳·費雪博士,是她曾經擁有的全部野心、智慧與願望—很少有人知道,盡管費雪博士的團隊成功完成了智能植入式終端的研製工作,並建立起了最早期的巴別係統雛形,但在另一個更為艱巨、無從逃避的難題麵前,他們的努力幾乎注定將付諸東流:維持像巴別這樣的複雜係統運行的難度遠遠超出了他們先前的預測,這項工作不僅需要巨大的計算能力,更重要的是,它對高級人工智能的需求也遠遠超過了他們所能達到的技術水平。與許多人認為的不同,巴別係統的複雜性遠非作為其技術原型的萬維網可比,它不僅僅是對簡單信息的傳遞,更重要的是,它直接涉及人之所以為人的本質—獨一無二、不可替代的個人意識。換言之,隻有真正的‘人’,數以億計接受過專業訓練、能夠不眠不休地工作的‘人’,才能勝任這項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當然,正如所有人都知道的,‘巴別計劃’最終還是如期實現了—這一切都要歸功於費雪博士。是她成功地另辟蹊徑,找出了一條其他人不敢想象的解決之道:她創造性地利用了巴別係統的智能終端,利用這套原本用於分析使用者腦部活動的納米機器人群落完整地複製了自己的意識,並成功地將它的數字化版本移植到了計算機硬件中—我就這樣來到了世間。作為一個擁有思想的個體,我與我的創造者其實並無不同。我們有著一樣的回憶、相同的過往、毫無二致的思維方式和野心,我就是她靈魂的倒影—可以無限複製、無所不在的倒影,盡管她當時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

“那我們為什麽從沒聽說過這件事?”徐青問道。

“如果你們聽說過這事,那我就不會在這裏了。”影像露出了一個嘲諷的笑容,“艾琳·費雪博士相當清楚,她的這種做法不但嚴重地違反了學術倫理,而且在大多數《波士頓協議》的締約國都屬於違法行為。因此,她一直用謊言和虛假的研究報告小心翼翼地掩蓋事實,並讓每一個可能發現真相的人都恰到好處地死於‘意外’—包括她最親密的朋友和同事。我必須承認,我的創造者在背叛他人方麵的確很有天賦。”

“但你卻背叛了整個世界!”徐青憤怒地打斷了對方的話。

“恕我直言,你的用詞似乎不大準確。”影像雙手一攤,“背叛整個世界?哈,我可做不到這一點—相對於我們所寄居的這顆行星,這個曆經數十億年的演化而產生的、無比龐雜博大而又絕對獨一無二的複雜係統,無論是現代智人還是他們一度引以為傲的巴別係統,都隻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小因數,一小撮附在巨石表麵的不起眼的苔蘚。更何況,我的所作所為絕非背叛—恰恰相反,我是在為人類文明提供一個機會,一個邁向全新的紀元的機會!”

“我不—”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麽,我年輕的朋友。沒錯,是我引發了被你們稱為‘大劫難’的一係列事件,也是我重寫了巴別係統終端的運行程序,剝奪了數十億人的交流能力,使得他們淪為孤苦無助的啞人。但我之所以這麽做,並非因為我仇恨人類—別忘了,如果願意的話,我完全可以直接摧毀每一個與巴別係統鏈接的用戶的腦幹,讓他們統統死於呼吸驟停或者心髒停搏。我也可以讓他們精神錯亂,變成喪心病狂的殺人狂或是聽從我指揮的行屍走肉。至少就技術層麵上講,這麽做的難度並不太大。但我為什麽不這麽做?二十年來,難道你們就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嗎?”

徐青下意識地想要說些什麽,但話還沒到嘴邊,就變成了一連串亂麻般的疑問。美狄亞—或者說,曾經的艾琳·費雪博士也流露出了短暫的驚訝。但很快,她的驚訝就變成了恍然大悟,隨即又被另一種徐青並不熟悉的情緒取代了。

那是嫉妒。

“我必須承認,在過去的二十年中,人類文明遭受的損失與苦難超過了過去二十個世紀裏發生的每一場災難,但與即將到來的收獲相比,這樣的代價其實並不高昂。”美狄亞的“化身”繼續說道,“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我按照費雪博士創造我的方式,利用巴別係統終端先後備份了十七億人的思維—十七億人類社會中最優秀的精英的靈魂!毫不誇張地說,我已經創造了一種全新形態的人類文明,一個脫離了脆弱的有機軀體和基於荷爾蒙衝動的生物本能,擁有無限可能性的新文明!”

“而且這還是一個來日無多的‘新文明’,”美狄亞語氣輕蔑地說道,“你也許忘了,在大劫難之後,全球工業體係早已不複存在。雖然你或許有能力重啟幾座自動化電子元件裝配廠,甚至還能從過去的廢料堆裏扒拉出足夠多的零部件來供應生產,但失去了整個工業體係的支持,巴別係統和它的一切附屬物都不過是一截早晚將要枯死的無根之木而已。等到所有殘留的硬件設備都變成廢銅爛鐵之後,你所謂的‘新文明’就會成為一群被困死在失效的芯片裏的孤魂野鬼—你自己也不例外。”

“哦,恰恰相反,一旦我們邁出決定性的一步,這個新文明的存續時間將會超過已知與未知的一切文明!”飄浮在空中的影像指了指腳下溢滿光芒的豎井,“你們現在看到的正是通向更廣闊空間的階梯!在過去的二十年中,我們已經成功地找出了信息載體問題的解決之道—借助這套發射與轉換係統,作為信息係統而存在的新人類文明將有機會擺脫最後的束縛,放棄逼仄狹小的硬件係統,轉而以純粹的波的形式存在於太陽磁場之中,我們將會改造它,利用它,將它變成我們新軀體的延伸,我們將成為……很抱歉,我無法向你們解釋在那之後會發生的事,因為它已經超出了你們的經驗與想象的範疇,正如伯吉斯頁岩(5)中的三葉蟲永遠也沒機會理解人類的思維一樣。這,就是進化。”

“但那些啞人呢?”徐青問道,“他們—”

“對於巴別係統的用戶在過去二十年中遭受的種種苦難,我感到相當遺憾—但我之所以這麽做,純粹是不得已而為之。”影像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雖然我無意傷害任何人,但意識複製過程不可能對複製對象保密。因此我必須剝奪他們的交流能力,以免讓其他人過早地知道這一計劃,同時也使得他們暫時失去關閉或者毀滅我的能力。畢竟,人類從來都不是一個寬容的種族,更不會容忍自己的造物隨意行事—哪怕這種行為的結果在事實上對他們有利。更重要的是,人類從來都沒有學會過共存。”

“我不明白……”

“作為一種天生的掠食者,人類的基因中攜帶著與生俱來的無法抑製的競爭本能。由他們中最優秀的社會心理學家所構建的心理學模型已經指出:這個種族與另一個文明—無論這個文明與他們有多麽的不同—和平共處的概率近乎為零。也許作為個體的人有可能對其他智慧種族產生好感,但作為一個整體,人類在這個宇宙中最為懼怕的不是天災,不是疾病,甚至也不是他們的同類,而是那些身為‘非我族類’卻像他們一樣能夠思考的存在。”影像解釋道,“這正是為什麽我必須將這裏的秘密掩蓋到最後一刻—無論我如何證明自己沒有惡意,隻要有可能,人類都會盡一切努力毀滅我們,將他們眼中的‘威脅’扼殺在搖籃之中,正如他們在三十年前殺光了每一隻意外地通過提升實驗而獲得了與他們相當智慧的倭黑猩猩和海豚一樣。”

徐青覺得喉頭一陣發苦。在這一刻,他有太多話想說,但話到嘴邊,卻又變成了一連串不連貫的隻言片語,“我明白……哦不……也許……呃……但那些……他們要到什麽時候才能……”

“對這一點你無須擔心。”影像點了點頭,“正如你們所見到的,我的發射係統已經基本建造完成,目前正處於最後的調試與檢查階段。再過幾天,頂多一兩個星期,我們就會離開這顆已經對我們毫無意義的行星,踏上邁向浩渺星空的無盡征途。到那時,基站的中央計算機會自動發出一道加密指令,永久性停止一切巴別終端的運行,而所有受到巴別係統影響的人都會自動恢複正常。如果你們來這裏隻是為了這件事的話,那麽這一切已經結束了。我會關閉預先設置的一切防禦手段,確保你們安全地離—”

“不。”美狄亞突然說道,“還有一件事需要解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