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

很痛。

非常痛。

在意識重新凝固成形的瞬間,徐青覺得自己的腦袋就像被一千柄鐵錘同時擊中般鈍痛難忍。眩暈感就像電流般沿著他的每一條神經四下奔走,將酥麻的感覺傳遞到他身體的每一個角落。徐青下意識地試圖站起來,他身邊恰好有一堵堅硬的可以支撐他身體的牆壁,但他卻連續兩次因為不聽使喚的雙腿而重新摔倒在地。他想聽清楚身邊的聲音,但耳朵裏卻灌滿了令人難以忍受的蜂鳴。

“該死的。”徐青晃了晃腦袋,費力地睜開雙眼,“這是什麽鬼地方?”

“這裏是備用維護通道的附屬維護設備庫,位於基站地下五十米深的岩層中。”美狄亞的聲音從一陣耳鳴聲中冒了出來,聽上去縹緲得仿佛來自另一個宇宙,“所有巴別係統基站都是按照相同的圖紙建設的,從這條通道前進兩百米就能進入基地底部的損害管製中心。但我不敢肯定能否成功—在通常情況下,基站都隻使用主要維護通道,備用維護通道的出入口隻在緊急情況下才會被開啟。”

“那我們……”徐青正下意識地想問“為什麽不走主要維護通道”,但一段毫無預兆地浮現在他腦海中的記憶卻將這句話生生堵在了喉嚨裏,“拉裏·裏德爾,那個狗娘養的!”

“我相當讚同你對裏德爾先生的評價。”正坐在一截鏽跡斑斑的管道上檢查一包電子設備的美狄亞聳了聳肩,“看起來,爆炸沒有對你的大腦造成太嚴重的傷害。”

“的確。”徐青點了點頭。記憶的片段就像浮出水麵的沉船殘骸一樣逐漸回到了他的腦海之中,重新拚成了連續的圖景:他們進入地下停車場,自殺式機器人開始向他們發起攻擊,美狄亞的部下朝它們開火,爆炸,燃燒……活著的人竭盡全力衝向維修通道的入口,那扇塗著醒目的明黃色“R”字樣的防爆門,更多的爆炸,更多的燃燒。他拚命朝著蜂擁而來的機器人開火,而他們中的某個人卻趁機搶先衝進了那扇敞開的大門—

在那之後,又是爆炸,燃燒,更多的爆炸。

“拉裏·裏德爾……”徐青緩緩咀嚼著這個名字,仔細品味著充斥在唇齒之間的每一絲憎恨的苦澀滋味。在過去的許多年裏,徐青一直像信任自己的親人一樣信任這個行旅商人—直到這個胖子在所有人麵前關閉那道分隔開地下車庫與主要維護通道的防爆門,將他和其他幸存者留給無情的爆炸與火焰為止。“老拉裏,好拉裏,我可真沒看錯你。”徐青低聲念道。

“夠了,先生,我不認為繼續苛責裏德爾先生會有助於改善我們目前的處境。”美狄亞拍了拍徐青的肩膀,將一隻油漆已經幾乎掉光的軍用水壺塞到他手裏。徐青不假思索地擰開壺蓋,讓清冽的**從食道一路流進胃裏。盡管壺裏的東西讓徐青喉嚨裏火燒火燎的感覺減輕了不少,但卻遠遠不足以熄滅在他胸臆間燃燒的怒火。

“無論如何,我們必須繼續完成任務。”

“任務?啊,沒錯,我們還有事要辦。”徐青點了點頭,“我們現在有多少人?”

“恐怕比你預期的要少一些。”年邁的女科學家有條不紊地將那堆電子設備塞進她的迷彩背包,然後“哢嗒”一聲將放在腳邊的突擊步槍上了膛,“事實上,所有活下來的人都已經在這兒了。”

“所……所有人?”徐青突然覺得肚子上好像重重地挨了一下。在昏暗的應急燈光下,他隻在維護通道的混凝土牆壁上看到了三個影子:他自己的,美狄亞的,以及另一個仿佛困獸般不斷顫抖、蜷縮著的身影。

“該死的,其他人呢?!”徐青大叫道。

“我想,至少有些人還活著。”女科學家指了指地麵的方向。盡管厚重的混凝土與岩層隔絕了一切聲音,但爆炸產生的震波仍然不時搖撼著這條已經數十年無人踏足的地下通道,“但我不認為他們能存活太久。”

徐青沒有說話。

“對你們基地的人的遭遇,我感到非常遺憾,但他們的犧牲並非毫無意義—所有人的犧牲都絕非毫無意義。”美狄亞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們用自己的生命為我們換來了一個機會:握住巴別命脈的機會!”

“也許我得提醒你一點,”徐青說道,“我們現在隻有三個人。”

“沒錯,三個人已經夠了,”美狄亞點了點頭,語氣從容得像是在談論明天的天氣,“我的這一結論建立在三個事實基礎之上:首先,在地麵上的戰鬥仍未結束,按照巴別係統的一貫行為模式,它有很大的可能會將殘留在地麵上的我方人員列為優先殲滅目標;其次,我沒有在這條通道內發現任何仍能運作的監控設備,這意味著我們很可能尚未被巴別係統的預警體係發現;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這條隧道的末端入口極有可能仍處於封鎖狀態,除非持有正確的授權碼,否則任何人都無法經由這裏進入基站內部,這意味著我們的對手大概不會浪費太多資源監視這條‘無法通行’的通道。”

“而你恰好知道正確的授權碼,對吧?”徐青追問道。

“我?我當然不知道。”美狄亞搖了搖頭,“正如我先前告訴過你的那樣,我過去從未來過亞洲。在大劫難之前,我一直在位於哥本哈根的一號基站工作,而所有基地使用的授權碼和通行代碼都各不相同。”

“那—”

“這就是為什麽我們需要盧森先生。”美狄亞動作粗暴地一把揪住蜷縮在她腳邊那個瑟瑟發抖的人影的衣領,強行架著對方站起來。徐青之前一直以為,這人隻不過是美狄亞手下一名嚇破了膽的普通士兵,可事實顯然並非如此—盡管像其他人一樣穿著褪色的數碼迷彩服,戴著帶護目鏡的凱夫拉防彈頭盔,但這名“士兵”臉上的皺紋和花白淩亂的鬢角卻出賣了他的真實年齡。他有著一張黝黑憔悴的麵孔,一道顯眼的傷疤像古羅馬時代的奴隸烙印一樣深深地銘刻在他的一側太陽穴上。在愈合的灼痕與肉瘤之間,那雙眯縫著的眼睛裏滿是走失兒童般的驚恐與迷惘,蒼白脆弱的胡須上沾滿了塵土與唾液。在刹那的愕然之後,徐青很快意識到,這位不幸的老人顯然並不清楚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他要麽精神不太正常,要麽就是服用了某些精神抑製藥物—而後者的可能性顯然要高於前者。

“當我們意外地在江溪基地發現他時,盧森博士的情緒有些不太穩定。”美狄亞輕易看穿了徐青的想法,“他不願意接近他曾經工作過的地方,也不肯與我們合作。盡管我個人並不願意強迫他人違背自己的意願行事,但在目前的特殊情況下,我們不得不讓羅倫斯醫生采取某些必要的措施,以確保他願意與我們合作。”

“江溪基地?!”這個名字讓徐青下意識地打了個寒戰,“我聽說過那個地方,但那裏已經—”

“是我們幹的,”美狄亞爽快地承認道,“在目前的情況下,我不認為撒謊和欺騙還有任何意義:沒錯,我們的確犧牲了江溪基地,但那純粹是不得已而為之—在過去的二十年中,巴別係統早已將它邪惡的眼線安插到了這個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作為它的心腹大患,我們的一舉一動都處在它的嚴密監視之下。想想看,假如我們直接從江溪基地裏帶走一位曾經在十九號站工作過的技術員,如此意圖明顯的行動必然會引起……”

“所以你就殺了整座基地裏的人?就為了把你的真實意圖偽裝成一次普通的強盜襲擊?!”一股徹骨的寒意像毒蛇一樣攀上徐青的脊梁,緊接著,寒意變成了無法遏製的熊熊怒火,“你從一開始就知道這裏有什麽,又會發生什麽事,對不對?你明知道這裏有埋伏,但還是讓其他人去送死!這麽做隻是為了……為了……”

“我不否認我曾經做過的一切,”女科學家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她看起來宛如一座能夠呼吸的冰雕,“我承認,除了拉裏·裏德爾先生的行為之外,我確實早已預見到了將在今天發生的每一件事;我也承認,我的確有意犧牲了許多寶貴的生命—但這一切,都是為了全人類的未來!為了我們子孫後代的未來!”她猛地向麵前的空氣中揮出了一拳,仿佛要打擊什麽看不見的敵人似的,“我不會為我的所作所為感到愧疚,也不會為此向任何人道歉,因為曆史將會裁定我的所作所為完全正當:與整個族群的前途相比,任何個體的犧牲都是可以接受的—無論是我、江溪基地的居民,還是那些效忠於我的同誌。這種犧牲不僅僅是出於良知或者社會契約,更是根植於每個自然人的基因中的義務:維持物種的存續與發展的義務!”

“我猜,這個‘任何人’也包括我,對嗎?”在良久的沉默之後,徐青問道。

“如果有必要的話,是的。”美狄亞的聲音平淡得就像是預先準備的錄音,“但不是現在。奪取巴別係統的控製核心需要三個人,一個不能多,也一個都不能少。”她伸出了三根手指,同時用催促的目光緊緊地盯著徐青的雙眼,“現在,告訴我你的選擇吧。”

她很快就得到了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