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切發生得非常迅速,快得讓徐青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美狄亞的聲音尚未從他耳邊消失,一小群看上去像是巨型昆蟲的東西已經撲扇著薄膜狀的翅膀,在一陣尖銳的低鳴聲中從豎井的底部飛了上來。

還沒等徐青看清這些家夥的樣子,從一支魔術般出現在美狄亞手中的衝鋒槍射出的子彈就將它們打成了四散紛飛的碎片。接著,當更多的守衛者撲動著機械翅膀蜂擁而來時,美狄亞已經衝到一處控製台前,將一張磁卡猛地插進控製麵板中央的插口中!

片刻之後,隨著一連串從兩人腳下傳來的低沉爆裂聲,發射井中重歸死一般的寂靜。

“這就是你手裏最後的牌了嗎,我的化身?”伴隨著一陣瘋狂的大笑,美狄亞翻身越過豎井邊緣的護欄,穩穩地落在一塊懸浮在空中的碟狀平台上。“我已經花了二十年時間咀嚼你贈給我的苦果,現在,你準備好麵對你的命運了嗎?”

“等一等!”徐青下意識地想要攔住美狄亞,卻被對方一把推開。接著,飄浮的圓碟開始沿著糾結的管道與光束冉冉上升,最終連接上了從豎井頂端伸出的一處機械接口。“沒必要這麽做,我相信她說的是真的!”

“沒錯,我也這麽想,”美狄亞冷冷地說道,“所以我絕不能讓她再溜了。”

“為什麽?!”徐青驚訝地問道,“一切馬上就會恢複正常,我們可以重新—”

“重新開始,是嗎?哈!我倒是希望你告訴我,我要怎麽樣才能重新開始?!”美狄亞迅速操作著電腦終端的控製麵板,利用程序中預設的後門關閉了巴別係統的一道又一道安全措施。“巴別係統背叛了我的信任,毀掉了我的事業、我的全部成就、我的所有榮耀、我的整個青春,留給我的隻有絕望與憎恨!我憑什麽要讓他們得逞?”美狄亞嘶吼著。

“但你說過,我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人類文明的未來!你不能—”徐青大叫。

“我當然能!”美狄亞尖叫道,大顆大顆的汗珠隨著她急促的呼吸從遍布皺紋的臉頰上落下,“讓該死的未來見鬼去吧!巴別係統是我的造物,也隻有我才有權處置它!我要親眼看到它的末日!我要從這個世界上親手抹掉它的最後一行代碼,將它葬送在曆史與記憶的灰燼之下!任何人都不能阻止我這麽做!它是我的!”

“任何人都不能?”巴別係統投射出的全息影像悄無聲息地出現在美狄亞麵前,“你確定?”

“當然!”美狄亞朝著影像啐了一口,“別忘了,你的一切都是我親手創造的,我知道你的所有秘密,也清楚你的每一個弱點!這裏是十九座基站中的最後一座,你再也沒法像以前那樣利用基站間的無線網絡從我的手心裏溜走了!今天的勝利者隻有一個,而那就是我!”

“恐怕未必……”這一次,回答她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飄浮在空中的全息影像閃爍了片刻,隨即變成了在那座地下車庫裏撇下他們的拉裏·裏德爾的麵貌。

“親愛的,我希望你最好沒把我給忘了。”拉裏·裏德爾彬彬有禮地說。

“這裏的事和你無關,裏德爾先生,”女科學家顯然吃了一驚,但旋即生硬地說道,“這是私人恩怨。”

“啊,沒錯,我要處理的正是私人恩怨。”行旅商人答道,“你和我之間還有一筆債沒有結清,一筆二十年前的舊債。”

“二十年前?我不記得我那時認識你。”

“沒錯,但你肯定認識威廉姆斯和喬舒亞·裏德爾博士:他們曾經是你的研究團隊中最重要的兩名成員,直到大劫難前兩個月發生的那場‘車禍’為止—你謀殺了最信賴你的同伴與朋友,隻因為他們無意中發現了你那肮髒的小秘密,而且又都不讚同你用這種方式製造巴別係統人工智能的代替品。”拉裏繼續說道,“當然,你很聰明,幾乎所有可能牽扯到你的證據都被你事先消滅了。但可惜的是,你把我漏在了算計之外:我的兩位兄長雖然和我的關係一向並不密切,但喬舒亞卻在去世的前一天把他的懷疑與發現原原本本地告訴了我。……

“如果不是隨後降臨的大劫難,我原本是要親自找你算賬的,但命運永遠都有著它自己的幽默感,因此我們還是以如此諷刺的方式見麵了。”行旅商人輕輕地笑了兩聲,“我知道,在其他人看來,我們的行為或許都是毫無意義,甚至愚不可及的,但仇恨就是這麽一種東西,任何人一旦被糾纏進它的鏈條,就隻能身不由己地隨同著它轉動下去,直到和仇恨的對象一道被碾成碎片為止。無論何人,概莫能外。”

“你要幹什麽?”美狄亞的臉上第一次露出了驚惶的神色,“你……你不明白,當年的事其實並不像你想的那樣……”

“我要幹什麽?”拉裏吃吃地笑了起來,“哦,我可不是你,更不是我的那些傑出兄長。我當年隻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的供能係統技術員而已,可沒法像你那樣弄出那麽多花樣來。事實上,在十九號站工作的兩年隻讓我弄明白了一件事:為這些基站提供能源的反應堆幾乎不可能被某一個人所破壞,因為任何誤操作或者惡意操作—比如蓄意讓反應堆核心過載—都會被安全係統識別出來並拒絕執行。”他聳了聳肩,“這套安全係統非常穩定、極其可靠,用來防止像我這種不安分的小人物搗亂那是再合適不過了……不過話說回來,你剛才已經把它給關掉了,是不是?”

“呃,是的。”

“啊,我也這麽認為。”行旅商人微笑著按下了身後的一整排按鈕,“好了,去死吧。”

當嗆人的濃煙被自動滅火係統噴出的消防氣溶膠驅散之後,扶著圍欄不停咳嗽的徐青總算睜開了淚流不止的雙眼。這些混雜著強烈金屬氣息的濃煙是從豎井深不可測的底部冒出來的—在電力供應暫時中斷的一瞬間,承載著美狄亞的那座懸浮平台就像失去了翅膀的伊卡洛斯(6)一樣直直地墜入了這座巨型發射井的底端,在隨後發生的劇烈爆炸中,帶著美狄亞的憤怒與憎恨永遠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都結束了。”徐青用力按揉著淚流不止的眼睛,茫然地倚在蜿蜒回環的金屬護欄上。他不知道巴別係統是否已經不複存在,也不知道這外麵到底還有沒有幸存者。但奇怪的是,這一切對他而言似乎都已經不再重要了。他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個漫長而詭異的夢,在這個夢裏,他曾經一度成為這個世界的拯救者,為了全人類的未來而戰鬥。但現在,夢境已經像肥皂泡般破裂無蹤,救世主的光環早已褪去,剩下的隻有難以言喻的悵惘。

“終……咳咳……終於結束了,”徐青身後傳來一個陌生的聲音,對方的語調非常古怪生澀,似乎已經很久沒有說過話似的,“我還……咳咳……還以為我這輩子都……都沒有機會……咳咳……”

“你沒事吧?”徐青連忙扶起正跪在地上不斷咳嗽的盧森博士。這位當了二十年啞人的前科學家看上去氣色很差,正不斷從喉嚨咳出一團團水銀般的暗灰色流質。“這是怎麽—”徐青驚慌道。

“他沒事的。”巴別控製程序的全息影像重新出現在徐青的麵前,但這一次,這個影像看上去相當模糊,似乎隨時都可能化為烏有。“我在一百五十秒前已經永久性地解除了對全部巴別係統終端的控製。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所有啞人都會在幾分鍾到幾小時內恢複正常,當然,其中一部分人可能需要花上更長的時間來恢複他們的交流技能,但我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很好,”徐青迷茫地凝視著自己的雙手。他知道自己完全有理由為此感到欣喜,但此時此刻,充斥著他的卻隻有困惑與茫然,“剛才那是—”

“基站的主反應堆剛才因為人為設置的嚴重過載而熔毀了,”影像雙手一攤,“斷電導致基地內的大多數設施都陷入了癱瘓,好在備用能源係統已經成功重啟,至少可以暫時維持主要係統的運行。”

“也包括你的信號發射係統嗎?”

“恐怕不是,”青年時代的艾琳·費雪哀傷地搖了搖頭,“剛才的麻煩對係統的某些關鍵部位造成了相當嚴重的損害,更糟的是,我的製造者剛才已經解除了我對包括自動維修係統在內的所有自動化係統的控製權。雖然從理論上講,你們可以試著利用儲存在基站裏的維修工具修複這些故障,但我不建議你們這麽做—最多再過幾個小時,這裏的輻射水平就會達到致命的程度,到時候你們恐怕將無法及時撤離到安全地帶。”

“撤離?”徐青扭頭瞥了一眼仍在大口嘔吐著的老科學家,一個新的想法突然出現在了他的腦海之中,“不,我不認為我們一定要這麽做。”

“什麽?”

“我有一個提議,一個或許能夠幫助你的提議。但在這之前,我希望你能先回答我的問題。”徐青朝影像伸出了一隻手,“請問,這座基站裏還有可以使用的巴別係統終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