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哆啦A夢
阿 缺
時間是一條河,每個人都在河裏掙紮著。而命運,又是多麽無力的東西,不過是河流裏的一個小小漩渦,每一個漩渦互相交纏,每個人都是別人命運的推手。
我逃離城市,回到故鄉,是在一個冬天。天空陰鬱得如同瀕死之魚的肚皮,慘兮兮地鋪在視野裏,西風肅殺,吹得枯枝顫抖,幾隻麻雀在樹枝間撲騰,沒個著落處。
我就是在這樣的天氣裏,拖著行李箱,縮著脖子,回到了這個久別的村莊。
父親在路邊接我,幫我提箱子,一路都沉默。自打我小學畢業,就被姨媽帶離家鄉,隻回來過一次,那次也行色匆匆。這麽多年來,沉默一直是我和父親之間最好的交流方式。但我看得出,他還是很高興的,一路上跟人打招呼時,腰杆都挺直了許多。人們都驚奇地看著我,說:“這是舟舟?變了好多!好些年沒回來了吧,聽說現在在北京坐辦公室,幹得少掙得多,出息哩!”
父親連忙擺手說:“幹得也不少,幹得也不少。”
這樣的寒暄發生了四五次,可見我沉默的父親平時是怎麽跟鄉親們誇我的。但如果他知道我撞見女友劈腿,隨後因心不在焉而被公司辭退,生活崩潰,回來之前退掉租房,並且刪了所有人的聯係方式,不知是否還會保持這份驕傲。
現在,麵對這些粗糲的麵孔,我感到既熟悉又陌生,每張臉都記得—我是在他們的笑聲、吼聲、罵聲和竊竊私語聲中長大的,但現在都叫不出名字,像是一麵被時光磨過的玻璃擋在了我們中間。我隻能對每一個人笑笑點頭。
父親把我帶回了家。記憶中的小平房已經消失了,一棟兩層小樓立在我麵前,但已經不新了,畢竟在風中挺立了幾年,牆皮都有些剝落。樓房前是一塊水泥平地,青灰色的,像倒映著此時黯淡的天空。這塊平地用來曬稻穀和棉花,夏天的時候,父親和母親肯定會把飯桌搬出來,在漸晚的暮色中吃完晚飯。父親照例會喝上二兩黃酒。
廚房就在水泥平地的對麵,母親已經做好了飯,係著被煙熏火燎而顯得焦黑的圍裙,搓著手,看著我。我已經離開母親多年,此時有些哽咽。
“回來了。”她說,“來來來,先吃飯。”
吃飯的過程中,父親一直沉默著,扒幾口飯,就一筷子菜,然後抿一口酒。倒是母親一直在說話,絮絮叨叨著這幾年發生的事情:大伯的兒子退伍後跟幾個混混兒一起在街上遊手好閑,搶人脖子上的項鏈被抓了;隔壁家老來得女,但腦子有問題,五歲多了還坐在門前,衝路過的人傻笑,一笑就流口水;老唐家嫁了女兒,結果在喜宴上,新郎嫌老唐給的茶錢少,當時就把桌子給掀了……
“老唐家?”我放下筷子,抬頭問道,“是住在村口路旁的那家嗎?”
母親說:“對對,是那家,我還以為你都忘了呢。對了,你以前跟老唐家的丫頭經常一起玩,還記得嗎?”
我默然,扒了一口飯。
“人家現在都結婚三四年了,唉,就是她男人不省心,天天喝酒,一喝酒就吵架,吵架還愛砸東西。電視機砸壞了好幾個,前幾天把摩托車給踹了,兩三千就這麽一腳給蹬沒了。”母親唉聲歎氣,一邊說一邊低頭撥著煤火。
接下來母親的絮叨我都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突然變遠了。我匆忙把飯吃完,想去洗碗,母親攔住了我。
冬天的夜晚來得特別早,不到六點,天就開始暗下來。我從北京回來,奔波了一天,在飛機、火車、大巴和拖拉機上輾轉,已經很累了,於是洗漱完就在**躺下了。
我睡得很早,但入睡之後,一場噩夢找到了我。
夢中,我懸在一條河流之上,河麵上有一個漩渦,整個世界都被扭曲了,瘋狂地向漩渦湧去。一切都被吞噬了。我緩緩下沉,不管怎麽掙紮,也無法停下,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腿陷在漩渦裏,被絞碎,接著是腰、腹、胸膛,最後輪到腦袋……
我猛然驚醒,瞪著黑夜,大聲喘息。這個噩夢太過熟悉,同樣的場景,同樣的過程,總是在午夜潛入腦中。這是故鄉給我的烙印,無法抹去。
我摸出手機,才十二點。夜晚風大,窗子呼呼作響,我左右翻轉都睡不著,索性爬起來,按開了燈。
白熾燈的光掃開黑暗,照亮了牆角的一個木箱子,上麵有些塵土。我想起睡前母親告訴,她把我兒時的玩意兒都收在裏麵了,於是起了興致,掀開箱蓋。
裏麵的東西少得令人失望—沒有玩具,沒有記錄點滴的筆記本,沒有書信,隻有幾本小學時的課本,還有一個造型奇特的物件,頂部是渾圓的金屬,下部是方形晶體,中間無縫接合。可能是小時候撿的廢品吧,但我拿著它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它是如何來的了,便丟在一邊。我接著翻了翻,興味索然,剛要關上,突然看到課本底下壓著幾張光碟,上麵有看起很淡但依稀看得出的清秀字跡,寫著“哆啦A夢”。
長夜漫漫,正好我帶回來的筆記本電腦有內置光驅,就拿出電腦,接上電源,把這幾張碟片擦幹淨,放進了光驅中。
“每天過的都一樣,偶爾會突發奇想,隻要有了哆啦A夢,歡笑就無限延長……”熟悉的旋律在這間小小的、冷清的屋子裏響起,我嚇了一跳,連忙調低聲音。屏幕上的畫麵很模糊,噪點密密麻麻,偶爾還出現因碟麵磨損導致的藍色條紋。
機器貓張開了嘴,舌頭上坐著另一隻機器貓,它也張開了嘴,裏麵還有一隻機器貓……
我偎在床頭,電腦放在被子上,看著大雄和機器貓在久遠的畫麵裏蹦來蹦去,而靜香,這個漂亮的女孩也加入了他們的冒險。碟片容量小,一張碟隻有五集,三十多分鍾。看完後,光驅停止轉動,畫麵滿是藍色,我一直渾渾噩噩的腦袋卻在這個清冷的空氣裏清晰起來。
“哆啦A夢,哆啦A夢,哆啦A夢。”
這四個音節,如同咒語,一經念起,腦子裏滿是湧現出的回憶。
在能夠看到《哆啦A夢》之前,我的童年乏味而無趣。
在很多人的回憶裏,尤其是關於鄉村的回憶,童年都是充滿了樂趣的—他們無憂無慮,晃晃****地穿過盛夏炙熱的陽光,在湖邊釣龍蝦,在門前打彈珠,在河裏遊泳……他們一邊回憶一邊微笑。但在當時,沒有一個孩子是真正享受這種生活的,童年緩慢得就像一隻烈日曝曬下的蝸牛,永遠到不了夏天的盡頭。他們都希望快快長大,逃離黏稠的童年,一如如今他們希望逃離空乏的現狀。
尤其是我。
我從小就不合群。上樹下河,偷瓜釣蝦,這些我都不喜歡。別的男孩子在操場上拿著竹竿,喊打喊殺互相追逐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遊**在田野間,有時穿過金黃的油菜花地,有時拂過一朵朵雪白的棉花,有時涉過被風吹得麥濤滾滾的稻田。
我經常走著走著就遇到了在田裏幹活的父母,他們對我這種漫無目的、陰氣森森的遊**感到憂慮,嗬斥我回家去找鄰居小孩們玩。我答應了,卻走得更遠。
這種遊**一直到村子西邊的楊方偉家買了VCD放映機為止。楊方偉的爸爸楊瘸子是開酒廠的,在白酒裏兌了水賣給村裏人,掙了錢,就給兒子買了這個。而那時,村裏有電視機的都是少數,即使有,也都是右上方有兩個旋鈕的那種老式電視機,加上信號不好,隻能收到幾個地方台。但楊方偉家裏,VCD配上大彩電,加上偶爾從鎮上租的電影碟片,一下子成了村裏最時髦的一家子。
每個傍晚,附近老老少少都來到楊方偉家的院子裏,大聲喊著要看電影。楊瘸子開始沒理,但人們的精力是充足的,一直喊到半夜,他連跟媳婦親熱都不成。沒辦法,他隻能一邊罵罵咧咧,一邊把彩電和VCD搬出來,接好線,放上一部電影。
院子裏擠滿了人,自帶椅子或板凳,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視屏幕。人一擠就熱,蚊子又多,但人們硬是一直忍到電影播完才散開。
楊瘸子每個星期天去鎮上送酒,也就順便換下一批碟片,因此每個星期天大家都知道有新電影看,人來得最多。但有一次,他把楊方偉帶過去了,楊方偉在租碟店裏轉了半天,看到店裏有新貨,選了十張封麵上印有圓頭圓腦機器貓的。
那個星期天,人們都來了,但是畫麵蹦出的不再是熟悉的少林寺眾僧,而是色彩鮮豔的動畫,他們都抱怨起來,說:“老楊,你怎麽租的這個碟,動畫片不好看,換換換!”
楊瘸子說:“你叫我換就換?租碟子一張三角錢,你給我?”
眾人起哄:“楊老板莫小氣,三毛錢抵不上你一斤酒裏麵摻的水,換嘛!”
“沒得,碟片是偉偉租的,他就愛看這個。”
大家隻能看動畫片,耐著性子看了一會兒,誇張、稚氣的畫麵並不能吸引他們,沒多久大人們就陸陸續續地起身走了。
留下來的,全都是孩子,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坐在中間,被電視裏這隻神奇的機器貓吸引了。它總是陪伴在大雄身邊,兜裏能掏出無窮無盡的寶貝,帶著大雄上天入地、穿越時空,最重要的是,陪他去接近美麗的靜香。我看得如癡如醉,腿上被蚊子咬出了好幾個大包都渾然不覺。
放了兩張碟之後,楊方偉站起來,對我們說:“都放了十集了還舍不得走?回家吧,明天再來。”
我問:“還是這個時候?”
“明天可以早一點,要是太晚了你們回去也不方便,”他轉過頭,朝我左邊說,“露露,你家裏有點遠,回去要小心點。”
我這才發現,一直在我左邊看電視的,是一個女孩子。電視機已經關了,我看不清她的臉,但看得到她的頭發紮成細細的馬尾,在黑暗中一晃一晃的。
我們往回走,各自散開。夏季的田野裏並不全是黑暗,有星光在頭頂,有螢火在身畔,我走過大路,要途經一片空曠的大稻場。我在四處遊**的時候,已經走遍了全村,所以很熟悉這條路。但走著走著,感覺身後有人跟著—是那個小女孩。一隻螢火蟲很近地滑過她身側,我看到她的右邊臉頰有一瞬間被照亮,即使是這樣的晚上,依然可以看出她白皙的臉頰,還有黑亮的眼睛。但我再想看細時,那隻螢火蟲已經飛得遠了。
她也停下了。
我頓時明白—稻場的周圍,是一大片墳塋,村裏故去的人都埋在裏麵。此時清冷的夜風吹過,在墳間穿梭,隱隱還能聽得到一縷縷呼嘯。墳塋的另一側,是一條流淌的河,這水聲就像是有人在河裏走動。
這個女孩獨自穿行一定會感到害怕,所以才離我近一點,保持著五六米的距離。
於是我放慢了速度。那是小學五年級結束的盛夏,我們都很矮小,步子跨得也小,走過這片深夜的稻場要花十分鍾。我記起了剛才看到的動畫片片頭曲,輕輕哼唱:“每天過的都一樣,偶爾會突發奇想……”星空亮起來,風大起來,我們小小的身體在風裏穿行。我心裏沒有一點害怕,連路過那個突兀地立在墳塋與稻場中間的房子時也步履輕快。
走出稻場,進入村口大路時我發現,半裏外家家戶戶燈火連綴著。
“謝謝。”
我似乎聽到女孩的聲音,但又懷疑聽錯了,因為這兩個字太輕,像羽毛落在水麵泛起的波紋。風有點大,我轉過身,看到女孩已經低著頭轉到一條小路上。小路不遠處是一棟房子,我記得父親路過這家時,打招呼喊的是“老唐”—村裏出名的酒鬼和賭鬼。
她轉彎進了屋。
那個晚上,我始終沒有看清她的臉。
我突然從**跳下來,在木箱子裏翻找,但裏麵隻有書和光碟,沒有那張照片。
我跑下樓,把母親叫醒。她正在熟睡,醒來後過了好久都回不過神來,怔怔地看著我。
“媽,我的照片呢?”
“照片……什麽照片?”
“就是小學畢業時候拍的合照,我記得跟課本放在一起的,你把它放哪兒了?”
燈光有點刺眼,母親的眼睛眯著,好久才說:“我不記得了。十多年了吧,你找它幹嗎?”
我也從衝動中回過神來,意識到這是在深夜打擾母親,便搖搖頭,回到了房間。窗外依然是鐵一樣堅硬的黑暗,風在黑暗裏切割著,聲音淒厲。我準備合上箱子,心裏一動,把破舊的語文書拿出來,卷了卷,有種異物感,一翻開,裏麵果然夾著一張照片。
因為一直藏在書中,這張照片躲過了歲月的浸染,沒怎麽泛黃,隻有質地顯得有些脆,摸上去有一種粗糲感。
我在照片上仔細尋找。第一排坐著三個教師,居中的是一個臉色陰沉的年老女人。她的目光比麵色更陰沉,透過照片,穿越十數載光陰,落在我身上。
我掠過她,在角落裏找到了自己。而我的身邊,是一個清秀的小女孩。我終於看清楚了她,五官精致、秀氣。她紮著辮子,嘴角有一絲揚起,不知道是在微笑還是因照片失真而引起的。她身後是一片楊樹林,葉子被風托起。她的發梢輕揚。
唐露……在被回憶的潮水洶湧吞沒前,我念出了她的名字。
那個炎熱的盛夏,我停止遊**,每天吃過早飯,就跟其他孩子一起,守在楊方偉家裏。他也夠意思,碟片放完了就讓他爸去鎮上帶回來新的。
楊方偉的家境優渥,是村裏第一個鋪上瓷磚地板的。我們坐在地板上,涼絲絲的,在夏天特別舒服。
經常有來他家買酒的人,看到我們一大群人老老實實坐在楊方偉家裏看電視,都會嘖嘖稱奇。有一次一個又瘦又黑的男人過來買酒,看到我們,衝角落裏說道:“露露,去,給我打一斤酒。”
一個女孩站起來,低著頭,接過了他手裏的酒瓶,走向楊家院子的酒窖。
我正好尿急,也出去上廁所,看到唐露走到楊瘸子身前,怯生生說:“楊叔叔,我給我爸打一斤酒。”
楊瘸子叼著煙,斜睨她一眼,說:“你爸爸給你錢沒有?”
唐露搖搖頭。
“嘿嘿,這老唐,賒了我那麽多酒,自己不好意思,讓個小丫頭來打酒—回去告訴你爸爸,不給酒錢,我這小本生意也做不下去。”
但是唐露也沒有走,低下頭,開始抽泣:“買不到酒,我爸爸會打我的。”
“這狠心老唐,遲早遭報應!”楊瘸子把煙扔下,踩滅了,“跟你爸說,最後一次了啊!”
我怕錯過電視,匆匆上完廁所就回到房間,孩子們都在看電視,老唐也坐在一旁,齜著滿口黑牙說:“這動畫片有什麽意思,聽人說楊瘸子藏了幾部外國電影,自己一個人偷著看。哎,楊方偉,你知道你爸爸把碟片藏在哪兒嗎?找出來放,我老唐帶你們早點見到真正的女人,比這個動畫片有意思多了!”
楊方偉皺著眉頭,沒有理他。其他人也露出嫌惡的表情,但老唐渾不在意,繼續滿口胡言。
幸好唐露很快提著酒進來,遞給老唐。老唐樂嗬嗬地接過,轉身就走了。唐露坐回之前的角落,但周圍的人都挪了挪屁股,離她遠了一些。
她低著頭,好長時間都沒有抬起來。我看到一滴眼淚落下來,很快洇濕了她的棉布裙角。大概十多分鍾後,電視裏放到大雄被胖虎和小夫欺負,誇張地哇哇亂叫,她才忍不住抬起頭。她臉頰上尚有隱約的淚痕,卻被大雄倒黴的畫麵逗得笑起來。
這個表情又美麗又哀婉,讓我記得很深,此後每次看到雨中的花,都會想起她邊流淚邊笑的臉。
“《哆啦A夢》有多少集啊?”流鼻涕的王小磊沒注意到我們,一邊看一邊問,“這麽好看的動畫片,可別給看完了。”
楊方偉一擺手,說:“放心吧,我去租碟片的時候,看到好厚一摞呢。老板跟我說,這個動畫片有幾百集、幾千集呢,而且還一直在畫,永遠不會結束的。”
楊方偉跟我同年級,但比我們都要高大一些,說起話來,有一種在村莊裏少見的氣質。他讓我們在他家看動畫片,儼然已經是孩子頭了。
我也被他的話吸引了—“永遠不會結束的”。這世上,鮮花常凋,紅顏易逝,沒有什麽是天長地久。時間會將所有我們心愛的人和事終結。但哆啦A夢不會,楊方偉說,它永遠不會結束,它會一直陪在大雄身邊。那一瞬間,我有一點熱淚盈眶。
“那我們也能一直看到老了?”我情不自禁地問。
幾乎是同時,另一個顫顫巍巍的聲音也冒了出來,說:“我要一直看下去。”
話音剛落,我和說話的人互看了一眼,正是昨天跟在我身後的女孩。她有些怯生生的,白皙的臉上泛著微紅。她的五官太精致,我不敢直視,低下了頭。
“你臉怎麽這麽紅?”楊方偉納悶地看著我,然後對女生說,“露露,你放心,你在我家裏能一直看下去。”
但是楊方偉的這個承諾並沒有兌現。很快,楊瘸子給他買了一台遊戲機,那可是最高級的玩意兒,連上電視,插一張卡,就能用手柄操縱比爾·雷澤,在二維畫麵裏冒險。所有的男孩子們都被吸引,聚集在楊方偉家裏。楊方偉固定用一個手柄,另一個給其他人輪流玩,輪不上的就算是看也看得津津有味。
孩子們都興致勃勃,隻有我和唐露非常失落,《哆啦A夢》的VCD光碟被楊方偉退了,換成了一張張遊戲卡。我們站在滿屋子圍觀打遊戲的孩子們的身後,看了一會兒,默默轉身走了。
我往家走,唐露跟在我身後,但直到過了她家,她還是跟著我。“你怎麽不回去呢?”我問她。
她指指自己的家,低聲說:“我爸爸……”
我於是明白,長長地歎了口氣。
四周起了風,吹起她的劉海兒。我們站在風中。那一個下午,天氣有些陰鬱,我和她都無處可去。
回憶把我推進了睡夢裏,醒過來時,天已經大亮。故鄉的冬天特別陰冷,沒有暖氣,我縮在被子裏不願意起來。但母親過來叫了我幾次,隻能掙紮起床。
春節將近,家裏要辦年貨了,往常本是父親搭別人的機動三輪車去鎮上買,但他年紀已大,腿腳不好,爬上三輪車後車架時腳滑了幾下。我上前攔住了他,說:“我去吧。”
父親沒說什麽,進屋給我找了件棉衣。“風大,車開的時候,要裹住腦袋和手。”他叮囑我說。
這棉衣又破又舊,我拿在手裏都有點嫌棄,不願意裹住手。但三輪車一開,冷風就瞬間變成了刀子,劃過每一處**的皮膚。我連忙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轉過身,背對風口,同時裹住了手。
三輪車在崎嶇坎坷的鄉間路上行駛,掠過路兩旁枯瘦的小楊樹,枝丫孤零零的,在冷風中晃啊晃。冬日的村莊,全被一種“灰”籠罩了—灰色的天,灰色的田野,灰色的道路和人家,仿佛所有鮮活的色彩,全都在這個蕭索的季節裏褪色了。
村裏離鎮上遠,辦年貨不易,通常都是一輛三輪車載好幾家的人過去,每家收十塊錢路費。我所在的這輛三輪車,在村裏七拐八彎,又接了四五個人上來,都蹲在車架上。
其中一個年輕人我覺得眼熟,正思索著,他先開口了:“胡舟?”
這張臉迅速跟記憶裏那個意氣飛揚的孩子王重合了。我笑了笑:“楊方偉,好久不見了。”
“是啊,好多年了。小學畢業以後就沒見過吧。”
的確,自從小學畢業,我跟姨媽去了山西,從此確實沒有聯係過。但他說得也不對,我回來過一次,村子畢竟這麽小,還是見過的,隻是我跟他關係有些尷尬,遠遠見到對方,都不會打招呼。現在,我們都縮在一輛頂著寒風前行的三輪車後架上,都縮手縮腳,不說話尷尬,開了口卻不知如何往下繼續。
耳邊呼嘯著冷風,沉默了幾分鍾,我問:“對了,你現在在哪工作?”
“本來是在重慶當老師,但是當老師吧,”他咧開嘴笑了笑,嘴唇被凍得蒼白,因此讓他的笑容顯得有些苦澀,“掙不到錢,所以年後應該不回去了。”
“那你要去哪裏?”
“準備過年了去深圳看看,找份工作吧。”
“深圳壓力會很大吧。”
他看了我一眼:“哪裏壓力不大呢?”
我點點頭:“是啊,哪裏壓力都大。”
“不過跟你不能比啊!”他又笑了笑,“聽人說你在北京,做……是做動畫片嗎?”
我做的其實是漫畫,剛想解釋,但覺得沒有必要,點點頭。
“我老婆也快生了,有了孩子就更要錢,我爸的酒廠欠了一屁股債……”他縮了縮肩膀,身子縮成小小的一團,“聽你爸說,你一個月一萬多呢,頂我四五個月工資。你看,你是過日子,我是熬日子。你是文化人,你說對不對?”
“誰不是熬呢?我過得也很不好。”
但我這句話他顯然不太信。他笑了笑,就沒話說了。
接下來,我們一直沉默著。三輪車在冷風中呼嘯,許多枯樹從我們身旁掠退。四周逐漸由零星的房屋變成街道,人越來越多,擺滿了貨物的店鋪排得看不到盡頭。
“到了,你們下車去買年貨吧,我買點藥。”開車的趙叔叼著煙,吼道,“十二點在這裏集合。”
我們蹲得腿腳發麻,下車後活動了好久。楊方偉一邊抽煙一邊跺腳,幾大口就抽完了一根,蹍了幾腳準備走,這時我叫住了他。
“你知道—唐露過得怎麽樣嗎?”
他站住了,轉頭看著我。
我突然感到了一陣沒來由的窘迫,解釋道:“我聽我媽說她過得不好,是真的嗎?”
楊方偉下意識地又點了一根煙,一口抽掉大半根,“是的,她過得不好。”在朦朧的煙霧中,他的表情有些看不清,“過得很不好。”
沒了哆啦A夢,我又恢複了閑**的狀態。但與之前不同的是,唐露一直跟著我,在那個遙遠夏天的尾巴上遊弋。
我們這兩個小小的人影穿梭在田野裏,在一株株將要綻開的棉花間,也穿行在村莊縱橫複雜的小路上。大人們看見我倆,總會大聲調笑說:“舟舟,你都有跟班啦!”每到這種時刻,我就氣呼呼地昂著頭走過去,而身後的唐露則臉紅得低著頭,羞怯地跟上我的步伐。
在那些漫無目的遊**的日子裏,我把我在村子裏發現的所有秘密都告訴了唐露:楊方偉的父親之所以瘸,正是因為摻假酒被人打的;還有村尾的趙老鬼,總是悄悄把別人係好的牛牽走,在田裏藏一夜,第二天再給人牽回去,以此換得一聲感謝和十塊錢。
唐露聽得十分入神,這個村子以另外一副麵孔出現在她眼中。她說:“原來你知道這麽多秘密啊。”
她清亮的眼睛中閃著光,這光讓我豪氣幹雲,拍了拍胸脯,說:“這些秘密算什麽,我還有一個更大的秘密沒告訴你呢!”
我把她帶到河邊。這條河是村子的命脈,聽說是長江的二級支流,灌溉用水都從河裏麵抽取。它也流經稻場,繞著墳塋而過。關於靠近墳塋的這個河流段,有許多恐怖的傳說,隔壁王三傻曾說夜裏路過時,聽到地下傳來嗡嗡嗡的聲響。“不知道是河水在流啊流,還是棺材裏有人翻身……”這個傻子一邊吸著鼻涕,一邊用陰森森的語氣說。
這種鬼故事,村裏還流傳了很多—一頭水牛在吃草,吃著吃著頭就不見了,血噴了十來米;從前,有人掉進河裏,十多年後才回來,卻還是跟以前一樣的樣貌……大人們就是用這種故事讓我們不要亂跑的,但我向來不信,唐露也不信,隻是還是有些害怕。
我們小心沿著河邊走。左側是一座座土墳,唐露顫巍巍地跟著我,同時小聲地對墓碑說著對不起。
走了沒多久,我到了一處河畔前。這裏非常隱秘,藏在兩座荒墳後,鮮有人至。河畔長著一棵歪脖子樹,都快平行於水麵了。我扶著樹幹站穩,指著水麵,對唐露說:“你看這水有什麽奇怪嗎?”
唐露戰戰兢兢,看了半天,搖搖頭。
“看好了。”我從地上撿起一根枯枝,扔在河麵上。枯枝順水緩緩向下流,但快到我麵前這一塊兒水麵時,像是水裏有什麽拉住它,迅速下沉,連“咚”的一聲都沒發出。
“咦?”唐露滿臉疑惑,又撿起樹枝,但接下來幾次都一樣—樹枝在水麵漂得好好的,流到某一處水麵,便會立刻下沉。
我說:“別說再用樹枝試了,就算用泡沫盒、書包、皮球,流到這裏都會沉下去。我都試過的!怎麽樣,我說這是村子裏最大的秘密吧!”
“你是怎麽發現的啊?”
“前陣子我做了小木船,放在河上,它順著水漂,我就在岸邊跟著它,看它最後是不是能漂到海裏去。但是我走到這裏,它就突然沉下去了,所以我就發現了這裏。”
“你告訴過別人嗎?”唐露昂著頭問我,斜陽下的臉被染上了橘紅色澤。
我搖搖頭:“我本來跟我爸爸說過,非要拉他來看看,他就給了我一巴掌。我現在隻告訴了你,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你不能告訴任何人啊!”
“我不會的!”唐露鄭重地抬起手起誓,然後又問,“不過你知道為什麽水麵上的東西到這裏就下沉嗎?”
這個我倒是沒想過,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唐露卻轉了轉眼珠,看了下水麵,又看了下我,說:“我猜這就是哆啦A夢的口袋,可以裝進無窮無盡的東西。說不定水麵下,就有一隻機器貓呢!”
她轉眼珠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我一時有些興起,壓低聲音說:“說不定水下麵都是死了的人哦,就像王三傻說的一樣,誰在水麵上,就把誰拉下去!”
唐露被嚇得像受驚的兔子,眼圈頓時紅了,緊緊抓住我的袖子。我有些後悔,便由她拉著袖子,慢慢走在河邊,穿過墳塋,回到稻場。夕陽垂在天邊,金色餘暉鋪滿整個村莊,尤其是河麵上,一片片的金鱗泛動著。
我們正要走出稻場,突然“吱呀”一聲,那間突兀地立在墳塋與稻場中間的房子的門被打開,一個麵目陰沉的老女人走出來,看著我們。她臉上生滿了皺紋和雀斑,看上去五十多歲,但那目光卻像是在寒冰中被凍住了幾千年一樣,隻一眼便讓我遍體生寒。
我趕緊拉著唐露向家跑,但背上依然感到一陣發毛。
後來,我無數次在噩夢中看到這種眼神。
辦完年貨已經十一點半了。風大得有點邪門,我把包裹放在腳邊,哆嗦起來,瞪著灰色的天。
趙叔慢吞吞地從藥店裏出來,把幾盒藥扔到車上,嘴裏罵罵咧咧。我低頭掃了一眼,都是些風濕藥或腸溶片,就問:“趙叔,給你家老人用的?”
“呸!不是我家裏!是那個姓陳的老不死,一大把年紀了不安生入土,每次都是央我給她買藥。”趙叔點燃一根煙,深吸一口,嘴裏和鼻孔裏都冒出煙來。
“姓陳的?”我心裏一動。
趙叔又噴一口煙,說:“就是陳老師啊,我記得小學時還教過你吧。”
我於是沉默了。那雙噩夢中的眼睛再次浮現,我往後縮了縮。
十二點人就來齊了,三輪車吭哧吭哧地往回走。到了村口,路稍微跟之前有些不同,繞到了稻場邊。我看到滿地都是枯黃的細草,冬風凜冽,草在風中簌簌發抖。一座一座的墳頭像丘陵般蔓延,有些修葺過的碑石很整齊,大多數無人打理,草木亂生,一派蕭索。
而墳山與稻場的中間,那間屋子依然突兀地立著。它比我記憶中更破舊,原本由紅磚壘砌的牆已經變成了土黃色,屋頂瓦片沒了幾塊,有些地方是用稻草蓋住的。難以想象住在這樣的屋子裏,該如何度過這個寒冬。
趙叔把車開到路邊,並不下車,喊了聲“藥來了”,然後抓起那幾盒藥扔在屋門口,就準備開車離開。
我疑惑道:“這就走了?”
“不然還怎麽?”趙叔頭都沒回,踩著生鏽的離合,“這屋子晦氣得很,難道我還要進去?你都不知道,她一個人住在這墳邊,也不知在幹什麽。上次縣裏有個開煙廠的老板來買這塊地,想給家裏修祖墳,開價十多萬啊,多少人眼紅!結果這姓陳的,怎麽都不賣,人家過來勸,連門都不讓人進—嘿,你跳下去幹嗎?”
我在地上站穩,衝趙叔喊:“幫我把年貨帶到家。”然後轉身,走到破屋子前,風吹得屋頂的稻草上下拍打,除此之外我沒聽到一點人聲,似乎屋子裏麵比外麵還荒涼。
我把藥撿起來,叫了聲,沒人應,就推開了那扇已經朽壞的木門。門發出“吱呀吱呀”聲,令人牙酸。我走進去,出乎意料的是,盡管屋裏很暗,擺設很少,但一桌一椅都幹淨整齊。最裏麵是一張床,上麵躺著一個老人,隻露出頭,但依然看得出滿頭白發,眼角的皺紋如一群蚯蚓般弓起。
她睡得很淺,睜開眼睛,看到了我。
我正準備說話,她卻先開口了。她的臉在暗處模糊不定。她說:“胡舟,是你嗎?胡舟,我眼睛不好,你走近一點。胡舟,你長大了。”
我一下子顫抖起來,藥盒掉在地上。
我看著她,像是看著一團被歲月揉得發黴又褶皺的抹布。我厭惡這個女人,無數次想象怎麽報複她,現在進門來送藥,也存了想看看她過得多麽慘的心。但看了一眼這樣的老態,看到歲月擅自將她摧毀,我隻感到一種荒誕和無力。
她掙紮著坐起來,衝我笑笑。
“你還記得我?”我把藥盒撿起來,放在床頭櫃上。她掃了一眼,又繼續看著我:“我怎麽會忘了你?你和唐露,是我印象裏最深的學生,而且,你是唯一一個發現我的秘密的人。”
“秘密?”我有些詫異,隨即醒悟過來,跺了跺腳下的地板,“你是說這裏麵嗎?”
她卻沒有說話了,重新躺下,似乎剛才這簡單的幾句話已經耗盡了她的全部力量。她躺著,吭哧吭哧地喘著氣,屋子裏太暗,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從窗子外滲進來的風掠起了她花白雜亂的頭發。
小學建在村口,附近幾個村子的學生都來上學,曾經非常熱鬧,一個年級一百多人,分三四個班。但在我上到六年級那一年,一股去廣東打工的風氣突然刮起來了。大人去車間,一天能掙一百二十塊錢,小孩悄悄地在黑屋子裏穿線,每天也有三十塊。這比在土裏刨食要好多了。廣東的廠家甚至派了車,停在村口,每天都有人帶著孩子上車去往遠方打工。村子就被這麽一車一車地拉空了。
那時,一個在小學教書的老師守在村口,攔著每一個帶著孩子上車的大人,說:“你自己去就去吧,別把孩子帶走了!孩子要讀書,讀書才是唯一的出路,如果不讀書,以後怎麽麵對這個世界?”
大人們都很不耐煩,推開老師。老師又緊緊攥住他們的衣袖,近乎固執地說:“別把孩子帶走,孩子是未來,要讀書。”
“讀書能掙錢嗎?”大人們反問,這讓老師無法回答。於是大人們把衣袖從老師手中抽出來,牽著孩子的手,上了車。孩子們低著頭,不敢看老師。
那個漫長暑假結束後,開學不到兩個月,六年級的學生就從一百多個減少到了三十多個,老師也跑了很多。於是,原本的三個班合並成了一個班,由三個老師來教。教政治課的是一個姓丁的老頭,每天幹完農活來教室,給我們把課本念一遍,然後匆匆回去種菜;教語文課的是個年輕人,經常因為打牌忘了來上課,或者正上課時有人叫他去茶館,他就放下課本跑出去。
其餘科目都是讓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來教,姓陳,獨居,據說就是她站在村口去攔上車人的。
第一次看到陳老師,我就心裏一寒—暑假裏,她站在墳場上看著我的陰沉眼神讓我無比難忘。但這種害怕沒有持續多久,因為我很快就看到了唐露。
這時我才知道,這個膽怯孤單的小姑娘,之前的成績一直是年級前列,現在唯一成績比她好的男生已經到廣東的某個地下黑屋子裏去穿線了。所以她現在是年級第一,被陳老師安排在第一排坐著,與我隔著大半間教室。
下了第一節課,我就跑到教室前麵,但靠近她時又慢下來了。一種屬於那個年紀的特有羞澀蒙上心頭,明明沒有人注意我,我卻覺得自己處於所有異樣目光的中心。
她一直埋頭做題,沒有抬頭,我慢吞吞地從她身邊走過,也沉默。我回到教室的時候,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繼續做題了。
兩個月沒怎麽說話,暑假形影相隨的日子已不真切,或許她也忘了吧。
其他男生也注意到了唐露。“劉鼻涕”有一次被分到她旁邊坐,高興得連鼻涕也不流了,就是上課看著唐露傻笑。陳老師揪了幾次他的耳朵,都沒用,隻能皺著眉把他換走了。還有一向以欺負人為樂趣的張胖子,看到唐露和幾個女生在操場上跳格子後,居然一反往常的鄙夷,上去請求和她們一起玩,還讓唐露輔導他。唐露細聲細氣地告訴張胖子跳格子的要訣,他邊聽邊點頭,儼然好學生模樣。陳老師看到後把他趕開,說:“怎麽不見你把這股認真的勁兒放在學習上!”
陳老師對唐露嚴加保護,導致沒人有可乘之機。除了唐露,我們所有人在她眼中都不學無術,都遊手好閑,都是愚昧父輩的延續,都注定了要在這村莊裏度過一輩子。
她嚴格按照成績排座位,成績差的都坐到了後麵。楊瘸子提著兩刀肉去陳老師家,希望她把楊方偉安排到前麵坐,結果被陳老師轟了出去。第二天,她專門點楊方偉回答問題,楊方偉回答不出,於是她從鼻子裏噴出一口氣,輕蔑地說:“回去告訴你爸爸,拉不出屎來就別想占茅坑。”這句話讓我們哄堂大笑,楊方偉在笑聲中臉紅得如在滴血。
陳老師一度對我也寄予厚望。她曾經把我叫到辦公室,勸我好好學習,但當她知道我隻對語文有興趣,對數學課、自然課全然無感之後,非常驚異:“為什麽你會對語文感興趣呢?這是最沒有用處的學問啊!真正可以拿來改變世界的,是科學,是對量子領域的了解,是對空間物理的掌握,一天到晚背幾遍‘床前明月光’能有什麽出息!”
她還說了一些什麽,但那些詞我都沒聽說過,隻能低著頭。她見我不開竅,歎了口氣,就把我轟走了。
走之前,我突然愣住了—在陳老師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個小木船,槐木雕琢,模樣稚拙。我看了幾眼,覺得有些熟悉,突然想起暑假我丟失在河麵上的木船跟這個很像,連船篷的形狀和上麵的刻痕都一模一樣,但仔細看又不對,因為眼前這個木船的色澤很沉鬱,有些地方還腐朽了,像是已經擺放了七八年的樣子,而我的木船沉進水裏還不到兩個月。
我指著小木船,問:“陳老師,這個船……”
陳老師抬起頭,眼睛眯了一下,說:“怎麽了?”
“您放這裏多久了啊?”
“十多年了吧。”
我“哦”了一聲,就準備低頭出去,陳老師叫住了我,問:“你知道這個船嗎?”這時上課鈴響了,我連忙搖頭說:“沒什麽,沒什麽。”
後來,我成績越來越跟不上,而且整天和楊方偉他們一起玩,上課丟字條,下課了到學校後麵的橘林偷橘子。陳老師也就把我歸在了他們一類,平常視而不見,鬧得凶了就抓住我們,要麽罰站,要麽用藤條來打。我們都對她恨得牙癢癢。
我跟唐露也一直沒有說過話,一間小小的教室裏隔開了太遠的距離。我繼續跟我的小夥伴們玩耍,座位越來越靠後,直至倒數第一排。
上學期快結束的時候,陳老師在黑板上寫了五道算術題,讓我們上去寫答案,算不出來就打手心。第一批的五個人沒有一個答對,她氣得嘴唇發抖,竹板都打斷了一根。張胖子挨了三四下就哭了。我們在下麵看得心驚膽戰,祈禱陳老師不要點到自己。
“胡舟,楊方偉,彭浩,‘劉鼻涕’,張麻,你們五個上來,要是寫不出,我把你們手打斷!”陳老師直接指著最後一排,想了想,然後說,“算了,張麻你回去,唐露上來。我讓你們看看,這題目是有人能做出來的。”
我們愁眉苦臉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慢吞吞地走上講台。張麻則拍著心口,一臉慶幸,衝我們做鬼臉。
這是五道應用題,唐露做第四題,我做最後一題,她的左邊還站了一個流著鼻涕的“劉鼻涕”。
我至今記得這道題目:小明看一本故事書,第一天看了全書的九分之一,第二天看了二十四頁,兩天看了的頁數與剩下頁數的比是一比四,這本書共有多少頁?我站在黑板前,對著這些文字苦思冥想,腦子裏卻始終是一團糨糊。
陳老師提著竹板,站在我身後,令我背上生寒。我舉著粉筆停在黑板前,卻久久不能下筆,大腿開始發抖。
其他人也都不會做,隻有唐露在黑板上一筆一畫地寫著解題步驟。我瞥見了她認真做題的樣子。她的側臉被從窗子透進來的光勾染,變成了一些柔軟的線條,像是初春裏生出來的柳枝。這美好的側臉留在了我的記憶裏。很久以後,我學習繪畫時,總是習慣性地畫一個人的側臉,用簡單的線條,用明顯的光影差。我一度疑惑這奇怪的習慣從何而來,原來是記憶埋下的種子,當我拿起畫筆時,它就開始萌發,在畫板上綻放出唐露的臉。
“看什麽看!”陳老師的嗬斥打斷了我的走神,並用竹板敲了一下我的頭,“好好做題,做不到就下來領打。”
我一愣,唐露旁邊的“劉鼻涕”也愣住了,同時側過頭看向她。唐露拿著粉筆做題,一絲不苟,嘴唇卻輕不可察地顫動著:“別看我,老師會發現的。”
我倆連忙各自轉回頭。“劉鼻涕”看了眼自己的題目,小聲說:“我這道題是求麵粉和糖,沒有書啊……”
“不是你,是胡舟。”
“劉鼻涕”僵了一下,兩條鼻涕趁主人不注意,迅速垂下。
我反應過來,連忙在黑板上寫了假設,又小聲問:“然後呢?”
這時,陳老師在身後嗬斥道:“說什麽!”
頓了十幾秒,唐露又小聲說:“九分之一χ加上二十四,然後等於χ除以括號一加四括過來,算出來χ就行了。”
我把方程式列出來,在黑板上打了下草稿,很快寫出了答案。這個過程中,“劉鼻涕”一直用哀求的眼神看著唐露,眼淚和鼻涕都快流下來了。唐露卻沒有理他,把粉筆放下,轉身對陳老師說:“老師,我做完了。”
陳老師點點頭:“完全正確。你們看,這題目一點都不難,你們四個好意思嗎!過來領—咦,胡舟,你讓開。”
我連忙往右挪,讓陳老師看到黑板。她掃了一眼,扶了一下眼鏡,又看看我,說:“今天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啊……你下去吧。”又指著另外三個人,“你們過來!”
我迷迷糊糊地從講台走向教室後麵,唐露已經在她的座位上坐好了,坐姿端正。我看向她,看到一縷發絲垂下,貼著她臉頰。她的側臉依然美麗,神情認真,似乎專注在課本上,但有那麽一瞬間,她的右眼悄悄眨了一下。
辦完年貨,小年一過,村子裏也漸漸熱鬧起來。茶館裏擠滿了打工回鄉的年輕人,在狹窄的磚屋裏湊堆打牌。我閑得無聊,也過去打了一陣,茶館裏滿是髒話、汗臭和煙味,待久了有一種眩暈感。摸牌、出牌、遞錢和收錢,時間在這四個動作的重複中飛快溜走。
春節前一天,我去茶館有些晚了,裏麵隻有一桌是空的,就坐了過去。隨後陸陸續續來了三個年輕人,有兩個是認識的,另一個比較陌生。
陌生的青年又矮又瘦,坐我對麵,剛坐下就掏出煙,發了一圈。我皺皺眉,沒接。
“嫌次?”他自顧自點上,嘴裏和鼻孔都冒出煙霧,“這位兄弟沒怎麽見過啊,哪家的外地親戚?”
旁邊有人接了話茬,說:“大路,你這五塊錢一包的紅河還好意思發給人家!他可是大老板,在北京工作,拍動畫片,掙大錢呢,一個月萬兒八千的!”
“動畫片?嘿,我媳婦兒以前還挺喜歡看動畫片呢。”這個名叫大路的青年把煙叼在嘴邊,伸手摸牌,“來來來,打牌。”
大路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屋子裏烏煙瘴氣,空氣混濁,我有好幾次呼吸都感到困難了。又輸了一把後,我把錢往桌子上一推,說:“今天就到這裏吧。”
大路往地上吐了口痰,用袖子抹了抹嘴,一邊把錢扒過去一邊說:“還這麽早,沒過中午呢。別掃興啊,才輸了幾百。你這種大城市裏的人,幾百還不是肉上一根毛?來來,坐下來繼續打。”
我不想理他,站起來,向外走。但這時屋門被推開,一個女人走進來,徑直走到大路身旁,說:“明天就要過年了,跟我回去收拾一下房子吧,我一個人忙不過來。”
大路看了一眼這個女人,臉上露出煩躁的神色:“你怎麽來了?沒看到我在忙嗎,找你爸去!”
“我爸腿不好。”女人的聲音低了下來。
“也是,你爸隻剩下一條腿了。”大路輕蔑地笑了笑,然後搖搖頭說,“反正我不管!你自己去弄吧,不就是洗幾床被褥,擦點牆上的灰嗎?你一天忙得完。我現在手氣好得不得了,是在給家裏掙錢呢。”
女人勸不動他,也不願走,就站在旁邊。
“你別在這裏,晦氣!剛剛手氣好贏了,現在你一來他就不打了。”大路斜眼瞪了一下女人,又看向我,“你還打不打啊?不打我再去找別人。”
我的視線這才從女人的臉上收回來,呐呐地說:“那就……那就再打一會兒吧。”
接下來的時間裏,我更加心不在焉了,眼睛甚至不能認清麻將上的圖案。我輸得更多了,不停地拿錢,大路贏錢贏得喜笑顏開。他肯定把我當一個傻子了吧。
而這個傻子正透過煙霧窺視大路身旁的女人。
女人一直低頭站著,垂下的頭發在煙氣中顯得有些發白。她穿著紅色羽絨服,蓬鬆地裹住身體,衣服麵料上有很多褶皺,隨著她身體的彎曲,這些褶皺像一張張細小的嘴巴一樣緊閉著。我注意到,羽絨服的胸口處印著滑稽的“波可登”。
我一遍遍告訴自己,是認錯人了。但眼前這張側臉,以及垂到臉頰的頭發,都絲毫不差地跟記憶深處的那張臉重合著。
關於與唐露的久別重逢,我幻想過很多次,卻沒料到再相遇,會是在這樣煙霧繚繞、人聲嘈雜的鬼地方。
我的喉嚨有些澀,不知是煙嗆的,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唐露站了一會兒,見大路實在無動於衷,便轉身走了。她出茶館的同時,我站起來,對他們說:“我去上個廁所。”
我追到唐露身邊時,她已經走了十來米遠了。“唐露。”我喊出了這個久違的名字。
“你還記得我嗎?”
“沒見過吧……”她猶疑地搖頭。
我不死心,又問:“你還有那本畫著哆啦A夢的練習冊嗎?”
“什麽哆啦A夢?”
我露出難以掩飾的失望,搖搖頭:“沒什麽……”唐露看了我一會兒,見我不再說話,便轉身走了。她的背影在冷風中有些微微的佝僂。
我回到茶館,機械地打牌。周圍的咒罵、碰牌和拍桌聲混在一起,這些嘈雜聲一會兒遙遠一會兒近,遙遠的時候讓我感到一陣空虛,近的時候讓我耳膜欲裂。每個人都在噴吐煙霧,煙霧越來越濃,我的呼吸都被堵住了。我再也忍受不了了,跑出這個烏煙瘴氣的屋子,在路邊彎著腰,發出一陣幹嘔。
自從那次黑板做題後,我和唐露就恢複到了暑假的關係,似乎這半年的隔閡已經冰消瓦解。每天放學後,她獨自走到一個路口,等我慢吞吞地趕過去,與她會合,然後一起走回去。
那時我家裏已經硝煙彌漫。我父親跟隔壁程叔媳婦的事情被發現,程叔來我家鬧了一次,母親痛恨欲絕。爭吵過後,兩個大人在屋子裏走動,卻形同陌路。姨媽專門回鄉來勸,但是沒用,摸著我的頭歎氣。
我每天晚上回去,屋子裏都是冷冷清清的,連吃飯都是在碗櫥裏找些剩飯菜熱一熱,勉強對付。
而唐露父親酗酒的毛病更嚴重了,大白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有時候還無緣無故打唐露。
所以我們都不願意回家,背著書包,在路上慢吞吞地走著。我記得我們會說一些話,但時光久遠,大多數已遺忘,也可能是那一陣子天氣寒冷,聲音一從嘴邊出來,就凍結在冰冷空氣中,唰唰地往下掉,就像雪花一樣。
我們通常會走很久,把黃昏走成夜色,看到黑暗籠罩村莊,燈火沿著河亮起來,絲帶般纏繞在遠處的大地上。然後,她回她家,我背著書包走向我的家。
關於我們那些遙遠飄忽的對話,我唯一記得的,就是我們提到了哆啦A夢。她依然記得在上一個夏天看到的幾十集《哆啦A夢》,並且遺憾地說:“要是能繼續看就好了。”她小小的臉蛋在冷風中發抖,說完,還歎了口氣。
我心中湧起一股豪情,拍著胸口說:“沒關係,我給你畫!”
於是,在寒假來臨前,我把之前辛苦攢下來的四塊錢拿了出來,去買了彩筆和練習冊。練習冊選的不是五角錢一本的那種防近視的黃色本,而是三塊錢的那種,紙很厚,紙頁的邊緣還有淡雅的水墨畫。這種高檔貨,村裏小賣部沒有賣的,我頂著寒風,騎車到鎮上的文具店才買到。我的錢不夠,死活不走,求了老板很久,最後他才賣給我。
整個寒假,我都窩在家裏,認真地用彩筆畫畫。我幻想著一頭遠古的巨龍搶走了靜香,大雄在哆啦A夢的幫助下,穿梭時間,回到恐龍紀元,曆經千辛萬苦把靜香救了回來。
畫完後,我在練習冊的扉頁上鄭重地寫下了兩行字:
每一個孤單童年,都有一隻哆啦A夢在守護。
獻給唐露—我的靜香
開學後,我把這本厚厚的練習冊拿出來,打算送給唐露。但剛一拿出來,張胖子一把搶了過去,大聲說:“這麽厚的本子,你不會真做了寒假作業吧?”說完就準備打開看。
平常我沒少被他欺負,通常都很怕他,但當時我眼睛都充血了,一下撲了上去,扯住練習冊的書脊,另一手按住陳胖子的胸口。陳胖子畢竟壯碩太多,一伸手就把我推開了。我撞倒了一個課桌,但立刻爬起來,號叫著,又撲了過去。
陳胖子大概也沒想到我會反應這麽激烈,有些嚇到了,但同學們都看著,他不能把本子還給我。於是我們扭打成一團。
我當然是吃虧的一方,很快就被他壓在身下了。他氣喘籲籲地坐在我身上,按著我的胸口,然後把練習冊撿起來,說:“我還非要看看裏麵是什麽—啊!你鬆開!”
我咬著他的手,死活不鬆口,嘴裏都感覺到一絲腥鹹了。陳胖子痛得眼角迸淚,連忙把練習冊丟在我腦袋旁邊。我剛鬆開,他卻又把本子搶回去,同時狠狠一拳打在我頭上。
這一拳讓我有些蒙,陳胖子起身之後,我還站不起來。他拿著本子,揚揚得意地說:“敢跟我橫!我撕了你這破本子……”他說完,卻發現同學們的目光有些躲閃,連忙回頭。
果然,陳老師已經站在教室門口了。
她了解事情經過後,先是把我扶起來,問我有沒有受傷。我隻是有點頭暈,就搖搖頭。然後她打了張胖子十下手板,非常重,張胖子眼角又迸出淚來。張胖子下去後,她拿起練習冊,翻了幾下,看到扉頁上的話後露出了嗤笑,對我說:“小小年紀,就想這個?真是跟你爸一樣,臭不要臉!今天我不打你,但這個本子沒收了,免得你禍害同學。”
我對陳老師有一種本能的畏懼,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拿著練習冊走出教室。我沮喪地走回座位,路過唐露身邊時,她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但我隻輕輕搖頭,錯身而過。
我在不安和悔恨中度過了這一天,實在不甘心整個寒假的心血就這麽毀掉了。放學時,唐露照例慢吞吞地往小路上走,我一咬牙,對她快速說了一句:“等我一會兒,等我回來!”然後轉身就朝學校跑。我溜進辦公室,在陳老師的辦公桌上搜了搜,沒有練習冊,想了想,又往稻場跑去。
我的運氣很好,看到陳老師門前那把掛著的黃銅大鎖,就知道陳老師回家後又出去了。我繞著她家轉了一圈,大門鎖牢,窗子緊閉,隻有煙囪是唯一的入口。於是我爬上屋頂,順著煙囪進了裏屋,裏麵很暗,我不敢開燈,隻能努力睜大眼睛,用手摸索。
我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咚咚咚”,像是有人在我胸口敲響了急促的鼓。我的害怕並非來源於屋子外麵的墳墓,事實上,我寧願死屍們全部從墳墓裏爬出來,圍著這間屋子號叫,也不想陳老師突然推門而進。我實在無法想象陳老師要是看到我偷偷跑進她家之後暴怒的樣子。
我找了一遍,但沒發現那本練習冊,心裏不甘,又哆哆嗦嗦地摸索。當我摸到床前時,腳感覺有些不對勁—床頭前的一塊木板是鬆動的。我輕輕一扳,木板就翹起來了。
木板的下麵不是泥土地,而是一個幽深的地洞,有一排斜斜的台階通向地洞的黑暗裏。
我用腳探著台階,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我以為裏麵會很暗,但完全進入地下之後,反而看到了通道盡頭的光。
這通道不長,隻有三四米,我小心翼翼地走過去,發現盡頭是一道門,光就是從門縫裏透出來的。我貼在門上聽了半天,裏麵沒有動靜,於是深吸口氣,用力把門推開。橙黃色的光“嘩啦啦”地湧了出來,將我淹沒。
裏麵空無一人,但我來不及慶幸,就被裏麵的景象驚呆了。
以後的很多次,我回憶起這一幕時,都會懷疑是不是記憶欺騙了我。因為我之所見,完全顛覆了我對這個貧窮村莊的認知,我一度懷疑是不是我做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夢,而夢裏的場景侵蝕了記憶,讓我混淆。
因為當時,我看到一排排機器,我叫不出名的機器。
這個地下室大概有二十幾平方米,牆壁連同地底都是由一種灰褐色的金屬鑄成,非常平滑。牆頂上鑲滿了燈,令整個房間沒有黑暗的死角。而這整個屋子都擺滿了方形儀器,紅綠黃這三種顏色的燈不斷閃爍,地上全是電線。屋子的正中間擺著一個大桌子,由三根支柱撐著,桌麵上是一個玻璃罩子,正方形,大概有我兩臂張開那麽寬。玻璃罩裏什麽都沒有,但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玻璃罩中間的空氣裏不時閃現著蚯蚓一樣的電火花,很暗,一閃即逝。
這些巨大而又精密的儀器讓我不知所措。幸好,我很快看到了我的練習冊就放在桌子邊緣,連忙拿起來,塞進衣服裏,然後準備出去。
我翻了一下,發現每個物件上都貼了紙,字條已經泛黃,但字跡依稀可見。
“一九八二年七月十三日,淨重二百四十三克,來曆:未知。”這是皮球上貼紙的字跡,而幾根樹枝上分別標記著一九八五年和一九九二年。每一個標簽上的時間都相差很多。
我逐一看過這些字條,百思不解,索性不管了,跑出地下室,爬上煙囪,滿身灰黑地離開了稻場。剛跑不遠,我就遠遠看見一個踽踽獨行的人影,在昏暗的天色裏走在墳塋與稻場之間,走進了那間神秘的屋子。
這個人影正是陳老師,我一陣僥幸,幸虧跑得及時。
我順著小路快速奔跑,雪越下越大了,這些小白點從黛藍的天幕中飄落,在我身邊打著旋兒。我有點著急,害怕時間太晚,唐露已經回家了。
但她並沒有走。她一直等在路口,渺小的身影若隱若現,似乎隨時會融化在漫天細雪的背景中。
“喏,這本書送給你。”我跑過去,小心翼翼地把練習冊從衣服裏拿出來。我渾身都是煙囪裏的灰,但沒讓練習冊沾染一點。
“你今天跟陳胖子打架,就是因為這個嗎?”唐露接過練習冊,她的臉被凍得紅撲撲的,但洋溢著笑容。
“是啊,這是我為你畫的最新一集《哆啦A夢》,花了一個寒假呢!除了你,誰都不能看。”
她翻開了扉頁,看到我寫給她的兩行字,然後仰頭看著夜空,過了很久,才說:“你說,這世界上真的有哆啦A夢嗎?”
“嗯。”我鄭重地點頭,“肯定有!”
“為什麽我從來沒有見過呢?”
我想了想,腦子一熱,說:“因為我就是你的哆啦A夢啊!”
唐露看著我窘迫的臉,輕輕地“撲哧”一笑,說:“你到底是我的大雄,還是我的哆啦A夢呢?”
“我……我既是你的哆啦A夢,也是你的大雄!你放心,你是我的靜香,我會一直保護你,不讓你受傷。”
“你真好!”她突然踮起腳,在我右邊臉上輕輕一吻,然後閃電般縮了回去。
我被這道閃電擊中了,渾身僵直。
我試著回味剛才這一刹那的感覺,但發現她的嘴唇太輕,有些冰涼,跟漫天的雪花一模一樣。我摸著臉頰,那裏有些微的濕潤,但我分不清是因為她的唇,還是因為落雪的輕吻。
在我發愣的時候,唐露合上了練習冊,把它抱在胸口,轉身往回走。我反應過來,連忙跟上她。那個晚上的路尤其長,我們都沒有再說話,我們周圍都是飄舞的雪花。
大年三十,天氣特別幹冷,這艱難的一年終於在這一天走到了尾聲。中午吃完團圓飯,母親把全家人的舊衣物都洗了,晾好,然後帶著我去墳頭祭祖。
剛走到小路口,就發現那裏圍著四五個人,有議論的,也有在勸阻的,看樣子像是這戶人家在吵架。我看了看房子,覺得有些眼熟,仔細回想了一下,記起來這是唐露的家。
果然,我和母親剛擠進人群,就看到了正坐在地上的唐露。她披散著頭發,坐在地上,身上還是那件大紅色的羽絨服,隻是好幾塊麵料已經被撕開了,在冷風中抖動著。她一隻腳上歪歪斜斜地套著拖鞋,另一隻腳赤著,被凍得有些烏青,沾滿了塵土。
她的神情有些呆滯,眼角垂淚,臉上紅腫,嘴裏喃喃地說著什麽。周圍太吵,我聽不清,但從嘴型就可以看出來她說的是“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母親看到這場景,說:“作孽啊,剛和好沒幾天,又吵起來了。這還是大年三十啊。”
旁邊有人搭腔:“這次可不得了,聽說昨天大路把八萬塊錢全輸了。嘖嘖,玩得可大了,輸到最後眼睛都紅了。”
母親歎了口氣,對我解釋道,唐露是想用這筆錢來蓋房子的。
我點點頭,看著坐在地上的唐露。她就這麽哭著,念叨著,我的目光卻隻匯聚到她赤著的腳上,它在冷風中有些淒涼。
這時,一身酒味的大路從屋子裏衝出來,對著唐露就是一巴掌。這一巴掌太狠了,聲響像是幹樹枝被折斷,聽得讓人心驚。唐露的鼻子頓時冒出血來。這個矮瘦的青年像是一頭發狂的豹子,滿臉通紅,喘著粗氣,嘴裏喊叫著:“老子輸了點兒錢,你就把老子的臉都丟完了!你爸爸是個死瘸子,你也是個掃把星!”
我才發現,老唐正畏畏縮縮地站在門口。他隻剩下一條腿了,拄著拐杖,他似乎想阻止大路,但抖著嘴唇,眼神飄忽不定,始終沒有動。
圍觀人群裏也沒有人上前勸阻。我看到楊方偉站在一旁,抽著煙,臉上漠然。我剛想上前一步,就被母親拉住了。她搖了搖頭。
大路又打了幾下,然後要把唐露拉回家去,但拉了幾下,沒拉得她站起來,索性直接抓住羽絨服的衣領,把她拖回了屋子裏。
唐露的頭發和臉都在塵土裏拖動著。一滴血落下來,轉瞬被塵土遮住了。
在去拜墳的路上,母親告訴我,大家不是不想上去勸,以前勸過,結果更慘。母親說:“大路這人啊,手黑心也黑,坐過牢的。現在勸了,倒是也能攔住,但大夥兒不能守在他家一輩子啊,一有空子,他就把唐露往死裏打。”
“唐露怎麽會嫁給這樣的人?”我的語氣悶悶的。
在母親的述說裏,我漸漸知曉了唐露後來的經曆。小學結束的那個夏天,老唐的一條腿斷了,為了治病,家裏的錢都花完了。唐露也因此在讀完初一上學期後,就無力再去讀書,早早地跟了一個裁縫師傅學做衣服。學了一年後就到隔壁縣城的一家服裝廠工作,一天十個小時,全坐在封閉的地下車間裏,佝僂著腰,踩著縫紉機,在幽暗的光線裏拚接一塊塊質量堪憂的布。下班之後跟同齡的女孩們一起回到宿舍,擠著休息一夜。但那家廠很快因為雇傭童工被舉報,唐露被送回家。這件事上了報紙,也成了當地派出所的業績,但對唐露這個風雨飄搖的家來說,無疑是雨中牆塌。
那時唐露在家裏待了不到一個星期,受不了老唐躺在**看她的冰冷眼神,央求著準備去外地打工的沈阿姨。沈阿姨本來不想添加麻煩,但唐露跪在她家門口,淩晨時才離去。沈阿姨離鄉的那一天,上車都坐好了,看著路邊楊樹掠過,突然罵了一聲,然後叫司機停車,步行回到老唐家,把唐露拽起來就走,臨出門時又扭頭朝老唐罵了一句:“早死早超生,別禍害孩子!”
此後唐露一直跟著沈阿姨,在廣東一帶打工。她們先是當縫紉工,但機械化普及之後,這一行迅速沒落,當時廣東約有幾十萬縫紉工無路可走。於是那年春節,沈阿姨給唐露辦了一張假身份證,年齡增加了兩歲,能合法打工。春節過後,唐露沒有留在家裏,獨自去往上海,碰壁之後再去深圳,然後到了北京。而她在北京的那陣子,我也剛剛畢業,進入了一家動漫公司。
是的,那一年多裏,我們這兩個漂泊異鄉的人,可能在某個地方遇到過—地鐵、街道或者便利店裏。北京太過擁擠,充斥著一張張麵無表情的臉,即使我們擦肩而過,也認不出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