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哆啦A夢2

當我在北京站穩腳跟的時候,唐露卻厭倦了這樣漫無目的的漂**,拖著疲乏的身體回到了故鄉。對農村女孩子來說,二十三歲已經是結婚的年齡了,但村裏沒人敢上門—娶了唐露,還得捎上一個殘廢、嗜酒的老唐。據說楊方偉曾經跟家裏商量過,認為經濟能力可以負擔得起,但楊家酒廠的突然倒閉,讓這件事無疾而終。這可能是唐露一生中唯一接觸到幸福的機會,但這扇門在她還未抬起腳準備跨進時,就發出一聲無情的“咣當”,關閉了。

最後,媒婆領著鄰村的大路來到了唐露家。唐露剛開始對他並沒有好感,但吃完飯後,唐露去看電視,大路走過來,看到唐露心煩意亂地拿著遙控器換台,最後換到了兒童頻道。大路問:“你喜歡動畫片嗎?”唐露點點頭。大路又說:“我也喜歡啊。”唐露問:“你喜歡什麽動畫片呢?”大路撓著頭想了很久,最後說:“多……哆啦A夢。”唐露這才抬起頭,看著這個矮且瘦的年輕人。他看起來並沒有別人說的那麽粗魯和暴躁。

但結婚之後,大路的秉性才暴露出來。唐露住進了大路家,跟幾個婆嫂一起,還不到一個月,就被喝醉了的大路毒打,婆嫂們都隻是冷眼看著。大路還有一個毛病,就是吵架時喜歡砸東西,家具、電視、摩托……在一次次爭吵中,一次次破碎聲中,這個原本就拮據的家變得更加貧寒。

平時唐露在鎮上開店,音像店、麵館、劣質服裝,什麽掙錢就做什麽,都做不長。大路隔三岔五地還過來要錢去打牌或喝酒。但在這樣的情況下,她還是省下錢來,想自己再蓋一間房,離開那幾個冷嘲熱諷的婆嫂。

但現在,四五年攢下來的八萬塊錢又被大路悄悄輸掉了。

這番敘述漫長而絮叨,我在冷風中聽著,思緒時常抽離。天很快暗了下來,墳場上許多墳墓上都插了蠟燭,火光在冷風中飄搖成星星。這一年的最後時光,竟然如此寒冷荒涼。

路過陳老師的家時,我問到她的來曆。母親搖了搖頭說:“這個就不清楚了,但應該不是本地人,聽說是很久以前有一支軍隊駐紮在這裏,後來撤走了,隻有她一個人留下來了。因為懂得多,就成了小學老師。後來小學人不夠,學校解散了,她也沒走。”

天空暗如鍋底,破舊的屋子像是鏽跡一樣。我看了看,也沒再多問。

晚上我陪著父親守夜,一邊打哈欠,一邊看著無聊的春晚。時間就這樣緩緩流逝,快到淩晨時,我把鞭炮拿出來,準備等午夜倒計時就去點燃。這是老家的習俗,以爆竹聲來宣告新舊年交替。

這時,一直沉寂的夜幕裏突然傳來嘈雜聲,有人在呼喊。我聽了一下,立刻從屋裏躥出去,跑向河邊。

因為,我聽到的是—“快出來啊,唐家那個丫頭要跳河了!”

當我們趕到河邊,果然看到一個人影站在橋頭。我們小心地圍過去,手電筒的光驅開了濃重的黑暗,照到唐露的身上。她臉上傷痕與淚痕密布。我們都勸她不要想不開。

唐露突然轉頭看向我,露出一笑,說:“你不是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哆啦A夢在守護嗎?”她的笑容迅速被淚水融化,浮現出了一個淒婉的表情,“為什麽我從來沒有看到呢?”

我渾身一顫。

所有人都看向我。我張張嘴,想說些什麽,但隻發出含混的嘶嘶聲。

“撲通”一聲,橋頭已經沒有她的身影。

人們連忙擁過去。我卻邁不動步子,任幢幢人影從我身邊掠過,腦袋裏隻是想著:“原來,她一直是記得的。”

我有些恍惚,又有點冷,抓緊了衣領。

這時,劈裏啪啦的鞭炮聲在身後響起,密集得沒有間隙。我轉過身,看著家家戶戶的爆竹火光把夜撕成了零散的碎片。

新的一年終於姍姍而至。

關於故鄉最後的記憶,停留在了小學畢業的夏天。那一年之後,小學因為沒有足夠的生源而停辦,我們成了最後一屆畢業生。拍畢業照的時候,誰都看得出來,盡管陳老師依舊麵目陰沉,但眼圈泛紅,拍完之後長久地坐在椅子上,不肯起來。

但對那時的我來說,這意味著長達六年的監獄生活終於結束了。我唯一需要憂慮的是夏季漫長,蟬鳴聒噪,這三個月的暑假該怎麽度過。

這時,我家裏也買了一台VCD放映機,是用來給我爸看戲曲的。正是因為這個,我對哆啦A夢的愛好卷土重來,但我到處借,也隻借到零零散散的幾張碟,而且上麵字跡都不清晰了,所以唐露認真地在每一張光碟上寫下了“哆啦A夢”。這些碟片顯然不夠度過夏天,我對唐露說:“你還想看《哆啦A夢》嗎?”

她使勁地點頭。

我暗自思揣—如果能搞到《哆啦A夢》的一套碟片,暑假就能每天和唐露一起看大雄和靜香的奇妙冒險了。童年即將結束,接下來是混亂迷茫的青春期,在這最後的尾巴上,能以這樣美妙的方式跟唐露一起度過,是我夢寐以求的。

但是《哆啦A夢》的一整套有一千多集,即使是租碟片,也需要一百二十塊錢。這個天文數字超過了我的想象。我把小學六年的教材和練習冊裝在一個麻袋裏,用自行車馱著它去了鎮上,賣給了收廢品的老頭,換回十來塊錢。當我捏著這薄薄的幾張紙時,感慨六年求學,換回這麽點錢,實在是替我父母愧疚。

“書這個玩意兒啊,最不值錢了。”老頭把麻袋裏的書倒出來,用腳踢進角落,“值錢的還得是鐵啊,你看,牆上寫得一清二楚。”

果然,牆上貼了價格表:可樂罐一毛三個,書本一毛五一斤,廢鐵一塊二一斤……我看了一會兒,歎口氣,捏著錢走了。

那陣子,還發生了一件讓我和唐露難堪的事情—我爸爸和唐露的爸爸打了一架。據說是在田裏幹活時,我爸爸聽到老唐在跟人嚼舌根,說他出軌的事情。於是我爸衝過去,兩個人扭打成一團,旁人拉了好久都拉不開。

因為這件事,我們都不想在家裏待了,憂愁地繼續遊**。我們在午後太陽西斜的時候,沿著河邊行走,河麵上也出現了兩個人影。我對唐露說:“你看,他們是誰?一直跟著我們呢。”唐露把手指豎在嘴邊,“噓”一聲,說:“他們是住在水裏麵的人,看我們靠近了,也在小心地觀察我們。別大聲說話,嚇著他們了。”

於是我們四個沉默地走在河邊。夕陽斜照,河麵上的影子越來越長,也越來越淡,在它們即將消失時,我和唐露走到了那塊能吞噬一切的水域前。

“對了,我一直很好奇,”唐露說,“既然什麽東西都能沉進去,那,可以從裏麵拿出東西來嗎?”

“試試不就知道了?”我把上衣脫掉,準備遊過去,但唐露把我攔住了。

“你要是也像其他東西一樣,掉進去了出不來怎麽辦?”她憂慮地說,“那就沒人陪我玩了……”

“放心!我不會離開你的!”我拍了拍胸膛。但唐露說的確實是個擔憂,我想了想,看到岸邊那棵歪脖子老樹,樹枝低垂,幾乎快貼著水麵了,一拍腦門,“我有辦法了。”

我哧溜一下爬到樹上,順著最靠近水麵的枝幹,小心挪動身體。那根枝幹隻有手臂粗,我一爬上去,就壓得枝幹下墜,正好貼近了水麵。我深吸口氣,準備把手伸進水裏。

“小心!”唐露在河邊,麵色緊張。

我的手臂伸進水裏。在我的想象中,這塊神秘水域的下麵可能是一條有著一口密齒的大蛇,或者是布滿火焰的地獄,但手真正進入水麵的一刻,卻什麽危險都沒有—甚至,水麵都沒有經過了一天暴曬後的溫熱,觸之清涼。

我試圖移動手臂,阻力很大,水裏的黏稠感遠勝正常水流。我慢慢移動手臂,手指碰到了一個硬物,像是一個鐵片。我抓住它,慢慢往上拖,隨著手臂從水裏退出來,我看到了手裏抓住的東西—是一個方形鐵蓋,上麵有規律地擺布著一些孔洞,我感覺有些熟悉,但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我把鐵蓋提出水麵,這時它比在水裏重多了,足有十幾斤。樹枝搖搖晃晃,似乎隨時要斷。我心裏突然一動,一邊用手夾著鐵蓋,一邊小心地往回爬,爬到老樹的主幹上後,衝唐露道:“你躲開些!”

唐露讓了幾步,我把鐵蓋扔下去,大聲說:“你看好它!我再去撈幾個出來!”

“撈出來幹嗎啊?”

“賣錢啊,廢鐵很貴的,那個老頭說一斤廢鐵一塊二呢。就這個鐵蓋,就有十幾塊錢了,比一麻袋書值錢。”

唐露有些猶豫,說:“這些是誰的呢?萬一有主人,怎麽辦?我們不能偷東西啊。”

“這條河有主人嗎?”我頭也不回地反問。

“沒有……吧?”

“那不得了,我從河裏撈出來的,那就屬於我們啊。就跟釣魚一樣,別多想啦,看我的!”

天已經漸漸暗了下來,遠處的人家亮起了燈火。已經不早了,我隱約聽到母親在喊我的名字,於是加快了速度,又撈出幾個鐵件。它們各不相同,鐵蓋、鐵盒、圓柱支架之類的,加起來得有七八十斤了。按照這個速度,我最後再撈出一件,就可以湊到租全套《哆啦A夢》碟片的錢了。

最後一個物件比我想象中大。

我摸索了一會兒,摸到一個類似提手的東西,用力往上拉。樹枝在我身下呻吟著。我提出來的是一個正方形的鐵盒,邊角圓潤,四周有許多密密麻麻的圓孔,透過圓孔可以看到裏麵是一層層的片狀鑲嵌物。整體感覺像是一台電視機的機箱,隻是更加密實。鐵盒側麵有一處渾圓的凸起,其餘部位還有一些孔洞,看上去像是某種接口。

我兩手並用,把它提出水麵。這時,我聽到空氣中有隱約的“哢嚓”聲,隨後,遠處的人間燈火次第熄滅,村莊被籠進黑暗中。

唐露往回看了幾眼,疑惑地說:“停電了嗎?”

“好多年沒停過電了……”我也有點納悶兒,但天越發晚了,再不回去,父母就該找過來了。於是我咬著牙,把鐵盒提出來,這時,身下的樹枝發出最後的呻吟,“哢”的一聲斷了。我抓著箱子,一起落向水麵。

那一瞬間,我腦中閃現出可怕的畫麵—皮球、樹枝和泡沫板,這些絕不可能下沉的東西,都被這塊水域吞噬了,再不複現。我直直地摔下去,正中水麵,肯定也會沉進去,再也見不著唐露了。我有一點兒懊悔,想扭頭去看唐露,但還未扭動脖子,就已經落進水裏,砸出一大片水花。

溫熱的河水在那一瞬間吞噬了我。

我滿心絕望,但手腳下意識地劃動,居然很快站了起來。這塊水域靠近岸邊,並不深,才浸沒到我胸口。

斷掉的樹枝浮在水麵,靜悄悄的,也沒有一點兒下沉的樣子。

唐露剛要驚叫,見我從水裏站了起來,驚呼聲又吞回去了,指著我說:“怎麽……你沒掉進去嗎?”

“水很淺啊。”一陣夜風吹來,我打了個冷戰,在水裏拖著鐵盒,一步步地走上岸,“那麽淺,以前的東西是怎麽沉進去的?”

唐露盯著這個怪模怪樣的鐵盒,點頭說:“是啊,而且這麽淺,你是怎麽撈出來這些東西的?”

我穿上衣服,暖和了些,突然靈光一現,大喊道:“我知道了!”

“是什麽?告訴我嘛!”

“這裏肯定有一個任意門,連接另一個時空,嗯嗯,一定是這樣!”

唐露笑了下:“怎麽可能?”

“怎麽不能了!你想想,哆啦A夢的口袋不就是一個任意門嗎?可以從裏麵拿出任何東西。”我越說越覺得正確,鄭重點頭,“《哆啦A夢》裏說的,還有假嗎?我想,水下麵肯定住著一隻機器貓,知道我們要去買碟片,就把廢鐵送給我們了。嗯嗯,一定是這樣!”

“那它為什麽不直接送我們碟片呢?”

“呃……”我一下子愣住了,不知如何作答。唐露見我窘迫,臉上綻開笑容,說:“不過我相信你!一定是哆啦A夢在幫助我們,你不是說每一個童年都有一隻哆啦A夢在守護嗎,一定是我們的童年快結束了,所以這隻哆啦A夢來給我們最後的幫助。”

“嗯!”我搖搖頭,把剛才的問題甩出腦袋。

廢鐵已經收集齊了,一百多斤,我今晚肯定帶不走。於是我把它們拖到樹下麵,用樹枝蓋住,打算明天用自行車運到鎮上,賣給那老頭兒。

第二天,天色陰沉,太陽被遮在雲層後麵,雨卻遲遲不下。我起床的時候,感覺有點頭疼,可能是昨天掉在河裏後吹了風。但即將租到《哆啦A夢》的喜悅充盈我全身,我對唐露說我要去賣廢鐵,直接租碟片,下午回來,讓她在家等我。

“嗯!”看得出來,唐露也很期待。

於是我騎著自行車,來到河邊,用麻袋把鐵件裝好,放在車的後座上。裝鐵盒的時候,我看到側麵那個圓形凸起,好奇地去掰,一下子就把它拔了下來。圓形凸起的下麵,是一截五六厘米長的晶體方塊,半透明,此前這個方塊一直插在鐵盒裏,隻露出金屬材質的圓形頭部。我觀察了一下,覺得造型有趣,就放在了口袋裏,打算一會兒送給唐露。

我騎的是一輛老式二八自行車,直立起來比我都要高,我坐在車座上,腳都夠不著車鐙,隻能斜跨著騎。它的好處在於結實,一百多斤的鐵放上去都安然無恙,隻是騎得更吃力而已。

出了村子,拐上公路,再騎兩個多小時就能到鎮上。我使出了吃奶的勁兒蹬車,天氣悶熱得厲害,不一會兒就滿身大汗了。但一股勁在我胸中鼓**,盡管腿累得像灌了鉛,卻越騎越快。

路兩旁的楊樹靜默著,在黏稠的空氣裏連樹葉都死氣沉沉地下垂著。拐過前麵最後一段水泥路,上了橋,再下去就能到鎮上了。

意外就是在橋上發生的。

二八自行車牢固,我尚且有勁,沒想到問題出在了麻袋上—經過兩個小時的摩擦,鐵件把麻袋刺破了,“嘩啦”一聲,這七八件沉重的鐵塊全部掉了下來,在橋麵上“叮叮當當”地碰響。

“嘿,小崽子,偷了這麽多東西!”

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來,我正蹲在地上撿鐵件,扭頭一看,居然是老唐。老唐臉上一片通紅,步子有點歪,走過來踢了踢鐵盒。

“我沒有!”我扶住鐵盒,爭辯道,“是我從河裏撈出來的!”

“這些東西這麽新,一點鏽都沒有,你說從河裏撈出來的?騙鬼吧!”老唐噴出一口酒氣,“你老子偷人!你偷東西!一家人出息啊,走,我帶你去派出所!”

我想起老唐跟父親在田裏打的那一架,他打輸了,還一直懷恨在心。他身子枯瘦,心胸狹小,打不過我父親,現在自以為抓到了我的把柄。我著急起來,大聲喊:“我真的是從河裏撈出來的,不信,唐露可以做證!”

老唐嘴角一撇:“露露?我早就讓露露不跟你一起玩,這個死丫頭非要跑出去。別說那麽多了,跟我走!”

我死命反抗,但依舊敵不過老唐,他如提小雞般揪著我的衣領,打算帶著我離開。

“天殺的老唐!”我死死抱住橋邊欄杆,“你欺負我,我爸爸會打死你的!”

老唐一下子火了,臉上更紅,踢了我一腳,“別說老胡不在這兒,就算他在,我也得教訓你!”他拉了我兩下,沒拉動,也不敢太過用力,就鬆手了,罵罵咧咧地轉過身,“好,你不走!你不走我去把你偷的東西上交!”

他氣衝衝地扶起自行車,把鐵件裝在麻袋裏,係在車座下的鐵杆上,然後騎著車下橋,拐進了鎮上的街道。

我追了幾步,沒追上,滿心委屈地站在橋邊哭,一邊哭一邊罵。路過的人都詫異地看著我。我哭了一會兒,累了,腦袋昏沉,於是轉身往回走。

悶了許久的天空滾動著隱隱雷聲,沒走到一半,雨就落了下來。初時隻有幾點,後來就成了瓢潑大雨,將我全身淋濕。

我在雨中抽泣,走了整整一個下午,才回到村子。路過唐露家時,看到她家家門緊閉,過去敲了敲門,沒人在。我想起跟唐露的約定,她應該會在這裏等我,等我帶回全套《哆啦A夢》的碟片。我沒有帶回來,但她應該在這裏等我。我昏昏沉沉地想著。

我幹脆在她家門口坐了下來,雨很大,地上的水流匯聚成河。我的頭越來越暈,就靠著牆,但一直到我睡著,都沒有等到唐露回來。

在唐露的葬禮上,我見到了陳老師。

在年初辦葬禮,在村子裏是大忌,所以人們基本上都不願意參加。再加上老唐酗酒暴躁,人緣不好,葬禮上冷冷清清的。

下葬的那一天,細雨蒙蒙,嗩呐聲混在雨幕中,格外蕭索。我走在十來個人的送葬隊伍裏,緩慢地跟著前麵的人,雨落在臉上,而臉已沒有知覺。

老唐坐在唐露的墓前,胸前係著一個白色麻袋,表情呆滯。他的獨腿直直地伸在斜前方,樣子觸目驚心。我們依次上前,把用白布包著的錢丟進麻袋,然後離開。

我前麵的是一個老人,顫巍巍的,她丟完錢轉身的時候,我才把她認了出來。

“陳老師?”

她看著我,枯瘦的臉上看上去很深邃,不知是因為衰老,還是因為哀戚。她抖動著幹癟的嘴唇,對我說:“你也來了,你來參加唐露的葬禮。唐露是我最好的學生,卻過得最慘,現在埋進土裏,比我都早。但你不知道,她這麽慘淡的一生,可憐的結局,都是你造成的。”

我一愣,疑心陳老師是不是年老昏了頭,搖頭說:“從小學畢業起,我就沒有再見過她了。”

陳老師卻不再說話,身子佝著,在冬雨裏慢慢走向自己的那間破屋。

她離開了,她的話卻像是一個陰影般籠住了我。我把羽絨服的帽子戴上,縮著脖子回家,母親正在火爐邊烤火,問我:“你把錢給老唐了?”

我點點頭,然後問母親:“對了,老唐的腿,是怎麽斷的?”

母親眯著眼睛想了一會兒,爐火因失去了撥弄而變得暗紅,青色的煙霧升騰。“好多年了。”她說,“不過這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他出車禍,正巧是你生大病那天。你小時候淋雨生了場大病,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小學畢業的暑假裏,我淋雨回來,在唐露家門前等了很久,後來倚著門睡了過去。當路過的人看到我時,過來拍我的臉,卻發現我怎麽都醒不過來,這才通知我父母,把我送到醫院。

那場大病其實早有預告—前一天我下河撈鐵件,已經是著了涼,早上時便頭疼。但我卻沒有在意,騎車騎得大汗淋漓,然後冒雨回村,一場高燒於是將我擊倒。這是我得過的最嚴重的病,因處理不及時,高燒引發腦水腫,一度呼吸衰竭,在醫院裏昏昏沉沉地躺了兩個月才有好轉。也正是因為這場病,遠在北方的姨媽千裏迢迢地趕過來,把父母罵得狗血淋頭,然後在我出院後,將我接走。我走的那天,路過唐露家,她家依舊家門緊閉。

母親接著說:“我聽說他當時騎著我家的車,去廢品收購站賣廢鐵,喝多了,結果被一輛車給撞了。”

我恍然,原來老唐後來並沒有把那些鐵件交給派出所,而是像我一樣去當廢品賣錢。聽到這個,我一點都不吃驚,這太像是老唐能做出來的事情了。

我驚訝的是,陳老師說的果然沒錯—我馱著鐵件去賣,被老唐看到,他搶了鐵件和自行車,自己去了廢品站,因此出了車禍,失去了一條腿,唐家從此沒有了經濟來源。唐露的整個人生就在那一天發生了轉折。她之所以沒有如約等我,恐怕也是因為老唐出車禍,她趕去醫院了吧。

盡管我並非故意,也無須自責,但確實是我的行為,導致了唐露命運的急轉,間接將她推向了悲慘絕望的人生。

想到這裏,我豁然轉身。

“你去哪裏?”母親在我身後喊道,“外麵冷,把衣服換上。”

雨絲如針,刺在我身上每一寸露出的皮膚上。我邊跑邊裹緊衣服,一路跑到陳老師家中,推開門,**沒人。我有些發愣,略作思索,把床前的地板挪開,再一次進入那條深邃的通道。

果然,推開門,在滿是金屬的房間裏,我看到陳老師。她的頭發在燈光下猶如一蓬風中的蒿草。

“你來了。”她甚至沒有轉身,在按那些複雜的按鈕,“我知道你會來的,唐露是我最好的學生,是你最好的朋友。現在她死了,我們都有責任,我們都是她命運的推手。”

“可是……”我莫名地口幹舌燥,後退兩步,抵到了桌角,“可是我不是故意的……”

陳老師繼續撥弄那些按鈕,一陣嗡嗡聲響了起來,越來越劇烈,但隨著陳老師按下最後一個按鈕,屋子裏的儀器一顫,又恢複了寂靜。她微弱地歎了口氣,轉過身來看著我:“你知道時間是什麽嗎?”

“什麽?”我一時愣住了。

“時間是一條河,每個人都在河裏掙紮著。而命運,又是多麽無力的東西,不過是河流裏的一個小小漩渦,每一個漩渦互相交纏,每個人都是別人命運的推手。不管是故意,還是無心,一個小小的動作都能讓所有的漩渦在時間之河上卷向全然不同的方向。胡舟,這是時間的魅力,也是時間的殘酷。”

這些話在房間裏回**著。我張著嘴,不可思議地看著這個年近八十的老人,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這番話是她說出的。陳老師,我印象中永遠陰沉偏執的陳老師,在她生命的尾聲,開始思考時間和命運了嗎?

陳老師讓我感到一陣詭異,四周閃爍的燈更讓我覺得陌生。我說:“但時間是不能更改的,就算是我間接造成了她的悲劇,也沒有辦法了……”

陳老師看著我,眼睛渾濁如陳酒,良久,她搖了搖頭說:“時間並非不能更改。這條河的很多流段,是存在閉環的。”

我越發迷糊。陳老師伸出枯瘦手指,在四周畫了一圈,問道:“你知道這間屋子是做什麽的嗎?”

這是從童年開始便籠罩我的疑惑,但還未等我猜測,陳老師已經接著說道:“這是一個實驗室。”

我環顧四周,這些電路和儀器確實像是在進行著某種實驗。但我想不出,在這個落後偏僻的鄉村,有什麽可做實驗的。

“這個實驗室的背景,是軍方。”陳老師一邊說,一邊撫摸著儀器的外殼,“但是更多的,我不能跟你說—盡管他們已經放棄了這個項目,已經有三十多年沒有聯係過我。我能告訴你的是,這個實驗的目的,是研究時空閉環。”

“什麽?”我疑心聽錯了,“時空閉環?”

“當時,我們從全國各地被調過來,都不知道是要來幹什麽。但那是……是那段時間,我們隻能聽從安排。這裏是全國‘範式指數’最高的地方,哦,你不知道‘範式指數’。這是以老範的姓來命名的,老範已經死了,他的上半身就埋在外麵的義山上。”

我渾身一寒:“為什麽隻有上半身?”

“因為我們找不到他的下半身。我們鑽研了十多年,才人為造出了一條時間閉環,老範親自做了第一例人體實驗。但他剛剛沉入河麵一半,閉環就失穩關閉了,時間和空間的錯位被切合,他的下半身消失在另一個時空裏。我記得當時,整個河麵都被染紅了。”

“河麵?你說的是外麵那個長了歪脖子樹的河麵嗎?”

陳老師點點頭,時空閉環在空間上的兩個節點,就是這間實驗室和外麵那個直徑一點四二米的圓形河麵。而在時間上的節點是隨機的。河麵上經常漂來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漂到河麵節點時,就會落進這間實驗室。

“所以你都標了記號,是嗎?”我的記憶開始清晰,指著角落—時隔多年,我的皮球、泡沫板都還堆在那裏。

“嗯,你曾經為了拿走你的練習冊,偷跑進來過。但你沒有跟別人提起,我也就沒多管。”一口氣說了這麽多,陳老師似乎耗盡了精力,摸索著坐下來,然後繼續說,“這個實驗耗費了太多的人力物力,一直沒有進展,所以那個時期結束後,實驗被叫停了。他們都想回家,畢竟做這個研究就像坐牢一樣,他們都走了,隻有我留下來,央求他們不要銷毀實驗室。”

“你為什麽不回家呢?”

“因為我沒有家了。”陳老師淒涼地一笑,“你知道我跟老範是什麽關係嗎?他是我的丈夫,他埋在哪裏,哪裏就是我的家。”

我大概猜到了,心裏哀戚,卻隻能點頭。

陳老師接著說:“他們看在老範的麵子上,把這些儀器留下了,把我的名字畫掉了。在當時的中國,這種無疾而終的實驗多不勝數,沒人在意一個留在鄉村的寡婦。”說到這裏,她苦笑著搖了搖頭,“反正我一直留在這裏,替老範繼續完成這個實驗。”

“你剛才說時間可以改變,是已經完成了這個實驗嗎?”

陳老師剛要回答,突然咳嗽起來,她掏出手帕捂著,手帕立刻被染紅。我連忙扶住她,然後背她離開實驗室。她輕得像是一片葉子。

我把她放在**,倒了藥片和熱水,喂她服下。她這才呼吸通順些,喘了許久,說:“我差一點就成功了……數據和原理我已經推導了無數遍,沒有任何問題,但就在我準備做實驗的時候,實驗室裏幾樣關鍵儀器不見了。”

“是什麽時候?”

“太久了……但應該是小學倒閉之後兩三年吧。”

我“噢”了一聲,大概明白了—陳老師說時空閉環另一端是隨機的。我那次從河裏撈出鐵件,手伸進的地方,應該是兩三年以後的實驗室。過了兩三年,她才發現實驗室的儀器被我偷走了。

“我花了很長時間來重新製造消失的儀器,但隻有超晶體諧穩器沒法複原,它太精密了,材料少見,我一個人無論如何也做不出。所以我談不上成功,但是,但是時間確實是可以更改的。”她說著,眼睛慢慢合上,眼角沁出一滴渾濁的淚水,在丘壑般的臉頰上滑下,“離完成老範的夙願隻差一步,這一步我卻再也走不下去了……”

我離開了這間小屋。外麵依然雨絲飄飛,一座座墳塋在冬雨中瑟瑟發抖。我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這些荒涼的墓碑,來到一處新墓前。送葬的隊伍已經走了,一片空曠、安寂,隻有沙沙雨聲。地上撒滿了紙錢,被雨水打濕,混進了泥裏。

我看到墓碑上貼著一張泛黃的照片,上麵是一個清秀小女孩的剪影,紮著辮子,嘴角掛著微笑。聽說老唐找遍了家裏,沒有一張唐露的照片,隻找到了小學畢業照。他本來想把畢業照貼在墓碑上,但照片上還有其他人,這些人家覺得晦氣,死活攔住了他。於是他把唐露的人影剪下來,當作冥照貼了上去。老唐手抖,剪得不太幹淨,唐露身旁還殘留有我的側臉。

天色暗了,雨更冷了。

我看著童年記憶裏的唐露,她也看著我,對我笑。我伸出手,碰到了她的臉。

我和唐露最後一次見麵,是在我高二的寒假。

那時我已在城市裏生活多年,成了一個十七歲的城市少年。我開始聽流行音樂,愛打籃球,想買一雙耐克鞋,暗戀隔壁班的長頭發女孩。我厭惡記憶裏貧窮閉塞的故鄉。

但姨媽多年未歸,春節探親時把我帶上了。我住在父母家裏,卻格格不入。這裏的人和其他一切,都讓我感覺髒且陳舊。其間父母擔心太麻煩姨媽照顧我了,向她提出把我接回來,姨媽以讓我接受更好的教育為由拒絕了。我當時坐在旁邊,悄悄地鬆了口氣。

好不容易挨到大年初六,我跟姨媽一起坐陳叔的拖拉機去鎮上,然後想著從鎮上搭大巴去市裏,再坐火車回山西。但我們到鎮上時,大巴已經開走了,我們在街邊等了半個多小時,才攔到一輛順路回市裏的小汽車。司機要收一百塊,姨媽談了半天,才以五十塊的價格談妥。

剛要走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怯生生的聲音:“你們是要去市裏嗎?”

我轉頭看見一個女生,十五六歲的樣子,身形消瘦,卻背著一個鼓鼓的大包,手裏也提著兩個布袋。我疑心這些包裹比她自己都要重。

“是啊。”我說。

“捎我一個吧,我也去市裏……沒趕上大巴。”

我覺得她有些眼熟,點點頭:“應該可以吧。”

這時,司機探出頭來,不滿地說:“這可不行啊!三個人就不是五十了,得加錢,六十!”

姨媽瞪了他一眼,然後轉頭看著女孩,說:“小姑娘,一共六十,三個人。我們四十,你出二十塊,可以嗎?”

女孩猶豫了,在司機催促地按了幾下喇叭後,才點點頭。我幫她把行李放在後車廂裏,突然記起了她的名字,脫口而出:“唐露?”

“好久不見,”她卻沒有太驚訝,看著我笑了笑,“胡舟,你長高了。”

在去鎮上的一個多小時裏,我坐在唐露旁邊,彼此沉默著,氣氛有些尷尬。我扭頭看著車窗外飛逝的樹影,車窗倒映出她的臉。我看到她低著頭,劉海兒的影子若隱若現。

“你是去哪裏呀?”我打破沉默。

“上海。你呢?”

“我跟姨媽回山西,快開學了。你現在也是在上海讀書嗎?”話剛說完,我就後悔了—她背著這樣多的行李,無論如何都不像是去念書的樣子。

唐露依舊笑了笑:“去打工。”

坐在前座的姨媽回了下頭,看了一眼唐露,又轉過去。我下意識地問:“做什麽工作呢?”

“還不知道,去了再看吧,”頓了頓,她又補充說,“總有活兒做吧。”

接下來,又是沉默。車子上了跨江大橋,飛速行駛,我看到江麵上有一隻白色的鳥飛過。過了橋,就是市火車站,我和姨媽將在這裏踏上回山西的火車。

唐露突然說:“你還看《哆啦A夢》嗎?”

我一愣:“很久沒看了……怎麽了?”

“沒什麽。”她說。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有些悶,像是鼻子被堵住了一樣。

車子下了橋,在車流中緩慢行進。喇叭聲此起彼伏,破舊的火車站已然在望,門口擁擠著黑壓壓的一片人。

“我一直在看,但是他們說,《哆啦A夢》已經有結局了。”唐露說話的時候,視線掠過了我的臉,投射到窗外的很遠處,“原來,大雄得了精神病,所有發生的故事,都是他的幻想,都是假的。所以,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哆啦A夢……”

那時我已經很久沒看動畫片了,對《哆啦A夢》的印象早已模糊,隻能硬著頭皮問:“是誰告訴你是這個結局的?”

“網上是這麽說的,都這麽說,就不會有假吧。”唐露收回目光,垂下頭。不知是不是我眼花,我看到她臉上滑過了兩道淺淺的淚痕,“可是你跟我說過,每一個孤單童年,都有……”

這時,司機開到了火車站前,停下車,轉頭對我們說:“到了,下去吧。”

唐露便沒有把後麵的話說完。她推開車門,我幫著把行李拿出來。姨媽給了司機六十塊錢,唐露隨後掏出一個布錢包,數出二十塊零錢,遞給姨媽。

“不用了,不用了。”姨媽看了我一眼,對她擺手說,“你留著吧,以後用得著。”

唐露執意要給,姨媽畢竟處事老到,拉著我的手就往售票廳走。我回頭看去,看到唐露背著大大的包裹,手裏捏著錢,沒有追上來。但她眼眶有些紅,似乎是想說什麽。

周圍全是背著行囊趕往四方的人,人太多了,我走了幾步再回頭時,唐露瘦弱的身軀已經被淹沒在人潮裏。我使勁昂著頭,看不到她的影子,我再踮起腳,依然隻看得到人流洶湧。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雨絲落在脖子上,我突然一個激靈,轉身往家裏跑。我在裝著舊物的木箱子一陣翻找,找到了那個底方頂圓的金屬和晶體無縫接合的物件。現在端詳起來,它更像是一個造型拙樸的U盤,但它的底部不是USB接口。

這是我的母親,旁邊木訥寡言的是我的父親。我突然有些心酸,上前抱住了他們,母親滿臉困惑,而父親則有些不習慣。

我對他們說:“我很快會回來的。”

“幾點?”母親問。

“不是今晚。”我說完,出門一路快走。我不需要在黑夜裏打開電筒,隻沿著記憶裏的路,很快就到了陳老師家裏。

“現在實驗室裏唯一缺的,”我把那物件掏出來,“就是這個吧?”

陳老師本已經睡下了,看到我手上的物件,眼皮一跳,掙紮著坐了起來。“是,是超晶體諧穩器。”她的聲音都在抖,“我找了這麽久,怎麽會在你手裏?”

我沒有回答,急切地問:“是不是有了這個,你就能把我送到從前?”

陳老師從激動中回過神來,抬頭看我:“你真的要回去?”

我點頭。

“你現在的日子很好,舍得放棄嗎?”

我苦笑:“很好嗎?我在北京遍體鱗傷,所以才回到故鄉。”

“現實沒有往事美好,所以就要回去嗎?但往事是用來回憶的,不是用來重複的。在你的想象中它很美好,但當你真正進去,它就未必了。你要想好。”

“沒關係,我不是逃避,也不是去重複往事。”我上前一步,看著神態老朽的陳老師,“我是去改變。”

“改變什麽?”

“如果按照因果論,唐露的悲慘是我造成的,那我就應該去糾正這個錯誤。我要當一隻真正的哆啦A夢。”

“你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沒關係。我會再次長大的,不是嗎?”

我扶著陳老師來到地下通道,進了實驗室。她把諧穩器插好,熟練地啟動繁複的按鈕。中間桌子的玻璃箱裏,電火花再次閃現,越來越密集,最終交織成環。

“這十多年我沒閑著,一直在計算閉環的落點,理論上,可以精確控製兩個節點的時間。”陳老師問,“你要去哪一天?”

我輸入了日期。

光環隨之擴大,透出了玻璃箱子,在空中懸浮著。陳老師點點頭,眼裏閃光,說:“看來計算沒有錯。”她再次按下幾個按鈕,光環豎向轉動,與地麵垂直,成了一個圓形門。

“我最後問你一遍,你想好了嗎?”

這個問題已經無須回答了。我深吸一口氣,站在光環前。它閃爍著,光照在我臉上,越來越亮。電流的嗞嗞聲在房間裏回響。我突然流下淚來,上前一步,跨進了光環裏。

那一瞬間,我像是初領聖餐的孩子,放大了膽子,但屏住了呼吸。

有光,黏稠,清冷。

我的大腦短暫性地停止了工作,等恢複過來時,隻記得這三個感覺了。

沒錯!

我回到了那個夏天的陰沉上午!

我顧不得驚訝,匆匆趕到大路邊,看到一個男孩正騎著老式自行車,車座後麵馱著一個麻袋,正向鎮上騎去。

“你等下。”我攔住了他。

男孩停下來,扶著車,驚訝地看著我:“你是誰?”

我說:“不用管我—你的麻袋不太結實,待會兒裏麵的東西就掉出來了,我幫你重新係一下。”我把羽絨服脫下來,包住麻袋,用袖子拴緊車杠,“嗯,這樣應該就可以了。還有,你去鎮上時,不要走橋上,從小路繞過去,聽到了嗎?”

男孩一直疑惑地盯著我,聞言點點頭。

“去吧,”我揮揮手,“早點回來,唐露還等你呢。”

“你怎麽知道……”

“對了,你賣了廢鐵,找那老頭借一套雨衣,待會兒你回來時會下雨。千萬不要淋雨。”

男孩重新跨上車,走之前又盯著我看了幾眼,說:“你跟我爸爸長得好像,你是我家親戚嗎?”

我笑了笑:“總之你記住我說的話就可以了,去吧!”

男孩騎車遠去,很快消失在路上。我站在原地踟躕了一會兒,然後走向唐露家。我沒有進去,站在屋前馬路的對麵,坐下來開始等。

這個午後過得很慢,時光像天氣一樣黏稠,但沒關係,我有足夠的耐心。我一直坐著,路過的人好奇地打量我,我一直坐著。後來下雨了,我便到唐露家的屋簷下躲雨。

一個女孩從屋裏探出頭來,看見我,清秀的臉上有些失望,然後衝我一笑,說:“要喝杯水嗎?”

我說:“不用了,我隻是躲會兒雨。謝謝你。”

“哦。”唐露縮回頭,但過了一會兒,又搬了兩個板凳出來,遞給我一個。她也坐在我身邊,看著外麵無窮無盡的雨幕。

“你在等什麽人嗎?”我問。

唐露點點頭:“我在等哆啦A夢。”

“是動畫片嗎?”

“不是的,是一個人。”她沒有回頭看我。我卻看到了她的側臉,熟悉的側臉。

我們就這麽坐在屋簷下。

男孩的身影出現在雨中,騎著車,身上披了一件雨衣。女孩站起來了,板凳倒在她身後,她都沒有察覺。

男孩騎過來,把車靠在牆邊,衝女孩大聲喊:“露露,我租到了!”他看到了我,有些詫異,卻沒有理我,隻把雨衣脫下,從懷裏掏出一疊厚厚的光碟,遞給女孩。“太好啦!”女孩高興地接過來。我站起來,轉身踏進雨中。這時,女孩對男孩說:“謝謝你,哆啦A夢!”然後,他們抑製不住高興,牽著手,在屋簷下唱起了歌—

偶爾會突發奇想,

隻要有了哆啦A夢,歡笑就無限延長……

歌聲清脆歡快,穿過無邊雨幕,在這村莊上空回**。我沒有轉身,不知道他們是唱給自己聽,還是唱給我聽的。但這已不重要了。從這一刻起,命運已經轉向,時間之河上的漩渦被打亂、重組。這兩個小孩將踏上他們全新的人生,就像野比大雄和藤野靜香,將會慢慢成長。

而哆啦A夢,已經完成了它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