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李欽敲門的時候,凱克還沒有睡醒,他正陷在無窮無盡的夢裏。在夢裏他又一次次墜入黑洞,墜入某個看不清輪廓的黑暗力量的中心,墜入強大無比的引力旋渦裏無法自拔。他能感到拖拽的力量和自身的無能為力。

他坐起來的時候頭仍然昏昏沉沉的。他坐在**看向四周,不知道幾點了。門上的敲擊聲很急促。

凱克打開門,李欽的頭頂有汗珠,眉頭緊鎖。

“凱克,我知道內鬼是誰了。”李欽說。

凱克側身讓他進門。“不是很重要了。”凱克有點倦怠地說。

“是亞當!”李欽說,“你能想象到嗎?是咱們的小夥子亞當!他從回來之後的第三天就去找麗雅裝了腦芯。這是他親口跟我說的!”

“亞當?”凱克仍然有點茫然。

“是啊!千萬個想不到。”李欽說,“他此刻正在航天中心外,說按宙斯指示,他來等著帶咱們這邊扣留的所有人走。”

“他說是宙斯來讓他等的?”

“是啊。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麽。”

“他帶軍隊了嗎?”

“沒有,”李欽說,“說也奇怪,他是隻身一人,沒從軍事中心帶任何裝備,但就是等在門口說等你的決定。等你的什麽決定啊?”

“我知道了。”凱克站起身,克服身體的暈眩,係好衣服走出門去。

門口,亞當在遠處,低著頭,雙手插著口袋來回走著。麗雅站在近處,見凱克出來,就上前低聲說:“找你說兩句話可以嗎?”

凱克走到她身邊,麗雅有一點不好意思地說:“凱克,有關亞當的事情,其實我早就知道。他當初回來找我,說他還是願意回到軍隊中服役晉升,問我能不能幫他植入腦芯。當時我並不清楚他後來會做什麽。”

“沒關係,這些都不重要了。”

“但是他現在想帶所有人走……”麗雅說。她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不知不覺站到了凱克一邊。

“讓他帶走吧。”

“什麽?”

“我是說解散吧,”凱克說,“讓大家都回去吧。”

麗雅有一點驚訝地看著凱克。在聽了凱克多日**演講之後,突然聽到這樣的話,她有一點反應不過來。有的時候,她會觀察自己近日的反應,在笨拙原始的頭腦狀態中生活,她發現確實如凱克所說,當你能在一些時刻感受到體內情緒的暗湧,感受到身體因為緊張而微微發熱,感受到接近目標時的心跳加速,確實讓生活多了許多色彩和意義。她在接近凱克的時候能感覺到心跳加速。

“你為什麽……”麗雅問凱克。

“你不懂,”凱克說,“我隻是不能做我自己反對的那種人。”

“這是什麽意思?”麗雅攔住凱克,“你解釋一下。”

“我這會兒說不清楚。”凱克悶聲說,“隻是……當你真的看見某種東西,某種存在於你體內而你不喜歡的東西,你就不能再延續下去。”

就在這時,李欽從他們身後經過,心急火燎地向前方跑過去。凱克問他發生什麽事了,李欽說李牧野不知道在做什麽,他深入到數據網絡裏很深的地方,正在一邊繼續潛入一邊大麵積凍結數據。李欽從自己的監控終端看到,李牧野改變了整條數據通路,已經經過了他上次標記的地方,朝網絡更基底層前進。幾周之前李欽根本沒有想象到,當李牧野真的開始觸碰黑客技術,會爆發出如此執著強烈的熱情。或許牧野自己也沒想到。

凱克看了一眼遠處的亞當,決定還是跟隨李欽去找牧野。他隱隱有種直覺,牧野的行動不隻是練習黑客技巧。他是有目的的。

牧野在航天大廳一角的卡座裏蜷縮,在他麵前的牆幕上,是一連串飛速變化的數字信號,他像是在數字的海洋裏深潛飛行,不知停息。

“牧野你做什麽呢?”李欽來到他的身後問。

牧野不說話,越發專注。

“牧野,停下來!”李欽轉到他身前,試圖擋住牆幕,“你先回答我。”

“別擋著我,真的馬上就行了!”牧野有點著急。

“什麽馬上就行了?”

“這條通路,馬上就到盡頭了!”牧野解釋道,“是他自己打開,帶著我走的。他好像認識我,一直在給我開路。”

“認識你?”李欽疑惑地說,“你已經接近了全球智能架構的基底層,這可是多少年以前就奠定的基礎,怎麽會認識你?”

“我也不知道啊,”牧野說,“可就在給我做了身份識別之後,這條路就一直對我開啟。已經快到盡頭了。我要看看那兒有什麽。”

“這有點危險,牧野。”李欽說,“我們不能確定這裏麵是不是有圈套。”

“可真的就隻有最後一點了,你就讓我去看看吧!”牧野有點急躁了。

凱克上前,攔住李欽道:“你讓他去看看吧。你沒發現嗎?他開始好奇了,也開始有自己執著的東西了。”

李欽於是從牆幕前撤回一步,站到牧野身旁,也看著他的動作。

讓李欽感到意外的是,他也同樣覺察出那種召喚似的感覺。隨著數字編碼的流動,他越來越感覺到熟悉,像回到他從前的某個習慣的世界,那裏有他情感的寄托。他忽然識別出自己的痕跡,有一兩處片段,是他自己曾經留下的程序語言。他有自己的程序習慣,順序、標記、邏輯結構,這些東西都像是一個人的指紋,他不會認錯。他也開始感到好奇,心髒怦怦跳動。

有那麽一瞬間,他忽然想起這段程序結構的由來。那是他最痛苦的一段時間,五歲的小兒子在車禍中喪生。他痛不欲生,內心中充滿對兒子的回憶,沉湎於回憶中無法自拔。世界在他麵前展開成支離破碎的片段,隻剩下兩部分:與小兒子有關的片段,與小兒子無關的片段。他是第一代智能網絡的開發人之一,於是他開始編程序,將他的記憶封存起來,將小兒子所有圖像和影像資料封存起來,寫進一個隱秘的數據樹洞,而這個過程做完還不能消解心中的哀痛,他還需要把那種哀痛的情緒一起封存。於是他尋找一切貼合他那時感覺的片段,一切一切,他把它們都封存起來。

就在這時,猝不及防之間,牧野不知道觸動了哪裏,突然有大量圖像湧出,像洪水決堤一般,從牧野身前的牆幕一直彌散到整個大廳空間。所有牆壁、所有屏幕設備、所有投影裝置,全都被萬千圖片和影像占據,不僅僅牧野和他們能見到,這個航天大廳裏麵所有人都能見到。與之伴隨的是音樂。李欽最初有點忘記是什麽,後來突然識別出這是莫裏康納的電影音樂,由低沉逐漸推至旋律**,在情感深處伴隨著弦樂交響在高峰處盤旋,如入雲端。

整個大廳突然陷入影像和聲音的海洋,那些全息投影如此立體和逼真,仿佛那些情境和氣息都在身邊環繞。

先是一個小男孩咯咯笑的樣子,在地上踮著腳伸手求抱抱的樣子,把襪子頂在頭上嘟著嘴嚇唬人的樣子,臉蛋肉乎乎的。然後畫麵變快速,時光連在一起,從一丁點大的小人長到一個能跑著玩飛盤的男孩,在草坪上跳著笑著,然後畫麵戛然而止。接著,是所有情感濃烈的場景。有相愛之人在無奈中擁抱告別。有兩個人在絕境中相互支撐,直到光出現的那一刻。有孤獨一人遭遇不公,萬千淒苦中有一個人不離不棄。有困境中一個人咬牙不想放棄。有拚盡全力後失敗的淚水。有共同勝利之後喜極而泣相擁的畫麵。

在那一刻,整個大廳都驚呆了。在近乎無窮的舊日影像和跌宕起伏的音樂中,他們像是闖入了一個新世界,一個被所有那些喜怒哀樂充滿的世界。他們第一次沉入那些情境,那些隻是在教科書中存在的情境。那是積蓄許久的電能突然啟動的狀態。多日以來緩慢注入他們身體的露易絲的情緒遞質第一次開始真正遊走,從一個細胞的軸突流入另一個細胞的樹突,突然而然,如電流過境,如大雨傾盆,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席卷了他們全身。有人開始顫抖,有人哭了,有人在激動中抱住身邊的人。

麗雅看到一個畫麵中,原本分開的兩個愛人突然回身,開始向彼此奔跑。麗雅眼淚盈盈,凱克看到了,用手攬住她的肩膀,麗雅的眼淚奪眶而出,和凱克擁抱在一起。凱克緊緊摟著麗雅的背,讓她的臉頰貼在他胸前,用一隻手撫弄她額前的碎發,低頭吻她的額頭。過了好一會兒麗雅抬起頭,凝視著凱克,兩個人的嘴唇第一次碰到一起。

“這是我做的?”目瞪口呆的李牧野過了好一會兒才問李欽。

“是的,是你做的。”

“我做到了?”牧野還是不確定。

“是的,是的,”李欽握住他的肩膀,“你做到了。”

“我能做到?”牧野有點激動了,為了掩飾這種激動,眉頭有點扭曲,但眼睛亮亮的,“我自己也能做到?”

“是的,你能做到。真的是你。你可以!”

牧野的眉頭慢慢展開了,臉上露出了一些笑意。他有點不好意思地站起來,曾祖父一把把他拉過來,和他擁抱在一起。

“是的,你可以。”李欽說,“你還解答了我很長時間的疑問:為何係統會經常給我們幫助。就是這古老程序的自動反應。可能宙斯自己也不知道。你做到了,你追隨了自己的心意。”

整個飛船中心陷入一種心醉神迷的集體氛圍。在運動場那些勝利失敗交織的畫麵中,正在接受康複的人也忍不住擁抱在一起,又唱又跳,又笑又哭。他們也說不清為什麽這樣做,受到什麽樣的感召,隻是覺得心底湧起一股衝動,頭腦血液上湧。而當大家擁抱在一起,發現一起唱跳是如此令人快樂,彼此的感覺不用說出口就都相互明白,又是那麽讓人想哭。這種感覺快速傳遞,伴隨著樂曲,很快,整個航天大廳都沉浸在洶湧澎湃的激動中。

當凱克最終打開大門,問每個人是否想跟亞當一起離去,幾乎所有人都說不。亞當在門外,所有人站在門裏。大門無遮無攔。

沒有人離去。

夜幕降臨,星空籠罩海洋。

凱克一個人來到海邊,站在礁石上,向海的另一端喊道:“有時候,自由意誌就是你能主動選擇的最小概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