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行動仍然繼續。

行動的當天早上，航天中心充滿眾誌成城的鬥誌。每個人都能感受到獨立的自信和相互支持的歸屬感。

除了兩三個人選擇離開，其餘剩下的人都決定要加入凱克率領的隊伍，大家對凱克的信賴也前所未有地高漲。凱克多次明確告知，他不再要求眾人的參與，而他對未來的吉凶也一無所知，可能會遇到極多危險，但依然沒有人離去。團隊中流行的一句話是“你感受到了嗎”，那是每一個新的變化發生的時候，大家互相詢問的話，核心是每個人的身體感覺。答話的人總會做出誇張的肢體動作，將驚恐或歡愉，用全身顫抖或瞪眼張嘴的動作表達出來，然後大家一起大笑起來。其他人並不理解笑點何在。而他們第一次感受到，牽動全部的麵部肌肉去笑，原來是這樣不同尋常的體驗。

眾人常開的一個玩笑是，某人問另一個人一個問題，那個人假裝去腦芯裏查，什麽都沒有查到，然後說一句“哎呀我是個傻子”，大家又會一起笑起來，然後爭相比較誰是傻子，接著又笑。

飛船整裝待發，隊伍全副武裝。飛船裏攜帶了足夠幾年使用的營養補給以及生物種植裝備。他們沒有像樣的武器，隻從航天中心現有的設備中，改裝出一些能對電磁信號加以破壞的電磁幹擾炮，以保護自身安全。

“大家準備好了嗎？”凱克問。

“沒問題！”“上路吧！”

航天中心大廳遠端的大門緩緩開啟，露出遙遠的白色天光。新船隊的每個人走入自己的船艙，就位，麵向遙遠的出口沉然凝望。

飛船緩緩駛出航天大廳，外麵就是城郊的曠野，有一排可見的無人駕駛飛機在列隊等待他們。飛船靠氣流懸停在曠野之上。

飛船的屏幕上出現亞當的麵容。這是凱克他們第一次在屏幕另一端看到亞當。亞當的麵孔還有一絲稚氣，仍有曾經他們船隊裏那個一絲不苟的小家夥的影子。但是從整體上看，他已然變得剛硬嚴肅，成了一個名副其實的軍隊長官。他在領隊的一架飛機內，鄭重其事地盯著凱克和其他人。

“凱克船長，”亞當說，“我一向很敬重你。因此這次請你再考慮一下。”

“考慮什麽？”凱克對屏幕裏的亞當問。

“考慮一下人在宇宙裏的定位。”亞當說，“凱克船長，你放下成見認真想一想，如果走向宇宙，誰才是代表地球的智能體，是人類，還是超級智能？多少個細胞組合在一起才成就人類智慧，你想想單細胞草履蟲和人類腦細胞的關係。而多少人類大腦組合在一起才成就宙斯，他具有超越一切人類個體的智能。凱克船長，我懇求你想一想，不要和宙斯對抗，讓宙斯代表地球的未來。生命的進化是不以個體意願為轉移的。對於細胞來說，融入更大的智慧體係才是意義所在。你還有決定的機會，植入腦芯其實真的沒有多可怕。你相信我。”

“我考慮過了。亞當。”凱克說，“有些感覺你不懂的。”

“那你決定了？”

“決定了。”

飛船開始前行了，朝著渺茫的希望前行。四周的無人駕駛飛機形成圍攻，將飛船包圍其中。飛船照準了亞當斜後方突圍，四周的飛機開始射擊以阻攔。

飛船目標明確而堅定，凱克的操控技術穩定，經受了一些襲擊後成功突圍。飛船向城市的另一個方向進發，沿途不斷用電磁幹擾炮摧毀網絡連接集中的節點。他們掠過城市上空，城市建築上不斷有軌道車廂脫落，轉為飛行器，對他們追擊，他們一路靠宇宙飛船特有的燃料加速以甩開追趕者。

他們最終到達海邊，這裏離城市有數百公裏，目前除了一些運輸貨船，沒有太多居民居住。李牧野一路以黑客技術攻擊航船的控製係統，到了海邊即實施，遙控三艘裝載了物資的大船，截獲成為他們的方舟。他們破壞海邊的供電網絡，幹擾電磁信號，讓飛船駛向海中央的小島。

他們的速度逐漸提升，大船在遙遠的身後跟隨。最初還能見到的戰鬥機在逃跑的過程中逐漸被電磁幹擾，失去操控而墜落海洋。他們的飛船從陸地成功突圍。

最終，方舟到達他們選擇的小島。

那裏有幾十年前廢棄的軍事基地，有基本的建築和基礎設施。島上鬱鬱蔥蔥，充滿原始氣息，有美麗的巨型樹木和各種奇異果實。這地方像極了人類遠古以前的家園，也像極了他們夢中的GX779。

凱克最後一次向所有人解釋了他心中對自由的信念，表明他們要建立人之島，保留獨立人格與人類智慧的進化之路。目前準備以小島為根據地，以後希望解脫更大範圍的人類社會，以每個獨立的人組成向宇宙進發的隊伍，建立人類的未來世界。他相信這些話不用多說，他們能在信念中達到情感的共融。

“晚安，大家累了一天，好好睡吧。”凱克最後說。

夜幕降臨，星空籠罩海洋。

凱克一個人來到海邊，站在礁石上，向海的另一端喊道：“有時候，自由意誌就是你能主動選擇的最小概率的路。”

（本篇首次收錄於郝景芳作品《人之彼岸》，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2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