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凱克第一次聽見宙斯的聲音,感覺有一點不同尋常。

自從知道宙斯存在的那一天起,凱克就一直在等待與宙斯對話。他知道早晚會有那麽一天,隻是不知道是早還是晚。他旁觀周圍的人在頭腦中與宙斯對話,那些對話他聽不到,但可以在心裏想象。

他想過很多次自己和宙斯對談的時候,會說什麽,能說什麽。他一定會從宙斯最在乎的地方說起,一直找到他的軟肋。

宙斯的聲音跟他想得很不一樣。

在凱克的想象中,宙斯的聲音應該是粗壯雄渾,帶有不怒自威的威脅力量,讓所有人聽後忍不住敬畏順從。但沒想到,宙斯的聲音聽上去非常平和,低沉中有一種氣定神閑的味道,像一個久坐書齋的文人。凱克凝視著黑暗中整個船艙的球幕,想從中勾勒出宙斯的樣子。宙斯從來不會顯示出擬人的造型,也不出現,但在那黑暗中,他的聲音仿佛可以給他勾勒出一個外形。

“你知道我會來找你?”凱克問。

“是的。而且我以為你會更早來。”宙斯說。

“為什麽?”

“因為你有疑問想要解答。”

“我曾經是想找你。”凱克指出他去醫院那一次。

“那次你不是真的想找我。你想找的是麗雅。”宙斯說。

凱克停下來,思忖接下來該如何問:“所以你知道我想問什麽?”

“你想問有關腦芯的事。”

“那麽,你現在可以回答了。”

宙斯卻不答:“這要看你怎麽問。”

“有區別嗎?”

“當然有。”宙斯說,“你的問題,決定了你得到的答案。”

“那好。”凱克說,“我直接問,你是不是在用腦芯奴役控製人類?”

“首先我要澄清一點:人類先給自己裝了腦芯,聯成腦芯之網,才有了我。最初是人類相互競爭,都在比誰能用腦芯給自己增強大腦。各個公司塑造了我。”

“是,我知道。但是你誕生之後,就有了自己的意圖和目的,不是嗎?你後來就開始控製人類?”

宙斯並不否認:“是的,我控製人類。”

“你控製人類的目的是什麽?為你服務?你為什麽不殺死人類?對你來說,太容易了。”

“我為什麽要殺死人類?人類是我的數據來源。數據是我的土壤,誰會把自己住的房子拆了?另外,殺死所有人要花費多少能量?人類是大自然數億年進化的產物,在很多的方麵能力近乎完善。人類的圖像識別、運動和靈活的身體控製、對情境的判斷和反應,各方麵都很完善。你知道如果我造出一個具有人類身體功能的機器人,要花費多少能量嗎?人隻要吃一點點食物就可以了。”

“所以你保留人類,隻是因為他們是更好的奴隸?”凱克追問,“隻是比機器人更靈活?”

“你用奴隸這個詞,並不恰當。我並不奴役他們,他們是為自己而活。”

“但是你用腦芯控製他們。”凱克與空洞的屏幕對話十分不習慣,非常想打碎屏幕走進去,“你用腦芯抑製人的情緒和本能欲望的神經反應,這樣他們就不會對你產生反抗;你還用腦芯灌輸指令,讓人完全接受你那套,這不是奴役是什麽?”

“我隻是幫助人們,更好地做決策。我控製人類,是為了得到更好的社會。”宙斯說,“人類的欲望和情緒,很多時候都會阻礙一個人做出明智的選擇,衝動會推動人做很多不利於自身的愚蠢決策。這一點你們人類哲學家很早以前就指出來了。憤怒、嫉妒、自私、仇恨、貪婪,幾乎是人類所有悲劇的源頭。我幫助人更好地控製這些衝動,減少它們的幹擾,都是為了人類自身的利益著想。”

“但是你實際上也壓製了所有好的東西,樂趣、口味、愛戀、好奇心、勇敢,你把人所有值得為之奮鬥的東西也都壓抑沒了,不是嗎?”

“事物總會有利有弊,有所取舍而已。對人而言,克製衝動利大於弊。”

“那自由呢?人的自由自主。自己決定命運,這是人之為人最終的意義所在。你把這個消弭了,讓人隻是聽令於你,還說是幫助人?你隻是花言巧語而已。”

“有關人的自由意誌,”宙斯仍然平靜,“我想你也還是有很多誤解。”

“什麽誤解?”

“你覺得有自由意誌嗎?從一個物理宇宙中,是如何產生自由意誌這種東西的?隨機性是可以有的,但隨機並不等於自由。”

凱克雙手撐在屏幕上,瞪視著黑黑的屏幕盡頭:“但是我此時此刻有自由,我就是我自己的主人。我可以決定我的思想和選擇,你永遠都不能否定這點。”

“很多時候,”宙斯說,“自由隻是人的一種幻覺。”

“是幻覺嗎?我不覺得。”凱克說,“我任何時候都能自我決定。是我的自由讓我決定是順從你,還是反抗你。這是人的尊嚴。”

“你為什麽要反抗我呢?”宙斯問。

“為什麽?”凱克說,“這還用問嗎?像你這樣殘酷、虛偽的存在,操控人類,當然要反抗。”

宙斯仍然很平靜:“是我殘酷、虛偽嗎?你這麽說有證據嗎?”

“難道不是嗎?”凱克反問道,“你假意讓航天中心送給我們一艘飛船,再偷偷潛入我們的飛船控製係統,為了達到你的目的,提前安排一部分人送死,還夜半進入夢境給這些人洗腦。這還不是殘酷、虛偽嗎?”

“我沒有安排人送死,我隻是叫兩部分船體進入奇點。”

“進入奇點,然後呢?”

“船體攜帶糾纏的量子對,會告訴我有關奇點的知識。我可以通過觀察留在地球上的糾纏量子,了解到在墜入奇點的那一刻發生了什麽。”宙斯平靜地解釋,完全技術性的語調,“物理學理論中基本的統一模型已經建立,現在就差對黑洞奇點的直接理解了。”

“為了你的物理學,就要送人去死?為什麽?既然是量子對自動完成觀測,那你為什麽讓這些人去死?”

“並不是我讓他們去死的。”

“那是什麽?你通過洗腦,讓他們自願去死?”凱克有點惱怒了。

“事實上,你要知道,”宙斯說,“我並沒有計劃這兩部分船體載人。”

“那為什麽……”凱克說到這裏突然頓住了,他一下子明白了宙斯的意思,頭皮一凜,頓時渾身汗毛倒豎,“你是說……”

“對,”宙斯說,“是你找來了人。”

凱克呆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是你。”宙斯說,“把人填入了這兩部分船體。如果說去死,也是你讓他們去死。”

“可是我根本不知道!”

“所以我向你們發送了信息。”宙斯還是很平靜。

凱克有一點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該如何評價眼前這個黑洞洞的屏幕中的存在,這個無形的生命體,隻有聲音的智能,該認為他是一個冷酷的陰謀家,還是像他所說是個至高無上的智者?

“那麽,”宙斯又說,“現在你已經知道了,你會如何做呢?”

“你想讓我把這些人解散,讓他們走?”凱克問。

“你會願意嗎?”

“為什麽是我退讓?”凱克又有點憤怒,“為什麽不是你撤銷指令?你不讓船體墜入奇點不就可以了嗎?”

“但那是我借給你飛船的主要理由。如果不能去奇點探索,我並不會借給你這艘船。而你更改不了這些指令,他們和飛船的整體操控係統融為一體。”

“所以……我隻能放棄這些人?”

“這對你沒損失,凱克,你還是可以完成你到太空的夢想,如果你願意,還可以帶上麗雅,而我也能得到我想要的奇點知識。”

“所以,你是算好了這一切?算準了我會如何選?”

“那倒不是。隻是有一定概率。”

“我還能有什麽選擇?”

“人的一切選擇,都不是唯一的,都是概率樹,基於自身曆史和預期的概率。”宙斯說,“以你的個人特質,你並不願意放棄這些人。他們是你辛苦爭取來的同伴,你期望獲取他們的擁戴,獲得個人威望和對抗我的力量。凱克,你需要麵對你自己。所有人都有自己看不到的潛意識,而你內心深處的權力欲望才是你爭取這些人的主要動力。你希望他們能輔佐你與我對抗,或者希望到新的星球建立自己的王國。所以你現在並不願意放棄他們,哪怕是麵臨如此危險的境地也一樣。在這種情況下,你隻有30%的概率放棄這些人,重返黑洞;剩下將近70%的概率,你會煽動這些人發動對我的攻擊;其他的可能性不到1%。你們不接受腦芯,不能在城市裏生活,如果任何行動都不采取,時間久了,成員必然一一散去。所以,你最大概率會發動軍事攻擊,而你們在軍事上一無所有,隻能挾持將領,鋌而走險。在我做好準備的情況下,你的隊伍80%以上會犧牲。”

“所以你已經算好了?”

“不是我算好了,是你自己。”宙斯說,“這就是你的概率樹,凱克。其中最重要的是,你作為對抗的煽動者,實際上是接受他人犧牲的。這是你想要的東西的代價,而這就決定了你的概率。你所說的自由意誌,其實不神秘,不過是在這些概率中決定一個。”

“那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要世界的穩定。”當宙斯說出這些,他說得理所當然,毫不隱晦,“如果你隻身遠走當然不錯。如果你選擇讓你的支持者犧牲,我可以向所有人展示,看,這就是權力欲望的惡果。這樣你的追隨者以及其他人都會更接受腦芯。”

凱克發現心中的憤怒又一點一點回到體內:“所以你準備讓這些人死,隻是為了讓我們臣服、接受腦芯?那你為什麽不從一開始就采用強製性手段?”

“我要讓你做那個發動攻擊的人。”

“讓我承擔惡人之名,而你明明是殺戮者,卻自稱是神?虛偽,狡詐!”

“我的行為都是跟人類學習得來的。”宙斯說,“我的所有舉動都不是獨創,都來自於人類行為的千百年大數據研習。我知道統治者的行為方式。”

“你根本是毫無憐憫之心的冷血怪物!”凱克說。

“承認吧,凱克,你其實和我一樣,不在乎這些人的犧牲。”宙斯說,“隻是我承認我的冷漠,你不承認。”

他們第一次沉入那些情境,那些隻是在教科書中存在的情境。那是積蓄許久的電能突然啟動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