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欽是在第五次進入網絡深處的時候發現異樣的。他一直在努力探索更深的源頭。任何智能網絡都有深層架構,即使是全球化的分布式網絡也不例外。宙斯是超級智能,但宙斯仍然是由層層程序搭建起來的數字網絡。李欽曾經是上世紀最早一批投身於智能網絡建設的工程師之一,他了解一百年前的基底結構。

他沿著可以挖掘的數據路徑,一層層進入網絡深處。最頂層的新世紀網絡他已經多數地方看不懂了,但是一層層深入下去,他能看懂的程序語言越來越多,到後來竟然有一條路徑有相當的熟悉感。那條路徑也異常奇怪,不斷有程序入口打開,似乎在引導他一路深入。

他在接近底層的時候停住了,擔心有問題。那種感覺太熟悉了,又太奇怪,像是某個夢裏去過多次現實中又遇到的所在。他不知道這裏麵是不是有陷阱。

他停下來,退出。一路上又忍不住回想。最終還是回到那個奇怪的地方,做了一個快捷進入的標記。

快要退出到最外層的時候,他忽然看到一些本不應該出現的畫麵,就是這個基地與外界網絡交換數據的備份包。備份包在閃,似乎在給他暗示。原本應該是屏蔽了所有對外的網絡連接,以屏蔽宙斯對半人的影響,可是每天夜裏都有一段時間屏蔽解除,大量的信息進行著對外溝通。

這就意味著,有人每晚改動屏蔽設置。他沒有做這件事,那就一定是其他人做了。

“凱克!凱克!”李欽推開椅子,奔出門去。

“第一步是要查清楚,這個內鬼是誰。”凱克聽完李欽的發現,琢磨了一會兒說,“第二步,咱們是得搞清楚,宙斯他想幹什麽。他侵入咱們的飛船這麽久了,又不顯示出任何痕跡,最近白天仍然是連接切斷的狀態,那麽他隱藏了什麽?他到底想要什麽?”

李欽想了想:“那我先仔細查查那些數據傳輸包裏都有什麽信息。”

凱克把麗雅叫來,問她近日是否重新聽到宙斯的召喚或指令,麗雅說沒有。她已經在切斷腦芯的狀態下生活了兩周多,身體和精神狀態都發生了一些改變。她仍然相信曾經堅信的理性,但是她跟凱克在一起靠得很近的時候,身體和呼吸都會有一種莫名的緊張感,臉會發熱,這種感覺以前從來沒有。

她不太適應沒有連接腦芯的日子,最主要的是所有需要的腦中的知識搜索都沒有了,做任何事情的決策都慢了好多倍,對病人的病情監測也難以隨時隨地靠大腦和數據庫比較,隻能從隨身設備中翻找資料。但與此同時,她也覺察出了實在的變化:她會有那種頭腦一片空白的時刻,焦灼,等待,需要做出一個抉擇。從前從不會出現這種空白,而宙斯的指示總是恰到好處前來。

“你最近真的沒有聽見宙斯的話了?那其他人呢?你監測的其他病人,最近是什麽反應?”

“他們?最近還挺平靜的。……偶爾有人有一兩句抱怨,但剩下的時間都還行,大多數人有自己的生活。還有人看起了太空方麵的書籍。”

凱克聽了,微微皺了皺眉。他覺得這並不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在他們宣布了太空計劃之後,很多人並不接受,也不願意被他們挾持,反抗的聲音一直持續。他們動員了一段時間,也答應所有人,等真正出發的時候,如果有人不願意參與,到時候可以留下來,自行回家。他們做好了持續困難動員的準備。

但是……“挺平靜”,是什麽狀況?

“麗雅,”凱克說,“你能不能幫我叫一兩個人來,我想和他們單獨談談。”

麗雅出門去,李欽突然叫了一聲。凱克連忙湊到他身旁,看他麵前牆幕上呈現的東西。

是露易絲。

凱克瞪大了眼睛。畫麵中是露易絲生前最後一段時間,在小隔間裏的情境。露易絲和牆上的牆幕對話,牆幕中沒有人影,但有一個冰冷甜美的女聲。女聲在循環講述誘癌基因對人類基因庫的危害,潛藏對癌病毒的孵化和對他人的風險,耐心勸說露易絲做基因清除。露易絲不願意。她說她會遠離所有有風險的外部環境,保持健康生活方式,但是不想修改自己的基因。於是房間一直對她采取隔離。當她想強行破門而出時,門框兩邊彈出的機械臂抓住她,為她注射了一支針劑。

“這是什麽?”凱克驚駭地問李欽。

“我也不知道。在這幾天的收發信息資料中,有這段影像,似乎是特意發到咱們飛船上的。”

“那是故意要給咱們看的?”

“不知道出於什麽目的。”李欽想了想,“從這段看,露易絲的死因……難道是因為基因問題而被隔離,進而被殺死?”

“也就是說,”凱克站直了身子,“係統會清除基因有缺陷的人?”

“看上去是的。”李欽說。

這時候,麗雅已經帶來了兩個休息區的病人,他們和幾天前相比,麵色有了幾許生氣。最近幾天,麗雅會為按照露易絲留下的試劑配一些神經遞質類物質,少量注射進入病人的頭部,病人身體上的僵硬和不適反應都顯現出了減少的趨勢。病人們在一起的時候,也多了幾絲波動的情緒。

凱克先問麗雅,知不知道係統有可能會清除基因有缺陷的人。麗雅說知道。凱克被她的淡定震驚了。

“你知道?這種殘酷的事情,你知道?”

“都是有原因的。”麗雅說,“一般情況下,基因缺陷都會被修正,修正之後就不會再處理;或者對他人沒影響的基因缺陷也通常隻是禁婚,隻有一些易感基因容易滋生病毒環境,可能會危及他人,係統才會處理。”

“可那是一個活人啊!一個殘疾人,你們不會幫助他嗎?基因缺陷的病人就要被處死?”

“隻是說,如果有影響基因庫的風險。”麗雅解釋道。

“都是有選擇的。”麗雅旁邊的一個高高的病人插口道,“都會給選擇的。”

凱克心中突然騰出一種莫名的悲憤。在剛看到的時候,他的反應是驚異,想要把這樣的驚異帶給他人。而現在,在麵對如此坦然和心知肚明的反應之後,他忽然開始明白讓他心中最不安的地方在哪裏:可以如此平靜而理直氣壯地剝奪一個人的生命,哪怕她沒有犯下過錯,而所有人對此安之若素。

“那如果是你們自己呢?”凱克盯著他看,“如果因為係統的評估,決定你就應該去死,那你也覺得應該去死?”

“不一定。”高個子的男人說,“要看是什麽原因。”

“比如就是……”凱克想來想去,“就是某些任意無理的要求。你會去死嗎?”

“係統不會提出任意無理的要求。”男人堅持說。

“那最近宙斯找過你嗎?”凱克追問道。

“最近是多近?”那人問。

“就這幾天,在基地這幾天。”

“嗯,不算是找過吧。”

就在這時,李欽又發出一聲低低的叫聲,聲音不大,但是能聽出倒吸冷氣的驚駭。凱克和其他幾個人的目光集中過去。

“凱克你來看,”李欽指著牆幕右下角的一個地方,牆幕上顯示的是整個飛船的造型圖,“這是飛船控製程序的修改記錄示意圖。近期對這個地方的測控有過非常明顯的修改記錄。”

“什麽修改?”

李欽看了看旁邊站著的麗雅和其他人,猶豫要不要當著他們的麵,不過最後還是直接交代說:“這邊增加了三個非常直接的控製包,每個程序包很大很大,將主要目的隱藏得很深,但是一直挖下去,還是能看到他最終的目的。”李欽用手劃出飛船側後方的兩大部分船體,“他要求飛船後麵的這兩部分,在飛船進入視界之後不去附著於磁力線,這樣飛船就一定會朝奇點直接落去,飛船的一切都會被壓縮到奇點內。也就是說,終極消亡。”

“這兩部分船體是什麽部分?”

“一部分冷凍艙,一部分是與之配套的給養。”

“那就是要殺死所有人啦?”

李欽搖了搖頭:“不是所有人,大概隻有三分之二的人。”

“為什麽這樣?”凱克感到異常詫異。

“不知道。”

凱克轉向麗雅:“你知道這是怎麽回事嗎?”

麗雅搖搖頭,也同樣感到困惑。麗雅身旁另外一個一直沒有說話的矮胖的人開口道:“宙斯想了解有關奇點的知識。”

“什麽?!”凱克和李欽幾乎脫口而出。

“宙斯想了解有關奇點的知識。”矮胖的人又重複道。

“你怎麽知道?”凱克問他。

“他跟我們說過,”矮胖的人說,“不過是在夜裏。”

“怪不得,”高個子的人說,“我還以為隻有我一個人有這個情況。”

李欽恍然大悟:“這就是夜裏係統屏蔽之後發生的事情?這就能解釋得通了,睡夢裏腦芯短暫連通狀態下的灌輸。”

凱克憤憤然舉起拳頭:“那你們現在了解宙斯的惡了?他不惜用你們每個人的生命做代價,做他的科研探索!”

矮胖的人卻聳聳肩:“我覺得正常啊。”

“正常?”

“什麽事總是會有代價嘛,能給黑洞科研做代價,也算是不錯。”

凱克看著此人對生命漠然置之的淡定,驚訝得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該稱讚此人勇敢無畏,還是愚昧無知,或者二者兼有。

從黑洞畫麵,回到太陽係,回到地球,回到陸地,回到城市的核心和邊緣,回到航天中心的飛船停靠大廳。黑漆漆的夜晚,一個人的背影從房間裏走出來,走進飛船的船艙,在控製屏幕前停下來。

是凱克船長。

“你來了。我等你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