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傳來的第一時間,凱克就把所有人召集齊了。除了報信的德魯克,平時就住在航天中心的李欽、萊昂和亞當也趕了過來。人齊了。露易絲的死訊震驚了所有人。

“聽著,”凱克嚴肅地對幾個人說,這是自飛船著陸以來凱克第一次回到船長的身份,“這可能隻是一個開始。我們必須得認真起來了。我們的對手可能是一個殺人魔頭。”

“還是先調查一下是怎麽回事吧。”李欽憂心忡忡地說。

“德魯克,你把你了解到的情況告訴大家。”凱克說。

“露易絲是兩天前的夜裏死去的。當天晚上我呼叫她,聽到她尖叫的聲音,但是不知道她在哪裏。我立刻出發去找她,但是她的公寓好像沒有人,我叫門沒有回答。我又去了一下她的研究所,夜裏黑漆漆的,也沒有一點光亮。當時我就緊急報警,夜裏回來等消息。第二天中午,也就是昨天中午,聽到消息說,她死在醫療中心的一個隔離病房裏。不是咱們當時在的那個醫療中心,而是另一家,離她公寓不遠的地方。我想進去調查,但是不允許我進去。”

“露易絲為什麽要去醫療中心?”李欽疑惑地問。

“我查了一下理由,”德魯克說,“露易絲近期做了一個全麵體檢,然後又做了一次基因篩查。”

“露易絲一定是在研究中查到了問題,”凱克斬釘截鐵地說,“她最近一直在研究腦芯的問題,研究腦芯對人神經的破壞性作用。肯定是查到了關鍵性線索,於是被宙斯滅口。肯定是這樣。”

李欽皺了皺眉:“但是那和醫療中心有什麽關係?”

“不知道,”德魯克說,“也許是想去調研腦芯植入手術?”

“到現在了,你們還有什麽可猶豫的嗎?”凱克有點急了,“他已經殺了露易絲!從來不傷人的露易絲!接下來就是你,就是我,就是我們所有人!”

“那你想要怎麽行動呢?”李欽還是有點疑慮。

“把行動計劃提前。”凱克說,“要麽戰鬥,要麽早點走。”

“戰鬥不行吧?宙斯並沒有一個中心,他是分布式的,存在於全球整個互聯網上,你摧毀了任何一個基站或者服務器,都不會摧毀宙斯整體。他是雲智能。”李欽提醒他。

“那倒也不一定。”德魯克說,“有時候在一個網絡裏,一些狀態也是不穩定的。一個點的崩潰達到臨界也說不準可以引發係統性危機。”

“但我們能達到那一臨界嗎?”李欽說,“我擔心在那之前,我們就被清除了。我們對抗宙斯沒有勝算。亞當你說呢?”

“這個問題比較難說。任何事都有一定的小概率。”亞當秉持著軍人的精準言辭,“但我不建議和宙斯對抗。從航空編隊的武裝部署看,現在的軍隊雖然數量少,但智能水平是很高的,自動躲避和自動追蹤能力都已經非常精確,而且宙斯在全球的上億個連接點上,不摧毀足夠多的數量,不可能造成損傷。”

“是。”凱克說,“所以更好的選項是走。咱們可能得提前出發。”

“提前出發?飛船準備好了嗎?”李欽問。

“這兩天要抓緊了。還有些問題,我們要想辦法。”凱克說,“不過,在那之前,我們內部得先統一:我們接下來就是鋌而走險的一個組。我們要非常非常團結,才可能跟一個無限強大的外部敵人對抗。怎麽樣?”

“我沒問題。”許久不發言的萊昂先說。

德魯克也點了點頭:“我也OK。”

“其實,我從來也沒有反對,”李欽歎了口氣說,“我隻是說還是要調查清楚。這件事不能意氣用事。”

“那是當然。”凱克點點頭,“我們分頭行動。德魯克,你和亞當跟我,咱們還去醫療中心。李欽,你和萊昂去露易絲的研究所,一定要詳查露易絲近期的研究結果。”

幾個人在走出大廳的時候,心裏都有一點沉沉的感覺。

“讓我們進去!”凱克抓住房間門口看守的機械手臂,試圖向兩邊掰開。這是露易絲出事前最後居住的病房,房間裏看不見人,兩輛自動機械車正在搜集證據和清理房間。

機械手臂由兩側門框左右伸出,在門口連接形成強有力的阻擋,留下的縫隙不足以爬進一個成年男性。凱克和亞當嚐試徒手與之對抗,發現看上去細弱的機械手臂實際上強韌十足,不可撼動,而且機械手臂的智能反抗逐漸變得熟練,於是他們片刻之後放棄了。於是德魯克從口袋裏掏出腐蝕槍,含有強酸性腐蝕劑的微型子彈是機械的天敵。作為工程師,德魯克喜歡這種簡單粗暴的裝備。

正當德魯克舉槍要射擊機械手臂的時候,有人從旁邊的走廊轉過來看到,喊了一聲:“你們是來找露易絲的嗎?”

“終於來人了。”凱克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你認識露易絲?你是這裏的醫生?前天夜裏露易絲是不是死在這裏了?”

來的人是一個助理醫生,在醫療中心主要起到監察的作用,地位不算很高。他口氣平和地說:“是。”

“那現在有調查嗎?這麽大的事,怎麽都沒有人好好處理?”

“這裏是過渡站,經常有人來來去去,應該是正常的吧。”

李欽抓住那個助理醫生的胳膊:“什麽叫來來去去?什麽叫正常的?”

“這裏都是基因有問題、有感染性的病患等待處理的臨時性隔離病房,本來就是高危病人,有生死狀況都不奇怪。”

“高危病人?!”凱克也湊上前,“露易絲什麽時候成了高危病人?”

助理醫生搖搖頭說:“我不是她的主治醫師,我也不太了解情況,我隻知道她當時拒絕清除她的胎記,情緒挺不好。”

“什麽胎記?……你是說她右耳後麵那一塊?”李欽問。

“應該是的。那塊胎記,是血管瘤,所對應的基因是另一種癌症的相關誘導基因,有可能誘發癌病毒。”

助理醫生說到這裏,從自己的衣袋裏拿出個器皿:“不過說實話,我真的是不太清楚她的病情,我今天找你們主要是因為這個:她當時找到我,問我好多有關腦芯適應不良病人的情緒疏導的問題,還讓我幫她完成了半個實驗。”助理醫生說著打開了那個器皿,裏麵是密密麻麻的十六個小試管,每個試管裏都盛有一些顏色不同的**,“她當時出不去,就找我。我當時拿回去做了。”

“什麽實驗?”

“有關情緒遞質的吧。具體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就是按她說的去做了提純和後續的一些測試。她大概是要觀察一些電磁信號刺激下的情緒遞質變化。我能明白她想做什麽。但我也告訴過她,在體外研究跟體內研究有很大不同。現在她不在了,這些結果還是交給你們吧。你們是她的朋友吧?”

“那露易絲到底是怎麽死的?”李欽默默接過器皿,“這個謝謝你了。”

“我真的不知道。可能是係統清除了吧。這種事也自然,時常發生的。”

“什麽叫也自然?”凱克壓抑不住自己的惱怒,“一個活生生的人死了啊!”

“是啊,就是一個人死了啊。死難道不自然嗎?”護理醫生有點奇怪地看著他們,那平淡的表情讓他們有一種深至骨髓的驚駭。

在航天大廳一角臨時搭建起的醫療中心,有點躁動不安。來到這裏三天了,盡管麗雅仍然努力維持一個醫療中心應有的樣子,但病人們陸續開始察覺出問題,蠢蠢欲動。不止一次有人要求給一個解釋,否則就準備離開。

當看到凱克一行人回到航天大廳,麗雅有一種鬆口氣的感覺。

“諸位朋友,”凱克走到眾人中間,“我知道大家在這裏待久了深感不安。但請你們相信,我們絕不是要傷害大家。我們把大家請到這裏來,主要是想告訴大家一些你們平時很少想的事情。你們從小到大都生活在一種氛圍中,很難理解我們,因此我們隻好請你們與日常的生活隔離開。在這個地方,我們屏蔽了宙斯,想要讓你們恢複對你們自己身體的控製。”

眾人中發出一種焦躁的反對聲。他們對事情的期待原本是身體接受康複訓練,此時突然聽說要生活在一個完全屏蔽宙斯的環境中,他們的第一反應是恐慌。

“我知道你們覺得不安,”凱克慢慢向前,走到人群一側,轉身麵對所有人,“但是請你們放心,你們是安全的。你們仍然像在醫療中心一樣接受康複訓練,康複訓練需要四周。如果四周之後你們願意離去,我們也不勉強。

“不過,我們希望你們體會一個重生的過程。你們是一個人!不要忘了這一點。你們幾乎忘了一個正常人一生的正常體驗,而我們要幫你們重建這種體驗。首先最重要的一點是,你們需要麵對,你們的情緒是身體的一部分。”

“你們看這個。”凱克說著,打開手裏的器皿,把露易絲的十六個試管展示給大家,“你們知道這是什麽嗎?這是所有人最常見的與情緒相關的神經遞質。在我們那個時代,所有這些神經遞質都在我們每個人身體裏周遊循環,我們讓情緒舒緩平和,這些內分泌的情緒分子就讓我們的身體健康舒適。而在你們的時代,腦芯為了達到控製所有人思想行為的目的,從你們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壓抑情緒,壓抑這些神經遞質的分泌,用電磁信號不斷刺激大腦中的邊緣係統,造成表麵上的理智和實際上身體內分泌係統的崩潰。大多數人因此一輩子活在僵硬冷漠的狀態中,也有一小部分人,身體始終不能適應,就定期出現各種壓力病痛,那就是你們。今天,此時此刻,我們就是將你們徹底解救出來,讓你們回到自己的人類生活。”

“你們看這個孩子,”凱克用手指著李牧野,“他已經到這裏三周了,從最開始毫不適應,到現在他已經慢慢開始建立自我了。”

“牧野,你過來一下。”李欽伸手呼喚李牧野。

李牧野有點不情願地從人群背後走到人前,還是側著臉不看眾人。現在的李牧野和幾周前的狀態不太一樣,那個時候的他冷傲而漠然,臉上的表情更多是厭倦,此時卻不同,眼睛有點羞怯,臉上呈現出在人群中擔憂自我的神色。

“牧野,”李欽把手環在他的肩膀上,“你給大家講一下你昨晚玩的情景。”

“不行,我真的不行……”牧野聲音很小。

李欽鼓勵他:“沒事,你昨晚玩得很好啊。”

“根本沒有。我不行……”此時的牧野像一隻驚惶的小動物。

李欽對牧野微笑了一下,摟住他的肩膀,對眾人說:“牧野這孩子十九歲了,昨天晚上第一次找到那種玩一樣東西的興奮感。他今天有點羞澀,這種感覺也是沒有過的。牧野你真的可以的。”

李欽調出李牧野昨天晚上編程序控製小車的視頻,畫麵中的牧野麵色紅潤,頭上有興奮的細微汗珠,眼神隨著小車移動,閃閃有光。

凱克也拍拍李牧野的肩膀,又對眾人舉起他手中的器皿,神色突然凜然道:“我們所有的情緒,都與身體相連,對情緒的壓抑會對身體內分泌機能造成損傷,這是21世紀就已經知道的事實。然而一百多年之後大家反而不知道了,為什麽?原因很簡單,宙斯故意隱瞞了這個事實。宙斯故意不讓大家知道這種風險,隻是強製所有人植入腦芯,你們想過,這是為什麽嗎?

“原因很簡單!宙斯在控製所有人,利用所有人。你們以為宙斯是為你的利益考慮,其實他更多的是為了他自己。他讓所有人的情緒反應被徹底抑製,這樣就不會違抗他的命令,而是接受他所有思想的灌輸。最終達到他統治地球的目的。你們被告知說,是因為你們的身體有問題,適應不良,才需要定期康複,錯了!其實你們這些少數人是最正常的,你們適應不了腦芯的刺激,那是因為你們的情緒遞質分泌旺盛而持久,與腦芯長期存在對抗。你們才是真的人!宙斯他撒謊了。

“發現宙斯秘密的人,會被他滅口。露易絲研究人體內多項神經遞質的分泌和受到的不良抑製,剛做完這些研究沒多久,就被係統清除了。露易絲她死了。她的死亡就是給我們的最大警告!我們可以坐以待斃嗎?絕對不可以。你們以為超級人工智能是仁慈的上帝?你們想得太美好了。他是那個將違抗命令的人徹底清除的上帝。現在你們脫離他的控製了,來吧,跟隨我們,找回你們的人類生命,不要讓自己再成為一個計算怪物的傀儡了!”

“四周之後,我希望你們能選擇跟我們走,到太空去!”

凱克說完,並未聽到自己期待中的掌聲。

台下一陣寂然的沉默,過了片刻,才轉化為躁動不安的竊竊私語。

黑暗中的航天大廳。飛船上的信號燈開始閃爍,關閉的係統提示燈亮起來,整個船艙內部亮起幽暗的銀光。一個人的身影走進船艙,從黑暗中走到前端。

他在飛船前端的大屏幕上做了幾個操作,大屏幕上顯示出航天大廳所有人的位置分布圖。所有人都在睡覺。每個人的腦部區域都顯示出亮起來的一團亂麻。屏幕上顯示:連接已恢複。

“謝謝你的幫助。他們會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