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海濱漁村
這是大海。浩瀚的海水,比鄭修遠前半生中見過的所有的液態水加起來,還要多無數倍。大浪打在岸邊,騰起十幾米高的浪花,拍碎了懸崖邊的岩石。
地震引發了海嘯,但是1號大陸的海岸線並不像地球故鄉的沙灘那樣距離海平麵很近。至少歡迎鄭修遠加入的這座小漁村,離海麵還有五十米的距離,五十米的垂直距離。
海浪在懸崖下咆哮,漁村在懸崖上瑟瑟發抖。村莊裏不太牢固的茅草樹皮房對一切5.0級以上的地震都一視同仁,反正都會被震塌,茅草屋頂也壓不死人,再大的地震,隻要不是剛巧不走運被木頭房梁砸到,人基本上也就死不了。
隻是這突如其來的地震,打斷了歡迎鄭修遠加入村莊的簡陋歡迎儀式,還帶走了幾名村民的生命。其中一名遇難者是出生在星艦上的孩子,十二三歲的年紀,被倒塌的房梁壓死,父母哭得死去活來。如果加上前些幾天搜尋韓丹博士的下落時犧牲的人,這座名叫海崖村的小村莊,總共失去了九條人命。
葬禮也很簡單。在太空城裏,所有死去的人都會被送到分解室,分解成碳、氮、氫、氧、磷等人類賴以生存的、在太空中又不易獲取的元素,為活著的人提供生存所需。但是,海崖村沒有太空城裏的分解室,也許整個“亞細亞”星艦都不會有這種東西。村民們在村外挖了幾個深坑,厚厚的溫潤泥土是鄭修遠以前沒見過的。他以前隻在圖書館的電子書籍中,見過照片上地球故鄉的沃土。
年邁的村長在一卷陳舊的獸皮紙上記錄了遇難者的姓名,他覺得人的一生,哪怕再渺小,也要留下點記錄,不能塵歸塵土歸土之後,再無痕跡。
“停!再挖下去,就是莉莉絲的血脈了。”村長喊停。大家不再繼續挖,草草安葬了逝者,蓋上泥土,算是葬禮結束。
“為什麽剛剛形成一百多年的陸地,就已經有這麽厚的腐殖土?”鄭修遠問獵人老沈。
“這哪裏是腐殖土啊?”老沈說,“這是被莉莉絲的菌絲腐蝕成泥土的岩石。如果真要按照自然界的風化速度讓它慢慢變成泥土,大概要等幾億年吧?”
鄭修遠問:“莉莉絲到底是什麽?”
“是魔鬼,韓丹博士製造的魔鬼。”老沈說,“但是這個世界不能缺了這魔鬼。”
科學審判庭的人來了,他們的身影遠遠地出現在崎嶇的山路上,守護村莊的年輕獵人們打開防禦野獸襲擊的村寨大門,讓他們進來。他們並沒有乘坐鄭修遠先前見過的裝甲車,而是騎著一種叫“馬”的動物,聽說這是人類發明汽車之前,最常用的代步工具。為首的軍官是個獨眼龍,在他瞎掉的左眼上有一道猙獰的傷疤。
“先進的不一定就是最合適的。”老沈看出了鄭修遠的疑慮,“他們沒有太多的燃油,別看騎馬巡邏很落後,但是遍地都是可以喂馬的草,總比給裝甲車找燃油簡單得多,而且不依賴公路。”
村長親自迎接審判庭的戰士。軍官讓士兵從馬匹上搬下一箱子彈:“這是說好的報酬,兩千發獵槍子彈。雖然博士沒成功救回來,但是報酬還是要給的。”
鄭修遠縮著脖子,躲在老沈身後,似乎怕被審判庭的人認出來。但是他心中一想,又覺得好笑,這村裏誰不是非法的偷渡者呢?軍官掃視了一眼這座簡陋的小村,家家戶戶屋簷下都掛著風幹的野獸肉和說不清楚品種但是顯然能吃的野果。
軍官問:“上次給你們的玉米種子,發芽了嗎?”
村長說:“種下去了,但是沒人懂種田,大部分都爛在地裏了,發芽的很少。”
軍官點頭:“反正我們也不懂耕種,古代祖先們種田的技術已經失傳了。老是打獵和采集野果也不是辦法,上頭對你們破壞生態圈很不高興,我們每個村都給些種子,誰種成功了,就互相學習著種田。”
士兵們給了村長一小袋新的種子,軍官又說:“給我們一個星期的水和食物,這是報酬。”軍官拿出一小袋獵槍子彈,粗略估計有四五十枚。在“亞細亞”星艦的偷渡者村落中,獵槍子彈可以像地球時代的錢一樣用來買東西。
“各位長官,你們準備一個星期的食物,是準備去哪兒?”村長知道,審判庭的人一般不會攜帶超過三天的幹糧,除非他們準備執行特殊任務。
軍官說:“不關你們什麽事。”
村長使了個眼色,村民們立即取來村裏最好的煙熏火腿送給士兵們。軍官看了一眼火腿,歎了口氣,才說:“我們在追法涅爾,已經追蹤三天了,沒人知道它為什麽突然擅自行動,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作為海崖村的村長,花點小禮物賄賂審判庭士兵,打探情報,確保消息靈通,是他的分內工作。村長目送審判庭的人離開,這種偷渡者和審判庭和諧相處的氣氛,讓鄭修遠覺得很不適應。直到審判庭的人消失在視野中,村長才對獵人們說:“法涅爾是韓丹的孩子,現在隻怕是滿世界找媽媽。如果你們打獵時遇上它,盡量躲遠點兒,那東西終究是猛獸,誰知道它會做出什麽事來。”
生活仍然是要繼續的,村長給每個獵人分發了子彈,成年男人紛紛散去,分頭打獵。女人帶著孩子到村莊外圍相對安全的灌木林裏采集野果,照顧病懨懨的玉米田。老沈拍拍鄭修遠的肩膀:“走吧,我教你打獵。”
獵槍子彈是很寶貴的,鄭修遠這樣的新手獵人隻配用簡陋的弓箭。他跟著老沈,走在崎嶇的山路上。他又提起了剛才見到的那名軍官:“那軍官,臉上的疤看著真瘮人。”
老沈問他:“你在太空城裏,很少看到殘疾人吧?”
鄭修遠點頭。太空城裏麵對的危險,往往是恒星風暴、艙段故障等致命的威脅。人們在太空遇上這類危險時,往往是瞬間喪命,就算是一些小傷口,也很容易迅速惡化到足以致命的程度,遇難者多,能搶救回來、留下殘疾的活人少。
老沈說:“他那是保護學者留下的傷。這世界跟太空城不太一樣,人受傷之後多半不會迅速喪命,一些比較重的傷,難免留下殘疾。”
狩獵是很講究的事,每走一段路,老沈就蹲在地上,查看野生動物留下的糞便。他決定往廢棄的12號基地走走,那邊有非常茂密的森林和繁多的野生動物。
他們走了一會兒,鄭修遠忍不住又問:“你們也都是從太空城過來的?”
老沈反問他:“不從太空城過來,還能是石頭裏蹦出來的?”
鄭修遠又問:“像我這樣偷渡過來的很多嗎?”
老沈說:“活著到達這裏的並不多。人力是非常稀缺的,如果你遇上偷渡者,就帶到咱們村來,各個村搶人搶得很凶。”
鄭修遠又問:“你們跟審判庭的關係一直這麽和睦?”
老沈說:“和睦?放屁!他們不過當我們是不請自來的試驗品,測試生態圈是否達到了適合人類生存的標準。”
鄭修遠又問:“我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嗎?”
老沈說:“哼!想達到人和自然的平衡不容易,你不知道以前這裏餓死病死多少人!眼下這局麵,說不定什麽時候就被野獸滅村了!”說話時,他警惕地看著四周的叢林,確認周圍沒有大型食肉動物潛伏。
鄭修遠又問:“您見過韓丹博士嗎?”
老沈說:“沒見過。聽說那是個深居簡出的怪人,就連科學審判庭的人,也未必見過她。”
鄭修遠又問:“怎麽怪法?”
老沈說:“她是才華橫溢的魔王,不近人情。她能拯救整個世界,但是會順帶著弄死你。所以我們不管多討厭她,都不得不想辦法救她。”
鄭修遠又問:“她不是死了嗎?我親眼看見她被培養罐壓扁了,扁得跟被二向箔攻擊似的。”
老沈說:“科學院的黑科技,咱們普通人哪裏知道?聽說他們連死人都能弄活過來,如果他們想這樣做的話。”
說話時,他們已經走過了12號基地的警戒區,那塊“科研重地,極度危險,閑人免進”的警告牌,早已被野生動物扯到地上,被踩得一塌糊塗。老沈蹲在地上,仔細辨別著牌子上的腳印是危險的食肉動物還是適合狩獵的食草動物留下的。
鄭修遠又問:“你說,莉莉絲到底是什麽怪物?為什麽韓丹博士要製造這樣的怪物?”
老沈不耐煩地說:“話癆不適合當獵人!一個合格的獵人,應該學會閉嘴!不要讓說話的聲音驚動野獸!再不閉嘴,你明天就留在村裏,跟女人孩子一起采集野果!”
鄭修遠聳聳肩,不敢再做聲。他並不是話癆,隻是害怕森林裏寂靜中帶著野獸窸窣聲的環境,想用交談來稍微驅散一下恐懼感。
12號基地周圍濃密的森林,讓鄭修遠感到害怕。上次過來時是晚上,看不見森林裏的東西,倒也罷了;現在附近的光源站已經修複,在人造白天之下,他看見一棵棵的參天大樹遮天蔽日,粗大的樹枝下,結著一個個直徑一兩米的蛹,像果實般垂掛著。蛹身上有脈搏在跳動,裏麵依稀可以看見發育中的動物—鹿、獐子、野兔,甚至還有狼,以及別的連老沈都說不出名字的動物。
老沈小聲提醒他:“別靠近那些東西,它有自動防禦能力,會把人卷進去吞噬掉的!”
哪怕韓丹不在了,基地裏的建築物毀了,莉莉絲仍然在自動建設生態圈。鄭修遠似乎有點兒明白村民們對莉莉絲的畏懼了:莉莉絲是讓野生動物重現人間的源頭,人們害怕它,但是又離不開它。
幾隻獐子在樹林間啃食落在地上的野果。子彈是很珍貴的,老沈從背上取下簡陋的木頭短弓,仔細瞄準獐子,嗖的一聲,樹枝削成的箭矢脫弦而出,獐子應聲倒地。
鄭修遠猛然聽到森林深處似乎有猛獸活動的聲音,他看見一頭熊慢慢出現在老沈前麵,那頭熊有鋒利的爪子和牙齒,毛皮是非常奇特的黑白兩色。老沈忙著處理獐子,似乎沒留意到麵前的猛獸。
鄭修遠拉緊弓箭,瞄準這頭奇怪的熊,大聲喊:“老沈!快逃!”同時,他的手指一鬆,箭矢朝著猛獸,離弦射出!
老沈抬頭,看見猛獸,正要說些什麽,卻聽到噗的一聲,箭矢正中老沈!
鄭修遠背著老沈沒命地跑。他覺得自己非常幸運,那頭奇怪的熊並沒有追趕他們,隻是坐在地上優哉遊哉地啃竹子。
老沈身上插著好幾支鄭修遠射出的箭,一路上都在齜牙咧嘴地咒罵:“臭小子!什麽猛獸?那是熊貓!幸好你沒射中它!要是它被你激怒,我們都要被它扇成肉餅!”
回到海崖村已經是三個小時之後的事情了,村裏的醫生給老沈簡單處理了傷口,幸好鄭修遠這蹩腳的新手獵人力氣不大,箭矢射得不深,全都是皮外傷。村裏的獵人們紛紛指責鄭修遠這豬隊友專射自己人,越罵越難聽,老沈忍不住了,大吼:“都給我閉嘴!你們哪個不是從蹩腳的新手獵人起步?誰沒做過坑隊友的事?”
老沈喜歡護著年輕人,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簡陋的茅草房終於安靜下來。鄭修遠蜷縮在屋角,不敢做聲,他知道大家都討厭他。畢竟海崖村裏食物不多,沒人會給一個光吃飯卻不懂打獵的年輕人好臉色看。
我真的隻能跟老人和女人一起,去采集野果嗎?鄭修遠走出茅草房,看著不遠處的海邊,看著那些趁著海水退潮,撿拾被海浪衝到岸邊的飛船殘骸的老人。
遇難的偷渡者飛船是不少的,偶爾會有殘骸被衝到海邊,這些來自天上的物資是村裏最寶貴的資源。有時候,除了偷渡者飛船,甚至還能發現墜毀的工程飛船,以及遇難的工人遺體。
我自己一個人打獵吧,就算實力不濟,被野獸吃了,死的也隻是我一個人,不拖累別人。鄭修遠打定了主意,稍微整理了弓箭,一個人獨自出發了。至於怎樣打獵,他隻能努力回憶老沈打獵時的辦法,心中並沒有多少自信。
離開村莊,莽莽群山綿延到天邊。鄭修遠怕迷路,於是順著海岸線走,試圖找到一些容易狩獵的小動物。韓丹重建地球生物圈時,似乎也對地球生態不是太了解,畢竟祖先們留下的資料殘缺不全。各種動植物被一股腦兒地克隆出來,不管是信息時代仍然繁衍在草原上的麋鹿,還是冰河時代末期就已經滅絕的劍齒虎,韓丹把它們統統做出來扔到大自然,任由它們互相廝殺。優勝劣汰,當所有生物達到動態平衡時,就算是穩定的生態圈了。
亂石嶙峋的海灘,一陣陣的海浪撲打著岩石。“亞細亞”星艦和“歐羅巴”星艦互為對方的月亮,重現著地球故鄉的潮汐。
鄭修遠走了很遠,一道被地震撕裂的大峽穀橫貫在他眼前,從看不到盡頭的遠方延伸到海邊。滾燙的岩漿從峽穀底端噴出,順著裂縫慢慢流向大海,把海水燒到沸騰,水麵上漂浮著不少被燒死的魚。
這東西,能吃吧?鄭修遠餓得很,從箭壺裏拔出一根箭,戳了戳他人生見到的第一尾肚皮朝上的鯊魚,那白森森的牙齒極為嚇人。他抽出小刀,用力切了一塊鯊魚肉,塞進嘴裏,隻覺得肉質堅硬難嚼,味道難聞,但是饑餓之下,也隻能硬著頭皮咽下去。
遠方的海平麵上,鄭修遠看見大塊的碎片隨著海浪漂向岸邊,其中還夾雜著遇難工人的遺體,因為他們穿著星艦建設局的製服。
很多村莊都歡迎新來的人,不管是偷渡者還是合法的工人。聽說如果能救回活著的工人,審判庭會給予不菲的獎勵。鄭修遠突然發現巨大的陰影伴隨著大風籠罩了他,他抬頭,頓時覺得毛骨悚然:法涅爾巨大的身軀,正在他頭頂上的天空徘徊!
鄭修遠踩過仍透著熱浪的凝固岩漿,順著海岸線奪路而逃!他永遠忘不了在12號基地,法涅爾發瘋地攻擊人群時,那死傷慘重的場麵!
漲潮了,海浪撲打在陡峭的海岸邊,浪頭一個比一個大,一些巨浪撲打在高高的光源站上,浪花滔天,讓大海上方濃雲密布的天空變得陰晴不定。
遠處海麵上有一艘破舊的飛船,外殼有星艦建設局的徽章,破損的外殼下,**出環形的桁架,像死去巨鯨的肋骨。鄭修遠想跑到飛船邊,鑽進飛船裏,以躲避天上的巨龍法涅爾。
一個巨浪打碎了鄭修遠腳下的岩石,他墜入海中,頓時被海浪吞沒。
當鄭修遠睜開眼睛時,發現自己躺在飛船艙室內。飛船已經斷成兩截,癱在海岸邊,大量的液態水從空中灑下,在飛船的裂口處流進艙內,積聚成小水潭,又順著另一道縫隙流到艙外。
鄭修遠吃力地爬起來,發現身上早已換上了幹燥的工人工作服。艙室裏有一個打開的鐵櫃子,裏麵還存放著很多套沒開過封的工作服。
這,就是古書中記載過的“下雨”吧?鄭修遠走到裂縫邊,看著半米多寬的裂縫外,液態水從烏黑的雲層中飄飄灑灑地落在天地間。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真正的雨。在過去的兩千多年太空流浪中,已經有兩百多代人沒見過下雨了。
鄭修遠看到飛船斷裂形成的半開放空間裏,一根光纜被切斷,從天花板垂下來,用作繩子,上麵掛著一頂拆掉內襯的安全帽。帽子下方是燃燒的柴火堆,帽子裏煮著冒著氣泡的植物莖葉。飛船的斷口正對著亂石海灘,一個穿著並不合身的工人製服的女生正在雨中掩埋遇難工人的遺體。
“是你救了我?”鄭修遠問她。
女生轉身,看了他一眼,又回頭繼續掩埋死者,說:“本來以為你死了,墓穴都替你挖好了,沒想到還有氣,就試著搶救了一下。沒想到還真能活過來。”
女生的相貌很普通,是普通到混進人堆裏就很難再找出來的那種。雨水把她額前的頭發打成一縷一縷的。跟很多來自太空城的人一樣,她對死亡很麻木,畢竟大家都見慣了致命的災難。
鄭修遠知道高空落物會砸死人的,他小心翼翼地把腳伸到雨水下,確定這些從高空落下的雨滴不會把人砸傷之後,才敢慢慢探出身子,走到女生身邊幫忙掩埋死者。他問女生:“你也是第一次淋雨吧?”
女生說:“就算以前沒淋過雨,也該看過古書中祖先們對下雨天的描述吧?這點雨,死不了人。”
他們埋葬了最後一具遺體,回到破損的飛船裏。女生把頭盔裏煮的植物分給他一半:“吃完這些,我們就離開這裏,找一個會收留我們的村莊。這裏不安全,雨停後,野獸會循著氣味過來刨食遇難者屍體。”
鄭修遠問:“那我們為什麽還費事把死者掩埋起來?”
女生說:“入土為安,算是一種儀式吧。聽說地球時代的祖先們都這麽做。”
並不多的食物,很快就吃完了,他們趁著雨還沒停,前往海崖村。鄭修遠記得老沈說過,人力對任何一個村莊都很寶貴,發現幸存者,就一定要帶到村裏去。臨走前,鄭修遠又看了一眼海邊的墳塋,他知道,這野獸遍地的世界,入土也難安。
雨中的世界,一邊是大海,一邊是森林,他們順著亂石海灘往回走,不知走了多久,海崖村模糊的輪廓慢慢出現在雨霧朦朧的山坡上。雨天路麵濕滑,女生在崎嶇的山路上滑了一跤,幸好鄭修遠及時扶住她。這是他第一次牽女生的手,隻希望海崖村能再遠一點兒,她的手能再多牽一會兒。
“對……對了,你叫什麽名字?”鄭修遠漲紅著臉,他現在才想起來,忘了問女生的名字。
“我姓宋,宋雲穎。”女生說。
一支審判庭隊伍騎著馬,從狹窄到僅容三人並肩行走的山路岔口匆匆而過,馬蹄踏起一陣水花,他們並沒有過多留意身穿工人製服的鄭修遠和宋雲穎。這身衣服並不足以讓審判庭覺得奇怪,畢竟工人們拿自己不要的舊製服,向附近村民換取肉食改善生活的事情時有發生。
宋雲穎躲在鄭修遠身後,避開審判庭博士兵的目光。鄭修遠記得自己第一次在海崖村遇上他們時,也是這樣躲在老沈身後避開他們的目光。
“大家快跟上!法涅爾那怪物飛行速度很快!別跟丟了!”一名審判庭少尉隊長大聲喊。
法涅爾仍然在天空徘徊,它並不是在追趕鄭修遠,隻是它尋找韓丹的飛行方向,剛好和鄭修遠逃跑的方向相同。
跟蹤法涅爾是件苦差事,它在天上飛,毫無規律地來回飛行,尋找韓丹的下落,審判庭卻需要在地麵跋山涉水地去追蹤。它輕鬆飛越幾個山頭,審判庭的人就不得不翻山越嶺,繞很遠的路,爬過陡峭的懸崖和深不見底的峽穀,一路上苦不堪言。
“我是第五分隊的張少尉,6號峽穀擋住了我們的去路。峽穀從大陸深處一直蔓延到海中,我們繞不過去!”帶隊的軍官在大峽穀邊勒停馬匹,對通信器說。
上級很快回複:“明白。第九分隊的法拉第少尉會在峽穀的另一麵繼續追蹤,你們就地紮營休息。允許獵殺野生動物作為食物。”
這是前幾天地震撕裂大地後形成的新峽穀。少尉冒險走到大峽穀邊緣,人在這裏就像螞蟻般渺小,斷裂的河道在峽穀邊緣形成飛流直下的大瀑布,發出震耳欲聾的聲響。河水在峽穀底部赤紅的岩漿上沸騰,濃厚的水蒸氣騰空而起。崖壁中間的岩層斷麵上,很多直徑七八米粗的血紅色巨藤被大裂穀扯斷,耷拉在那裏,沒有任何一根巨藤能夠橫跨這巨大的峽穀。
少尉倒吸一口涼氣,拿起通信器匯報說:“我是張少尉,大地深處的莉莉絲被地震形成的大峽穀撕裂成兩半。目測已經被完全切斷聯係。我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麽後果,但是肯定不是好兆頭。”
北方群山綿延的天邊,法涅爾在空中一圈又一圈地盤旋。在以前,這意味著韓丹博士就在下方;但是在博士死後的現在,這種盤旋意味著什麽?
通信器裏傳來戰友的聲音:“這裏是第九分隊,這裏發生了不可思議的事情,我們發現了疑似韓丹博士的……”
“快跑!千萬別回頭!”一個女聲從通信器裏傳出來,張少尉低頭看了一眼通信器上顯示的聲音所屬頻道,竟然是來自審判庭第七師位於南極基地的師部。師部繞過團、營、連等指揮層級,直接對執行任務的小分隊下令,這是非常罕見的事情。
連級指揮部呼叫法拉第少尉,但是通信器裏已經聽不到這個小分隊的聲音了,隻怕是凶多吉少。
另一個聲音從通信器裏傳來:“這裏是第十七分隊,我是馬米科尼揚少尉。我們在海邊找到了墜毀的33576號飛船,但是已經沒有活人了。沙灘上有不少空的墓穴,也許是野獸把遺體拖出來……啊!”
幾聲慘叫過後,通信器裏又是死一樣沉寂,無論連級指揮部怎樣呼叫,第十七分隊都沒有任何回應。
南極基地,會議室。普布雷烏斯將軍把衛星遙感圖片放在教授麵前。工作在微波波段的遙感技術可以穿透“亞細亞”星艦濃厚的雲層,拍攝到大地的畫麵。
教授把衛星照片瀏覽了一遍,他看見了斷成兩截、癱瘓在海邊的飛船,看見了海濱的墳塋,看見了死去的工人從墓穴中爬出來,看見了死去的韓丹博士站在海灘邊。
韓丹博士,不是早就遇難了嗎?將軍想起了教授說過的話:莉莉絲,可以給予這世上任何死去的生命體,第二次生命。
將軍問:“莉莉絲到底是什麽怪物?”
教授說:“它就是怪物,人造怪物,類似真菌、蠕蟲和植物的混合體,無法歸類為你們熟悉的任何一種生物。它會自動檢測周圍生物的生命特征,一旦遇上新鮮的屍體,就會設法獲取屍體殘存的活細胞,把死去的動植物重新克隆個活體出來。”
將軍問:“這就是給予死去的生命體第二次生命?”
教授點頭:“莉莉絲的存在,讓‘亞細亞’星艦的生態圈堅不可摧。不管是超大規模的流星雨撞擊、災難性的森林大火,還是星艦引擎啟動時引發的大氣層紊亂,不管生態圈被摧殘成什麽樣子,它都能迅速複活死去的動植物,重建生態平衡。”
一名高級軍官心頭不安:“如果這種能力,被作用在人身上……”
“對的,這就是問題所在。”教授說,“如果是一棵樹、一隻貓、一頭鹿,克隆出來也就克隆了,不會出什麽亂子。”
照片上,複活的死者似乎像喪屍般搖搖晃晃地從泥土裏爬出。教授說:“這種半吊子的克隆人,腦子裏空無一物,隻知道憑動物的本能生存。”
將軍皺起眉頭,灰藍色的右眼和左眼眶的紅色電子義眼一起眯了起來:“我記得韓丹博士還活著的時候,莉莉絲從來不會複活死去的人類。盡管我知道它會克隆野生動物。”
教授說:“莉莉絲會克隆韓丹。”
這話一出,整個會議室一陣嘩然。教授解釋說:“在韓丹設計莉莉絲之初,她就意識到這怪物一旦失控,就會把整個世界置於危險之中。所以她想了個辦法,把莉莉絲納入自己的絕對掌控之中。如果莉莉絲檢測不到韓丹的存在,就會自己克隆一個,再把自己置於韓丹的控製之下。”
這匪夷所思的做法,的確像韓丹這個科學狂人的作風。“這樣做沒問題嗎?”將軍問教授。
“這不是出問題了嗎?”教授說,“這方案有兩個漏洞:第一個漏洞是莉莉絲的生命力極強,地震撕裂大地時,莉莉絲被撕裂成兩半,於是它會自己獨立發育成兩個完整的莉莉絲,並各自克隆一個韓丹;第二個漏洞是韓丹沒考慮過自己會瘋了,居然解開莉莉絲的權限,開始複活死去的人。”
將軍問:“我們現在該怎麽辦?”
“殺了所有發瘋的韓丹。”教授的命令很明確。
一名上校拍案而起:“我們的職責是保護學者!不是殺害學者!”
教授說:“那好,你們全部撤回,誰都不許冒險行動,避免不必要的犧牲。我親自對付她!”
“教授!不要意氣用事!”普布雷烏斯將軍急了。
教授說:“作為審判庭的督察官,我隻是提出建議。至於是否執行,那是你們的事。”說完就起身離開會議室,根本不多做停留。
將軍目送教授離開,教授這殺伐果斷的性格,在學者當中並不多見。
地下城的住房條件很緊張,以教授這樣的身份,也隻能分配到一間兩人合住的小套間,普通學者和工人們隻能睡大通鋪。但是這樣的條件已經比太空城裏好很多了。
教授的小套間是和韓丹博士合住,但是韓丹已經很長時間沒回來過了。教授打開簡陋的鐵皮衣櫥,裏麵掛著她常穿的衣服:幾件審判庭的黑色製服、幾件白色的學者工作服、幾條裙子,還有兩套仿地球時代的休閑服。女人對衣服隻會嫌少,不會嫌多。衣櫥角落裏放著一柄鈦合金陌刀,仿地球古代大唐帝國兵器的製式。衣櫃門背後貼著幾百年前的流放者兄弟會首領,早已作古的韓烈將軍的照片。照片上的將軍留著半寸長的短發,白發根根豎起,宛若雄獅。
教授看著韓烈的照片,怔怔地看了半晌。韓丹出意外了,如果讓小烈你來麵對,你會怎麽做?
警報聲響徹整個地下城。廣播中說,一顆直徑超過十公裏的小行星正朝著“亞細亞”星艦飛來,盡管聯盟軍的軍艦已經把它炸成碎片,但是數以億噸計算的碎屑仍然會對星艦造成毀滅性的災難。
教授的耳機裏傳來星艦動力係統負責人伊萬諾夫博士的聲音:“阿史那教授,我們決定冒險啟動實驗中的星艦引擎,規避超大規模的流星雨。”
這種災難在星艦建造過程中屢見不鮮,畢竟星艦的本體就是原行星盤中無數星骸和隕石堆積成的人造星球。每次應急避險時都會對地殼造成壓力,誘發強烈地震和大規模的火山噴發,對生態圈和其他係統造成嚴重破壞。
“同意。”教授的回答言簡意賅。
這世上,很多重大的決策都是兩害相權取其輕的結果。這種緊急機動不管帶來多嚴重的破壞,總比整艘星艦被小行星撞擊而被徹底毀滅要好得多。
教授換上休閑服,解開發髻,任由長發披散,看著鏡子中自己碧綠的雙瞳,她稍作打扮,然後拿起衣櫥角落的陌刀。她身高一米七二,陌刀長度兩米一五,這是審判庭不給她配槍,她氣不過,用製造行星引擎的邊角廢料打造的武器。
“憑什麽不給我配發槍支?”
“教授,我們的職責是保護您,不想看見您拿著槍身先士卒地衝在最前麵。”
教授走在地下城寬敞的街道裏,走向地下機庫。科學審判庭的戰士們行色匆匆,正在核實已經進入地下城的工人和學者名單。巨大的地下機庫裏,停放著數量龐大的運輸機和軍用偵察機。在沒有戰爭的今天,這些地球時代的戰爭機器,是現在唯一能穿越複雜氣候條件,抵達1號大陸的工具。
“教授!阿史那教授!您這是要去哪兒?”幾名工作人員看見教授登上運輸機,趕緊阻攔。
教授陰沉著臉說:“讓開!這是命令!”
工作人員隻好放行,畢竟阿史那教授不是一般的學者,她還是審判庭第七師的督察官。她的命令,在地下城裏有最高的執行權限。
教授坐在駕駛室裏,親自駕駛飛機。升降機把運輸機送上地下跑道,跑道盡頭的金屬大門慢慢打開,露出灰白色的南極金屬大地。
聽說地球時代的狼,在得不到同伴支援的時候,會毫不猶豫地進行獨狼行動。阿史那教授的綽號,就叫“科學院之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