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潮聲如雷

偷渡的飛船終於來到大家憧憬的天堂,才發現天堂隻是地獄裏的幻象。飛船墜落在大海上,隨著海浪起伏。被流星雨破壞殆盡的光源站,再也無力支撐起這片海域的白天。流星雨慢慢小了,烏黑的雲層仍然洶湧,豆大的雨點夾著冰雹,砸落在漆黑海洋上翻滾的驚濤駭浪中。

殘破的飛船在海浪中解體,鄭修遠死死抓住殘骸,在海浪中沉浮。冰雹和雨點冷冰冰的,但是海水不冷,電閃雷鳴帶來的短暫光明,讓他看見了遠方海底火山噴吐的煙柱。黑暗中,他抓住一個人的手,努力把他拉上來,借著閃電的光芒,他看見這人是鮑勃,臉色慘白得不見一絲血色,背後插著一塊鋒利的飛船殘骸,早已斷了氣。

還有別的活人嗎?閃電消失,海天之間又是一片黑暗,鄭修遠聽到海麵上的呼救聲。“救命!水裏有吃人的怪物!”他分辨出那是山本的聲音,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之後,那聲音就徹底消失了。閃電再次照亮夜空,滂沱大雨之下,鄭修遠看到了血染的海洋上,有很多三角形的魚鰭在移動。

他不知道,這是鯊魚,一個完整的海洋生態圈中,不可缺少的頂尖掠食者。

“為什麽他們要製造這種吃人的怪物!最高科學院的人都是瘋子!”陸征麟的怒吼是鄭修遠最後聽到的聲音。他看見陸征麟吃力地抓住飛船發動機艙,雙腳懸空,那些鯊魚張開滿是利齒的血盆大口,試圖把他咬著拖下水,卻總是差一點點,沒能夠著他的腳。

飛船並不小,長達五十多米,像一座嶙峋的金屬小山。鄭修遠抱著的是脫落的艙門,他們之間隔著不知道多少條的鯊魚。小山慢慢倒塌,沉入海中,閃電消失,鄭修遠再也看不見陸征麟,隻聽到他的怒罵聲很快變成慘叫,最後再也沒了聲音。他救不了陸征麟,隻能孤獨地隨著洋流,越漂越遠。

死亡,在太空城裏是很常見的事,鄭修遠以為自己早已習慣了目睹朋友的死亡。他摸了摸臉上的水,手感溫熱,原本以為是雨水,卻沒想到是滿臉的眼淚。

鄭修遠不知道漂了多久,身下漂浮的艙門不動了。他試著用疲憊的脖子撐起沉重的頭,就在此時,他看見了海濱的亂石灘,第一次聽到野獸的號叫,那種恐懼中帶著悲愴的聲音,讓他心頭發毛。他不知道,那是被密集的流星雨砸傷的猛獸,臨死前發出的悲鳴。

流星雨停止了,鄭修遠看見了遠方的火光。當他還是孩子時,“千山嶺號”太空城的學校裏,老師們就教過他這個道理。那時,學校裏每周都會在大屏幕上播放星艦的建設進度,“亞細亞”星艦逐步建立的地球生態圈尤為吸引人。老師們說,如果你在野外迷路了,就朝有火光的地方走,有火的地方就有人。依靠火焰驅散野獸、在荒原中取暖,是蠻荒時代的老祖宗們就懂得做的事。

閃電張牙舞爪,劃破滂沱大雨,雷鳴在頭頂蔓延,鄭修遠對閃電充滿恐懼。他對這種自然界的雲層放電現象並不熟悉,隻是根據在太空城中生活的經驗,認為這是毀滅的前兆。在太空城裏,如果艙段發生如此大規模的放電現象,就意味著電路已經遭受毀滅性的破壞,死神將會在很短的時間內降臨。

鄭修遠朝著火光的方向,在滂沱大雨中沒命地狂奔,他試圖找到一個逃生艙,像在太空城遇險時那樣逃離,直覺卻告訴他,星艦上很可能沒有這種東西。1號大陸上,隻有海岸邊如雷的驚濤,以及大地上數不清的被流星雨擊中的動物屍體。

火光越來越近,四處都是燒焦的樹木,這是鄭修遠從未見過的景象。他以前隻在“千山嶺號”太空城小小的空中花園裏見過幾棵病懨懨的小樹。森林在祖輩們夢想中的天堂裏是不可缺少的,但是現在他看到的,卻是毀滅後的天堂。

森林裏的大火在冰雹暴雨之下掙紮。一些燃燒的樹木被大雨澆滅,又被火焰的熱氣炙幹,焦黑的樹幹中又重新冒出火苗。一輛科學審判庭的裝甲車出現在燒焦的森林中央,黑色的裝甲被紅色的餘燼映得紅彤彤的。

鄭修遠想起了科學審判庭的恐怖,那是一個用屠刀來確保科技項目順利進行的部門。揮之不去的夢魘,是他們頒布的禁令:偷竊配額物資,判處五年以上苦役;幹擾科研進度,判處十年以上苦役;擅自偷渡到星艦,判處終生苦役;反對星艦建設,判處五百年以上強製冰凍休眠……如有反抗,格殺勿論!

但是,現在沒有別的辦法,饑餓和遠方野獸號叫帶來的恐懼,讓他小心翼翼地接近裝甲車。火光越來越近,他看到裝甲車已經被隕石砸毀了,幾名身穿審判庭黑色製服的戰士已經斷氣,一名少尉軍官身上的通信器仍在發出審判庭各分隊的對話聲:“詹姆士中尉,你們那邊情況如何?”“梁中尉,我這邊有六個偷渡者村莊願意參加搜救!”“還行,五箱獵槍子彈的價碼,說服了兩個偷渡者村莊。”“等等,你們帶隊去?如果審判庭出現傷亡,阿史那督會很不高興!”“我們必須親自帶隊!這是保護科學家的職責所在!”……

鄭修遠在裝甲車殘骸中找到一支先進的電磁突擊步槍、幾盒子彈,還有一些幹糧和飲用水。他知道一個人在陌生的蠻荒世界中是沒辦法活下來的,茫然四顧後,不知道去哪裏尋找會收留他的人。他啃了一口幹糧,感覺有種說不出來的美味,並不是太空城裏常吃的人工合成的糖類和氨基酸混合物,他不知道這是用大地上的農場裏生產的小麥和肉類做成的麵餅。他注意到少尉遺體旁的通信器上,顯示著電子地圖,地圖上的紅點標注了地點名稱:12號生物實驗基地。

去碰碰運氣吧,說不定在那裏執行搜索任務的偷渡者們願意收留他。萬一遇上審判庭,大不了被判處終生苦役,也總比死在這裏,被野獸吃掉好。鄭修遠把少尉的通信器揣在腰間,朝著地圖上標注的紅點出發。

山路崎嶇難行。“亞細亞”星艦上的山並沒有像地球故鄉那樣經曆了幾十億年的風化而被削緩。這裏的山,大多是尖銳的孤峰、陡峭的絕壁,以及綿延不絕的險峻山脈。從宏觀視角來看,這些崇山峻嶺都是星艦形成後,地殼急速冷卻時,在大地上形成的褶皺和斷層。

紅點位於一座環形山的中心。當鄭修遠艱難地爬上山巔時,發現環形山隻剩下一半,另外半邊消失的,是破碎的海岸線。很顯然,星艦形成之初被一顆巨大的隕石撞擊形成了這座環形山,但是後來又遭遇了另一顆隕石的撞擊,環形山被削掉了一半,在1號大陸邊緣形成深深的海底凹坑。

這種隕石撞擊,在星艦建設早期非常頻繁,畢竟這地球般大小的星艦,就是由恒星周圍的原行星盤中的無數小行星和隕石堆積而成。如今星艦已經成型,照理來說,星艦南極的巨型行星引擎應該啟動,把星艦緩緩推離原行星盤,阻止它被星際物質撞擊而毀滅。

環形山周圍有好幾座巨大的光源站,但是已經被流星雨摧毀了。鄭修遠看見有審判庭的人與工程師一起架起臨時光源,在黑暗中緊張地搶修光源站,而環形山中間出現更多的火把光點,顯然是被動員起來的偷渡者們正在搜救科學家。

鄭修遠小心翼翼地繞過搶修光源站的科學審判庭士兵,他不知道士兵們已經發現他了,卻以為他是被動員來搜救的偷渡者,並沒有多加理會。他翻過環形山,朝著偷渡者們走去,低著頭,不敢看帶隊搜救的審判庭軍官。審判庭和偷渡者聯手搜救科學家,這在鄭修遠的認知中是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

“韓丹博士長什麽樣?”有偷渡者村莊的獵人問身邊的審判庭少尉。從他們的熟悉程度來看,隻怕不是第一次聯合行動了。

少尉說:“她長什麽樣不重要,你們隻要看見是人,不管死活,想辦法弄出來就對了。”

海浪拍打著陡峭的海岸,潮聲如同上古巨獸的怒吼,讓人心驚膽戰。審判庭戰士們頭盔上的照明燈打出的光柱,伴著偷渡者村莊的獵人們手中搖曳的火把,把整個基地廢墟照得忽明忽暗。人們搜索的身影,在殘垣斷壁上變成扭動的黑影,顯得特別瘮人。戰士們手中的生命探測器測不到廢墟中人類生命的跡象,獵人們合力抬起折斷的大樹和碎裂的混凝土塊,試圖找到博士的遺體。

“這裏很泥濘,也很熱,像煮熱的泥漿。”有老獵人抱怨說。

鄭修遠低頭,嚇得心髒差點兒從喉嚨裏蹦出來。地麵上黏糊的東西哪裏是什麽泥漿?那分明是血!大地在流血!

隻要是被照明燈和火把照亮的地麵,都在流血!紫藍色的血,不是鄭修遠熟悉的任何一種生物的血。一些血液在低凹處匯聚成血潭,一些岩石裂縫和泥土中仍在不斷滲出鮮血,有幾個隕石坑裏甚至有鮮血高高地噴湧出來。

一名老獵人說:“莉莉絲受傷了,如果韓丹博士出了意外,莉莉絲隻怕會……”

鄭修遠問:“莉莉絲是什麽?”

“科學院的事,你不該問的就別問!”有士兵大聲喝令鄭修遠。

鄭修遠摸摸鼻子,跟著老獵人清理碎石瓦礫,假裝自己跟老獵人是同一個村的人。

一束亮光照在鄭修遠臉上,讓他睜不開眼睛,一支槍頂在他的額頭。審判庭的中尉警惕地問:“小兄弟,麵生得很哪,你是哪個村的?怎麽背著我們審判庭的槍?”

獵人們背的槍是仿地球時代的雷明頓獵槍,以普布雷烏斯將軍為首的審判庭高層們動了同情心,網開一麵,根據祖先從地球故鄉夾帶出來的槍械圖紙,給偷渡者們製造了一批用來自保的,做工簡陋、威力小的獵槍;審判庭的配槍是先進的電磁突擊步槍,威力可以自由調節,最大威力狀態下,甚至能打穿坦克的前裝甲。審判庭非常忌諱自己的槍支流失到民間。

鄭修遠舉起手,緊張到連話都說不利索了:“我……我撿來的!在一輛被隕石砸毀的裝甲車裏!”

老獵人將鄭修遠拉到自己身邊,把他的槍摘下來,交還給少尉,賠著笑說:“這小兄弟是我們村的人,新來的,不懂規矩,請您別見怪。”

另外幾個村的獵人們心情複雜地看了老獵人一眼,惋惜自己沒能及時留意到這裏多了一個新來的陌生人。在這艱難求生的世界,任何新來的偷渡者都會受到歡迎,畢竟多一個人,就意味著多一份勞動力、多一個可以抵禦野獸的幫手。

“小夥子,叫什麽名字?”老獵人小聲在鄭修遠耳邊問。

“我姓鄭,鄭修遠。”他小聲自我介紹說,不敢讓審判庭的人聽到。

老獵人說:“我姓沈,大家都叫我老沈。”

天空突然刮起狂風,跟平時往一個方向刮的風不同,這次似乎是從天上直接吹來,大地之上頓時狂風大作,飛沙走石。“怎麽回事?”有獵人大聲問。

“我們發現了韓丹博士!”士兵的聲音從不遠處的瓦礫中傳來,聲音被大風撕碎,聽得並不是太清楚。人群**了,有人看見了天上慢慢下降的巨大黑影,感到害怕;也有人覺得現在不管發生什麽事,搶在黑影降臨之前把博士救出來,才是最重要的。

風越來越大,一棟破損的大型建築物裏,士兵和獵人們合力抬起沉重的建築物碎塊。碎塊下,露出被鮮血浸透的學者製服的半片衣角,韓丹博士死了,她身下是堅硬的金屬地板,身上壓著一個從二樓破損的樓板上砸下來的巨型蛹狀培養器,半透明的膜壁上爬滿了類似血管的組織,裏麵暴露出一頭已經死去的動物克隆體輪廓,體型非常巨大。

“這是什麽怪物?”有獵人大聲驚呼。

士兵說:“是大象!博士一直在克隆地球動物,努力重建地球時代的生物圈。”

鄭修遠倒吸一口涼氣,這棟建築物裏的牆壁上爬滿了類似藤蔓,又像血管的組織,天花板上垂落著一個個大小不一的蛹狀生物培養器,在一些培養器上還能看見類似脈搏的跳動。

“怪物!怪物從天上飛下來了!”天花板的破洞處出現了一雙燈籠大小的血紅色眼珠,一頭巨大的怪物收起翅膀,從破洞窺探室內的情況,它鋒利的爪子比人的身體還大。

獵人們驚慌失措,朝著怪物開槍射擊。怪物被激怒了,巨大的爪子如同撕紙一般撕碎了建築物,前爪一掃,大群獵人被它甩到空中、撞到牆壁,死傷慘重!

“快住手!不許開槍!是巨龍法涅爾!”士兵們大聲勸阻獵人,卻勸不住暴怒的法涅爾。

數日之後,南極基地。

韓丹的死訊已經確定,普布雷烏斯將軍站在一片狼藉的南極基地的地麵,抬頭看著巨大的行星引擎從地下升上地麵。

星艦地表的平均溫度是三十二攝氏度,引擎林立的南極基地更為炎熱,成百上千座光源站撐起了南極的人造白天。聽說等到數百年後,星艦第三期工程完工時,所有的光源站都會退出曆史舞台,由衛星軌道上被稱為“人造太陽”的光源衛星提供照明,它還會營造出晝夜交替和季節變換等地球景象。到那時,這金屬的星艦南極將會被厚厚的冰層所覆蓋,形成跟地球故鄉相同的極地風光。

“法涅爾回來了!”地麵的工人們大聲叫著,有些工人還朝它揮手。很多工人把這些承擔過早期星艦建造工作的人造怪物,視為值得敬重的前輩。

比法涅爾回來得還早的,是審判庭方麵的匯報。將軍知道,1號大陸的審判庭裏出現幾名士兵傷亡的情況,雖然跟過去最艱難的時期相比,傷亡不值一提,但是,這是瞞著阿史那督私下派出的部隊。將軍不知道她會不會因此動怒。

將軍昏花的老眼,似乎看到了韓丹熟悉的身影。在過去的日子裏,韓丹經常騎在法涅爾的脖子上,穿梭於南極基地和12號生物實驗基地之間。韓丹每次回來,都會微笑著走向大家,給圍上來的生物學者們解答一些工作上遇到的問題。

但是今天,回來的隻有孤獨的法涅爾。

法涅爾降落在南極的金屬大地上,巨大的翅膀掀起狂風。幾名生物學者跑了過去,在它的巨爪上采集莉莉絲的黏液樣本。將軍知道,該麵對的事情總是要麵對的,他走進升降梯,左腿的機械義肢發出有節奏的哢哢聲。他倚靠在冰冷的金屬箱壁上歎氣,電梯不斷下降,牆壁上的讀數從海拔二十米慢慢下降到負五百多米後慢慢停住。地下城到了。

地下城裏還是跟平時一樣熱鬧,走廊裏的顯示器顯示著林林總總的讀數,包括地下城的氣溫、氣壓、氧氣濃度等,這些關係到居民生存的讀數跟太空城裏隨處可見的監測屏上的類似。但是,有幾項數據是太空城裏沒有的,比如地震風險預警。

今天的地震風險預警是“6.5級地震風險極高”,但是人們仍然忙碌著手邊的事。畢竟地震在這裏是常事,不到9.0級以上,沒人會放下手上的工作。

但是阿史那督常說,人最重要的是按時作息,緊急加班不能成為“亞細亞”星艦建設的常態,勞累過度容易導致工作出錯,發生意外害死自己那是小事,順帶著害死別人,或是耽誤了星艦建設,可是要出大事的。所以這個時間點,阿史那督應該在休息室裏。

將軍穿過好幾個地下大廳,來到一扇大門前,門上掛著字跡娟秀的金屬牌:“阿史那老師的地下植物園”。門無聲無息地打開,出現在他眼前的是直徑將近一公裏的寬敞空間,由地下溶洞改造而成,無數巨大的柱子支撐著天花板,天花板上滿滿地鑲嵌著模擬陽光的大燈,明亮的燈光下是鬱鬱蔥蔥的植物。將軍看見一群小孩子,圍在阿史那雪身邊,聽她講述地球時代的生物特征。

將軍記得,在以前的星艦建設工作中,由於環境過於惡劣,來到這個世界的工人再也沒有活著返回太空城的機會,所有的工人都是先結婚生娃,留了後代、寫了遺書,才到星艦上來。但是隨著環境慢慢好轉,一些老規矩正在慢慢鬆動,有些家庭裏夫妻都是工人,把孩子留在太空城,結伴到星艦上工作之後,又懷了身孕,星艦聯盟卻沒有能力把出生在星艦上的嬰兒送回太空城,隻能在南極基地的地下城裏建造學校,讓孩子在星艦上接受教育,由在這裏工作的科學家們兼任老師,輪流授課。

向來殺伐果斷的阿史那督,竟然很喜歡小孩子,這倒讓大家很意外。

教授看見將軍走過來了,問:“有什麽事嗎?莫非是想報告1號大陸的審判庭傷亡情況?”她把教育孩子的工作交給下一名休息的學者,帶著將軍,返回辦公室處理公務。

“您,已經知道了?”將軍心底忐忑不安。

教授指著自己的耳朵說:“我休息的時候,並不意味著我兩耳不聞窗外事。”她耳道裏有一個小巧的通信器,隨時向她匯報各種最新情況。

“教授,這是我們從法涅爾爪子上取樣,得到的12號生物實驗基地的莉莉絲樣本。”一名學者已經等在辦公室門邊了,手裏捧著銀色的金屬容器,神色凝重。

“辛苦了。”教授接過容器,打開門,走了進去。將軍也一並走進去。

“還有別的事要匯報嗎?”教授關上門,坐在沙發上,問將軍。她辦公桌上堆了不少需要處理的文件。

將軍忐忑不安地站著,他知道,阿史那督會毫不猶豫地擼掉任何一個擅自出動部隊的上校,但是擼不掉和她同級別的第七師的少將師長,他必須為阮上校擅自出兵的事背上責任,畢竟這是他默許的行動。他開口說:“1號大陸的審判庭戰士們出現了不必要的傷亡,這是因為我……”

“這事,我不想過問。”教授說,“我的職責隻是監督審判庭第七師,至於擅自出兵的事情怎樣處罰,是你的事。”

“但是韓丹博士很重要!”將軍仍在爭辯。他知道,同樣是建設生態圈,“歐羅巴”星艦那頭有數以百萬計的生物學家,穿著厚重的隔熱防護服,冒著生命危險,在岩漿橫流的焦黑色陸地上沒日沒夜地工作,進展卻不容樂觀;但是“亞細亞”星艦這邊,一個韓丹就承擔了大部分的生態圈建設工作,配備的生物學家隻有區區十幾萬,大部分都留在安全區域觀測數據,而阿史那教授也樂得清閑地當了好多年的甩手掌櫃。如果韓丹真的死了,大家隻怕得像“歐羅巴”星艦那樣,派更多的生物學家冒險進入危險區域工作,承受著更大的傷亡。

教授說:“我隻想告訴你,很多人的生命都隻有一次,但是莉莉絲,可以給予這世上的任何死去的生命體,第二次生命。”她慢慢打開容器的金屬外殼,臉上露出讓將軍脊背發涼的微笑。

金屬外殼下,是一個很厚的玻璃容器,容器裏是紫紅色的菌絲,爬滿玻璃內壁。菌絲在容器裏縱橫交錯,如同蜘蛛網,在絲網的節點中鼓起肉瘤般的團塊,團塊上雜亂無章地長出了生物器官—一個團塊,長出了植物的根須和葉子;一個團塊,長出了魚鰭;一個團塊,長出了昆蟲的複眼;還有一個團塊,長出的似乎是人類的食指。

莉莉絲失控了,開始雜亂無章地克隆各種生物,但是將軍發覺,阿史那督並沒有要出手控製事態的意思。她找了個自己覺得舒適的姿勢,雙手一攤,說:“生態係統會自己找到平衡。反正不管怎麽失控,總比當年一片毫無生機的岩漿海洋……”地下城突然劇烈搖晃,辦公室的天花板塌了下來!地震了!

建造中的星艦由於地殼板塊的冷卻收縮,很容易發生強震。地震預測很難做到精確。監測數據顯示,今天最多隻會發生6.5級左右的地震,對堅固的地下城來說,幾乎可以無視這樣的輕微地震。但是當地震發生時,人們愕然發現,這竟然是9.2級的強震。

救災工作迅速展開。將軍恢複意識時,隻聽到上頭有很嘈雜的聲音:“快!快搬開這些東西!教授被壓在下麵!”但是將軍並沒有感覺到骨頭被壓碎的疼痛。

一聲水泥撞擊地麵的沉重響聲後,他身上的壓力驟減,教授的聲音傳來:“我沒事,你們趕緊把普布雷烏斯送去急救室。”由於地震而斷電的辦公室廢墟裏,將軍看見了救援隊員帽子上的燈光,看見教授趴在他身上,用身體替他擋了一百多公斤重的水泥板。

“阿史那教授!您的手臂受傷了!”有救援人員大聲說。

鋼筋穿透了她的手臂,滲出灰色的、像是礦物油般黏稠的血液。她把鋼筋從傷口拔出來,扔在地上,連帶著扯出了手臂內部的電路和芯片,破碎的人造皮膚下,金屬傳動結構已經被嚴重損壞。她說:“少廢話,去救人。我說沒事就是沒事!”

在這裏工作的人,不管是工作人員還是學者,能有幾個身上沒點殘疾?阿史那教授決定去換一根新的義肢。

南極基地,地麵。生物學者們給法涅爾鋒利的鱗片上蠟,打磨它巨大的爪子。他們知道,法涅爾很享受這樣的照顧。

法涅爾躺在金屬大地上,在地震的轟鳴聲中打鼾,區區9.2級地震,和它經曆過的星艦早期岩漿海洋狂暴的赤浪翻騰相比,根本不算個事情。

突然間,法涅爾睜開血紅的眼珠,抬起脖子,直盯著北方的天空。

“法涅爾!你看到了什麽?法涅爾!快給我回來!”在工作人員的驚呼聲中,法涅爾拍打著巨大的翅膀,騰空而起,飛向遙遠的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