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驚蟄舊甲應若悔

萬裏赴戎機,關山度若飛。朔氣傳金柝,寒光照鐵衣。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

驚蟄天的第一場雷雨,痛痛快快下完了就雲開天晴,小鎮森林濕漉漉的,湖泊小荷尖角初露,早有蜻蜓立上頭。家裏別墅向著湖泊挑出的水岸陽台上,弓雨晴擱下毛筆,滿意地看著紙上的書法《木蘭辭》。

周琴享受著這春日裏陽光明媚的晴天,數著這些天給托馬斯做那些一本正經卻又荒誕可笑的網絡直播賺了多少錢。最近賺的錢雖然不多,但是已經比過去每天隻能吃兩頓泡麵充饑強多了。

落地窗後的客廳裏,為楊牧亦準備的午餐已經涼了,電視播放著新聞:在地球上打掃殘敵的航天陸戰隊正計劃分批撤離,卻突然遭到機器人叛軍襲擊,死傷慘重。地球上的機器人叛軍首領隻要有一個逃脫,過個十天半月就又複製出一群叛軍首領,每個首領都像白蟻產卵般製造出漫山遍野的機器人士兵。

新聞還說,第二批三千名從集體式冷凍室裏救活的同胞已經開始前往星艦聯盟,預計將分散安置在各星艦上由科學審判庭把守的偏僻小鎮中,等他們慢慢適應了新生活後,再逐步融入社會。

下一條新聞是星艦聯盟各城市失業人群爆發抗議示威,他們要工作、要錢養家糊口。

“喏!雨晴姐,你就說說炎帝陵攻堅戰時,怎麽殺死那個叛軍首領的唄!”周琴把錄音筆擺在宣紙邊。

弓雨晴關掉錄音筆,問:“你說薑炎衣?”她提起毛筆在宣紙上寥寥幾筆,勾勒出地球城市的鋼筋水泥廢墟,一名額間妝點著梅花印的人偶娃娃孤獨地坐在廢墟中,那憂鬱的眼神,像是等待父母回家的孩子。她在畫紙上寫下“薑炎衣”三個楷書漢字,周琴不懂漢字,她又在旁邊配以聯盟通用文的字母拚音,又添幾筆,人偶娃娃身後出現了機器人叛軍的身影。

“她真的那麽美嗎?”周琴隻見過大戰過後安德魯拍攝的叛軍首領薑炎衣的殘骸,小小的衣服沾滿機械潤滑油,小小的殘肢**著扭曲的集成電路。一名女軍官在現場大喊:“通通燒掉,一粒芝麻大小的芯片都不能留!隻要有一點兒殘留,這小魔鬼就能重生。”

弓雨晴說:“不美毀不掉地球聯邦,那個時代的人對漂亮的東西毫無抵抗力。”說話間,她手中的毛筆又婉轉勾勒出劈波斬浪的舊航母,鋼鐵的藤蔓纏繞在航母破碎的艦島上,一個人偶娃娃吹著海風,安靜地坐在航母鏽蝕不堪的雷達上,宣紙上出現了人偶的名字:津波玲子。

周琴好奇地問:“你對付過的機器人叛軍指揮官不止一個?”

“嗯。”弓雨晴很敷衍地回答著,手中的毛筆又勾勒出一個波希米亞風格打扮的人偶娃娃,坐在一輛被擊毀的坦克上。

周琴問:“你見過的人偶娃娃最強有多強?”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弓雨晴覺得身上的舊傷有點兒疼。她又展開一張宣紙,筆墨勾勒,一匹蒼白孤狼傲立風雪之中。她撚碎一葉初春的嫩草,為蒼狼點上綠色的眼珠:“想知道人偶娃娃的恐怖,你可以問問那些古代同胞。”

周琴問過托馬斯,但是隻要提起這話題,他就全身發抖,一雙皺巴巴的手緊緊捂住溝壑縱橫的老臉,豆大的淚水從手指縫中滑落,顫抖得一個字都說不出。

周琴托著腮幫子看弓雨晴畫畫,咕噥說:“我還不如問楊牧亦,他最近拚命找工作,好像吃軟飯傷到他的自尊心了。這些年就業環境那麽差,工作隻怕不好找。”

“我找到工作了!”楊牧亦的聲音遠遠傳來,他一路小跑,急不可耐地想把這消息告訴弓雨晴。他開門走進家,衝上二樓陽台:“月薪一千五!在距離小鎮兩公裏的氣候檢測站當清潔工!”

周琴打趣說:“恭喜!你就努力工作存錢娶雨晴姐唄!”她才不會告訴他,這點兒薪水連弓雨晴的工資零頭都不到。楊牧亦一路跑回來,衣服上沾了泥漿水,他換過衣服,又急匆匆離開,連午飯都顧不上吃。

弓雨晴擱下筆,將午飯打包,對周琴說:“我出去一趟。”

餘伊帶人潛伏在通往監測站的森林裏,他好不容易打聽到楊牧亦找到了新工作,將會從這裏經過。連續半個月的刺殺失敗,讓斯迪克總統極為惱怒,聯邦臨時政府開出了金額高達十五塊錢的懸賞令,讓很多因為刺殺失敗而垂頭喪氣的人又鼓起勇氣投身到了刺殺行動中。

楊牧亦出現了,餘伊自恃人多勢眾,掏出匕首,大聲喊:“弟兄.們,上!”

身後鴉雀無聲,餘伊記得自己明明帶了兩名士兵和七八個年輕人。森林小路上隻有楊牧亦吃驚地轉頭看著他。

餘伊慢慢轉頭,發現人都跑光了,弓雨晴提著飯盒,站在他背後。餘伊雙腿發抖,不敢動,這半個月來,他和手下的弟兄沒少被弓雨晴修理,早已被嚇成驚弓之鳥。

“記得吃午餐,不然對身體不好。”弓雨晴根本不理會餘伊,對楊牧亦說。

楊牧亦接過午餐,連聲道謝,兩人像情侶般並肩走在林間小路上,安靜的森林深處有河水蜿蜒流過,隔絕了鎮外的野獸。

他們並肩慢慢走遠,楊牧亦不小心碰到弓雨晴的手,隻覺得內心一陣悸動。在他二十六年的單身生活中,他還是第一次碰觸年輕女性的手。

弓雨晴說:“走路去監測站上班有點兒危險,明天我開車接你。”

楊牧亦輕咬著嘴唇不說話。他見過弓雨晴的車,一輛敞篷跑車、一輛反重力懸浮車並排停在車庫裏。他不敢問她的工作和收入,他這半個月裏,找工作處處碰壁,雖說自己並不氣餒,但弓雨晴卻看不下去了。昨晚他瞥見弓雨晴悄悄地躲在陽台邊打電話,今天麵試時,麵試官隻走了個形式,就當場錄用了。

陽春三月孩子臉,陰晴不定說變就變,豆大的雨點劈裏啪啦打在餘伊臉上,冰冷,卻不像地球故鄉的酸雨般燒灼皮膚。他哭了,趁著雨點覆蓋了他的淚水,趁著雷聲掩蓋了他的哭聲,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場。

餘伊覺得自己是個從來沒打贏過仗的廢物。作為地球聯邦的軍人,他率領的部隊曾經在機器人叛軍麵前一敗塗地,他對自己說那是鋼筋鐵骨的戰爭機器,輸了很正常;他的部隊曾經遇上叛軍首領—那些鬼魅般的人偶娃娃,全軍覆沒隻剩他一人逃生,他對自己說那是人力無法匹敵的機器魔王,能撿回一條命已經不錯了;地下避難所裏,他的部隊幾乎在瞬間被科學審判庭的軍官消滅殆盡,那把烏黑的鏈鋸刀猙獰的鋸齒不知多少次把他從夢中驚醒,他還可以騙自己說那是別人的科技太先進,慘敗在所難免。

但這半個月,他屢次被女人揍得麵目全非,還有什麽理由可以作為失敗的借口?

餘伊站在雨中,饑腸轆轆。老頭子斯迪克已經放出話了,地球聯邦臨時政府不養閑人,不提楊牧亦的人頭回來,連麵包屑都沒得吃。他從昨晚到現在,都沒吃過飯。

弓雨晴又出現了,打著古雅的油紙傘。餘伊縮著腦袋,雨水順著濕漉漉的頭發在臉頰上匯成溪流。他們擦肩而過。餘伊捏著匕首,手在發抖。弓雨晴聽到了餘伊肚子饑餓的咕嚕聲。

“吃嗎?楊牧亦吃剩的,我不知道他不愛吃青椒。”弓雨晴把吃剩的盒飯放在餘伊麵前。弓雨晴走遠了,餘伊急不可耐地打開盒飯,蹲在大樹下狼吞虎咽。記得在地球上,在他的部隊被機器人叛軍擊潰後,他帶著殘存的部隊在廢墟中逃難時,和戰友們不止一次在殘垣斷壁的垃圾桶裏找吃的。

這殘羹剩肴真美味,他這輩子第一次吃到這麽可口的食物。他不敢相信楊牧亦居然交上了弓雨晴這麽漂亮廚藝又好的女朋友,心中既羨慕又妒忌,對楊牧亦的恨意又深了幾分。

雷雨中,餘伊回首看看身後的水虹鎮東區,又看看前麵群山上的氣候監測站。他吃幹淨盒飯的最後一粒飯粒,四顧茫茫,不知何去何從,猶豫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向監測站走去。他就像被掏掉大腦的僵屍,隻知道走向有楊牧亦的地方,至於怎樣刺殺,他也沒主意。

泥濘的山路,餘伊一腳高一腳低地徒步了幾公裏,來到監測站前,看見了楊牧亦。一道玻璃牆隔開了他們,玻璃牆外的餘伊像個無家可歸的落湯雞,玻璃牆裏的楊牧亦正靠在牆邊,很認真地看聯盟通用語教材,監測站其實很幹淨,並沒有多少清潔衛生工作要做。

餘伊靠著玻璃牆坐下,和楊牧亦隔著玻璃背對背,楊牧亦感覺到了牆後有人。

“二等兵楊牧亦,日子過得不錯啊,比我這無家可歸的野狗強多了。”餘伊隔著牆對他說。

楊牧亦不作聲。餘伊說:“不槍決逃兵,就不會有人敢用血肉之軀阻擋敵人去保護身後的平民,所以逃兵必須死。這規矩你記得吧?”

楊牧亦說:“記得。”

餘伊說:“斯迪克要我殺你。”

楊牧亦說:“我不想死。”

餘伊說:“我也不想殺你,畢竟在東亞第一次見麵時,你和我都來自被薑炎衣毀滅的聯邦部隊,你來自遠東208師,我來自南亞16師。我們結伴北逃,被編入烏拉爾近衛5師,轉眼間又被葉卡捷琳娜麾下的機器人叛軍打殘。我們逃過整個歐亞大陸,到達新熙雍市,被編入護城守備師,過了一段短暫的安穩日子,直到那頭青色眼睛的白色母狼出現……”

楊牧亦沉默,一路逃難的戰友情,不是說忘就能忘的。

餘伊說:“星艦聯盟是不會放過你的,你殺過他們的航天陸戰隊軍官,總有一天你會暴露身份,會被他們處死。”

楊牧亦撫摸著胸口的傷疤,小聲說:“我隻是怕死,怕被他殺,才開槍的。如果當時知道他不是敵人,我不會開槍。”

餘伊說:“我想弄批槍支,推翻星艦聯盟,重建地球聯邦。你知道哪裏能弄到槍嗎?”

楊牧亦說:“你做不到的,星艦聯盟遠比你想象的強大。”

餘伊說:“當年麵對機器人叛軍時,你也哭喪著臉說叛軍太強大,咱們沒法活下來。好幾次都是我硬拽著你逃走。”

楊牧亦不作聲。

餘伊大聲說:“就算是失敗,我也要拚一把!給我弄杆槍!送死我去!”

楊牧亦心裏直嘀咕:“我是孬種我怕死,你也別逞英雄,咱們當中不怕死的早死在地球戰場了。”

餘伊說:“如果你知道的話,請告訴我,哪裏能弄到槍。”

楊牧亦說:“這座監測站下就是軍火庫的入口,防守很鬆懈。”

餘伊問:“你怎麽知道的?”

楊牧亦說:“剛才搞清潔時,不小心推開門看了一眼,但是我沒敢走進去。”

餘伊說:“謝謝,下次遇到你,我會槍口抬高半寸。”他走了,他想洗劫軍火庫,但現在顯然不是好時機。

楊牧亦自言自語:“我意誌很薄弱,想收買我很容易,有飽飯吃、有地方住就夠了。”

但是在地球聯邦末期,流民遍地,餓殍遍野,就連這個卑微的條件也很難滿足。

驚蟄天的雷雨一直下,森林裏,很多動物在大樹下躲雨,天上的雷鳴讓它們感到恐懼。弓雨晴看到了一頭縮在樹下淋得濕漉漉的狼,狼不惹她,她也不惹狼。她走過河上的小橋,狼仍然蜷縮在樹下,徒勞地抖著身上的雨水。

過了河就是水虹鎮的鎮區,野生動物如果不是餓急了,通常不會靠近人的城鎮。雨水在弓雨晴的油紙傘邊緣匯聚成珠簾般的水珠。鎮中心的小廣場上,她看見東區的古代人縮在屋簷下,畏懼地看著天上的積雨雲。據說地球聯邦末期的很多人都生活在帶有防護罩穹隆頂的大城市裏,他們當中不少人是第一次看到雷雨。

廣場西麵有家小酒館,酒館老板是個很有同情心的人,他在酒館外牆上裝了一台大電視機,每天都在播放星艦聯盟的新聞,試圖用這種方式讓這些古老的客人了解星艦聯盟,適應新生活。但效果似乎適得其反,那些古代人看見流放犯的後裔們過得比他們幸福,往往會很憤怒。

今天的新聞並不新,它在聯盟已經發生過很多次了。最高議會前的廣場上,幾撥人正在高舉標語抗議,一撥人要求政府撥付更多的財政資金,拯救沉睡在地下城避難所裏的古代同胞;另一撥人要求政府減稅和增加福利。

老托馬斯今天不在酒館裏,聽說在家陪小孫子。酒客們跟這個誇誇其談的老頭熟悉之後,多少都有點兒同情他—他的兒子兒媳都死在機器人叛亂中了,剩下個未成年的小孫子和他相依為命。

今天的酒館中多了個自稱是富商的人,神秘兮兮地問酒客能不能借他點兒錢,還說他有上百億的資金在銀行裏,因為地球聯邦分崩離析取不出來,等到重建地球聯邦,所有借錢給他的人都可以得到一百倍以上的回報。這種抱著過去美夢不放的古代人,在東區並不算少,重建地球聯邦好像是他們重回富裕生活的唯一指望。

下雨天的水虹鎮在周琴眼裏很無趣,這裏沒有大城市的娛樂場所,她閑得隻能玩手指,閑得發慌了就拿出手機唱歌、自拍,故意唱走調,錄了視頻發上網,像小醜般取悅觀眾:“大家好!我是女主播琴琴,現在請聽我唱一首地球時代的老歌《掐死你的溫柔》。”

這些無趣的搞笑視頻隻帶來稀少的點擊量,甚至遠不如她拍攝弓雨晴畫的水墨人偶娃娃帶來的點擊量大。周琴失望地丟下手機,在別墅裏走來走去,突然發現別墅大門旁瑟縮著幾個年輕人,麵有菜色,瘦得讓她心痛。

周琴打傘走出去,開門讓他們進來躲雨。這幾個年輕人的衣服很舊,手肘膝蓋部位的衣料都磨起毛了。為首的年輕人懷裏抱著一個小罐頭盒,裏麵有幾個鋼鏰兒。雖說這些年經濟不景氣,很多人失業,但窮到這份兒上的還真沒有,失業救濟中心最不缺的就是衣服和食物。

“我們的總統瘋了。”一個年輕人低著頭,鼓起勇氣說,“他引入了末位淘汰製。”

周琴皺起眉頭。

年輕人小聲說起東區發生的事:臨時總統斯迪克對人浮於事的地球聯邦臨時政府非常憤怒,於是按照大家的地位高低和財富多寡做了個排名,並按照排名高低重新分配水虹鎮的慈善機構免費提供的麵包和衣服。排名在最後的自然是二十多名沒有任何背景的普通人,斯迪克讓他們全都滾出去工作,為聯邦政府籌集更多的活動經費,籌到經費最少的人會被剝奪地球人身份,踢出地球聯邦。

“依法流放太空!”斯迪克陰森森的聲音好像就在周琴耳邊。

周琴記得中學時代,曆史老師說過:在地球聯邦時代,流放被作為死刑的替代方案,把罪犯塞進飛船往外太空一扔,算是榨幹最後一點兒利用價值。流放者發瘋地尋找可以生存的星球,如果他們發現了適合移居的星球並活了下來,聯邦的殖民星開拓艦隊隨後就到。在陌生的星球上建立新家園,這些罪犯又會被塞進飛船,扔往更遙遠的.太空。

那些飛船的可靠性很糟糕,星艦聯盟歸來時,在太陽係外圍發現了很多殘破的古代移民船,它們已經在航線上飄浮了幾千年。最近有個作曲家寫了一首很悲傷的歌,叫作《祖先們帶我回家》,描述的是星艦聯盟在返回太陽係的最後一段旅途中,靠著散落太空的祖先遺體指引的航線回到了故鄉。

周琴掏出口袋裏所有的錢—總共隻有五十塊零五毛—放到年輕人的罐頭盒裏。周琴說:“我不太習慣帶現金,如果你們有銀行賬號,我倒是可以用手機多轉點兒錢過去。”

他們連聲道謝,冒著雨趕赴下一家門前乞討。這些古代人總想著靠討錢來籌集經費重建地球聯邦,看著都讓人心疼。

幾個年輕人討遍了整個並不算大的水虹鎮,收獲不多。他們戰戰兢兢地回到東區時,總統斯迪克正在大發雷霆,他派去收稅的二十多個人,總共才收到十八塊零五毛錢,其中六個人還是空手而歸。

“滾出去!剝奪地球人身份!滾出地球聯邦!”斯迪克的咆哮聲像是炸雷,在眾人頭頂響起。

年輕人拿出了懷中罐頭盒子裏的五十塊零八毛錢,斯迪克終於轉怒為笑,在他耳邊陰森森地說:“好樣的,我們很快就能籌到錢,招兵買馬,聯係地球聯邦各殖民星,共同推翻星艦聯盟!”他到現在還不知道各殖民星在七千年前就紛紛獨立了。

正在這時,餘伊回來了。

“餘伊中士?你又帶了多少錢回來?”斯迪克的臉色陰了下來,餘伊每次都是空手回來,帶回來的從來沒有好消息。

餘伊大聲說:“我找到了軍火庫!給我幾個人,我們今晚就去弄武器!”

斯迪克讓他帶走了那幾個沒討到錢的人,說如果失敗了,就別回來,隨便找個地方自生自滅。地球聯邦不養吃閑飯的人。

餘伊帶著人躲在森林裏,趁著監測站的人換班的當口潛了進去。軍火庫的入口別說沒人站崗放哨,連鎖都沒有。從陳設來看,隻是臨時存放廢舊軍火的防隕石地下城,並不是正規的軍火庫。他們順著樓梯慢慢摸索到地下城深處,迷宮般的走道盡頭,一支巨大的GAU-8型7管加特林機炮頂著餘伊的額頭。餘伊聞到了尿臊味,他身後有同伴嚇尿了:麵前是一台M25型履帶式戰鬥機器人,地球戰場上最常見的機器人叛軍類型之一,身高四米多,四根手臂都是巨大的加特林機炮。

同伴們都慢慢舉起了手,餘伊第一個發現了叛軍身上的彈孔:.“這機器人好像被打壞了。”

他們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各種類型、各種大小的機器人整齊排列在地下大廳裏,有潛航型機器人“海鬣狗”,無人機型機器人FA-35Z“球狀閃電”……全都是外殼還算完整的報廢品。這裏與其說是軍火庫,倒更像戰利品展示大廳。

走過最後一個機器人,他們終於看到了染了血汙的動力鎧甲和能用的槍支—大部分是聯盟軍的航天陸戰隊密閉式戰士鎧甲,少部分是黑色的科學審判庭緊身型動力鎧甲;武器有槍支,也有用於飛船艙室內短兵交戰的鏈鋸刀。一套套鎧甲矗立在地下城裏,像是陣亡將士的墓碑。

“這槍很沉重。”一個瘦弱的年輕人吃力地從鎧甲邊拿起電磁突擊步槍,槍柄上用聯盟通用文刻著主人的名字:陸戰七師精銳663連,雷澤爾中尉。

在地球戰場上,戰友們曾經約定好,活著的時候並肩作戰,死後遺留的鎧甲和槍械就是大家的墓碑,要存放在同一個倉庫裏。如果人真的有靈魂,大家還可以像活著的時候那樣,背靠著鎧甲和槍支坐在一起聊聊戰場上的熱血歲月。

餘伊看到大廳盡頭插著的黑色鏈鋸刀,它的式樣跟別的鏈鋸刀都不同,又細又窄,刀鍔上是地球聯邦的軍徽,兩排交錯的鋸齒凝固著黑色的血汙。

這,似乎是曾經刺穿楊牧亦胸口的那把刀。餘伊用力拔起鏈鋸刀,刀身上刻著主人的名字:科學審判庭上尉督察官,弓雨晴。

這行字體是大篆,餘伊看不懂,以為隻是裝飾性的花紋。

四樓,弓雨晴坐在沙發上,臉色很差,雪白的紙巾擦拭過嘴角,留下一抹血紅。周琴很擔心她的身體,她隻是無奈地笑了笑:“這是舊傷了,是炎帝陵血戰時,薑炎衣留在我體內的碎片。”

周琴聽說過,有些老兵體內殘留有彈片,做手術也取不出來,彈片隨著血液循環,在全身漂移不定地遊動,在血管中生鏽。彈片就像埋藏在體內的定時炸彈,沒發作時像個沒事人似的,一旦碎片劃破血管,傷及重要的內髒,人就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死亡。

“碎片一定是隨著血液流動,傷了弓雨晴的肺。”周琴不安地想,“下次會傷到哪兒?是腦血管還是心髒?”

弓雨晴拿過周琴的錄音筆,想給自己的戰場故事留下點兒音頻資料,樓下卻傳來開門聲,楊牧亦回來了。弓雨晴吃了一片止痛藥,對周琴說:“別讓楊牧亦知道這件事。”

周琴好像有點兒明白了,為什麽弓雨晴會邀請萍水相逢的楊牧亦住在一起,她的命不長了,想在死去前好好談一場戀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