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雨水纖末兩生隨

“大家好,我是女主播琴琴!半個月之前,來自地球的古代人搬進了這座封閉的小鎮,也許會發生很多有趣的事情!從今天開始,我將潛入水虹鎮,向大家直播古代人在現代小鎮的生活!”

空****的地鐵車廂裏,周琴對著攝像機練習著台詞。真空磁懸浮地鐵越過雪山、跨過草原、橫穿海底,駛向水虹鎮。水虹鎮終究是很偏僻的地方,旅客極少,但連接星艦上每一座城市和小鎮的兩小時高速地鐵網屬於基礎交通設施,就算旅客再少,地鐵也會照常運行。

泡麵熟了,周琴打開泡麵,不顧形象地呼嚕嚕吃起來,她從早上起床到中午就隻吃過這一頓飯。太陽係戰役把聯盟政府的財政都掏空了,這些年經濟很糟糕,她隻能盡量把錢省下來買化妝品,畢竟在攝像機前做直播,形象是最重要的。

周琴連泡麵的湯水都舍不得放過,喝了個底朝天,接著把紙碗搓成一團扔進垃圾箱,掏出小鏡子精心補妝,然後對著鏡頭晃動著她的特別通行證:“這是我好不容易弄到的特別通行證哦!沒有這證件,就沒辦法走進神秘的水虹鎮!”

水虹鎮到了。周琴拖著比她還重的一整箱直播設備,走進空****的鎮級地鐵站,在安檢門前刷了通行證,防爆門才慢慢打開。她走出地鐵站,天公不作美,初雪消融後的春天,小鎮煙雨迷蒙,介於需要打傘和不用打傘之間,空氣冷颼颼的。地鐵站小廣場對麵的酒館聚著三三兩兩的酒客,酒館旁邊是暖意盎然的小咖啡館,再旁邊就是小鎮唯一的小超市,街上行人打著傘,走在雨水濕透的青石板小路上。

一把仿古油紙傘在小超市門前打開,弓雨晴一身雪狐絨暖袍,身旁是提著大包小包的楊牧亦。楊牧亦拿出一盒生鮮肉,疑惑地問:.“‘雷克薩斯暴龍肉’的聯盟通用文是這樣的寫法?”他最近苦學聯盟通用文字,想盡快解決語言問題好找份工作自食其力,現在勉強識得一.些字。

“雨晴姐!”周琴看見弓雨晴,三步並作兩步跑過去,試圖撲到她懷裏。弓雨晴側身避過她。她腳底一滑,整個人摔在地上。

“你誰啊?”弓雨晴皺眉問她。

周琴說:“我是‘七十七號娛樂頻道’的女主播琴琴!”

“沒聽說過。”弓雨晴帶著楊牧亦離開,這種網絡節目女主播多如牛毛,絕大部分她都不認識。

周琴窮追不舍:“我任職的公司是‘遠古娛樂’,就是老牌電視節目《今日星艦》的東家,這個節目的王牌主持人、戰地記者安德魯還直播過您的炎帝陵攻堅戰呢!您那句‘上刺刀!跟我衝!’可帥氣啦!您認識安德魯吧?”

“不認識。”弓雨晴的臉色比水虹鎮的天氣還冷。她很討厭安德魯,炎帝陵攻堅戰時,明明局麵那麽嚴峻,戰士們都抱著必死的決心衝出戰壕,偏偏後頭還跟著個做直播的記者,讓人不得不分心保護。

周琴仍不放棄:“‘遠古娛樂’的新東家鄭清音您認識吧?”

弓雨晴皺眉,停下腳步。周琴說:“您沒看新聞嗎?鄭氏集團上個月收購了我們公司25%的股權,成為新的東家。鄭清音是鄭維韓上將的孫女……”

“不認識!”弓雨晴的聲音更冷了。她和鄭清音的關係不太好,從小到大,不管琴棋書畫還是打架,鄭清音永遠壓過她一頭,隻有單身這件事兩人平分秋色。

“阿史那雪教授您認識不?”周琴拋出殺手鐧。

弓雨晴問:“你認識我的老師?”

周琴得意地炫耀手中的特別通行證:“如果不認識阿史那教授,我怎麽弄到這通行證?”

楊牧亦聽不懂她們用聯盟通用語的聊天,隻以為她們是認識多年的老朋友。周琴跟在她們身後,不停地說著自己的計劃:她要結交些朋友,對古代同胞進行采訪,但是眼下最重要的是租一棟帶大陽台的精致小別墅,雨天可以在家裏喝著熱茶吃著精致的點心寫通訊稿,晴天可以在大陽台上塗防曬霜曬曬太陽。當然這一切她隻能幻想,幹癟的錢包讓她租個地下室都壓力很大。

“我覺得湖泊對岸的房子很符合我的夢想!”周琴指著一棟漂亮的小別墅說。

弓雨晴沒好氣地說:“真有眼光,那是我家。”

周琴纏著要住進去,鐵了心要省下一筆住宿費,弓雨晴也隻能無奈答應,她知道阿史那教授不是一般人能見到的,真讓這丫頭露宿街頭,哪天老師問起可不好回答。

一路上,周琴都看著楊牧亦手中的東西流口水:雷克薩斯暴龍肉、新斯摩棱斯克鹿肉、亞爾夫海姆星艦的紅酒、亞細亞星艦的鬆茸、岡瓦納星艦的食用蕨類……全都是除非有男人買單,否則她自己一個人絕對舍不得買的好東西。

一進家,周琴就拉著弓雨晴的手跑上四樓房間,關上房門,蹦上舒適的布藝沙發。周琴原本以為弓雨晴的家會像她在沙場上的形象那樣冰冷堅硬,沒想到卻是尋常女孩子家溫馨的陳設,沙發上放著幾個可愛的毛絨玩具,窗邊案幾上擺放著一架古箏。她麻雀般嘰嘰喳喳地想要弓雨晴說打仗的事,但弓雨晴黑著臉一言不發。

周琴再次說了想采訪古代人的願望,弓雨晴問她:“會說古代人的語言嗎?”她回答說:“昨天剛開始自學!”

弓雨晴隻能無奈地翻了翻白眼,周琴卻打開行李箱,擺弄她那些大大小小的無人機,隨口說:“聽說在這種小鎮上用無人機需要審判庭的督察官批準,你知道水虹鎮是哪位督察官負責監督嗎?”

“是我。”弓雨晴沒好氣地回答。她知道除了閉著眼睛批準也沒別的辦法,不然這丫頭遲早會纏得她發瘋。

無人機冒著細雨飛出窗外,去小鎮東區的古代人聚居地尋找周琴想要的直播畫麵。星艦聯盟近六百億人口,隻要有十萬分之一的人想看古代人那些無聊的日常生活,那也是非常龐大的數字,可以為她帶來可觀的直播收益。

周琴找出投影儀,一幅幅無人機拍攝的畫麵浮現在房間裏。

周琴聽說過,蜥蜴的尾巴斷掉後還會長出來,蚯蚓被切成兩段就會長成兩條蚯蚓,小醜魚失去了唯一的雌性首領後最強壯的雄魚就會變成雌性充當新首領,地球聯邦政府總統被機器人叛軍炸死就會再選一個總統。

小鎮東區的幾百名古代人正在忙著組建地球聯邦臨時政府,他們選了東區最高的一棟小屋作為臨時政府所在地。年邁的前聯邦議會上議院議員斯迪克被推選為臨時總統,任命了一群內閣部長。從沒當過官的零售業巨頭錢先生一步登天,擔任了財政部長一職;至關重要的聯邦星球殖民部長,則由前南大西洋區獨立大法官托馬斯擔任。

這種事弓雨晴是不管的,在她看來,不過是一群官欲熏心的老家夥在玩過家家罷了,難道還能翻了天不成?

但是,東區的那幫古代人還真的想把天翻過來,他們砍伐了村莊周圍的幾棵樹,做了木頭柵欄把東區圍了起來,立了塊牌子禁止星艦聯盟的“低等居民”進入,在專供東區居民的救濟糧供應站門前貼了.“聯邦政府財產”的封條,大聲宣布供應站裏的所有食物是屬於地球聯邦的財產。供應站的工作人員一臉困惑地看著封條上他們不認識的古代文字,不知道這些老人在折騰什麽。

他們還任命了征稅員,對水虹鎮的居民征稅。當征稅官趾高氣揚地踏進小鎮的酒館,試圖收取第一筆營業稅時,被酒館老板拎著衣領丟了出去。

“這是暴力抗稅!我現在宣布,要動用武力保證稅收工作正常進行!”臨時總統斯迪克把拐杖敲得咚咚作響,在臨時政府辦公室裏憤怒地說。

聯邦防務部長轉身走了出去,找他新晉升的六名將軍商議對策,將軍們麵麵相覷,最終隻擠出一句話:“我們兵力不足。”

東區的五百多名居民中,有一百多名部長級高官、兩百多名富豪和他們的家眷,兩百多名年薪超過百萬的企業中高層管理員,二十名後勤人員,三名在避難所蘇醒後跟科學審判庭交過手僥幸沒死的士兵,其中兩人是少尉,一人是中士。

防務部長陷入了沉默,他記得當初大家進入休眠艙時,計劃都製訂得很完美。新熙雍市的地下避難所裏有五百多個性能可靠的休眠艙供他們休眠,還有三個巨大的集體式廉價休眠室沉睡著五千多名普通勞動者,外加三百名隨時可以喚醒的聯邦軍隊士兵,一旦全部醒來,就可以組成一個完美的金字塔式社會結構,重建人類文明。

但問題是,士兵們蘇醒時遇上了發瘋的科學審判庭督察官,被殺得隻剩三人,而那沉睡著五千多名普通勞動者的集體休眠室聽說出故障了,最終醒來的隻有二十人。

一位將軍說:“我們需要摸清這個鎮上的武裝力量!餘伊中士,這事交給你負責!”

“不!我們需要先征稅!”財政部長反駁說。

“兩件事情同時做。”總統斯迪克和稀泥。於是兩項沉重的任務都壓在了餘伊這個小人物身上,大人物通常隻負責指手畫腳。

餘伊硬著頭皮,和征稅官一起離開東區,再次踏進西區的小酒館征稅。事實證明,多一個人於事無補,酒館老板和正在喝酒的警察局長古鐵雷斯把他倆拎起來,一人一腳,踹出了門。

“我有一個能征到稅的辦法,不知道你願不願做。”餘伊從地上爬起來時,想到了一個點子。征稅官決定試試。

十分鍾後,征稅官拄著一根木棍,點頭哈腰走進小酒館,手中捧著個破碗,一名酒客往破碗裏扔了兩個鋼鏰兒。征稅官走到下一名酒客麵前,又討到幾塊錢。第三名酒客也給了他兩塊錢,還善意地提醒:“下次在碗上貼個二維碼,這年頭很多人不帶現金。”

征稅官拜訪了二十戶人家,短短兩個小時就用這方法征到了五百多塊的稅款,回到東區之後,得到了臨時總統斯迪克先生的稱讚。餘伊心裏直嘀咕:你們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都不知道什麽叫討飯吧?

在“討飯”的過程中,餘伊摸清了水虹鎮的武裝力量總人數:全鎮就四名警察,包括警察局長古鐵雷斯、兩名副局長和一名兼職端茶倒水的女輔警,接的案子大多是誰家的貓爬樹上下不來,誰家的晾衣架子被啄木鳥啄壞了之類。

水虹鎮是很典型的空心鎮,年輕人大多去大城市工作了,全鎮三千多居民,有一千多人是留戀鄉下自然風光的老頭老太太,一百多名手無縛雞之力的氣候監測站工作人員,剩下的一千多人除去女人孩子不算,有反抗能力的人並不多。

防務部長和六名將軍在水虹鎮的地圖上圈圈點點,討論該如何動手:“首先,我們得弄到一批武器,四個警察估計不難對付。”

三名跟審判庭軍官交過手的士兵心有餘悸,互相使眼色,最後把軍銜最低的餘伊推了出來。餘伊壯著膽子插嘴問:“各位將軍,你們確保這小鎮上沒有科學審判庭的人?我們幾百個戰友,打不過對方一個審判庭軍官……”

他早被審判庭嚇破膽了,隻要半夜合眼,就能看到那個穿著刀槍不入的黑色動力鎧甲的審判庭軍官,提著黑色的鏈鋸刀向他們走來,於是一身冷汗地驚醒,夜不能寐。

一位將軍丟下筆,一臉不悅。

酒館裏,老托馬斯發現了一個免費騙酒喝的方法,他正襟危坐,一副聯邦政府發言人的架勢,大聲叱責星艦聯盟是非法政權:“所有的地球聯邦殖民星都必須得到地球聯邦政府的許可,才算是合法政權!你們沒有向聯邦政府申請成立許可!”

鐵塔般的壯漢古鐵雷斯問:“地球聯邦滅亡前夕,不是向所有的地球人後裔都發出了求救信號?我們拿著求救信號回來拯救故鄉,有什麽不對?不過遲到了七千年。”

托馬斯說:“我們隻給合法的殖民星政府發出求救信號,不包括你們這些流放犯的後代!”

有酒客給托馬斯塞了五十塊錢紙幣:“這是我私人讚助的船票錢,你不妨買張船票回地球去吧!”

老托馬斯也不客氣,把錢塞進口袋,繼續慷慨激昂地發表抨擊星艦聯盟“非法政權”的言論,直到下午四點半,他才慢慢站起身,離開酒館。

“真是有趣的老頭,有他在這裏放狗屁,我的生意比以前好了不少。”酒館老板對警察局長說。

老托馬斯揣著錢,走進小鎮唯一的超市,當他提著大包小包的食物走出超市時,遇上了匆匆趕來的周琴:“托馬斯先生,剛才您的言論太精彩了!我可以直播您的發言嗎?”她是通過無人機看到的。

老托馬斯眼皮翻了翻,對這打扮得花裏胡哨的小丫頭並沒有多少好感。周琴在他耳邊小聲說:“直播收入咱們可以分成!我七你三.怎樣?”

“我四你六。”老托馬斯說。

“我七你三,你那三成不含稅!”周琴討價還價。

老托馬斯考慮了一下,說:“可以,但是有個條件,給我說說星艦聯盟的事。”

“好!”周琴接過老托馬斯手上的食物,給他慢慢說起星艦聯盟的各種瑣事。老托馬斯很認真地聽著,抽絲剝繭地捕捉著自己想要的信息,隻覺得從小超市到東區的道路太短。迷蒙的煙雨中,一老一少繞著西區的環鎮小路走了一圈又一圈,不知不覺走到西區盡頭的湖泊,遠遠看見餘伊,還有弓雨晴和楊牧亦。

弓雨晴想給周琴物色一個新住處,她不喜歡跟這種蹦來跳去嘰嘰喳喳腦子空空的女主播待在同一個屋簷下。

“你還活著?那一刀沒捅死你?”這是餘伊遇見楊牧亦時說的第一句話,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弓雨晴有點兒尷尬,她不敢讓他知道那一刀是她捅的。

餘伊大聲質問楊牧亦為什麽當逃兵,居然和流放犯的後代攪和在一起。楊牧亦低著頭,他是地球聯邦的二等兵,最渺小的炮灰,餘伊是中士,是他的頂頭上司,但是論年齡,他們同歲。

這人,在新熙雍市的地下避難所見過!弓雨晴想起來了,當時交戰,這人大聲喊著讓士兵往前麵衝,自己卻躲在最後麵。弓雨晴從骨子裏討厭這樣的軍官,讓勇敢的士兵衝到前麵送死,怯弱的他卻活了下來。這樣的人,隻會玷汙她心目中引以為豪的地球聯邦軍徽。

餘伊大聲要求楊牧亦跟他回去,弓雨晴抓住餘伊的脖子,一記膝撞狠狠地撞在他的小腹上,餘伊痛苦地蜷縮在地上,像一隻烤熟的蝦。“走吧,我沒心情散步了。”弓雨晴對楊牧亦說著,轉身沿著湖泊邊的石子小路往家的方向走去。

楊牧亦左右為難,弓雨晴收留了無處可去的他,但老上級餘伊讓他回到那個並不願意接納他的東區,要他繼續為那些老人賣命。他的前半生一直都在玩命工作和失業之間不斷循環,直到被強征入伍。他不想背叛地球聯邦,但也不願意再給那些人當馬前卒。

餘伊掏出一把匕首,衝向弓雨晴。這是他貼身藏著帶上飛船的,也是他現在唯一的武器。弓雨晴側身避過刀鋒,餘伊刹不住腳,跌進湖泊,撞破薄得像紙片的冰麵,在冰冷刺骨的水中呼叫著掙紮沉浮。

弓雨晴對餘伊的呼救聲充耳不聞,楊牧亦慌了,說要救救餘伊。弓雨晴說:“我還沒見過不會遊泳的軍人。”

楊牧亦大聲說:“我們那個時代誰會遊泳?那時的地球根本沒有可以遊泳的水!”

弓雨晴一愣,她見過那個時代的地球視頻資料,隻是沒往這方麵細想。那時的地球生態圈已經崩潰,破壞殆盡的植被無法積蓄雨水,滂沱的酸雨迅速形成洪水,天晴後又在短短的幾天內帶著大量的泥沙流失,緊接下來就是旱災。城市隻能靠巨大的蓄水池積攢雨季時酸臭的泥漿水,通過工業化的層層過濾和蒸餾,得到勉強可以飲用的水。

餘伊已經沒頂,隻剩兩隻手在水麵上撲騰,弓雨晴卻在猶豫要不要救他。撲通!周琴脫下外套跳下水,奮力朝餘伊遊去,把他拖上岸。周琴在初春的冷風中瑟瑟發抖,弓雨晴隻好脫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餘伊落水狗般濕漉漉的。剛緩過氣的他,突然抄起地上的匕首,挾持周琴,把刀子架在她的脖子上,大聲說:“全都不許動!楊牧亦你給我馬上歸隊!回到……”

話沒說完,弓雨晴一腳踢在餘伊臉上,她高跟鞋尖銳鞋跟的殺傷力不亞於狼牙棒。餘伊血流滿麵,弓雨晴的腿旋風般踢在他的臉上、身上,讓他無法招架。她邊踢邊罵:“我踢死你這恩將仇報的東西!”

“雨晴姐!這樣會踢死人的!”周琴衝過去,緊緊抱住弓雨晴。餘伊連爬帶滾,落荒而逃。

托馬斯悄悄躲進一條小巷,避開餘伊。

回到家後,時間已經是傍晚,弓雨晴帶周琴上樓換衣服,讓楊牧亦煮些薑湯,做個晚飯:“隨便你怎麽煮,能吃就行。”

周琴喝了點兒熱騰騰的薑湯,才算是稍微安慰了被驚嚇的三魂七魄。弓雨晴接了個電話,鄭清音打來的。雖說她討厭鄭清音,但是涉及公事,也隻能把個人喜惡放在一邊。

但是鄭清音不討厭弓雨晴,誰會妒忌一個樣樣都不如自己的人呢?

周琴找到一本相冊。在這個大家都習慣於電子照片的年代,會拍成實體照片珍藏的,通常是最珍貴的回憶。她翻開相冊,裏麵全都是弓雨晴戰鬥間隙跟戰友們的合影。

“戰地記者安德魯替我們拍的,”弓雨晴說,“照片上很多人都戰死了。”

安德魯也死了。眾所周知,他留在世上最後的直播視頻是一發炮彈朝著鏡頭射來,他留在世上最後的遺物是一縷帶血的金發。弓雨晴說她討厭安德魯,但是女人說討厭一個人時,未必是真的討厭。

“這張……”周琴翻到一張人數特別少的照片,頓感疑惑。

弓雨晴說:“這是陸戰七師精銳663連老兵合影。潘帕斯戰役前,全連一百六十人,打完潘帕斯戰役,隻剩照片上的十二人。”

周琴看見他們胸前都佩戴著很多勳章,其中最顯眼的是黃河流域勳章、唐古拉山勳章和潘帕斯草原勳章。這幾場戰役都非常慘烈,戰士十去九不還,所以這類勳章又被稱為“活烈士”勳章。他們在戰後往往會成為軍隊的教官、精銳骨幹,憑著鮮血換來的戰功一路平步青雲,升任高級軍官,甚至成為將軍。

弓雨晴指著照片說:“這位是代理連長雷澤爾中尉,他旁邊是代理副連長阮少尉,再旁邊是反裝甲電磁炮手辛格少尉,後麵這個巨人般的大個子是機槍手古鐵雷斯上士……大家原本說好,等到戰爭結束,大家要好好喝一場,不醉不休……”弓雨晴光著腳,抱著膝蓋坐在沙發上,眼角帶著淚花。

周琴小心問:“後來呢?”

弓雨晴搖頭不語。這些百戰老兵,眼看勝利在即,卻在新熙雍市地下避難所解救古代同胞時,倒在同胞的槍口下。

楊牧亦敲門,晚餐做好了。弓雨晴開門,走下樓。晚餐是水煮雷克薩斯暴龍肉、水煮鹿肉、水煮鬆茸、水煮食用蕨類,甚至水煮紅酒—來自地球戰爭年代的楊牧亦不懂什麽廚藝,隻知道把食物煮熟了能充饑就行。

與此同時,小鎮東區,臨時總統斯迪克用征稅官討來的錢按級別高低給政府高官們發了第一筆工資,最高的有五十塊錢。沒有人知道聯盟幣換算成地球聯邦貨幣值多少錢,所以也沒人知道這筆工資是高是低。

殖民部長托馬斯拿出了從小超市買回來的牛肉,二百五十克一盒,總共十盒,每盒三塊錢聯盟幣。每名部長的眼睛都發出了貪婪的綠光,在地球聯邦末期,畜牧業早已絕跡百年,人類隻在冷庫中見過祖輩們庫存的牛肉,每一份牛肉都能拍賣出五千萬元以上的天價。每個人都在心裏做了個簡單的算術題,覺得這五十塊錢工資是折合聯邦貨幣八億多元的巨款。

托馬斯輕聲歎氣,像是在看一出荒誕劇。

門突然被推開了,初春的冷風灌入室內,凍得高官們一陣哆嗦。一身冰水凍得嘴唇發紫臉發白的餘伊跌跌撞撞闖進室內,倒在地上縮著身體發抖,他帶來了楊牧亦還活著而且還叛變了的消息。

一個二等兵的叛變,驚動了地球聯邦臨時政府最高層,畢竟他們總共就剩下四個兵。斯迪克總統怒不可遏,他知道,有了第一個叛徒就會有第二個,如果不立即采取雷霆手段,叛徒會越來越多,直至地球聯邦臨時政府徹底解體垮台。

“逃兵必須死!格殺勿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