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立春時節君初到

祖先在太空中流浪了七千年。當年逃離地球的小小難民飛船群,在南門二使用當時還很不成熟的蟲洞技術,逃到了不知多遙遠的宇宙彼方,跟家鄉失去了聯係。

七千年是很漫長的時間,大家經曆了從流放者兄弟會到星艦聯盟的變遷。當初數百艘殘破的逃亡飛船,化為今天數以萬計橫亙星海的巨艦。在流浪的早期,他們找不到適合人類定居的星球,隻能以地球為藍本,製造了名曰“星艦”的流浪星球;後來,聯盟擁有了五百多艘地球般美麗的星艦,於是任何天然行星都無法引起大家的羨慕之情了。但回家,始終是大家心底最深處難以忘懷的夢。

故鄉的唯一線索,是很久以前地球時代的祖先們在貴州深山裏用巨型射電望遠鏡繪製的脈衝星分布圖,那成百上千道波霎共同指向的交會處,就是太陽係的位置。在長達七千年的時間裏,天文學家一直盯著蒼茫的宇宙,尋找古老的星圖中那些脈衝星的位置。當發現故鄉的消息從最高科學院傳出時,分布在數百艘星艦上的五百億地球人後裔無不震驚、錯愕。

素來冷靜的星艦聯盟,在一夜之間迸發出狂熱的情緒,發出了共同的呼聲:“回家!回家!”

星艦聯盟抽回了鎮守在二十三個星區的全部航天母艦戰鬥群,巨大的巡天戰列艦慢慢離開馬爾斯星艦上空的衛星軌道,所有的民用工業全部暫停,轉入戰爭模式,各星艦的征兵點人頭攢動,因體檢被刷下來的年輕人抱頭痛哭。

回家了,星艦聯盟跨越數不清的光年,踏上回家的路。

總有些不識相的外星文明攔路打劫,這時候,聯盟軍就會派出一支航天母艦戰鬥群。航天母艦宛如一輪小月亮,岩石外殼下的環形山隱藏著馬蜂窩般的艦載機發射井,它自身的質量和極高的速度所引發的引力擾動就像巨艦在海洋上疾馳時掀起的巨浪,足以把行星拖離軌道。數不清的艦載機摧毀敵人所有飛行在太空中的飛船,把對手炸回石器時代。

還有些更難對付的外星文明,死死扛住航天母艦戰鬥群的攻擊,所以他們有幸見到了最恐怖的一幕:“炎帝號”巡天戰列艦慢慢離開.編隊。這艘一百多公裏長的長雪茄形巨艦,黑色的外殼繪製著紅色的饕餮紋,那慢慢打開防護罩的艦艏,就像饕餮吞噬一切的幽暗巨口。這艘巨艦隻有一門主炮,這一門主炮就占據了全艦90%的體積,炮身上安有飛船發動機、航天控製室、複合裝甲和次級防禦武器。一百五十公裏長的艦身,炮管內部的引力軌道占了一百四十公裏,一顆人造黑洞在炮管最深處生成。這門主炮有個綽號叫“後羿弓”,是毀滅星球的利器。

所有的艦載機匆匆飛回航天母艦內部,所有的中小型軍艦都通過空間跳躍躲在航天母艦和巡天戰列艦背對著恒星的陰影中。“後羿弓”發射,人造黑洞宛若死神,奔向外星文明的世界。

這種小型的人造黑洞並不穩定,但足以摧毀恒星了。它的引力並不足以束縛光線。物質從奇點崩解,散發出太陽般耀眼的光芒,包裹在空間泡中,利用空間膨脹速度可以遠超光速的特性,一頭紮進外星文明的太陽中。

恒星爆炸。原本應該在未來一百億年裏緩慢散發的能量在瞬間釋放,形成強烈的新星爆發。爆炸的高能輻射以光速擴散,照亮夜空,恒星連同圍繞著它的行星帶,一同灰飛煙滅。

爆炸在巨艦群表麵留下一道道高能粒子衝蝕的痕跡。艦隊繼續趕路,六艘巡天戰列艦—黑底紅紋的“炎帝”、金白交錯的“宙斯”、深黑的“奧西裏斯”、暗紅的“羅睺”、棕色塗裝的“奧丁”、金底水紋的“伊邪那美”無視新星爆發的衝擊波,帶著數十艘航天母艦,拱衛著上百艘星艦穿越這個星區,經過無數次空間跳躍,前往七千年來魂牽夢縈的故鄉。

“當你看到了由三顆大小不一的太陽組成的世界,你就看見了故鄉的南大門。”這個在流浪地球人中代代相傳了幾千年的傳說,在艦隊麵前變成了現實。艦隊回到了南門二,距離故鄉的太陽最近的比鄰星世界。七千年前,祖先們就是在這裏打開蟲洞,逃往未知的遙遠.深空。

少小離家老大歸,漫天巨艦映星海。五百多艘星艦和它附屬的飛船群停駐在南門二和地球之間,形成直徑超過兩光年的人造繁星,而故鄉的太陽係,如果以奧爾特雲為界,直徑也不過0.0047光年。

太陽係故鄉,狹小偏僻荒涼。故鄉的雲近在眼前,艦隊卻不能穿過奧爾特雲重返地球。無論是星艦、航天母艦還是巡天戰列艦,對這小小的太陽係來說都太大了,它們巨大的質量產生的引力,足以把太陽係內的行星扯離軌道,一旦貿然闖入,故鄉就毀滅了。

遠征艦隊把所有的巨艦留在奧爾特雲外,聯盟軍實力雖強,卻不敢朝著故鄉的太陽使用“後羿弓”,航天母艦戰鬥群在奧爾特雲外包圍了太陽係,大量的艦載機不得不長途奔襲,飛越上百個天文單位,為體積較小的二級艦隊護航,與盤踞在太陽係內的機器人叛軍艦隊鏖戰。長度超過五公裏的星海巡洋艦利用激光炮組和空間泡武器清空了盤踞在奧爾特雲、柯伊伯帶的叛軍,把水星、冥王星炸了個底朝天。它們高速掠過木衛二時,整個木衛二都在顫抖,被它的引力撕裂的地殼噴出赤紅的岩漿,吞噬了機器人的城市。

不能再靠近地球了,百歲高齡的鄭將軍做出了艱難的決定,奧爾特雲之外的航天母艦打開最大的幾座環形山,體長不足兩公裏的星空驅逐艦、軌道護衛艦、行星登陸艦一艘接一艘升空,進入太陽係。這些小型軍艦沒有厚重的先進裝甲,它們的出動意味著將要承受更大的傷亡。

行星登陸艦撒下數不清的登陸艙。英勇的戰士們無懼生死,在金星和火星的殘垣斷壁中與機器人叛軍交火。他們指示目標,讓高踞大氣層頂端的軌道護衛艦避開古代同胞們的殖民城廢墟,實施對地精確打擊。

最艱難的,是地球收複戰。

作為一支長期專注於太空作戰的力量,聯盟軍專職負責地麵戰的航天陸戰隊實力並不強。他們將近一千年沒打過大規模的地麵戰,缺乏實戰經驗,也缺乏重型地麵裝備。在戰前按照地球時代的編製組建起來的上百萬陸軍,裝備著按照古代軍事資料重製的坦克和裝甲車,剛投入戰場就在機器人叛軍的衝擊下一敗塗地。聯盟軍非常倉促地補充地麵力量,從星艦上調來星艦守備隊、防暴警察,直至最後把**般的科學審判庭也送了上去,才算是勉強扭轉局勢。

紐約戰役,身穿密閉式動力鎧甲的航天陸戰隊員們穿梭在紐約古城廢墟間,冷靜地向著潮水般湧來的機器人叛軍射擊。陣亡的戰友越來越多,陸戰隊中尉站在高處,拿著通信器,呼叫大氣層外的星空驅逐艦提供火力支援。艦隊答複:“收到呼叫,請提供打擊點的坐標。”中尉卻沉默了,敵人盤踞的半截高樓,是帝國大廈的廢墟。尼羅河戰役,星艦守備隊傷亡慘重,連長大聲呼叫軌道護衛艦:“全連戰士隻剩我一人!向我開……不,不要開炮,我身旁的土堆是……金字塔!”他抱緊最後一捆高爆炸藥,衝向敵人。黃河流域戰役,一名科學審判庭的督察官扔下單兵式電磁炮,對戰士們說:“前麵是炎帝陵,不許呼叫對地打擊!丟掉重武器,上刺刀!跟我衝!”

這場戰爭好漫長,當老一輩人發現地球故鄉的坐標時,鄭維韓將軍已經年過古稀,退休在家。星艦聯盟剛剛踏上回家之旅時,吃了幾次敗仗才想起這位從無敗績的老將,最高執政官親自請他擔任總司令,沒想到這一出征,就是三十多年。

在地球收複的捷報傳來前的五分鍾,百歲高齡的鄭將軍躺在病房裏,腦電波已經成了一條直線。勝利之後的凱旋儀式上,一身勳章的老兵們抬著總司令的棺槨,走在隊伍的最前列。

勝利了,故鄉卻是回不去的。七千年的劇烈變化,地球環境已經不適合人類生存,小小的太陽係,也無法容納五百多艘星艦,滿足不了一個超級太空文明上百億人口的資源需求。

太陽係真的很小很偏僻很荒涼,七千年的宿仇,放下時也是血淋淋的傷痛。這場代價慘烈的戰爭是純粹為思念故土的信仰而戰,沒有任何利益可言,隻在地球故鄉的荒原上留下了無數看不見盡頭的年輕墓碑。

對很多人來說,戰爭在鄭維韓將軍的棺槨被黃土慢慢掩埋的那一刻起就結束了;但對另一些人來說,他們的挑戰尚未結束。

地球上遍布的古城廢墟,既有紐約、上海、倫敦這種透著曆史的濃墨重彩的著名城市,也有新熙雍市、鐵壁城、深海原這種地球聯邦末期為了抵禦機器人叛軍、隔絕生物圈崩潰後惡劣的環境所建造的堡壘化城市。但不管哪種城市,廢墟的地下深處多有巨大的避難所,利用核電站的乏燃料棒改造成的核電池組至今仍能給地下城提供電力,隻是電壓低了很多。

哪怕是七千年後的今天,大量的物種滅絕導致地球的生態仍然無法恢複:大氣中的氧含量偏低,二氧化碳和硫化物含量則嚴重偏高,森林完全消失,海洋大部分幹涸,鳥類和脊索動物早已絕跡,隻剩下各種嗜酸耐旱的枯黃雜草。負責清剿殘敵、尋找古代避難所的士兵們穿著密閉式動力鎧甲,鼻孔呼出的廢氣在麵罩上形成兩片迅速消失的小白斑。

新熙雍市廢墟下,沉睡了七千年的避難所迎來了第一線光明,全副武裝的航天陸戰隊員警惕地走進避難所:“663連呼叫總部,避難所似乎自行啟動了蘇醒程序,我們檢測到裏麵休眠的古代同胞正在.蘇醒。”

“所有的救援隊都出動了,沒有多餘的力量派給你們,請你們自行決定是否展開救援。”上級這樣答複他們。但是地球故鄉的地下避難所是如此之多,幾乎每座大城市下方都有幾個到數十個不等的避難所,救援力量捉襟見肘。

“我們動手吧,能救出一個算一個。”陸戰隊的中尉對隨軍的科學審判庭督察官說。

督察官聽說過其他避難所發生的悲劇:那些在地下沉睡了七千年的地球同胞們在避難所的自動監控設備發現援軍到來後,被全部喚醒。他們不知道地球環境早已不適合人類生存,興奮地奔向荒涼的大地。室外的毒氣湧入避難所,短短的幾分鍾內,幾萬名古代同胞隻享受了片刻的自由,全部在低氧帶毒的大氣環境中死亡。

督察官同意了中尉的行動。

地下避難所裏,中尉帶著戰士們警惕地前進,不時向上頭匯報:“我們穿過了兩道毀於戰火的防護門,第三道門完好無損,我們需要考古學家的支援,破解門上的古代文字。”

微光夜視儀照出了門上七種不同的文字,寫的可能是進入避難所的方法。古老的地球聯邦不像星艦聯盟那樣有統一的文字,它由上百個國家組成,同時使用數十種文字,絕大多數是拚音文字。隨著歲月的變遷、時間的流逝,口語發音的改變、單詞拚寫的變換,以及新的單詞誕生、舊的單詞逐漸被遺忘,很多古拚音文字已經很難破譯。

科學審判庭的督察官走到門邊,伸出手,握住門把。她身穿黑色的緊身型動力鎧甲,式樣和戰士們的不同,但功能是一樣的。鎧甲的機械力量讓古老沉重的鈦合金門把緩緩轉動,中尉大聲說:“弓督!不要亂動!這些古代避難所往往有很多自動防禦設施!我們要先破譯門上的文字!”

“門上有漢字,人類工業時代後僅存的語素文字。”督察官說,“我懂的漢字古文以篆書版《詩經》為上限,更古老的就看不懂了,幸好門上不是甲骨文。”

他們走進大門,裏麵是迷宮般的走道,沒有被機器人破壞過的痕跡。他們知道,古代人為了抵禦機器人入侵,往往把避難所設計成迷宮,依托各種拐角和暗門與入侵的機器人叛軍做殊死一搏。

應急燈亮起,戰士們暗暗慶幸沒有動用星際戰艦毀滅性的對地攻擊火力,盡管這讓聯盟軍付出了巨大的傷亡,但是好歹沒殃及這些深埋地下的避難所。

他們又發現一道刻著地球聯邦時代多國文字的大門,督察官找到她唯一看得懂的漢字,照著文字提示慢慢轉動門上幾千年無人動過的轉盤。沉重的鈦合金轉盤無論幾萬年都不會生鏽,金屬摩擦的聲音讓人頭皮發緊。關閉千年的門重新打開,門後的冷氣如同天宮中的雲霧流淌在地麵上。他們看見了一個巨大容器,古代同胞沙丁魚般擠在一起,沉睡在零下兩百多攝氏度的液氦中,像是一尊尊凍結的石像,瘦骨嶙峋的身材、卑微惶恐的麵容,凝固千年。

一名士兵問:“他們沒有單人式休眠艙嗎?”

督察官說:“我想是有的,隻是單人式休眠艙數量不夠,他們隻能用這種簡陋的設備休眠。”

陸戰隊員不勝唏噓。繼續往前走,穿過幾道大門後,又一個大廳出現在眼前,這裏終於出現了設備完善的單人式休眠艙,一排排的休眠艙數量多達百座,仍在正常工作。艙中的人沉睡著,衣服整潔、裁剪得體,地位顯然比前麵艙室沉睡的人高得多。有幾個休眠艙空著,從艙中殘留的熱輻射來看,沉睡的人已經自行蘇醒,躲進了避難所.深處。

“中尉,我們檢測到門後有人活動的信號。”一名士兵通過頭盔的生命檢測儀檢測到這個大廳後麵的另一扇門內有上百個人類活動信號。

中尉說:“大家退下槍膛的子彈,上刺刀。小心避難所的自動防禦設施。”他們進入避難所之前,執行的任務是清剿這一帶殘存的機器人叛軍,並沒有攜帶非致命性的鎮暴彈藥。中尉擔心萬一發生激戰,破壞性極高的高爆彈藥會傷及休眠艙中沉睡的古代同胞,現在隻能選擇威力最小的刺刀。

門突然打開了,各種重武器朝航天陸戰隊員開火,爆炸的威力掀翻不少休眠艙,很多人根本沒有機會蘇醒,就直接踏上了黃泉路。中尉高喊:“別開火!我們是地球人!”

但這一點兒用都沒有,督察官聽到對方在用中尉聽不懂的古代地球語言驚慌失措地大叫著,火舌瘋狂噴吐。對方帶入休眠艙的武器原本是為了防禦機器人叛軍的進攻,要麽是穿甲彈,要麽是碎甲彈,航天陸戰隊員身上的動力鎧甲雖然堅硬,但是哪裏防得住這些為了穿透機器人叛軍動輒厚達幾十厘米的裝甲板而設計的大威力武器?

督察官張開手掌,手腕彈出一連串的烏黑金屬薄片,在磁場的束縛下如同黑蝴蝶般翩飛,在空中畫出一道道弧形,每道弧形都帶起一蓬鮮血。在這漫長的歸家之路上,她在聯盟軍中經曆過大小戰鬥無數,麵對敵人,早已養成條件反射般的防守反擊習慣。

帶著鮮血的薄片停在她手上,如活物般組合拚接成兩道鋸齒交錯的窄刃型鏈鋸刀,無聲無息地滑行著。兩指寬、四尺長,黑色亞光的刀鍔上鑲嵌著科學審判庭的特殊軍徽。

“弓督!快住手!大家都是地球人!”當槍戰停歇時,督察官才聽到中尉的呐喊。航天陸戰隊在這猝不及防的襲擊中死傷慘重,而對麵的上百名襲擊者更是生者寥寥。

督察官怔怔地看著門後麵的屍體,他們破舊的軍裝上是昔日地球聯邦軍隊的軍徽,失去血色的臉仍然帶著對機器人叛軍的恐懼,因為航天陸戰隊的密閉式動力鎧甲像極了雙足行走的人形機器人。

中尉走到那些惶惶不安的聯邦軍幸存者麵前,摘下頭盔,大聲說:“你們看清楚了!我是地球人!是你們等了七千年的援軍!”

一聲槍響,中尉的頭顱碎了。這位經曆過無數戰鬥的老兵,沒有倒在歸家之路上,沒有倒在無數外星文明作戰的戰場上,沒有倒在機器人叛軍的履帶下,卻倒在了地球同胞的槍口下。

一名年輕的聯邦軍士兵用顫抖的手握住槍,恐懼地看著中尉屍身上動力鎧甲胸前的軍徽,他知道,這是凶殘嗜血的太空海盜流放者兄弟會的徽章。

聯盟正規軍擁有久遠的曆史,它的前身是七千年前地球聯邦軍的死敵—流浪在太陽係外圍的太空海盜流放者兄弟會。航天陸戰隊員胸前的軍徽與當年的兄弟會徽章極為相似,銘刻著那段古老的曆史。

黑刀子進,鮮血噴出,年輕的聯邦軍士兵看見督察官手中的窄刃鏈鋸刀刺穿了他的胸口。鏈鋸刀的刀鍔上,審判庭的軍徽和他胸前的聯邦軍軍徽完全相同。

科學審判庭的曆史比星艦聯盟更久遠,是獨立於聯盟正規軍之外的最高科學院專屬精銳衛隊,它的前身是七千年前護送難民逃離地球的地球聯邦殘軍,至今還固執地佩戴著地球聯邦時代的軍徽。

“弓督!快住手!”士兵們大喊,卻喚不回她的理性。

弓雨晴,科學審判庭派駐陸戰七師精銳663連的上尉級督察官,曆經安第斯山阻擊戰、昆侖山血戰、黃河流域會戰等大小戰役,身先士卒,率領663連立下無數戰功。好幾次,連長陣亡了,副連長陣亡了,她仍然牢牢地釘在陣地上,打退敵人一次又一次的進攻,被授予象征作戰英勇的猛虎徽章,很多人背地裏都畏懼地稱她為“陸戰七師的母老虎”。

弓雨晴被送上軍事法庭,罪名是殺害了數百名在地下避難所裏蘇醒的古代聯邦軍士兵。很多戰友、老上級,以及在血戰中得到過她救援的友鄰部隊指揮官據理力爭,力求輕判:千百年來,聯盟軍的對手都是各種敵對的外星文明,從沒想過地球同胞會向他們開槍,當時那猝不及防的局麵,實在是難分敵友。

最後她被認定為不適合留在地球上繼續清剿殘敵,被關了一個月的禁閉,並被勒令離開地球,返回星艦聯盟,到人煙稀少的離朱星艦擔任一個冷板凳職位。以她的戰功,原本升任少校指日可待。

弓雨晴離開的那天,天上下起淅瀝瀝的酸雨,軍事基地所在的山穀裏氧氣含量為19%。弓雨晴把黑色的審判庭製服塞進行囊,解開了這些年為了便於佩戴頭盔一直盤著的發髻。

“脫我戰時袍,著我舊時裳。當窗理雲鬢,對鏡貼花黃。”

陸戰七師的軍官和戰士們在航天港外列隊送別這位“母老虎”。仿古的油紙傘下,弓雨晴長發及腰,一襲雪色長裙,婷婷娉娉地走來。她沒穿軍裝,似乎想和這些年的硝煙與榮耀劃清界限。

飛船不小,是前往離朱星艦的特別航班,能容納一千多名旅客。第一批被從地下避難所裏解救出來的七百多名同胞也將乘坐同一班飛船,前往離朱星艦上的新家園。順道一起返航的還有陸戰五師的幾十名科學審判庭戰士。

弓雨晴剛坐下來,乘務員就過來提醒她:“女士,您好,這裏是航空公司為審判庭的英雄們預留的頭等艙。”

地球收複戰中,以前很少曝光的科學審判庭展現了強大的戰鬥力,成為大家心目中的英雄,不管去到哪裏,都會得到額外的禮遇。弓雨晴沒穿製服,別人不認識她,她也不以為意,轉身走進為古代同胞準備的經濟艙,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

我們沉睡了七千年,醒來時,一切都不再是以前熟悉的樣子。

楊牧亦記得進入休眠艙時,聯邦軍一敗塗地。作為二等兵,他隨時要拿起槍走出休眠艙與機器人叛軍作戰,沒想到醒來時遇上的卻是佩戴太空海盜流放者兄弟會徽章的對手。他記得自己開槍了,打死了對方,然後被一柄刻著聯邦軍徽的黑色長刀刺穿胸口。

經過一個月的搶救,楊牧亦撿回一條命,但胸口仍然隱隱作痛,隻要閉上眼睛,那個一身黑色動力鎧甲、頭盔的眼睛部位亮著暗淡紅光的魔鬼就浮現眼前,讓他怎麽都睡不安穩。他最近才知道那是科學審判庭的特殊戰士,跟這艘飛船中那些穿著黑軍裝的人是同類。

飛船中的七百多名古代人畏懼地縮在座位裏,聽著乘務員用半生不熟的地球時代語言—英語、西班牙語、漢語,講述這七千年來發生過的事情,講述聯邦軍殘軍和流放者兄弟會怎樣摒棄宿仇,聯手帶領難民們逃出生天;講述聯邦軍殘軍的最後一位高級軍官怎樣受兄弟會首領委托,成為下一代兄弟會首領;講述兄弟會怎樣改組成星艦聯盟、怎樣從弱小的難民艦隊變成雄踞宇宙一方的霸主。

很少人能聽進去這段曆史,對未來的恐懼感讓這些人戰戰兢兢。一個老人用英語小聲說:“落在他們手上,我們不會有好下場的。”他是聯邦議會上議院議員斯迪克。

南大西洋區獨立大法官托馬斯絕望地閉上眼睛,他永遠不會忘記流放者兄弟會的由來:那些人,都是被地球聯邦流放太空的重刑犯,被判罰子子孫孫永世不得返回地球。

諷刺的是,七千年前,地球聯邦毀滅前夕,向所有的太陽係外殖民星都發出了求救信號,卻得不到任何回應,那些殖民星趁機紛紛獨立。七千年後,唯一回來拯救他們的,就是他們絕不願看見的流放者兄弟會後裔們。

楊牧亦沒有參與老人們的討論,獨自坐在遠離老人們的靠窗位置上。別人不是高官就是巨富,自己隻是僥幸存活的小兵,那個圈子他無法加入。

“這位置有人坐嗎?”一個女生用漢語問楊牧亦。楊牧亦心頭一**,在新熙雍市,英語和西班牙語是常用語言,而漢語極少人會說。如今聽到熟悉的語言,他隻覺得眼眶有點兒濕潤。

確認沒有人坐之後,女生慢慢坐下。她的美,讓楊牧亦緊張得心髒亂跳,臉頰發燙。

飛船起飛了,很快離開汙濁的地球大氣層,啟動超光速引擎,太陽係很快被拋在身後,跨過浩瀚星海,進入一片似乎沒有任何星體的空曠區域。

“我……我叫楊牧亦,請問……”楊牧亦試圖用交談緩解緊張的情緒。

女生說:“我叫弓雨晴。”

楊牧亦悄悄地打量著這個仙子般美麗的女生,她美得能驅散他心頭的一切恐懼。

突然間,舷窗外的虛無空間亮起了漣漪般的光,他們越過一道由特殊能量場組成的戴森球壁,眼前的世界豁然開朗:數以百計的人造行星兩兩相伴盤繞成雙星,互為“月亮”,上百對雙星又圍繞著一個共同的中心旋轉,中心處沒有恒星。楊牧亦心想那裏或許有一顆肉眼看不見的人造黑洞提供引力,像是一個擁有五百多顆星球的超級太陽係排列在太空中,數不清的飛船穿梭在人造星球間。當飛船靠近其中一顆人造星球時,古代人驚呼起來。這些人造星球是類地行星和飛船的混合體,它們的南極矗立著巨大的飛船引擎,被凍結在晶瑩的冰山中。南極之外是浩瀚的海洋,幾塊巨大的大陸板塊從赤道到北極零散地分布著,像極了地球故鄉。

飛船降落在離朱星艦,他們以為麵對的將是太空文明先進的大城市,卻沒想到居然是巨大的島嶼上一座小小的城鎮。小島叫水虹島,大概半個愛爾蘭島大小,離朱星艦的其中一個氣候控製站就位於島上。小鎮叫水虹鎮,隸屬最高科學院,並不由聯盟政府的民政部門管轄。鎮長站在積雪尚未融化的小鎮邊,用生硬的地球時代語言表示歡迎。

小鎮分為兩個不同的區域,南麵是城鎮的老城區,曲徑通幽的青石小路隻可容五人並排行走,兩三層的帶庭院小木屋古風盎然,斑駁的青石牆攀爬著綠色植物,向外挑出的屋簷掛著風鈴,在夜風中叮當作響,低矮的籬笆牆後的庭院裏是精致的假山流水,院中不是青翠的小竹林就是常青的鬆柏,樹冠上掛著初春的殘雪。小鎮的東區,看得出是匆忙趕建的,橫平豎直的街道和北區一樣寬敞平坦,但房屋的結構和南區精致古樸的老房子如出一轍。

居民們用剛學不久的古代語言帶領古代貴客們入住小鎮東區,楊牧亦卻站著不動,他融不入那些有身份的大人物的世界。

“不想跟他們住在一起?那我們走吧。”弓雨晴的聲音像是冰冷的世界中溫暖的陽光。她也有不想融入的人群,這座小鎮的居民以最高科學院基層員工和科學審判庭戰士為主,她想暫時忘掉自己的老兵身份。

“這兒的天氣好冷。”楊牧亦縮著脖子,試圖尋找跟弓雨晴共同的話題。

弓雨晴說:“今天是立春,地球古代二十四節氣的第一個節氣,星艦的氣候是以地球環境為藍本的。”

小鎮西頭尚未融冰的湖泊後有一棟小別墅,那是弓雨晴的新家。水虹島上的居民並不固定,有人搬進,也有人搬出,但不巧最近沒有空房子,楊牧亦隻能暫住在弓雨晴家。

“二樓是客廳,你住三樓,四樓是我的住處,不許上去。”在楊牧亦住進來之前,弓雨晴一直是獨居,這小別墅三百多平方米的建築麵積,每一層都劃分為三四間房間,她也不因空****而覺得難受。

次日清晨,楊牧亦起床後盥洗完畢,走進客廳,卻看見弓雨晴已經準備好早餐。她斜紮馬尾,穿著蓬鬆的厚絨睡衣,倒有幾分俏皮。她問他昨晚睡得可好,他覺得整個世界都美麗起來了。

這裏沒有童年時就伴隨著楊牧亦的槍炮聲,也沒有悶嗡嗡的過濾器裏帶著機油鐵鏽味的人造空氣,隻有早起的鳥兒在清新晨風中的樹杈上嘰嘰喳喳地叫,恍若置身古早的地球時代林間小鎮中。

甚至,連最近一直困擾著他的那個手持黑色鏈鋸刀的審判庭軍官都沒有再在他夢中出現。取而代之的,是出現在夢中的弓雨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