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紅繩千繞

春夏之交,帝都,深宮之中,迎來第一個灼熱的中午。

一杆飛火銃刀放在巽帝麵前,這是商隊進貢上來的。巽帝慢慢拿起銃刀,想起了柳夢零手持銃刀時的颯爽英姿。

一名大臣跪地奏請道:“陛下,飛火銃刀,威力極大……”

巽帝問:“我們可以仿製嗎?”

大臣的聲音提高了幾度:“飛火銃刀,威力極大,必須嚴令禁止民間打造!”

巽帝的聲音也提高了好幾度:“我們可以仿製嗎?”

群臣噤聲,過了片刻,工部尚書才道:“銃刀所用镔鐵、火藥均極為特殊,臣讓匠作坊嚐試已久,均不成功。”

巽帝盯著那名提議禁絕飛火銃刀的大臣,問:“禁絕?很好,你這就作為朕的欽差大臣,去雲砂郡,宣旨禁絕飛火銃刀!”

大臣大驚失色,磕頭如搗蒜,直磕得額頭都出血了。群臣鴉雀無聲。從帝都到雲砂郡,數千裏之遙,途經早已失控、盜賊橫生的郡縣,實在是九死一生,誰又敢去?但是他們去不了,雲砂郡的商隊卻來得,那些飛火銃刀的威力讓沿途盜賊不敢輕易造次。

巽帝道:“去吧,朕親自為你餞行。”

巽帝說到做到,當即親自送大臣到帝都外,讓他前往雲砂城宣讀聖旨。從此之後,再也沒人見過這名大臣,不知道是半路逃跑了,還是被山賊殺死了。

每當四下無人時,巽帝總是獨自在書房裏,看著柳夢零的畫像發呆,他永遠無法忘記和柳夢零的初次見麵……不,更確切而言,是相隔多年後的見麵。那時帝都郊外荒廟上空隱約有悶雷出現,浮空的巨船從天而降,不知是何等神仙所為。十五歲的柳夢零從船中走出,恍惚間,讓他似乎看到童年時的影子。

初次見麵,已經是更久之前的事了。

“喂!我是雲陽郡主!你們叫什麽名字?”童年時的荒院,一個五六歲的女娃娃趴在牆頭,問著院中不得寵的兩名小皇子。

“明姐姐!這裏有好玩的!”雲陽郡主是個野丫頭,小小年紀就經常跟著父親雲陽侯、偃師千乘的餘魔尊和謫仙子四處打獵,到了宮中也全然不把宮裏規矩放在眼中,隻知道找同齡的孩子玩耍。

鳳城貴女氣喘籲籲地跑來,她比雲陽郡主大兩歲,恭謹守禮,但是這幾日也被雲陽郡主帶壞了。

“我叫斟巽,這是我弟弟斟雲。”斟巽與雲陽郡主年紀相仿,宮中小心謹慎的生活,讓他有些少年老成。

初次見麵的時光雖然短暫,雲陽郡主的笑容卻像陽光一般劃破了深宮的陰霾。隻是後來他們再也沒見過麵,大人世界的紛爭他們很難理解,後來才知道,就在他們見麵過後不久,雲陽侯被族誅,鳳城侯也被株連處死。

聽說鳳城侯府上下數百口人,男人被發配充軍,女人被貶為娼妓,偌大一個侯府就此散了。

雲陽郡主柳夢零,巽帝真沒想過,居然今生還能跟她再見麵。

“陛下,安國侯魏鐵衣求見。”一名太監低著頭小心稟報。

“宣。”巽帝道。他知道,魏雪衣在嫁去雲砂王府途中失蹤,魏鐵衣如今像瘋了一般,急巴巴地把賬都算在了斟雲頭上,隻要假以時日,訓練好新軍,魏鐵衣必然像頭瘋虎一樣找斟雲算賬,倒是個對付斟雲的極好人選。

偃師千乘的情報網向來很迅速,當魏鐵衣組建新軍的消息傳來時,柳夢零正在看書,坐在屋簷上看書。身後的窗裏是雀憐影的閨房。“柳妹妹,這隻怕不是好兆頭呢。”雀憐影隔著窗,對柳夢零說道。

柳夢零道:“遲早的事,換誰當皇帝都受不了雲砂郡。中土多少真金白銀隨著商路流到咱們郡裏啊?但是他那大軍組建起來可不便宜,想裝備清一色的火銃和戰馬,正不斷從咱們商隊手中購置飛火銃刀呢!”她手中的書,講述的是地球時代的英國光榮革命史。

這事情,雀憐影自然也是知道的。東引村的工坊裏就在生產這樣的武器,最大的賣主就是喬裝成民間富商的朝廷密探。除此之外,中土生產的生絲、苧麻,也源源不斷地從商路運往雲砂郡,又成批變成各種布匹,運回中土各郡縣銷售。蒸汽作坊效率高,一台蒸汽織機一日可以織出數十匹布,而尋常農家一日隻能織出一兩尺布,哪怕加上運費和高額的課稅,也遠比傳統土布便宜。

這樣的效率,對中土傳統男耕女織生產模式的打擊是毀滅性的。朝廷或許可以對無數農戶的紛紛破產無動於衷,但是當這些破產農民拖家帶口形成龐大的流民,匯入先前因諸皇子之亂而毀滅家園的流民隊伍後,無論是誰,都再也坐不住了。

雲砂郡並非隻麵向帝國,它麵向的是旗下商隊所能到達的任何一個國家。中土的生絲織成的絲綢同樣銷往塞外更為遙遠的蠻荒之地,塞外戎狄諸國的礦砂黑油運回雲砂郡,製成的燈油、火銃,也同樣銷往中土,四方各國的銀兩變成貿易利潤,源源不斷地滋潤著曾經荒涼貧瘠的雲陽城。

“為什麽,你對這山雨欲來般的形勢不覺得緊張呢?”雀憐影隔著窗問柳夢零。

柳夢零淡然說道:“我們都是見過驚濤駭浪的人,對吧,明姐姐?”

雀憐影歎息,良久才道:“也罷,王爺說要怎麽做,我就怎麽做。如果不是小王爺把我撿回來,那樣不堪的日子,還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是盡頭。”

“喝酸奶嗎?從天上帶回來的。”柳夢零反手把一瓶酸奶扔給窗邊的雀憐影。雀憐影隻覺得入手冰涼,像從三九寒冬的冰窖中拿出來的。

她對柳夢零有幾分羨慕,又有幾分妒忌。昔日同為侯府千金,她們卻在後來走上了天壤之別的路。聽說當年,偃師千乘的謫仙子日夜兼程數千裏,獨自趕赴雲陽城,殲滅三十萬大軍,隻為救回這小郡主。當時年僅七歲的柳夢零被謫仙子帶到天上的世界,所見所用均是人間無法想象;而她雀憐影,鳳城侯明家與偃師千乘並無絲毫交情,所以她也就隻能無奈地流落風塵。

趙龍把來自帝都的情報交到斟雲手裏時,斟雲剛好結束晨練。放下黑劍,斟雲用布擦幹汗水,看完情報後說道:“安國侯既然要組建新軍,那就由得他組建去,武器照賣,錢照賺。”

趙龍擔憂地問道:“王爺,您不擔心朝廷安你個謀反罪名?”

斟雲道:“謀反算什麽?我要做的事,是要撬動整個天下。”

趙龍還想再問,卻看見斟雲走進密道,去了城外東引村。他也隻能歎氣,這雲陽城內外的世界變化太快,他已經看不懂了。

安國侯魏鐵衣試圖組建三十萬人的新軍—清一色的騎兵,裝備飛火銃刀、奔雷火炮,代價實在是不小,無論火藥還是鐵珠,均售價高昂,所需技術並非中土所能達到。斟雲走在密道裏,想起了前些日子偃師千乘密探來報,說是巽帝發了聖旨,廣招能工巧匠,試圖複製偃師千乘的火器,皇榜張貼後,能征召到的能工巧匠卻數量極少,亦無法知曉火藥配比和鐵珠煉製秘法。

你當這工業體係是說有就有的?你以為隻要皇榜一貼,就會有民間能人異士雙手捧著製造秘法上貢朝廷?就算有,配套的工業所需的技術工匠數量極多,又怎麽是一時半會兒能湊齊的?在這塞外沙漠之外、更為遙遠的山和海的那一頭,偃師千乘耗費了多少代人的心血,打下多少基礎,才算是稍微建立勉強看得過去的工業體係。

縱使如此,古代先民們飛天遁地的超級科技仍然是偃師千乘遙不可及的夢。

斟雲從密道的另一個出口走出,那是兵器作坊的地下室。他順著樓梯走到作坊裏,機關師們正指導工匠加工零件,他與機關師們寒暄幾句,互相交流了情報,一名老機關師隻表示這種事情經曆過太多了,不必放在心上。

斟雲問:“老叔,我聽說,昔日雲陽侯被誅殺的其中一條罪名是勾結偃師千乘妖人?”

老機關師說道:“咱們偃師千乘,去到哪裏不是異類?在哪國不被驅趕?這世上有些事隻能說是無奈,我們要做的事,放在哪裏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韙。”

斟雲走出作坊,門外太陽刺目,東引村工坊林立,儼然已是具備雛形的工業城,城中煙囪濃煙滾滾。遠古先民們始終無法啟動的工業革命,在餘魔尊和謫仙子到來之後,借助背後遙遠星空外的另一支地球人後裔—星艦聯盟的幫助,終於算是繞過了以前大山般無法逾越的結構性障礙:這顆星球不存在煤層,現如今開始繼續向前推進了。

聽柳姐姐所說,當初謫仙子來到這世界時,偃師千乘隻剩下幾個老人還記得要尋找煤層,重啟工業化,其餘機關師們早已不知道古書上所說的“煤”為何物。謫仙子用“渺雲千仞雪號”上的激光炮洞穿地層千餘丈,黑色的**噴湧而出,問曰:“要煤沒有,石油可否?”

這星球的石油,準確而言,是星球誕生之初的內生型液態烴礦,成礦原理與傳說中的地球故鄉並不完全相同。斟雲看著街道鐵軌上人牽牛拉的貨車裏不少是圓筒形的巨大容器,裏麵就是從沙漠深處采來的石油。沒有煤,石油也可以作為燃料燃燒,隻是以地球遠古祖先們的視角看稍嫌奢侈了點兒。

五座飛樓鎮守著東引村這片重工業基地。飛樓這種巨型兵器,斟雲想要更多,但是柳姐姐說這是屬於更先進時代的造物,別指望能造出更多,它們分散在大陸上各國邊陲重鎮,鎮守著重要的工業節點。

“就隻能造一千零二十一台,這都是用偃師千乘小心保管了幾千年的地球時代機器人的中樞電腦芯片製造的。當然,如果妘媽願意回星艦聯盟找弓雨晴阿姨,也能買得到。但是她脾氣倔,才不願開口相求呢!”當時柳夢零這樣回答。

什麽是機器人中樞電腦芯片?誰又是弓阿姨?隻要討論到技術層麵,總有些斟雲聽不懂的詞。

“在重啟工業化這個問題上,餘伊大叔,我是說餘魔尊啦!曾經和弓阿姨、楊叔叔、鄭阿姨、阿史那老師都吵過架,他們才不管這些地球聯邦毀滅後遺留的殖民星的死活呢!他們隻關心星艦聯盟的星辰大海,哪裏管你是活在石器時代還是信息時代。餘伊大叔氣不過,還跟楊叔叔打過一架,所以你也別指望他們會突發善心伸出援手。想改變這裏落後的麵貌,就隻能靠我們自己。”柳夢零曾經對斟雲說過“天上”那個世界的衝突。

那時,柳夢零曾經當著雀憐影的麵,問過斟雲:“工業化,你知道會砸了多少人的飯碗嗎?你願意冒著千夫所指,成為芸芸眾生口中最邪惡的魔尊,去推動工業化嗎?”

斟雲和雀憐影不同,雀憐影是水中浮萍,誰收留她,她就聽誰的,細心做事卻不會有自己的立場和主見;但是斟雲,無論他是否情願,他都是雲砂郡的小王爺,必須自己拿主意。

東引村裏,明崗暗哨,大多是斟雲的親信。工業化為東引村帶來很多新人,雖說不少是薪水低微的苦工,但是也不乏大量薪酬豐厚的工匠,當地村民就算擺個地攤賣茶水也能發財,幾乎是一夜暴富地從農夫踏入了小財主階層。一家村民正在婚嫁,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擺了流水席宴請全村,三媒五聘、文定問名,學著城裏富戶那般,把煩瑣的禮俗規矩備足了全套。

而東引村外圍貧民窟裏的年輕男女,同樣是嫁娶,因為貧窮,所以禮數簡單很多。年輕男女兩情相悅,女子為工地上的男子送一頓飯,男子為女子送一件小禮物,就算是緣定終生,再邀幾個親朋好友共同見證,搬到一起居住,就算正式夫妻了。

但是也有一些貧民來自別的郡,破家之前也算是當地的小富戶,縱使已經破落,但是仍守著規矩。兩情相悅之後,隨便找幾個老嬤嬤當媒婆象征性地走一下流程也算做媒;拿不出真金白銀,三五個銅板用紅紙包了也算聘禮。

斟雲看到了魏雪衣,她穿著尋常百姓的粗布衣服,和幾個相熟的年輕女子在一起,似乎已經在東引村居住一段時間了。

“虎妞,上啊!勇敢點兒!”身邊的女子們一個勁兒地鼓勵魏雪衣。魏雪衣紅著臉,提著飯盒跑到斟雲麵前,把飯盒往斟雲懷裏一塞,轉身就跑。

斟雲抱著飯盒,怔怔站著,一臉茫然。

一支騎兵疾馳而過,魏雪衣閃避不及,斟雲衝上前抱住她滾離街道,避免被馬蹄踩傷。騎兵下馬貼了告示,征召工匠製作新的蠟燭製造機。其實不用貼告示,也有能工巧匠鑽研機械,幾乎每月都有新機械問世,以求聞達於富戶之間,帶來新的財源。

告示前人頭攢動,一個瘦弱的讀書人歎氣道:“這雲砂王的告示,可真是殺人不見血哪!以往蠟燭多用耕牛油脂製作,朝廷規定耕牛不得私自宰殺,油脂難得,若非大富大貴,尋常人家誰燒得起?如今改用礦油渣煉製,必定銷量大增,天下銀兩匯入雲陽城,隻怕不出幾年,朝廷就再無可征之銀兩了。”

魏雪衣掙脫斟雲的懷抱,和他保持著一段距離,臉紅撲撲的,卻又不願走太遠。

斟雲不知道自己是怎樣回到自己在東引村的住處,又是怎樣度過這一整個上午的,滿屋子的圖紙,他完全沒有心思看進去,眼前卻總是魏雪衣的身影。

平心而論,魏雪衣長得普通,在太陽底下曬得黑裏透紅,是最尋常不過的鄉下丫頭,並非柳夢零那種特立獨行、讓人過目難忘的奇女子,也不是雀憐影那種才情俱佳、讓人心生憐憫的弱女子。她大咧咧的,在這東引村和北方礦山之間靠著自己的雙手賣力工作、賺錢謀生,像山間頑強的野草。

盒飯放了一個上午,這是一個很粗糙的盒子,粗陶燒製成,打開盒蓋,裏麵是粟米加上一點野菜。斟雲嚐了一口,沒鹽沒油,難以下咽,才想起王府裏的小丫鬟楊月綺說過,民間鹽貴,山區內陸更是缺鹽,而油更屬於奢侈品。自己以前在皇宮中備受冷落,吃的殘羹剩飯對尋常百姓來說也屬於山珍美味了。

魏雪衣心中就沒有一星半點兒的對榮華富貴的追求?斟雲不敢想象,她好歹也是安國侯府的大小姐,居然能重新安於這種貧苦的生活。

下午,斟雲順著密道回到王府,卻聽到柳夢零的聲音從頭頂屋簷傳來:“喲!月老的紅線扯不斷喲!我已經聽東引村的侍衛們說了,你就不擔心她背後給你一刀?”

斟雲道:“她又不知道我就是雲砂王。”

柳夢零問:“你覺得她永遠都不會知道嗎?哪天你哥讓畫師把你的畫像畫出來,標個懸賞價碼要你的腦袋,滿大街張貼,大家還認不出你來?”

斟雲不作聲,往王府庫房的方向走去。柳夢零踏著絲線走在空中,問:“你真對那小丫頭動心了?那樣的女人,滿大街都是,真不知道你看上她哪一點。”

柳夢零討厭魏雪衣,斟雲很明顯感覺到這一點,她對待雀憐影可完全不是這種態度。柳夢零道:“要是用妘媽的話來說,就是你才幾歲啊?好好讀書!別早戀!”

但是斟雲並不明白,柳夢零是把他當小弟弟看待的,覺得身為大姐姐,應該管管他,免得在人生的道路上走錯。若是尋常的早戀也就罷了,魏雪衣本來就是巽帝打入王府的楔子,這王府哪裏容得了她?

斟雲道:“我沒想那麽多,談不上喜歡不喜歡的,她當著那麽多人麵前給我送飯,我要是拒絕了,她麵子往哪裏擱?以後還用不用做人?”

庫房裏的名貴珠寶堆了大半個屋子。斟雲想給魏雪衣一件回禮,挑來揀去總覺得不合適,這裏的東西都太名貴,不少還打著王府的印記,一旦拿出手,這身份也就暴露了。他抬頭看著室外的小花園,幹脆用刀削了一段樹枝,小心雕刻,製成了一支荊釵,材料雖然分文不值,卻精雕細琢,仔細鏤空,上麵的飛鳥和花草更是極為精細複雜,好像他拿的不是樹枝,而是價值連城的玉石。

在雲砂城外工作的這幾個月裏,魏雪衣很努力地攢錢。她從沒細想雇傭所的掌櫃呼延廷為什麽那麽大方,讓她免費吃住在雇傭所,隻以為和睡在簡易工棚、吃在善堂的那些窮人們一樣免費。攢了些錢之後,魏雪衣原本想按照在地廣人稀的鄉下老家那樣,找個空地蓋個屬於自己的茅草小屋,一問才知道雲陽城外方圓數百裏,竟然早已被巽帝送給偃師千乘,作為當初雇用他們爭奪皇位的報酬。廣闊的天地間竟然沒有一寸土地是無主之地。

“租金每月五十個銅板。”無奈之下,魏雪衣隻能租住鄉下一間小小的石磚房,好歹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小窩。她把這間房間收拾得整整齊齊,簡陋的小書桌上整齊疊著她從各處尋覓來的別人不要的帶字紙片,想著認真學習些文字,找份更好的工作。

天底下哪有女孩子家讀書識字的?以前她總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天經地義。她並沒有意識到,時代在這不知不覺中已經慢慢發生改變。小村免費居住的草棚裏很少有識字的人,畢竟識字的人大多都能找到不錯的工作,買了屬於自己的房子,再不濟也租了個像樣的地方居住,很少和大字不識一個的苦力們擠在草棚裏。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雇傭所對麵的草棚中就真有個識字的落魄公子,三四十歲了,一事無成。他隻要有點錢就借酒澆愁,喝高了就大罵朝廷,大罵王爺,換作是在帝國腹地的中土地區,隻怕早已被拉去砍頭了,在這邊陲的雲砂城,大家都隻當他是瘋子。

魏雪衣常拿著帶字的廢紙,向他討教字意,他總是眼珠子一瞪,譏笑道:“天底下哪有女孩子家讀書識字的?”她照例往破落公子手中塞兩個銅板,於是這人就很不情願地教她識得幾個字,邊教邊罵雲砂王:“這妖王不死,天下難得太平!”

但是今日,魏雪衣卻看見她心愛的阿雲出現在村口,他的微笑像掃盡工坊醜陋煙囪冒出濃煙的陽光,讓她怦然心動。

“喜歡嗎?”斟雲把親手雕琢的荊釵插在魏雪衣的發髻上,很配她那身洗得發白的粗布裙。

“教我識字。”魏雪衣可不懂什麽矜持,大庭廣眾之下牽起斟雲的手。她的手很粗糙,他的手卻很細嫩。

城外堆滿礦渣的小山崗,他們坐在那裏,背靠著迎風矗立的孤樹,在高大的樹冠下習字,每一個字的來龍去脈,斟雲都解釋得清清楚楚,魏雪衣最多隻聽進去一半,更多的時候是怔怔地看著斟雲的臉,微笑著發呆。

“你的名字,虎妞。”斟雲用樹枝在沙地上寫下她的名字。

“那麽你的名字呢?就叫‘雲’?”魏雪衣托著腮幫子,一臉幸福地問。

“我?還真的就隻叫‘雲’。”斟雲覺得還是不便透露他那極其罕見的皇族姓氏。

魏雪衣倒也不覺得奇怪。在這外族雜居的邊陲地帶,民俗與中土大不相同,有些人根本就沒有姓氏。

一隊背著劍的行旅騎著馬疾馳而過,不知道是不是試圖到城裏鏢局混口飯吃的江湖練家子;一群扶老攜幼的貧民從遠方趕來雲砂城,他們聽說這裏的王爺大發善心,有粥喝還有工作。

那個落魄公子大白天的又撒酒瘋了,在小村中間的空地,對著來往的貧民大聲喊:“妖王不死!天下難平!你們為什麽一貧如洗?以前男耕女織,種田吃飯、織布換錢,家家豐衣足食!如今織布已無法賣出好價錢,家中無法再積攢餘財,一有饑寒疾病,隻能賣田賣地地求醫問藥!哪裏還能不窮?”

“說得好有道理。”斟雲看著那個落魄公子,感歎道。

魏雪衣心頭卻好像有一片冰水在擴散,讓她從熱戀中霎時清醒過來,想起了巽帝給她的秘密任務是刺殺雲砂王。她卻在看到阿雲的那一刻起,一見鍾情,全然忘了刺殺任務。

雲砂妖王身邊高手眾多,這是九死一生、縱然身死也未必成功的事,魏雪衣頓時對這場愛戀打了退堂鼓,自己刺殺失敗不打緊,連累阿雲就糟了。

是違抗聖旨放棄刺殺?還是刺殺妖王為民除害?她問斟雲:“你見過雲砂王嗎?他真的像傳聞中那麽壞?”

“我想,比傳聞中還要壞吧?”斟雲認定自己是個壞人,明知道強力推動工業革命的結果是什麽,但還是毫不猶豫地做了。

從這日起,斟雲和魏雪衣常常見麵,相聚的快樂時光之後,各自又分頭忙自己的事情。雲陽城的工坊中製造了數不清的以前從未有過的商品,蠟燭、汽燈、如水般清澈的火油,源源不斷地銷往各地。

魏雪衣學了些字,從最底端的苦力上升為記賬員,她看著往來城裏城外的武裝商隊大把大把地掏錢購置貨物,錢多得讓她心驚,這天下凡是商隊所到之處,都被源源不斷地吸取著真金白銀,富了雲砂郡,窮了全天下。

直到那一日,冶鐵作坊中有人不慎跌落滿池鐵水中,頓時火光大作,化為飛灰,屍骨無存,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似乎能撕裂人的靈魂。撫恤金非常高,但是再高也換不回一條人命,苦工們包圍了整個作坊,卻被偃師千乘鎮壓,魏雪衣再一次動了刺殺雲砂王的念頭。

“明天,我打算教你《九章算術》,這是很有用的工具書。”斟雲似乎對冶鐵作坊的災難並不關心,相聚的時光裏,仍想著教魏雪衣讀書識字。

“好的,那我們明天見!”夏初的斜陽下,魏雪衣甜甜地揮手告別的笑容烙在斟雲心頭。然而一轉身,魏雪衣的淚水就滑落下來。她已經和城裏潛伏的仁人俠士搭上線,今夜就要討論如何刺殺雲砂王,此去凶多吉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