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東引村的工坊

雲砂王為非作歹、無惡不作,人人得而誅之。

先不論實情如何,流言傳得多了,自然有正義人士腦子一熱,潛入王府試圖行刺。對巽帝而言,散播流言以吸引天下仁人誌士行刺斟雲,也不失是一個低成本的好方法。隻是迄今為止,潛入王府試圖暗殺斟雲的刺客都是豎著進去,橫著出來。

魏雪衣在王府附近的酒肆打短工,伺機打探消息。她薪水低微,不如那些性感暴露的胡姬。做了一段時間,她大概摸清了斟雲身邊的防守力量:一是以趙龍為首的三百府兵,武功平平,對斟雲忠心耿耿;二是王府外圍以梁六為首的偃師千乘傭兵,平時散居城中,有事則一呼百應,但是遇上孤身潛入的刺客,難免反應不及時;三是曹公公重金聘請的護院江湖高手,其中不乏頗有名氣的邪派人士,隻認錢不認人。

“你問曹公公的武功?拉倒吧!不是每個公公都是武林高手,他能爬兩層樓不大喘氣,就算是厲害了。”有跟王府家丁相熟的酒客閑聊時提起。

四是柳夢零。“柳仙子?那可是一等一的煞星,沒人能在她手下走出兩招!天蛛絲您見過吧?當然您沒見過,見過的人都死翹翹啦!隻是柳仙子酷愛雲遊,不知什麽時候就蹤跡全無,又不知道什麽時候突然出現,誰都不知道她在不在王府。”

魏雪衣挑了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換上夜行衣,帶上長劍和匕首,試圖潛進王府碰碰運氣。

王府內鶯歌燕舞,隔著圍牆都能聽到歌舞聲,魏雪衣隻以為王爺必定在府內,卻不知道斟雲並不喜歡歌舞,每逢這種場合,多半是府兵家丁和舞女歌姬們自娛自樂。按照斟雲的規矩,若是兩情相悅那就自行帶走成家去,他懶得管。

有人來了!魏雪衣縮在街邊拐角處,隻看見幾個人翻牆進入王府,他們的武功很高,踩踏著高牆上稍微凸起的青磚,飛鳥般翻過牆頭,動作一氣嗬成。她認得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俠士“一劍追風”“鐵掌碎山”和“雙刀無敵”。然後,就沒動靜了,過了很久都沒動靜。

魏雪衣知道這三人定是遭到不測,但是讓他們哼都沒哼一聲就沒了動靜,這府內的高手到底是有多深不可測的武功?她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爬上圍牆,每挪動一次手腳都萬分小心,待到爬上牆頭,突然覺得手指一痛,一滴血珠掛在指尖上。

高牆上布有看不見的細絲!非常鋒利!圍牆後麵,那三名高手過於大意,仗著武藝高強一躍而下,早已被牆後縱橫交錯的細絲切成碎塊,連死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

“三更半夜偷偷摸摸翻牆,這就是堂堂王妃的作風?”一個聲音出現在牆頭,一名女子站在牆上等候多時,魏雪衣竟然沒有發覺!如此無聲無息的行蹤,必定輕功極高,不用想都知道是傳聞中的柳仙子,柳夢零。

“你認識我?”魏雪衣扯下蒙麵的黑布,心想此時也沒必要隱瞞身份了。

柳夢零道:“盯你好幾天了,真是浪費我時間。”她幹脆坐在牆頭,從口袋裏掏出一包零食,還問魏雪衣吃不吃。

魏雪衣緊緊握住懷裏的匕首,盤算著要是動手,能有幾分勝算。

柳夢零道:“不要抱僥幸心理,你這三腳貓功夫,我隻一招,你就死了。”

魏雪衣鬆開劍柄,她知道柳夢零所言非虛。柳夢零道:“回去告訴斟巽,別玩這種下三爛的刺殺。就算能闖過這一關,到了我偃師千乘麵前,武功再高也是一槍撂倒。”

魏雪衣進退兩難,她來雲陽城,本來就已經抱著必死的決心,又怎會輕易離開?奇怪的音樂聲響起,柳夢零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奇怪的方片狀發光物體,說了幾句話,把物體塞回口袋,說道:“我沒空管你了,斟雲找我。還是那句話,不怕白白送了性命,你就闖進來。怕死就滾。”

柳夢零站起身,慢慢走在牆頭,走到拐角處,踏在半空中,竟然如履平地,朝一棟高樓慢慢走去。想必她腳下有看不見的細絲。

刺殺不了斟雲,白白送命是沒有意義的。魏雪衣猶豫半晌,也隻能離開王府,再做打算。

迷夢園,演武廳,燈火通明。三名江湖豪客站在斟雲麵前,“天南鬼爪”“邪風刀客”“索命雙鉤”,均是武林中讓人聞風喪膽的邪派高手。

斟雲手持木劍,麵對“索命雙鉤”攻勢淩厲的奇門兵器,冷靜地避開鋒芒,一旦看出破綻,手中木劍就猝然刺出。“索命雙鉤”終究是老江湖,對自己武功中的破綻如何不知?他回鉤格擋,斟雲卻突然反手持劍,劍刃位於手臂外,劍柄朝對手的手肘擊去!這是什麽怪異招數?對方手臂一麻,鐵鉤脫手,輸了這一戰。“小王爺武藝高強,招數前所未見,實在厲害。”對手輸得心服口服。

“我說斟雲,我教你武功,是讓你強身健體,不是讓你爭狠鬥勇的。”柳夢零的聲音從門外傳來。她走進門,三名江湖高手均畢恭畢敬。他們也曾經和柳夢零交過手,都是一招落敗,知道柳仙子武功深不可測。

斟雲道:“好,今夜到此為止,大家都散去吧。”他按下牆壁一塊凸起的磚頭,一道暗門升起,門後是密室。外人不得小王爺命令,不許進入。即使是府內的家丁府兵,也不知道小王爺晚上會在這迷宮般的迷夢園裏哪個隱蔽處所歇息。

柳夢零跟隨斟雲走進密室,密室後麵還有好幾扇秘門。斟雲推開其中一道,門後是書房,房中是一台數據分析儀,正分析演武廳裏隱藏的高速攝像機拍下的過招視頻,導入到格鬥訓練分析軟件中,就可以分析每一招的得失、對手的武功套路,還能計算斟雲的招式應該如何改進。

牆上掛滿不屬於這個世界的照片,其中最大的一幅,是半埋在沙漠中的上古先民飛天巨船。

斟雲道:“遇到你之前,我從來不敢相信,那些自古流傳的上古先民神話竟然是真的。”

柳夢零道:“我還以為你無法接受呢!畢竟你不像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妘媽帶到高科技的世界去了。”

斟雲向著照片伸出手掌,用手指淩空一劃,飛天巨船的照片變成了浩瀚星海。這竟然是一個巨大的薄膜顯示器,由手勢遙控。“老實說,你把這些東西放在我眼前時,我被震撼住了,就和我來雲砂城路上,第一次看見衣不蔽體的窮人時那般震撼。兩者對我而言是類似的,都是看見了自己以前從不知道的世界。”斟雲說道。

畢竟當時斟雲隻是十五歲的孩子,對新事物還有很強的接受能力。要是換了四五十歲的中年人,思維已經定型,隻怕會完全無法接受這些前所未見的新事物,要麽嚇瘋,要麽以為是妖孽作祟。

斟雲的手在屏幕前滑動,鏡頭不斷拉近,出現了一顆蔚藍的星球,廣袤的海洋中鑲嵌著幾塊較大的陸地。斟雲繼續拉近鏡頭,陸地不斷放大,出現一個個邊界模糊不清的國家。這個世界的國家更類似農耕時期的地球各國,並沒有涇渭分明的國境線,最多隻有約定俗成的傳統邊界。一些大國之間甚至隔著廣袤的沙漠、海洋或瘴氣彌漫的叢林,又或者被無人區隔開,老死不相往來。

斟雲在地圖上找到了自己的國家。那是快馬縱橫數十日才能夠橫穿的遼闊疆域,雖說在整個星球上也算是麵積數一數二的大國,但是在眼前的大陸全圖中也隻能算作偏安一隅的方寸之地。畢竟時代越落後,一個國家的有效統治範圍就越小,帝國擴張到雲砂郡一帶已經到達了它的控製力之極限。

這一小塊世界,卻向來被世人視為整個天下。

柳夢零道:“這世界原本是不適合人類生存的荒星。遠古祖先們剛剛來到這個世界時,把荒星進行地球化改造,耗盡了飛船攜帶的全部能量和工具;他們想從零開始重建高科技世界,卻發現這個世界沒有煤這種化石燃料,石油的埋藏深度也深得令人難以想象。經曆了好幾代人的努力,他們終於發現改造計劃卡在了無法啟動工業革命的問題上。”

斟雲換了個畫麵。畫麵上是前些日子,謫仙子從黃沙下的飛船中找到的視頻記錄,是七千年前的上古先民利用飛船中最後一丁點兒能量拍攝給後世子孫的視頻影像。視頻中的人穿著封閉式的工作服,在鏡頭前哭著訴說他們所處的絕望境地。

斟雲看著畫麵,喃喃道:“聽說來自天上的人,穿的衣服不是凡間的布料,並非針線所織,衣服上看不到任何接縫,因此才叫‘天衣無縫’。”

柳夢零道:“這是宇航服,所有的飛船上都備有的,發生意外時可以穿著出艙維修飛船,有縫隙那還不是送死?改天送你一套?”

上古先民說他們想重建地球聯邦式的先進世界,但是沒有燃料,沒有冷鏈物流,沒有自動化農場,沒有汽車。他們在定居點周圍開辟農田,用石頭打磨成原始的農具,靠著兩條腿在農田和定居點之間往返,很快他們就發現失去現代工業提供的農藥和化肥,農作物產量迅速退回農耕時代的水平。定居點的規模被兩條腿一天所能奔走的距離所限製,人口則被糧食產量限製,興建大城市是不可能的,他們隻能遣散幸存的人們,分頭尋找新的農耕地點興建村莊。曾經擁有先進科技的上古先民們,在短短的幾十年之內,就迅速退化回工業革命之前的落後農業時代。

重建先進的科技時代是沒指望了。古代先民們做了一個重要決定,他們翻遍從地球帶來的古籍,尋找和落後的生存模式配套的社會製度。先進科技是保不住了,至少也要保得人類文明一息尚存。有些幸存者往西遷徙,他們帶走了一種古老的社會結構,由祭司、國王、總督、封建領主和農夫組成;往東遷徙的人群帶走了另一種同樣古老的社會結構,由皇帝、大臣、郡縣官員和平民組成。那時的他們隻知道盡量保住屬於人類的文明形態,哪怕是人類文明中一些比較古老的形態,卻對這樣做所帶來的後果,並沒有清醒的預判。

而留在飛船墜毀的貧瘠沙漠中的一群人則竭盡所能地試圖將祖先們的科技傳承下去,他們成了偃師千乘的祖先。那些複雜的科技書籍,兩三代人之後就沒人能看懂了,於是他們把量子力學、相對論、分子生物學等當成咒語一般,不求甚解地全部背誦下來,代代相傳。他們隻希望將來哪天重建高科技世界時,這些知識能再次發揮作用。

柳夢零道:“我見過偃師千乘的藏經洞,裏麵全是地球時代科技資料的石刻,由數百名最年長的機關師把守,每人都可以把那些科技資料倒背如流,但是他們卻不知道這些咒語般拗口的文字背後所表達的意義。”

偃師千乘,是餘魔尊和謫仙子來到這世界之後才迅速崛起的組織。他們和另一個科技比地球時代還先進的地球人後裔世界有聯係。柳夢零道:“過些日子,我要回星艦聯盟考大學,你好好照顧自己。書上有什麽看不懂的地方,就打電話給妘媽,她交代過的。對了,魏雪衣來過,被我趕走了。”

“哦。”斟雲的全副心思都放在眼前的“天書”上,這是一本亞當·.斯.密的經濟學書籍,他每天晚上都要學習到三更半夜。

柳夢零離開後,斟雲召喚手下:“呼延廷、獨孤狐。”

“屬下在。”這兩人是斟雲收留的外族江湖高手,既非偃師千乘傭兵,也非趙龍麾下府兵,算是斟雲自己的人。

斟雲道:“你們暗中保護魏雪衣,別讓她發生意外。女孩子家一個,無依無靠,很難活下去的。”

有些事情,斟雲並不好直麵指責柳夢零的做法。柳夢零屬於異類,武功太高,背後又有偃師千乘撐腰,什麽龍潭虎穴她都如閑庭信步,走南闖北隻當是旅遊;但是魏雪衣比她弱很多,孤身一人,難免會被人欺負。

下完命令,已經是夜半,準確來說是晚上十一點零五分,斟雲的手機有時間顯示。他打開一道秘門,走進密道,密道通往城外。柳夢零是很任性的人,來到雲陽城之後發現手機沒信號,就直接找到謫仙子,讓“渺雲千仞雪號”飛船發射一顆人造衛星在大氣層頂端做手機信號中繼,順便也給斟雲送了一部手機。

密道盡頭是一座小村莊,以前是雲陽守軍的據點。十幾年前朝廷誅殺雲陽侯時,在這裏交戰,後來就荒廢了。直到偃師千乘來了才重建村莊,並在村莊外圍建設蒸汽和水力工坊,現在儼然已是一片小小的工業革命早期工業區。

密道出口位於一座不起眼的小院內,小院外頭的道路懸掛著風鈴般的汽燈,照得村莊明晃晃的。斟雲走出門,遇上剛好從蒸汽作坊下班的工匠們。中土富商們的訂單排成了長龍,蒸汽作坊每日都是三班倒工作。工匠們正在路邊小攤吃夜宵,熱情地招呼:“阿雲!過來一起坐!咱們剛點了一些花生和酒!”

斟雲笑了,也不客氣,和他們共飲。在這裏,沒人知道他是小王爺,大家都隻知道他是“機關師阿雲”。

一壺酒、一碗扁食、一碟花生、一碟水煮肉,雖不起眼,但是在短短的七八年前,這些還是城中富戶偶爾才能享受到的美食。如今新技術帶來的財富,一點一滴地改變著這個原本荒涼貧窮的邊陲小郡,讓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進入尋常百姓家。

“阿雲,隔壁老王頭要把他家二丫介紹給你做老婆,怎麽你不答應?”有工匠對斟雲提起這件事。

斟雲隻是靦腆地笑了笑,並不作答。另一個工匠取笑道:“咱們阿雲怎麽會答應?老王頭家那二丫,還沒咱阿雲兄弟俊俏哪!”

這種尋常百姓的街邊飲食文化很對斟雲的胃口,大家勾肩搭背、稱兄道弟,遠比在王府中孤獨地高高在上舒服得多。

與此同時,雲陽城內,魏雪衣找了個偏僻的角落,丟掉夜行衣,匯入夜半的人流,消失在人海中。雲陽城居然不宵禁,無論多晚,街上總有醉醺醺的胡商在下人小廝的攙扶下東倒西歪地走在大街上,也有風塵仆仆的遠方商旅淩晨趕到。明晃晃的汽燈罩在價值不菲的琉璃做成的紅燈籠中,掛在街邊飛簷下,這在帝國的其他城市裏是很罕見的。

雲陽城與常見城池相似,城牆之後是縱橫交錯的街道。平民按照十戶一鄰,設一鄰長;十鄰一裏,設一裏長;十裏一坊,設一坊長的布局管理和居住,每鄰圍成院落,每裏修院牆分隔,每坊以街道為界。若是以柳夢零的話來描述,則是“一個院子十戶人家,一個小區十個院子,一個街區十個小區”。但是城中也有富戶,一戶人家就占了一鄰或一裏之地,規模宏大的雲陽王府更是獨自占了一坊大小的麵積。

在帝國別的城池裏,鄰裏坊外開辟有“市”,即城中特定的區域,供商戶銷售南北雜貨、互通有無,商業活動被嚴格限製在集市內。但是雲陽城較為特殊,它的“市”有兩種,是以前雲陽侯時代留下的傳統集市,和別處少見的“街市”混用,街市貫穿全城幾條大街,大街兩旁商鋪眾多、酒肆林立,難以宵禁,幹脆不禁。每裏、每坊由裏長、坊長組織年輕人打更巡邏,街市則由衙役三班倒,通宵維持治安。

這雲陽城繁華程度直追帝都,又擁兵自重,難怪陛下無法放心。魏雪衣看著這全然陌生的繁華都市,隱約中有種直覺:這世道,隻怕要變了。

魏雪衣眼下最需要的,卻是如何尋覓到一個安身的地方。原本工作的酒肆是不能再待了,酒肆距離王府那麽近,總歸是不安全。

魏雪衣饑腸轆轆,街邊酒肆茶館卻不分晝夜地飄出酒肉香,做好迎接遠方商旅的準備。她看見一棟燈火通明的兩層小樓,很多年輕女子花枝招展、笑顏如花,歡笑著招攬來往客商。魏雪衣不識字,不知招牌上寫的是萬春樓,但是看這場麵,也知道必定是城中青樓。

她想起了以前陪伴在兄長身邊南征北戰時,聽兄長和同袍戰友們聊起的世間不平事,得知有些女子因為戰亂與家人失散,為求溫飽,為求一個棲身之所,不得不把自己賣入青樓。

魏雪衣抬頭看著那些妖豔的青樓女子,那些青樓女子也看著她,交頭接耳,眼角唇邊盡是恥笑的神色。富人看不起青樓賣笑的女子,青樓女子又看不起街頭流浪的窮人,魏雪衣知道自己被鄙視了。這三更半夜還在街上遊**的女人,除了風月場所不夜天的煙花女子,大概就隻有無家可歸的流浪孤女了。

“老板,這炊餅怎麽賣?”既然有夜行的客人,街上就仍然有夜半擺攤賺點辛苦錢的攤販。一名身材高挑的異域女子站在攤販麵前買吃的,她背著一把長劍,腰間掛著一個大袋子,顯然是江湖人士。魏雪衣才知道雲陽城居然不禁民間私帶兵器,這在中土的城裏是犯禁的重罪。

魏雪衣大著膽子問:“這位姐姐,請問,這城裏有什麽地方,是讓無家可歸的人暫住的?”很顯然,魏雪衣問的是可以讓江湖人士暫時容身的地方。

魏雪衣知道,在任何地方總有些官府管不到的角落,它可以是一家地下黑市、一座見不得光的賭場,也可以是皇權不及的窮鄉僻壤。這雲陽城裏,最龍蛇混雜、最讓官府想管卻又有心無力的地方是哪裏?

女子道:“很多啊!西城門外的傭兵行館,隻要舍得拿命換錢,就會有商隊雇用你當保鏢;北城門外的苦力棚區,也多的是想靠一膀子力氣換點辛苦錢討生活的無家流民;再者如果真的武藝高強,到雲陽王府,能過得了護院武師那關,王府總管曹公公就會雇你當護院武師;雲陽衙門外的校場也有懸賞通緝榜,你要是能抓個江洋大盜去領賞,也可以發筆小財。都是不錯的去處。”

魏雪衣實在是無處可去,說道:“這位姐姐,不知道我可否跟著您,打打下手,換個可以遮風擋雨的屋頂,換得吃飽飯?”

女子上下打量了魏雪衣幾眼,說道:“那也行,隻要你敢跟著。我叫獨孤狐,請問你怎麽稱呼?”

“叫我虎妞就好。”這是魏雪衣的原名。

獨孤狐居然朝官府方向走去,她腰間的大袋子滲著血,讓魏雪衣心驚。官府門口,她將袋子丟給衙門專司緝拿要犯的值夜典史,典史打開袋子,血腥味撲鼻而來,頓時皺眉別過頭去,捏著鼻子道:“獨孤姑娘好本事,三個江洋大盜都伏誅了,這是給您的賞錢。”

獨孤狐接過賞錢,轉身又去看牆上的懸賞令,這次她揭了雲砂郡外商路上為非作歹的山賊頭領的懸賞令,當真是藝高人膽大。“要和我一起去嗎?”她問魏雪衣。

魏雪衣膽怯,自己有幾斤幾兩,她還是清楚的。

她們沿著繁華街市向北走,離開城中心後,繁華街市慢慢變成街邊冷清的小店,再然後,即使沒有宵禁,街邊小店也主動打烊了。

雲陽城的城門是複雜的甕城。城門之上是三層高的崇樓,左右兩側設有翼樓,城門外是半圓形的甕牆,為防止敵人的衝車檑木進攻,甕城門和主城門並不在一條直線上,而是位於甕城左右兩側,與主城門垂直。深夜城門緊閉,但是城門旁邊開了一個厚實的甕洞,它原本是為增強防禦功能的藏兵洞,如今開辟成供人夜行的通道,雲陽孤軍會嚴格盤查夜行人的身份,過了這一關才可以從城裏通向甕城內部。

人站在甕城裏,抬頭隻看到四麵高高的城牆上方井口大小的天空,以及城牆頂端密集的箭弩發射機。獨孤狐感歎道:“雲陽城號稱塞外第一雄城,聽說當年朝廷誅殺雲陽侯,派出三十萬大軍強攻雲陽城,其中不少士兵就戰死在這裏,屍積如山,慘不忍睹。”

左右兩扇厚重的甕城門隻開了左門一道縫,僅容單人通行,同樣是重兵把守,盤查夜行人。

走出北城門,才知道城牆之外又是另一個世界。一座村莊緊挨著城牆外的護城河而建,石磚木頭搭建成的房子稍顯淩亂,房子之間是兩麵圍牆隨意夾成的曲折小巷,每一間房子都被木柵欄、爛布條分割成一個個逼仄的小房間,住滿了人,連閣樓和屋簷都用破布遮擋起來塞滿了住客。時間已是夜半,小村裏租客們的鼾聲此起彼伏。雲陽孤軍和偃師千乘的人聯合在這裏巡邏,維持秩序。

這座小村裏還有很多人連這樣的小房間都住不起,隻能蜷縮在村莊外圍的茅草窩棚裏,稻草一蓋,照樣鼾聲雷動。村裏的善堂支了幾口大鍋,鍋裏的粥水仍有餘溫,剛從工地回來的雇工蹲在善堂旁,捧著舊碗,呼嚕呼嚕地喝起來,吃飽喝足之後,在茅草窩棚裏找了個角落,躺下就睡,片刻之後,鼾聲響起。

這是城裏以雲砂王為首的七十二家富戶聯手設立的善堂,對窮人分文不取,很多流民都拖家帶口,來到這雲砂城外的小村謀生。

小村裏有好幾個雇傭所,每當有招工告示貼出來,雇傭所略通文墨的小廝就會站出來,向眾人大聲宣讀告示上所招的工種,願意去工作的就跟著工頭走,做完一日的工作,領了一日的工錢,明日的工作明日再來雇傭所碰運氣。但是如今子時已過,雇傭所裏除了幾名在桌邊打盹的小廝、一名在汽燈下低頭算賬的掌櫃,也沒別人。

“老呼延,你這裏缺打雜的嗎?”獨孤狐走進雇傭所,問掌櫃。

掌櫃呼延廷抬頭,一雙黑色的眼睛眼窩甚深,似是邊民與戎狄的混血,他說道:“既缺又不缺,兩條腿的苦力多的是,兩隻眼睛的識字人難找。既然是獨孤姑娘帶過來的人,我總不能轟出去。”

魏雪衣就此留在了這龍蛇混雜的北門村。掌櫃呼延廷管吃管喝管住,吃喝待遇與尋常流民相同,住的地方是柴房,隻是多了把鎖確保不被流民侵擾。住了幾日之後,魏雪衣自己已經不好意思白吃白喝待下去,決定找工作。

尋常苦工是最不缺的,工錢每日七八個銅板;端茶倒水的活兒也不缺人,工錢每日四五個銅板;識字的幫傭比較缺,工錢每日二十四五個銅板。要是做得工匠活兒,懂得使用圓規直尺,還懂點兒字,可以維護那些複雜的機器,工錢就迅速飆升到每日三四十個銅板,算得上北門村裏炙手可熱的匠人了。

然而魏雪衣不識字,隻能和那些瘦骨嶙峋的流民們一起做最辛苦、報酬最低的體力活。

北門村要修一條鋼鐵道路,由兩條釘在成排木頭上的鋼鐵軌道建成,用來將更為遙遠的礦山裏開采的礦石送到東引村的蒸汽工坊,需要征用很多工人。繁重的修建工作持續了好幾個月,北門村的苦工甚至為此一度人手不足,連老人、孩子和女人都去幫忙搬運石渣、枕木,才算是修建完成。

“從今日起,又算是多了個新工種—拉礦車。他們大概又要雇用不少苦工。”呼延廷把新的雇工告示貼在雇傭所牆上。魏雪衣並不猶豫,當即就要了這份新工作。

呼延廷歎氣道:“你女孩子家一個,怎麽就不學點兒字,非要和一群大老爺們兒一起,做這種辛苦的體力活兒?”

魏雪衣笑道:“天底下,哪有女孩子家讀書寫字的?”她那笑容,像極了荒山上迎著朝陽盛開的野花。

在她童年時生活的小山村裏,聘請個教書先生都不容易,就連地主老財家也隻是讓賬房先生兼職教小少爺識幾個字。男娃娃想讀書都很難,何況是女娃娃?

次日,魏雪衣拉車歸來,卻看見雇傭所門前停著馬車,幾名王府府兵警惕地守在門外,呼延廷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一名女子正在認真對賬,手中的細毛筆一撇一捺,字字認真。那是雀憐影。

魏雪衣愣住了:天底下,哪有女孩子家讀書寫字的?偏偏雀憐影就懂得讀書寫字。

從那日見到雀憐影開始,魏雪衣便多留了個心眼。礦石從遠方礦山送抵東引村的工坊之後,苦工們領了工錢,都到村裏小攤買幾杯水酒解乏,魏雪衣卻留在礦車旁,仔細看識字的幫傭辨別插在礦車上的鐵片,上麵是用紅漆寫的礦石種類的文字。

識字人的工作工資高一倍,還很輕鬆,就隻負責看看鐵牌,在賬本上寫字記賬。魏雪衣羨慕地看著,試圖認真記下那龍飛鳳舞的字形,卻始終像看天書般不得要領,捉摸不透那變化莫測的文字背後蘊含的意義。

東引村的蒸汽作坊有很多工匠,那是平日裏魏雪衣能接觸到的薪酬最高的人,每日三四十個銅板,一個月下來就抵得尋常農夫一年辛苦耕作的收入。而這還隻是起步價,他們要是做得好,往往會被富商直接聘用,成為作坊的長期工匠,薪水更是能翻好幾倍。

然而在工匠之上,還有一種叫作“機關師”的更優秀的存在。他們懂得如何設計各種精妙機關,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優秀人才。富商們甚至會為最優秀的機關師聘請保鏢,確保他們的安全就是確保了自己的財源。

“阿雲,聽說你小子剛領了這個月的工錢?你們機關師都是薪酬奇高的寶貝疙瘩啊!請大夥兒吃一頓怎樣?”幾名工匠走在黑色的石漿路上,聽說那是用地下的黑油提煉油脂後剩下的殘渣鋪成的路。

“好啊!城裏任何一家酒肆茶樓,隨便你們挑。”這些工匠並不知道,斟雲向來是自己給自己發薪酬。

那就是機關師?他們擦肩而過,魏雪衣轉身,卻驀然發現斟雲也恰好轉頭,瞬間驚呆了。天底下竟然有如此秀氣的男子?

這是王爺和王妃的初次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