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雲砂王妃

春暖花開,巽帝又病了,來自雲砂郡的武裝商隊帶來了斟雲的畫,把巽帝氣病了。

一軸工筆畫,出自雀憐影的纖纖玉手,畫中的斟雲坐在雲砂王府裏高高的摘星樓上,眺望著遠方城外冰雪初融的大地。城裏車水馬龍,盡是來來往往的各國商人,熙熙攘攘的街頭像是比被戰爭破壞過的帝都還要繁華幾分;城外已經開閘放水,塞外凜冽的風帶動風車,抽取地下暗河的水流,衝開溝渠的薄冰,被水滋潤的土地不見了戈壁灘的幹燥,農夫們開始了一年的春耕。這哪裏有一丁半點兒塞外苦寒的樣子?倒像是南方富庶之地的風光。

畫上還附帶了一封長信。

陛下吾兄:

帝都一別半載,猶似相別半生矣,昔日冷宮春暖、永巷花開,不知今日深宮荒院花開否?世人皆道北漠苦寒,卻不知雲砂雪已半融,農人春耕,炊煙嫋嫋。得皇兄仁政,國泰民安,臣弟也偷得浮生安閑,至今仍憶童年隨皇兄嬉於深宮荒院,眺望北歸燕雀築巢屋簷雕花下。孩童時隻盼能背後生翼,扶搖直上雲中天,去看那高牆外的大好河山。如今放眼望去,昔日雲陽侯雖已不在,所留風力提水機樞仍運作如常,大漠農田蔓延至天邊,雲升天地間,說不盡的壯麗,倒是一遂兒時心願。徜徉於群山大漠間,總是比紙上萬裏江山更迷醉。那深宮中冰冷的龍椅,未必就有臣弟坐於屋頂,眺望天地盡頭恍若仙山的重巒疊嶂,來得逍遙。

臣弟 斟雲

巽帝帶病上朝,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必須準時踏進這金鑾殿,看著朝臣們低頭碎步走進來,頂禮膜拜山呼萬歲。什麽狗屁四海升平?這些日子,他聽夠了壞消息。他下旨輕徭薄賦、予民生息,偏偏四方蠻夷不給麵子,頻繁叩關入侵,烽火急書不時送入京師,令他不得不自打顏麵、朝令夕改,忍受著朝野萬民的指責非議,下旨增加徭役賦稅以充軍費,廣召平民從軍以守四方。

言官朝臣叱罵他,他敢怒不敢言,他太需要這從諫如流的明君形象。那些朝臣也都是人精,罵是罵矣,盡挑些看似嚴厲實則罵不到痛處的話來說。一名大臣跪拜於地,一臉義正詞嚴地訓斥道:“為帝者必須為天下表率,陛下如今已經身登大寶,後宮一後四妃、三宮六院、七十二妃全數虛位空懸,為求天下後繼有人,懇請陛下早日選妃立後,以安天下民心!”

巽帝道:“朕要先看誰家兒郎立功勳,換得國泰民安;再看這功勳貴胄誰家女兒顏色好,給她榮華富貴。”

大臣碰了個軟釘子,群臣不敢作聲。想和皇帝做親家?先把兒子送上戰場,立了戰功再考慮女兒進宮為妃的事。要是戰死倒是一了百了,就怕吃了敗仗,牽連全家。

昔日陪伴帝尊打天下的武將世家大多已被帝尊族誅,滿朝老臣大多以拔擢的文官為主,殘存的武將世家又盡是庸才,導致諸皇子之亂時朝廷幾乎無可用之將。如今巽帝提拔的年輕武將缺乏經驗,平叛總是敗多勝少,就連他甚為倚重的安國侯魏鐵衣,這幾日也打了敗仗回來,失了寵。

退朝後,巽帝去了安國侯府,侯府上下都被禁軍嚴密把守,宛若牢籠。安國侯魏鐵衣出身低微,原本是鄉野武夫,諸皇子之亂時不堪兵亂,組織鄉勇揭竿而起,保衛家園。叛亂皇子被誅之後,魏鐵衣歸順朝廷,表示並無反意,隻是為保家園平安不得已的下策,被手下奇缺良將的巽帝委以重任,負責清剿諸皇子的殘兵餘黨,立下累累功勳,步步高升直至公侯。

魏鐵衣原名魏狗娃,讀過幾年私塾,粗通文墨,巽帝嫌其原名粗俗不堪,賜名“鐵衣”,願其鐵甲為衣,征戰千裏,為帝國立下不世戰功。

山野村夫為抵禦山賊洗劫,往往舉家習武,全村驍勇。魏鐵衣的妹妹魏雪衣,原名魏虎妞,也是自幼習武,卻不識字,巽帝嫌其名字難登大雅之堂,賜名“雪衣”。

這天下,習武的女子雖然少見,卻比識字的女子稍多一些,畢竟對尋常百姓而言,讀書識字學費高昂,即使文盲男子也極為常見;女子不能走仕途為官,更是鮮少有父母願意送女兒讀書。而女子習武,至少可以在山賊入侵時多一雙手禦敵。既然有此需求,習武的女子自然會比幾乎毫無需求的讀書女子要多。

侯府後院仍然是一片祥和景象,魏鐵衣老實巴交,不知鉤心鬥角,隻知陛下讓他賦閑,摸不到頭腦,於是也就老老實實在家賦閑。魏鐵衣年過五旬的老父卻樂嗬嗬的,隻覺得眼下的日子過得比他以前見過的最大的官—縣太爺,還要風光無數倍,再加上兒子給他找了兩房小妾,小日子過得極為舒服。

這個家裏都是不識規矩的土包子,見了皇帝也不知道要下跪,好在巽帝也不以為意。畢竟魏鐵衣性子耿直,遠比那些油滑的老臣值得信任。巽帝想到這裏,覺得他木訥老實也是好事。

巽帝看著後院中,魏雪衣在與侍衛過招練習,隨口問燕追:“照你看,這魏雪衣和柳夢零,武功誰高誰低?”

“隻怕不相上下。”燕追知道這些日子巽帝病了,心頭煩躁,於是稍微拍了點馬屁。其實燕追心裏清楚,柳夢零小小年紀,武功卻已臻無招化境,天下罕有敵手,哪裏是魏雪衣的莊稼把式能比?隻好暗中吩咐侍衛喂她一些厲害招數,能提高多少算多少。

巽帝不習武,不知道燕追在撒謊。他自幼接觸過的女子不是出身官宦世家,就是宮女舞姬,柳夢零是他見過的第一個習武的女子,而魏雪衣是第二個。在他看來,這兩名奇女子都是同樣武藝高強,同樣不受世俗禮教束縛,就算很相似了。但他沒有細想,魏雪衣是不知規矩,而柳夢零是藐視規矩。至於柳夢零的才情、學識,更是不識字的魏雪衣無法相比的。

習武結束,巽帝叫來魏雪衣,問:“你可想過嫁入王府,成為王妃?”

魏雪衣茫然地看著巽帝,對十五歲的她而言,這好像很遙遠的事情,她問:“哪個王府?”

巽帝道:“雲砂王府。”

“不嫁!”魏雪衣拒絕得幹脆,“本姑娘嫁誰都可以,阿貓阿狗三教九流都行,就是不嫁禍害蒼生的雲砂王!”

畢竟經過巽帝的不懈努力,在各種朝廷暗樁密探編造的謠言裏,雲砂王的惡名已經天下皆知。巽帝這是要毀掉斟雲的名聲,削弱他奪位的能力。

流言總是越傳越誇張,說斟雲勾結偃師千乘妖人,為求治病修煉了一身妖術,吸食人血續命,甚至說他三更半夜飛天遁地,在雲砂城中掠食過往商旅,無惡不作,簡直是變成了妖怪。

巽帝卻不反駁流言,隻是歎氣道:“朕有這樣的弟弟,也不知道是犯了哪個天條,上天降生一個禍害在帝王家。朕也不知道那些流言是真是假,雲砂郡路途遙遠,朕也鞭長莫及。”

“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情?”魏雪衣天真的質疑倒是有幾分可愛。

巽帝道:“朕隻盼有人能嫁進王府,若是外頭傳的是虛假流言,就留在府裏好好管束他,不讓他為非作歹、禍害百姓;若是他真的無惡不作、無可救藥,那就隻好替天行道了。他防著別人,也許隻有大義滅親的枕邊人才能得手。”

“那好,我去!”魏雪衣和她的兄長一樣,身上有種俠義氣質,昔日揭竿而起不求富貴,隻求鄉鄰不被亂兵侵擾;今日讓她去當王妃,她不為所動,讓她去刺殺斟雲為民除害,她卻眉頭都不皺一下。

巽帝離去,著手準備魏雪衣嫁入雲砂王府的各項事宜,找了幾個宮中女官教魏雪衣作為王妃的諸多禮節。聽女官回報說,那些繁文縟節,魏雪衣向來嫌虛偽做作,從不願學的,但是如今卻很認真地學習,甚至主動虛心請教。

多好的姑娘家啊,頗有義薄雲天的俠士風範。巽帝有時候想,自己是不是在把一個好姑娘往火坑裏推。但是他又想到偃師千乘的可怕,要是將來偃師千乘當真要造反,扶持斟雲為帝,兵禍一起,不知多少黎民百姓要橫死戰亂。舍不得犧牲一個魏雪衣,那就要犧牲無數百姓,孰輕孰重,讓他不得不狠下心腸,冷血盤算。

半個月後,魏雪衣出閣前主動請求要一把趁手兵器。巽帝親自帶她到皇宮兵器庫中挑選,庫房裏的每一件都是難得的神兵利器,她左挑右選,選了一把小巧的匕首,貼身藏著,又要了一把長劍防身。

出閣時,龐大的送嫁隊伍又成了帝都裏的一道風景,巽帝還特命她的父兄家嫂到皇宮寶庫,隨意挑選奇珍異寶作為魏雪衣的嫁妝。送嫁隊伍離京時,巽帝站在城門,目送數百名侍衛護送著奢華的馬車離去。

燕追道:“陛下,隊伍已經走遠了,看不見了,回宮吧。”

巽帝轉身回宮。燕追知道,陛下心裏對魏雪衣是有些好感的,隻是魏雪衣的性子像那種高山深穀中傲霜鬥雪的野花,不是可以養在深宮溫室裏的名花豔卉。

賜婚的聖旨在魏雪衣手裏,而情報已經通過緹騎等多方渠道送往雲陽城,飛鴿傳書、信使快馬送報,甚至讓緹騎密探打扮成商人,隨著武裝商隊送信,隻要能想得到的方法都用上了。這一切都是要確保把賜婚的消息提前送抵雲砂王府,讓他們做好迎接王妃的準備。

武裝商隊是巽帝心底的隱憂,朝廷的力量無法穿透那些戰亂失控的郡縣,伸不到雲砂郡,流寇橫生一度阻斷了商路。但是這幾個月,武裝到牙齒的商隊竟然能穿過這些戰亂地區,重新打通塞外各國通向帝都的商路。那些商隊規模不大,但是手中的勁弩、馬槊,威力卻不容小覷,武裝比朝廷的正規軍還要精良。甚至有密探發現,極個別的商隊手中,竟然還有偃師千乘的特殊兵器:飛火銃刀。

“朕這皇位,就好像坐在燒紅的鐵塊上。”回宮路上,巽帝掀開車簾一角,感歎著,看著街上往來的胡商。

巽帝萬萬沒想到,偃師千乘傳播消息的速度遠比朝廷的要快。

“王爺,潛伏在帝都的千夫長發來的密信。”雲砂王府中梁六快步走進迷夢園,對正在練武的斟雲說道。

斟雲一直很忙,修文習武占據了他絕大部分時間,那些柳夢零從天上帶回來的神秘工匠書籍,連梁六都看不懂。外頭的流言始終都是流言,十五歲的斟雲最多隻是跟雀憐影下下棋,聽歌姬們彈奏幾個曲兒,從來不近女色。他很怕隻要對哪個歌姬流露出一星半點兒另眼相待的態度,就會引得那些女子不擇手段地爭寵。而這會讓他想起娘親的下場,不禁不寒而栗。

斟雲接過密信,看了一眼,說道:“假裝不知道這事,我要看趙龍作何反應。”

再過數日,趙龍接到了巽帝發給暗樁們的飛鴿傳書,心頭大亂。他知道,如果要效忠斟雲,今日就必須向斟雲匯報,但如此一來就背叛了巽帝;若是要效忠巽帝,就假裝不知道這事。也許再過兩日,緹騎的信就要送到王府了。萬一暗樁中有人被偃師千乘收買,斟雲此刻應該已經知道這事。自己隱瞞不報,那就背叛了斟雲。

趙龍回到王府,懷裏揣著密信,卻遇上一件對他而言並不算大事的事情:一名府兵與府內歌姬**,試圖私奔,卻東窗事發,兩人被押到斟雲麵前聽候發落。

“好大的膽子嘛,不守婦道,勾引本王的府兵。”斟雲手中的黑劍,慢慢挑動著歌姬身上價值不菲的水晶耳環。這對耳環,府內每個歌姬都賞賜了一副,價值紋銀數十兩。數十兩紋銀要是拿來買婢納妾,在災年可以買得七八人。歌姬的身價還沒這對耳環貴。

府兵試圖把責任攬在自己身上:“不……不關她的事,都是我……”

“不,都是我的錯……”歌姬泣不成聲,她就像無根的浮萍,不知將來年老色衰之後,命運會如何悲慘,隻求能和心上人私奔,找個窮鄉僻壤,好好過上哪怕貧窮卻平靜的尋常日子。

“你的名字?”斟雲用劍指著府兵問。

“小的叫劉二狗……”小小的府兵並沒有什麽像樣的大名。

斟雲道:“這歌姬本王也不要了,你喜歡就送你,以後好好工作。”

兩人喜出望外,磕頭道謝。

親眼看到這件事,趙龍心裏又感到不安了,別的王府的府兵領著微薄的薪水、討不起老婆,王府中美豔的歌姬他們是想都不敢想的。小王爺並非任性,他並不喜歡歌姬,當初不顧柳仙子的反對,收下富商們送來的歌姬,隻怕就是等著有府兵和歌姬私奔,趁機收攬府兵們的人心。

趙龍站著不動,斟雲道:“龍哥,過來練幾招?”

趙龍拿起木劍,擺開架勢,心頭卻難以平靜,小王爺的城府隻怕遠比他想象的深很多。練武場上,除了十八般兵器,還有一個堆滿了書的書桌,斟雲往往是練劍累了就看書,看書倦了就練劍,從不荒廢時間。

斟雲換了木劍,兩人對打,趙龍驀然發覺小王爺的武功不低!雖然練劍時日還短,但是劍招極為精妙,行雲流水、毫無拘束,並不是普通練家子那種一板一眼照著既定招數出招的套路,招招都直攻人體關節難以顧及的角度,逼得趙龍步步後退。

“這是什麽劍法?”趙龍心頭大駭。

斟雲放下劍,擦去汗水,說道:“無名劍法,無招無式,隻不過是把人體看作機械活動的樞紐,找準對手關節扭動不便的角度,猛攻過去罷了。”

工匠技藝到了高處,竟然與最精妙的劍法相通?趙龍隻覺得難以想象。他猜這次過招,隻怕是小王爺的警告!他背脊冷汗直流,想起了暗樁的密信,趕緊雙手奉上:“王爺,陛下賜婚了!”

斟雲看罷密信,頓感頭疼:“安國侯魏鐵衣的妹妹?如果我沒記錯,魏侯爺是草莽出身,他那妹子多半也是個不知皇家禮數的練家子,哥哥這是想把咱們王府攪個天翻地覆。你去和曹公公商議一下,看他怎麽看。”

這點斟雲倒是沒猜錯,巽帝賜婚,雖說不知道魏雪衣到了王府會發生什麽事,但至少在斟雲和柳夢零之間打下一個楔子,就相當於在斟雲和偃師千乘之間撕開一道口子。但是有些事情是巽帝想多了,在斟雲眼裏,大他兩歲的柳夢零是姐姐一樣的存在,並不摻雜男女之情。

這些日子,柳夢零一直在認真看書,偶爾抽點時間教楊月綺讀書寫字。柳夢零漫步在王府中,曹公公畢竟是老了,知識和能力都不足,她覺得這個王府缺了一個管事的女主人。

這些天,斟雲留雀憐影在王府中管理賬目,統管王府上下諸多雜事,雖說事情處理得井井有條,但是始終名不正言不順,總不是長久之計。

柳夢零走到一堵牆前,手指一伸,戒指中的絲線釘在牆頭,她借力飛向牆頂,落在牆頭上繼續散步。她向來不走尋常路,遇牆翻牆,遇水架設絲線踩著線也要走過去。她看見幾個家丁正在收拾荒廢了很長時間的蘭院,心中難免感到些許的不安。蘭院是以前雲陽侯府內娘親的住處,如今整理出來,顯然是為即將嫁入王府的王妃作準備。

若是王妃來了,雀憐影又該置於何處?柳夢零躍上蘭院屋頂,走在屋脊上,走到盡頭,又用絲線釘住隔壁樓,仙子般踩在空中,飄向對麵。

對麵是雀憐影居住的清影閣。那是一個兩層的小樓,一樓是客廳,麵積七八丈見方,二樓是雀憐影的閨房,麵積回縮到隻有五六丈見方,二樓花窗下就是一樓的琉璃瓦屋頂。柳夢零坐在一樓屋頂,背靠著花窗,和雀憐影就隻隔著一層薄薄的窗戶紙。這些日子,柳夢零心裏總有些疙瘩,至今沒有正式與雀憐影見麵。

花窗後,曹公公正向雀憐影匯報雲砂王妃即將嫁入王府的消息,雀憐影沒有任何回應,隻是靜靜地聽著,手中的筆並未停下,正在核對下人們送來的賬本。王府名下產業遍布雲砂郡各地,一些有合作關係的商隊甚至把觸角深入了帝都,各項事務錯綜複雜,實在費心。

曹公公告退,室內隻剩下雀憐影,柳夢零聽到眼淚落在紙上的聲音。柳夢零隔窗道:“明姐姐,如果你不想看見王妃嫁進府內,隻要跟我說一聲,讓她不能活著踏進這大門的方法多得是。”

多久沒聽到別人提起她的姓氏了?雀憐影身體微微發抖,這天底下,知道她姓氏的人還剩幾個?她就像無根野花一般隨風飄零,如今正主兒要來了,哪裏還有她的容身之處?柳夢零說要除掉王妃,這種流別人的血、鳩占鵲巢的事情,又如何做得?

柳夢零道:“雲砂王府不是正常的王府,它更像一群被放逐天邊之人共同的家,大家抱團生存,你所熟悉的正常的王公貴族家庭的規矩是不適用的。你覺得全府上下,誰容得下一個楔子王妃?”

雀憐影想起了前幾日,斟雲和梁六帶著她到雲陽城遠郊的小鎮上看偃師千乘的工坊。冰雪消融的荒地寸草不生,大量的工坊拔地而起,煙囪冒著濃煙,蒸汽機械轟鳴作響,外地運來的絲麻在金木機樞下變成一匹匹布。這種機關妖術,是別處所不容的。

雀憐影小聲道:“柳姑娘想做的事,誰能攔得住?”

柳夢零道:“等她能活著踏進雲砂郡再說吧。”

從帝都到雲砂郡,路途遙遠,出了帝都,周圍慢慢荒涼,半夜,送嫁的隊伍在鳳花郡郊外歇腳。他們原本想找個縣城落腳,能找到的卻都是廢棄的殘垣斷壁,昔日繁華的城鎮已經荒草叢生,無處落腳。

黑夜中,出現了一雙雙眼睛,是野獸?府兵們拿起刀,警惕地看著荒野外。

“是流民!流民!”有侍衛大聲叫喊,一把鋤頭砸在他頭上,頓時活不成了。

在這荒涼的郊外,流民是戰亂之下最可怕的存在。他們饑腸轆轆,成群結隊,在餓死和被打死之間艱難掙紮,所以往往是行屍走肉般四處洗掠,尋找一切可以充饑的東西。

雙方打了起來,侍衛們訓練有素,一名又一名流民慘變刀下亡魂,但是流民數量實在太多了,漫山遍野、前赴後繼,他們慢慢擋不住了,一名侍衛被菜刀砍死,又一名侍衛被鐵鏟捅死。那些流民根本不管這是什麽皇帝派去的送嫁隊伍,隻知道搶錢搶糧食,反正餓死和被打死,橫豎都是死。

“王妃!快逃!”一名侍衛死死攔住流民,話音剛落,頓時變成流民刀下的亡魂。魏雪衣持劍殺了幾名撲上來的流民,她想去救侍衛,但是洶湧的人海很快把大家都衝散了。她隻能奪路而逃,在黑夜中一腳高、一腳低地奔逃。

當天蒙蒙亮時,魏雪衣發現茫茫天地間隻剩她一人。身上值錢的隻有嫁衣上的珠寶,一把匕首、一柄長劍,還有一道聖旨。

荒原上,樹皮草根都被流民們啃光了,像極了老家的慘狀。魏雪衣知道兵荒的厲害,若是和平年代風調雨順,農夫們一年到頭辛勤勞作,有糧食可以養家糊口,倒也罷了;若是戰火一起,戰亂誤了農時,一年就顆粒無收,隻能以樹皮、草根充饑,衣食無著落的農夫們變成流民,席卷還有餘糧的村莊,破壞一切,又形成規模更大的流民。最後如洪水決堤,毀滅世間一切。

哪怕是戰火平息後,這樣的災荒仍然持續好幾年,才會慢慢停歇,而代價則是無數平民死於饑荒。

魏雪衣孤獨地朝塞外走,靠著自己的兩條腿趕路,靠著童年時和哥哥在荒山捕捉野獸和采集野果的經驗活下去,靠著為民除害的信念,繼續往雲砂郡的方向走。

一日又一日,日升日落,魏雪衣開始時還記自己走了多少天,後來就忘了,隻知道不停往前走,把撿來的死人衣服穿在身上,換下自己珠光寶氣的嫁衣,慢慢變得衣衫襤褸,形如乞丐。在路上,她見過被饑寒的盜匪殺死、搶光的商旅橫屍山野,也見過屍骨散落的荒村,偶爾也可以見到偃師千乘旗下的商隊。

偃師千乘的商隊與尋常商隊完全兩樣,他們的武力更為強悍,哪怕是潮水般的流民,也無法越過防線一寸,倒下的屍體堆積如山。但是這樣的商隊也極貴,尋常商家想加入他們的商隊,需要繳納的入隊金非常高昂,畢竟連珠弩、飛火銃、箭矢彈丸的成本極高。魏雪衣問了商隊老大,最終也隻能無奈離開。她錢不多,雖說珠寶還是有一些的,但是那都是皇家的東西,要是被偃師千乘認出了,隻怕凶多吉少。

“你等一下,孤身女子走這條路可不尋常,你是什麽人?”商隊老大起了疑心。

魏雪衣道:“不過是江湖逐浪人,無根浮萍,四處遊走,哪裏好討口飯吃就去哪裏。”這是她和哥哥在諸皇子之亂前的和平歲月裏過的其中一種生活,農忙時在家務農,農閑時到附近鎮上的集市裏賣藝。

其實江湖賣藝和行俠仗義,甚至和打家劫舍三者之間都沒有武藝高低的區別,最大的區別隻在於守不守王法。魏雪衣見過武藝比哥哥還高的人街頭賣藝湊盤纏,一路賣藝到帝都,試圖給高官巨富當護衛,謀取一官半職,也見過全然不會武功的小賊攔路打劫。

“阿土,和她過兩招!”商隊老大對一名鏢師下令。

“姑娘請賜教!”鏢師施展起劍招,擺起架勢,陳舊的镔鐵劍曾經取過好幾名山賊的性命。

魏雪衣提起劍,同樣是崩了口的舊鐵劍,粗糙的式樣是出自鄉下鐵匠之手。原來那把從皇宮兵器庫裏拿的好劍還是遺失了。

雙方交手,劍招都是最尋常的鄉下武夫把式,缺乏美感,但是簡單實用,十五招過後,阿土看見無法取勝,突然變招,使出一招極為厲害的殺招,魏雪衣長劍脫手,落敗。

“姑娘,多得罪了,我沒想到這招威力如此之大。”阿土扶起魏雪衣,看著她手臂上的傷,心中愧疚。

“阿土,柳仙子教你這殺招時,不是說過不能輕易使用嗎?”商隊老大罵罵咧咧著。柳夢零任性,與旗下商隊喝酒時,有時高興會隨手教眾人幾招,全然沒有尋常江湖人物那種把武功招數視為珍寶、秘不外傳的脾氣。

魏雪衣的武功比尋常武夫高,卻仍不如偃師千乘旗下的鏢師。商隊老大原本不想收留,但是既然手下的人傷了她,也不好丟下她不管,隻好讓商隊裏的一名舞姬為她包紮傷口,帶她一同前往雲陽城。

那名舞姬麵容姣好,卻沒有華麗的衣裳,她們攀談了幾句,魏雪衣得知這隻是天底下常見的悲劇之一:她自幼家貧,父母病逝之後,無處可去,於是隻好寄人籬下,以美色取悅別人求生。如今中土衰落,她聽說雲砂郡那頭往來胡商多,生意好做,於是試圖到雲陽城去,投奔當地巨富金萬鈞旗下青樓,討個生意做。

同行幾日,魏雪衣與商隊鏢師們也有點兒熟悉了,他們大多是來自中土的練家子,武功門派混雜,為了糊口,投奔塞外偃師千乘,做個最低微的鏢師。商隊歇腳打尖時,他們會聚在一起喝酒賭錢,或是切磋武藝。他們大多學過兩種以上的武功,一種是投奔塞外之前的家傳武藝,仍然嚴守規矩概不外傳;一種是投奔偃師千乘之後學到的功夫,每人都會幾招,倒是經常切磋交流。

一日,兩名鏢師吵得麵紅耳赤,打了起來,要不是商隊老大勸架,隻怕要一死一傷。他們在吵“一百七十二路追風劍”和“回斬劍”誰更強,前者劍走輕靈,劍招絢爛如夏花綻放,快如閃電;後者是極為怪異的反手握劍,將拳法和劍法融為一體,招式簡單威猛。讓魏雪衣震驚的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劍法都是柳夢零親傳。

“柳仙子最擅長哪種劍法?”魏雪衣隨口問鏢師們,以為最擅長的必定就是柳夢零最強的劍法。

眾人大笑:“她不常用劍,趁手兵器是謫仙子親傳的天蛛絲!”

魏雪衣暗暗心驚:柳夢零的武功到底高到何種地步?她要是貿然進入雲砂王府,那還不是死路一條?

又過幾日,商隊遇上一股山賊,魏雪衣敢拚敢打,給鏢師們留下了不錯的印象。這是進入雲砂郡前的最後一股山賊。等到了雲砂郡境內,就再也沒有山賊了,畢竟那是偃師千乘的地盤,真正為非作歹的山賊會被無情鎮壓,而衣食無著落的流民會被招往各地的工坊,出賣勞力,換取一日三餐。

當夜,他們在一座小鎮歇腳。鎮上的集市兜售南北雜貨,各路商旅交流消息,很是熱鬧。商隊老大和落腳的商家攀談,雙方都是偃師千乘旗下商號,自然也談得來。鏢師這種刀尖舔血的工作薪酬可不低,一些鏢師在商號裏購買珠寶,作為帶給老婆和閨女的禮物。

“這位大兄弟眼光真好,這可是皇宮大內的金絲盤翠鐲!”老板一個勁兒地讚鏢頭有眼光。

鏢頭問:“皇宮的東西怎麽會在這裏?”

老板道:“前些日子,雲砂王妃的出嫁隊伍不是被流民洗劫了嗎?隨嫁的金銀珠寶大多都是皇宮裏的寶物啊!這王妃也真可憐,還沒進門,就下落不明了,隻怕是凶多吉少哪!唉……”

鏢頭與老板閑聊:“老兄,照你看,這雲砂王妃,你覺得是嫁進王府好,還是別進王府好?”

老板一手打算盤,一手記賬,小聲說道:“說句實在話,對我們這種人而言,王妃自然是永遠別進王府的好。柳仙子是咱們偃師千乘的十萬夫長,好處不必多說;咱們能有武裝商隊打通商路,也多虧了小王爺的全力支持,才能讓這中土不產的機織布匹、精巧工具銷往帝國各郡縣,賺得盆滿缽滿。當然也多虧了雀姑娘能像個主母般打點龐大的產業。要是這王妃一進府,哪裏還容得了柳仙子和雀姑娘?就怕這神仙打架,殃及咱們老百姓,連生意都沒得做啊!”

“老板,這把劍怎麽賣?”魏雪衣看見了她從皇宮帶出的長劍。

老板頭都不抬:“這是女子用的劍,對男人而言太輕、太細,不稱手,賣不出去的東西。你喜歡就五十個銅板,賣給你了。”五十個銅板對於這樣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劍而言並不算貴,但是這價錢也相當於尋常人家兩個月的開銷,又不能算便宜。魏雪衣的第一筆薪水就全都拿來買這把劍了,於是又落得個口袋空空。

又隔兩日,商隊到達雲陽城時,已經是塞外陽春。商隊解散,鏢師返回鏢局,商隊老大回行會交接生意,隻剩魏雪衣不知何去何從。魏雪衣將一身珠光寶氣的嫁衣,連同賜婚的聖旨,埋葬在城外荒穀中,然後穿著一身舊衣,用布包裹了長劍,背在身上,走進雲陽城。

這座塞外第一雄城果然名不虛傳,廣廈林立、飛簷鬥拱,酒肆茶館林立,往來胡商如織。最為神奇的是雖然雲陽侯已經過世多年,雲陽孤軍仍然代代鎮守此城;朝廷號令無法到達此處,雲陽縣令仍然兢兢業業,將城裏城外維持得井井有條。

“話說這雲砂妖王啊,身高十丈、青麵獠牙,一吐氣,飛沙走石,一餐要吃十頭牛、二十匹駱駝,一腳踩下去就倒塌一座城,不知多少百姓死於非命。當然,本故事純屬虛構,若有雷同,純屬巧合……”來自中土的說書人正在茶館講述雲砂妖王的故事,聽得聽眾們一愣一愣的。

“聽說那雲砂王妃,落到了上萬名流民手裏,死得慘啊!”街邊販夫走卒的小道消息聽在魏雪衣耳裏,讓她對流言的威力初有體會。

魏雪衣順著大路,走到雲砂王府正門前,看著那朱紅色的兩丈高牆,她知道自己進不去。畢竟外頭關於她的死訊已經傳得沸沸揚揚,哪怕是手持聖旨也沒用,說不準被人視為撿了聖旨冒充王妃的騙子而處死。

王府正門向來是不開的,畢竟這偏僻的雲砂郡不會有比王爺還大的貴客大駕光臨。魏雪衣順著圍牆邊的街道走到側門。雖是側門,卻也比尋常富戶的正門要寬敞很多。一輛馬車停在門邊,車邊是騎著高頭大馬的府兵,一名女子在丫鬟的攙扶下登上馬車,舉手投足間盡是大家閨秀風範,就連身邊那名丫鬟身上也是上好的衣裳,比尋常小富人家的千金還穿得好。

“雀姐姐,小心點兒,別摔著。”丫鬟的聲音讓魏雪衣心頭一震,那就是傳聞中獨得小王爺恩寵的名妓雀憐影?隻有出身顯貴豪門的女子才會有這樣的綽約風姿。她到底是什麽人?

“孫頭領,去東引村的蒸汽鍛鐵作坊。”雀憐影輕聲吩咐,於是車隊啟程。

魏雪衣目送車隊離去,她需要找個容身之所,找個能充饑的方法。然後接下來的日子怎麽辦?她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