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興土木,勞民傷財

十五歲,在這人均壽命不到四十歲的世界,年齡已經不算小了。尋常人家十五歲的孩子已經和成年人一起,賣力幹活為家庭分憂;而富人家的十五歲孩子已經張羅著婚事,準備孕育下一代。

畢竟這個世界醫學落後,民間有“生七得三”的說法,一戶人家生育六七個嬰兒,通常隻有兩三個能活到十五六歲,很多嬰兒因為疾病、寒冬而夭折。而每逢水旱災害,糧食歉收發生饑荒,或是暴發瘟疫,甚至是民變,成年人都自身難保,年幼無力的孩童和年老力衰的老人下場更是慘不忍睹。

所以孩子一旦到了十五六歲,有了繁衍下一代的能力,就急不可待地被算作成年人。有條件的就趕緊談婚論嫁,盡早生娃,盡量多生娃,以高生育率對抗高死亡率,盡量生六七八九個娃,這樣才能爭取兩三個孩子活到成年。

斟雲的生日在滴水成冰的寒冬臘月。眼下,他距離成年還有一個月,卻病倒了,雲砂王府上下都籠罩著一層愁雲:這個文弱的小王爺,難道真邁不過十五歲這道坎?

“封鎖消息,千萬不要讓外麵的人知道。”老宦官曹公公一夜白頭,對趙龍交代道。

趙龍忐忑,他心知若是小王爺病死了,對他而言是最好的結果,他可以回去向巽帝複命,算是完成了取斟雲性命的任務;況且斟雲是病死,非他動手所殺,死因堂堂正正,沒有絲毫見不得光的地方,所以也沒有被殺人滅口之虞。但是當他看見門邊憂心忡忡地站著的楊月綺時,心腸卻軟了。

這王府是因為小王爺而存在,全府上下上百號人,圍繞著他一個人轉,如果小王爺病死了,梁六可以回偃師千乘,趙龍可以回帝都複命。但是年邁的曹公公、年幼的楊月綺,還有那些富商們送來的歌姬舞女、府裏那些沒有親人的家丁傭仆們,又能去哪裏?那些指望著王府工錢來養家糊口的長工們,又要拿什麽養家?

“王爺和柳姑娘都有個好處,不把下人當下人,王爺得知我娘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親手做了一個折凳讓我帶回去給娘。”“唉,這你就有所不知了,王爺在宮中時也不得寵,知道下人的難處。”趙龍聽到府裏兩名家丁在竊竊私語。小王爺在府裏得人心,這倒是不假。

曹公公想把守的秘密偏偏還是把守不住。馮縣令過來探病,自然不能拒之門外,馮縣令是個怕老婆的主兒,回去對老婆一說,老婆又對兒媳婦一說,就全家都知道了。那兒媳婦是雲陽孤軍校尉家的女兒,自幼天不怕地不怕,隻以為自己親爹比皇帝還大,嘴又零碎,不出三日,全城的三姑六婆都知道小王爺病了。那些三姑六婆還添油加醋,說小王爺在青樓裏染了花柳病。

麵對這鋪天蓋地的流言,梁六怒火中燒,偏又束手無策,他總不能滿街搜捕散播流言的人,看誰傳謠就一個大耳刮子甩過去吧?那個怯生生的小丫鬟楊月綺卻偏偏找上門了,一見到梁六就撲通一聲跪下:“梁六叔,求求你救救王爺!我聽說偃師千乘的謫仙子醫術超群,包治百病、起死回生,如果能找到她……”

梁六趕緊扶起她:“我小小一個百夫長,哪裏見得到謫仙子?”

“謫仙子在孤風沙漠挖沙子呢!你們誰想找她?不怕渴死在路上就去吧。我倒要看看斟雲得的是什麽病。”柳夢零的聲音從門口傳來,她身上的長絨披風沾滿了沙塵和雪漬,顯然是剛從沙漠回來。

這雲砂王府仍在強作歡顏、歌舞升平,徒勞地試圖掩蓋王爺生病的事實,偏院裏歌姬舞女和樂師正在排練新的歌舞。雖說小王爺的十五歲生日不會大張旗鼓地舉辦壽宴,但是也算是個重要的成人禮,不能毫無準備。

柳夢零踏進斟雲的房間,隻看見門窗緊閉,隔絕了外麵的風雪,房裏燒著火爐,桌邊擺滿各種瓶瓶罐罐和沒喝的藥,斟雲裹著被子,縮在暖炕上。柳夢零摸了一把斟雲的額頭,滾燙。

斟雲笑了笑,精神很差:“沒事的,柳姐姐,每年冬天我和哥哥都是這樣病懨懨的,習慣了就好,等到開春就沒事了。”

柳夢零把兩個白色的圓柱形小藥瓶擺放在桌麵上:“這是抗病毒感冒藥和退燒藥,每天三次,每次各一片。另外,開窗通風透氣,我好不容易引了溫泉水做地暖禦寒,不是為了讓你關緊門窗憋壞自己的。”

她說著,就要把那些瓶瓶罐罐扔出去,斟雲卻阻攔道:“別扔,留著還有用。”

柳夢零細細看了那些瓶瓶罐罐,每一個都精雕細琢,很是精美,裏麵裝了各種奇奇怪怪的藥丸。她問了才知道,在她不在家的這些日子裏,斟雲這一病,可把曹公公給急壞了,暗中尋覓名醫給斟雲治病。消息一傳開,各種江湖遊醫、煉丹方士紛至遝來,短短幾日就敬獻了不少所謂的稀世丹藥。

柳夢零用手指捏起一顆藥丸:“這什麽狗屁仙丹啊?色澤金紅,還泛著一層金屬光澤,看這顏色和氣味,大概是用朱砂、金粉、鹿茸、麝香煉製而成,富含重金屬,吃個兩三顆,大概就能兩腿一蹬成功升仙了。不把這些東西丟掉,你還真想升仙呀?”

趙龍推門走進來,斟雲道:“龍哥,你把這些丹藥分門別類,看看哪些有毒,然後該怎麽辦就怎麽辦吧。”斟雲很清楚,曹公公這是病急亂投醫,必定有不少暗樁偽裝成江湖遊醫,以敬獻藥物為名,把毒藥偽裝成丹藥送了上來,隻等他吃後毒發身亡。

斟雲知道趙龍身上必定負有暗殺他的密旨,但是趙龍是府兵頭領,如果動他,那就是和朝廷翻臉,所以這事也隻能假裝不知道。趙龍領命離去,他知道在巽帝和斟雲之間,他隻能選擇一方來效忠,帝都離雲陽城很遠,偃師千乘卻近在身邊。

趙龍帶著府兵離開王府,他是去通風報信也好,去抓捕此次下毒的暗樁也罷,斟雲都不太在意,也無法太在意。畢竟在這王府中,他沒有屬於自己的勢力,無論是府兵,還是偃師千乘,說到底都不是他的人。

吃了柳夢零的藥,斟雲覺得身體舒服些了,柳夢零道:“不想英年早逝,就給我滾出來好好鍛煉身體!大男人一個,像個姑娘似的,這像什麽話?你們這些皇子皇孫,征戰沙場的第一代還好,第二代、第三代就都錦衣玉食,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一個比一個孱弱!”

小王爺出現在院子裏了!在這大雪初晴、積雪未化的天氣裏,就連平時散發著熱氣的府中小河也不敵寒冷,在河岸兩側結了一層薄薄的碎冰。府兵們也是縮在牆邊屋簷下,裹著厚衣裳放哨執勤,隻有偃師千乘那些傭兵不懼寒冷,光著膀子在大雪中鍛煉身體。這些傭兵大多是苦力和底層工匠出身,不堪諸皇子之亂而投奔偃師千乘,做慣了粗活,個個都是一身肌肉。

他們穿過幾間積雪的院子,來到一座荒涼的小院。直到此時,斟雲仍然不清楚這雲砂王府到底有多大,有多少個院落,隻知道眼前這個院落很偏僻。據說很多武林高手練武時都怕別人偷師,喜歡躲在偏僻的地方偷偷練習,斟雲不知道柳夢零是否也有這個習慣,隻知道院子裏那些破碎的人形靶都是被她習武時砍碎的。

柳夢零抽出黑劍,慢慢舉平,指著靶,嗖嗖幾下,劍鋒如刺破烏雲的亮影,將人形靶削成碎片。她把黑劍交給斟雲:“你試一下。”

斟雲接過劍,入手極沉,比鋼鐵打造的還要沉很多,幾乎讓他沒法拿穩,不禁好奇:“這劍是什麽材料打造成的?”

柳夢零道:“用從璩國荒山的鎢礦石裏提煉出的鎢合金做的,如果你玩得動,就送你啦!”

是用娘親的故國礦石冶煉成的寶劍!斟雲吃力地提著劍,深感自己的瘦弱,用劍刺靶,卻搖搖晃晃地怎麽也刺不中,他心裏不服氣,反複練習。這把劍,他真的很想要,也算是對娘親的一點兒念想。

柳夢零手指一伸,戒指中的細絲射向牆頭,借著細絲的力道飛上兩人高的牆頭,坐在牆端,掏出一袋零食慢悠悠地吃著,說道:“你不是一直想學機關術嗎?給我好好鍛煉身體,至少要拿得起工匠的錘子!”

從這日起,斟雲死氣沉沉的生活算是有了新的追求,每日清晨天剛蒙蒙亮,他就帶著黑劍,踏著厚厚的積雪,到荒院練習劍法。他連體力都不太足,練得幾日,趙龍看不下去了,提醒他要從最基礎的紮馬步、舉石鎖開始練起。斟雲的鍛煉通常持續到天色大亮,然後用早膳,在書房看柳夢零不知從哪裏帶來的機關術書籍,那些神秘的書籍為他打開了以前從來不知道的新世界。午膳過後,他又回到荒院,繼續鍛煉,直到華燈初上,又繼續在夜明珠的照耀下埋頭讀書。

小王爺的十五歲生日轉眼間就到了,又成了城裏富商、郡裏權貴們紛遝而至、上門拜訪的好借口。斟雲照例不想見那些權貴富商,天色還沒亮,就稱病不出,到後院鍛煉身體去了,隻讓曹公公代為接待。外頭也隻當他的病症一直沒有痊愈。

斟雲的病其實早已痊愈,短短半個月的鍛煉,讓這剛滿十五歲的少年呈現出完全不同的氣質。如今他在後院中鍛煉,赤著胳膊,汗水在上身騰起霧氣,在冰天雪地中也不覺得冷。

“斟雲,要外出走走嗎?”荒院裏,柳夢零讓梁六牽來幾匹健馬,問道。

斟雲放下手中的黑劍,披上外衣:“走!”

斟雲的衣裳是尋常武夫常穿的短打,緊衣窄袖便於練劍,不似王公貴族行動不便的寬袍大袖。他叫上趙龍,卻沒想到柳夢零又故意叫上楊月綺,要一起出發。

“我……我不會騎馬……”楊月綺看到那些高頭大馬就害怕,瘦小的她還沒馬背高。

柳夢零道:“趙龍,你負責帶月綺,要是摔了,唯你是問!”

趙龍皺眉:“柳姑娘,這男女授受不……”

“少廢話!照做就是!”柳夢零根本不容趙龍反駁。

他們全部換上平民服飾,柳夢零還特意讓楊月綺換上男裝,從後門騎馬穿過小巷,來到大街。此時大街上的人們已經開始了一天的忙碌,城外農家正趁著清晨城門初開,挑著地裏暖窖的時鮮蔬菜到城裏出售。

“這塞外苦寒,都寒冬臘月了,還有蔬菜可賣?”一名府兵心裏好奇,問柳夢零。

柳夢零道:“以前是沒有,但是我家妘媽挖穿了地下暗河,暗河水終年不結冰,挖個暖窖,導入暗河水取暖,也能培養些豆芽什麽的,算是蔬菜。”

“妘媽是誰?”府兵更好奇了。

柳夢零道:“舒小妘,外人稱她為‘謫仙子’!”

府兵恍然大悟,他以前一直不解,為何在別處被人視為妖孽的偃師千乘,在這雲陽城內竟然頗受尊重,如今算是隱約有些理解了。

健馬穿城而過,引得路人紛紛駐足:這到底是誰家公子,這麽俊朗非凡?他們竊竊私語,總之不會想到竟然是傳聞中病得奄奄一息的小王爺。

他們穿過大街,路過萬春樓前,柳夢零想起了雀憐影。柳夢零知道她在這兒,也知道斟雲心情高興時會讓人把雀憐影帶到王府中下個棋、彈個琴,但是每次雀憐影到來,柳夢零總會借故避開,不想和她打照麵,免得觸景傷情。

大家都知道對方身份,卻都隻剩下那一層窗戶紙不敢捅破。

駿馬飛奔至城門,行人走避,守城孤軍單膝跪地迎接眾人出城,帶隊守護城門的校尉認識柳夢零。雖不認識王爺,但是知道柳仙子身邊的俊朗少年必定是雲砂王。

城牆外的世界,白雪皚皚、天高地闊,平坦的大地被縱橫的溝渠分割得齊整,白雪覆蓋的農田中間點綴著一座座村落,大地盡頭的群山連綿不絕,天地間是斟雲十五年來的人生從未見過的廣袤。

“小王爺,你見過鄉下平民的生活嗎?”柳夢零問斟雲。

斟雲道:“隻聽月綺說過。”

“我們去那座小村!”柳夢零用馬鞭指著遠方的村落。

馬蹄踏雪,揚起雪白的塵霧,斟雲覺得這一輩子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禦風奔騰般舒暢。以前,他每到冬天就縮在屋裏,不敢吹室外的冷風,生怕風寒入體得病,病魔卻主動找上門來;如今不懼風雪,倒像病魔懼怕他,百病不侵。

靜謐的小村迎著初升的太陽,村民們過的並不是斟雲想象的田園牧歌般的美好生活。茅草搭成的棚屋,屋簷下掛著舍不得吃的幾塊臘肉,黑漆漆的,也不知道掛了多久;五六串辣椒,也是舍不得吃,都風幹了。光著腳丫的小娃娃在村裏小跑,穿著大人的破衣服,衣襟幾乎拖到地麵;雞鴨豬牛等牲口養在屋裏,人畜雜居,人靠著牲口散發的體溫才能稍微減輕屋裏的寒意;漏風的茅草屋,透過縫隙可以看到幾個瑟瑟發抖的老人,取暖基本靠抖。

村裏正在辦白事,幾口棺材在村中間的曬穀場一字排開,村裏的青壯年們冒著寒風,遵照當地風俗燒紙錢,那飛揚的煙灰全部消散在冷風中。

“怎麽一次死好幾個人?發生什麽事了?”斟雲沒有靠近,隻是遠遠地駐足問。

柳夢零倒像對這種事情司空見慣:“也沒發生什麽事,很尋常。寒冬臘月白事多。”

楊月綺小聲解釋道:“在鄉下,十五歲以下的孩子、五十歲以上的老人,體質弱,往往一個冬天挨不住冷,人就不在了。所以柳仙子才會說寒冬臘月白事多。這是常事,不足為奇。”

斟雲問:“為何不修繕一下房屋,買些炭火取暖?”

柳夢零對他的疑問嗤之以鼻:“小王爺,何不食肉糜?”

楊月綺如數家珍地給斟雲細細道來修繕房屋、購買冬衣和炭火的價錢,這些事情算下來少則幾個銅板,多則半兩銀子,在斟雲眼裏都不算個錢。但當楊月綺說起一戶農民一年到頭勤勤懇懇地種地,就算不吃不喝,能賺到的錢也不過幾錢銀子時,斟雲沉默了。他沒有心情再繼續閑逛,決定打道回府。

“眼看這大年也快到了,能不能撥些錢糧,讓他們好好過冬?”大內侍衛出身的趙龍對民間窮困雖也聽說過,如今親眼所見也是震驚。

“不能,”斟雲道,“你記得我十五皇兄是怎麽死的?行善積德,樂善好施,封地裏有口皆碑的大好人。風光大葬時,聽說老百姓們自發為他送行,徒步送出幾十裏地,一路都是哭聲。”

趙龍不作聲,他知道十五王爺是被府兵頭領蔣豹奉陛下密旨刺殺的,而蔣豹一家也早已被殺人滅口。斟雲道:“行善積德,廣收民心,在百姓看來是大好人,但是在陛下看來,那就是謀反的征兆。我那些謀反的皇兄們,誰不是在自己的封地裏廣得民心?誰不是封地百姓口中的大好人?若是不得民心,他們謀反奪位時,登高一呼,又有誰會響應?”

諸皇子之亂對這國家的破壞曆曆在目,戰亂導致的民不聊生至今難以收拾。善人、惡人,兩者之間的界限有時候竟然是如此模糊不清。柳夢零想起妘媽教過她的古話:“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複誰知?”

打道回府的路上,沒有人再說話,一路上行人紛紛回避。他們雖然穿的是平民衣服,但是那壯碩的高頭大馬哪裏是普通人家養得起的?一匹好馬售價往往數十兩銀子起步;縱使拋開售價不提,僅僅是養活一匹馬所需的錢糧就足以養活三四家農戶。

城外積雪的道路上,行人大多是窮苦百姓,冷颼颼的天兒裏,背著準備到城裏銷售的薪炭、木柴,他們大多是赤腳徒步。少數能趕著騾車運貨進城的,就已經是家有餘財的殷實人家了。

看著冬日農閑時無所事事的窮苦人家,斟雲道:“我,還是做我的壞人吧。”

回城之後,斟雲徑直去找了馮縣令。當日下午,告示就貼出來了,大群平民圍繞在告示前,讓識字的人代為宣讀解釋。於是全城百姓都知道了:小王爺一時興起,要征召民夫,大建亭台樓閣以供自己享樂。

錢是不缺的,這些日子以來,僅僅是往來富商進貢的財物就足以支撐大建亭台樓閣所需的費用,而偃師千乘有足夠的能工巧匠。斟雲把自己繪製的圖紙攤在工匠們麵前,與工匠們討論是否可以照圖紙修建。

趙龍負責保衛王爺。他看著這個小王爺一身工匠打扮,與工匠們秉燭夜談討論機關術,若是以正統觀念而言,可以說是典型的沉迷奇技**巧、玩物喪誌,向來會為讀書人所排斥。

寒冬臘月,三萬民夫聚集雲陽城,大興土木,動靜可不小。工匠們讓民夫把熱水灑在大街上,水凍結成一層光滑的薄冰,大塊的石頭、巨大的原木底下墊著滾木,牛拉撬棍,慢慢朝著王府的方向移動。

這巨大的工程,斟雲讓梁六和趙龍共同監工,梁六負責監督偃師千乘的工匠們,趙龍負責監督普通民夫。斟雲暗中交代過,在工地上不能叫他王爺或者直呼姓名,最多隻能叫他“阿雲”。

“阿雲!給我遞幾根木釘過來!”有不知道斟雲底細的工匠大聲呼喝。

“阿雲,你這樣不對!木頭承受不了這機樞的力道,實心镔鐵又太重,要用空心的鐵管!”那些工匠直言不諱地指出圖紙中的錯誤。

趙龍第一次看見斟雲的笑容如此可愛。這十五歲的大孩子原本就喜歡鼓搗木匠活兒,如今能親手建造自己繪製的亭台樓閣,比看見富商貢獻奇珍異寶,比看著府裏歌姬翩翩起舞,還要開心很多。

罷了,這樣的王爺,至少人畜無害。趙龍心想。

時間一天天過去,斟雲圖紙上的建築初見雛形,那是連片的亭台樓閣,以水力和蒸汽動力驅動,各種廊庭樓道縱橫交錯,宛若迷宮,還會隨著時辰推移,慢慢變換方位,斟雲將其取名為迷夢園。在這素雅幽靜卻又極其複雜的迷夢園中,除非有精通機關術,或者是熟知樓閣變換規律的人帶路,否則闖進來之後,極難找到出去的路。

眼看年關將至,被征召到雲砂王府建造亭台樓閣的人卻一直都沒能回來,這雲陽城外的窮鄉村裏也多了倚門站立、盼望夫君歸來的婦女,多了盼望父親歸家、一家團聚的孩子。

王府即天家,尋常百姓哪裏敢說要和家人團聚就不做王府的活兒?留在家中的女人四處托人打聽夫君的下落,問何時才能歸家,卻始終無人知道王爺的大院子什麽時候完工。

不知從何時起,雲陽城中開始有流言說小王爺任性又不通人情,不顧千百年來的團聚傳統,非要在寒冬臘月施工,勞民傷財,累死凍死無數民夫,隔絕萬千人家一家團聚的希望。流言的殺傷力是巨大的,撲滅了無數家庭團聚的希望。

直至距離新年還剩三日,小王爺一聲令下,所有的民夫都領了豐厚的工錢,喜出望外地歸家了。工錢雖然不多,半兩銀子、幾錢銀子,卻相當於這些民夫一年的收入。上萬民夫所費工錢總計超過萬兩,對斟雲來說也算是個大數目,一副敗家子弟模樣,讓趙龍咂舌。

可以想象,民夫的家庭必定會對這筆額外的收入喜出望外,可以過上一個不錯的年。但是也可以預料,正如俗話所雲“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城中已經人盡皆知的流言並不會憑空消失,隻會繼續流傳。

“小王爺,您知道朝廷一年歲入多少銀兩嗎?”趙龍問道。

斟雲淡然說道:“大概,就一百多萬兩吧?連年戰亂帶來的破壞不可小視,不足昔日帝尊在位鼎盛之時的十分之一。”

這孩子並非不知柴米油鹽貴。趙龍心頭不安,總覺得他不是個簡單的人。趙龍問:“知道這些日子以來,城裏流言怎麽說?”

斟雲道:“知道。要不要捉拿編造流言的人,都隨你。”他知道這必然又與陛下的暗樁有關。這又是在考驗趙龍的忠誠度,背叛巽帝還是背叛王爺?趙龍覺得這是個兩難的選擇。

距離大年還剩兩日,雪晴的午後,柳夢零前來告辭:“準備過年了,我回去陪陪餘伊大叔和妘媽,畢竟他們養我這麽大不容易。”

“餘伊大叔是誰?”趙龍問她。

柳夢零道:“偃師千乘兩大首領之一,被你們稱為‘餘魔尊’的家夥。”

斟雲羨慕柳夢零有家可以回,於是下令,府中眾人凡是想回家和家人團聚的,都可以回去。梁六回家了,他家就在雲陽城,與王府隻隔一條街,若是有事,派人傳喚一聲即可;偃師千乘的傭兵大多也回家了,他們和梁六一樣,大部分是這城裏人;長工們回家了,對王爺感恩戴德,他們的家在城外鄉下。

但是留下來的仍然不少:曹公公無兒無女,自然不必多說;首先是以趙龍為首的府兵們,他們的家遠在帝都,來時就知道也許一生都不會再回帝都見到親人,況且像趙龍這樣已經無家的府兵,也是有不少的;其次就是楊月綺這樣的丫鬟和家丁,他們當中有些是孤兒,有些是因為幼時家中貧寒,被衣食無著落的父母賣與別人家為奴,在諸皇子之亂中,流離失所的窮人賣兒鬻女以求一時溫飽,是很常見的事;還有就是被富商們作為賀禮送進府內的歌姬舞女,她們的身世往往更為悲慘。在很多地瘠民貧的偏僻鄉下,有些窮人家孩子太多,養不活,男嬰往往生下來就被溺死,女嬰則被親生父母賣入教坊,待到三四歲,開始學習歌舞、書畫,再到十三四歲,又開始學取悅男人的本事,直至長大成人,過著迎來送往的日子。在這過程中,她們還往往被轉賣贈予,不知輾轉過多少人的手,有的連自己出生在何方、父母是誰都不知道,更是無家可回。

斟雲讓家丁接名妓雀憐影進王府一起過年。府裏的人知道王爺不過是喜歡和雀憐影下棋吟詩、舞文弄墨罷了,但府外的人卻不這麽想。關於體弱多病的小王爺留戀名妓的流言,在這城裏一直廣為人知,成為雲陽城百姓茶餘飯後的笑柄。斟雲從不在乎自己成為別人的笑柄。

距離過年還有一天,斟雲下令大擺筵席。所有留在府內的人,無論身份高低,均拋棄一切禮數規矩,一起歡慶共飲。這無視尊卑的歡慶要是讓衛道士們知道了,難免又是口誅筆伐一番,但是斟雲仍然不放在心上,要是偌大的王府隻有他一個人歡慶,其餘人等小心翼翼地服侍著,那也未免太孤單了。

王府的歌舞計劃從大年三十持續到元宵,熱鬧非凡,但是觀眾卻往往隻有家丁和府兵,斟雲總是避開這樣的場麵,在迷宮般的迷夢園中練劍。當地富戶上門拜年也隻能看到老宦官曹公公,斟雲仍然托稱體弱多病、臥床不起,拒絕見一切客人。

大年初一,全城鞭炮聲不絕於耳。“王爺,外麵這麽熱鬧,不出去看看嗎?”雀憐影在楊月綺的領路下,走過迷夢園的九曲廊橋。

斟雲道:“不習慣。”他不喜歡歌姬們的歌舞,那會讓他想起過世的娘親。娘親是璩國民女出身,被作為貢女獻予帝尊,雖說容貌極美,卻地位極低,為了保護兄弟二人,戰戰兢兢地討好帝尊,膽戰心驚地在那些娘家背景雄厚的妃子們中間求生存,最終下落不明,連屍骨都無處尋覓。

雀憐影問:“以前在宮中過年,那是怎麽過法?”

斟雲收停劍招,看著天上的薄雲,看了好一會兒,才道:“和哥哥一起,在冷清的院子裏過。”在斟雲心中,別的兄長叫皇兄,稱謂中帶著生疏,一母所生的巽帝才能用“哥哥”這個親密的詞。

天上有信鴿飛翔,朝著帝都的方向。斟雲取了弓箭,開弓搭箭,手臂和背部的肌肉塊塊鼓起,已不是當初的柔弱小王爺。利箭破空,信鴿落地,斟雲取了信,看了才知是暗樁向巽帝稟報暗殺斟雲失敗的密信。趙龍終究在猶豫,一些已經暴露的暗樁被他放過了。

皇宮裏的春節,該隆重的依然隆重,祭天、祭祖、群臣道賀,一點兒都含糊不得。巽帝在思親宮門前求見父皇,卻被拒之門外。

斟巽是誰?年紀大了,兒子太多,想不起來。那個璩國貢女生的兒子?無足輕重的玩物下的崽子,自然也不受器重。太上皇心目中的下一代皇帝,可以是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十八皇子,這種有地位的嬪妃生的、陪他打過天下的兒子,卻從來不包括貢女所生的十九皇子。

又過一日,大年初二,清晨,一個人影落在思親宮的門扉上,清脆的歌謠縹緲地傳來:“年初二,回娘家,無情最是帝王家;誅九族,滅親家,世仇原本是一家。舅舅,別來無恙?”

“是你?你還來這裏做什麽!”帝尊白須白發,頸間青筋暴起,宛若狂怒的獅子。

那個人道:“當然是看望舅舅啊!這是延年益壽的靈丹妙藥,多少皇帝想求都求不到呢!希望舅舅能好好活著,萬壽無疆,在這荒涼的高牆裏慢慢熬著,看看子孫們自相殘殺,可不能死太早!”

思親宮裏掛著各種簡陋的農具,這是帝尊稱帝之後,命人從破敗的老家帶過來的,充滿著年輕時家境貧寒,卻父母兄妹俱在的溫情。那時的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逢年過節一家團聚,歡樂地分享著稀少又粗陋的食物。如今卻隻能追憶。

又過一日,大年初三,清冷的後宮不見絲毫歡樂氣氛。巽帝尚未婚配,更無子女,獨自坐在書房中,看著來自雲陽城的飛鴿傳書有些出神。信上說雲砂王斟雲,荒**無道,終日與妓女鬼混,驕奢**逸,還為了一個妓女大建亭台樓榭,勞民傷財,完全是個荒唐王爺。

這說的是朕的弟弟嗎?哥沒把你教好,對不起娘親……但是,哥要是把你給教好了,隻怕今日也容不得你了。如果你真的是個爛泥扶不上牆的荒唐王爺,爛到連偃師千乘都扶你不起來,威脅不到朕的位置,朕倒是可以放你一馬。

但是,朕能有這種僥幸心理嗎?不能。朕知道你外表安分,內心卻是極聰明,否則也做不出那些巧奪天工的木匠玩意兒,你以前做的那個小木人,隻要旋緊發條,現在還能像小小的人兒那樣在掌心起舞。在傳說中,能做出會跳舞木人的能工巧匠會被尊稱為工匠中的王者“偃師”,據說偃師千乘的首領就有這種本事。所以弟弟你必須死,因為哥哥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