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天上的世界

“你相信大地是圓的嗎?不信?我帶你去看看。”

“你相信天外有天嗎?不信?我帶你去看看。”

“你相信古代傳說中那些穿梭天空的大船都是真的存在嗎?不信?那我還是帶你去看看。”

謫仙子第一次帶柳夢零走進飛船時,柳夢零七歲,還不懂得什麽叫震驚,隻覺得好奇,然後很快適應了充滿高科技的陌生世界。

柳夢零第一次帶斟雲走進飛船時,斟雲十四歲,莫名震撼,第一次親身體驗到機關術發展到極致時,那飛天遁地的強大魔力。

斟雲第一次帶魏雪衣走進飛船時,魏雪衣十六歲,震驚得呆若木雞,過了很長時間才接受這顛覆性的認知。

魏雪衣接受陌生事物的能力在同齡人當中已經算很強了。從不曾見過繁華都市的村姑,到被兄長第一次帶到城裏,被那車水馬龍的熱鬧場麵震驚過;兄長立下戰功被封為侯,她第一次見識侯府的豪華,又震驚了一次;遠嫁雲砂王府,見識到蒸汽機關的神奇,又震驚一次;被斟雲帶到“渺雲千仞雪號”飛船上,又震驚一次。一次比一次震撼,一次又一次顛覆她的認知。

但是聽說,年齡越大的人,接受新事物的能力越弱。以前餘魔尊急於求成,把一些王侯將相、工匠農夫接到飛船上,試圖讓他們親眼看看科技的神奇,然後出事了。那些四五十歲的人驚恐之下,有些瘋了,有些戰戰兢兢地跪在地上,把他們作為神祇來膜拜,在回到地上之後,大肆宣揚曾經踏進過“眾神的宮殿”的奇遇。餘魔尊想要的科普效果一點兒都達不到,隻給這世界添上了更多稀奇古怪的迷信。

“製造人造蟲洞,進入高維宇宙,目標:星艦聯盟蓬萊星艦。”飛船很先進,但是駕駛很簡單,直接語音操控,用的是聯盟通用語,在斟雲故鄉的人聽來,這些話就像神秘的咒語。語言這一關,魏雪衣苦學小半年,仍然隻能聽得一知半解。

群星在身後飛逝,前方是永遠看不到盡頭的蒼茫宇宙,轉眼間飛船飛出數百光年。星艦聯盟,一個由數百顆安裝了巨型引擎的人造流浪星球和數不清的巨型飛船共同組成的世界,出現在他們眼前。

這個世界是七千年前地球聯邦解體後,在廣袤星海散落的無數地球人後裔中科技最先進的一支。幾千年的科技進步,讓這個世界躋身於宇宙已探明範圍內屈指可數的頂級文明行列。

星艦聯盟在遙遠的深空中流浪了七千多年,闖出了自己的一片天。重新回到星辰稀疏的太陽係故鄉之後,才發現留在昔日地球聯邦殖民星的同胞們比他們離開之前更加落後貧困,甚至陷入了文明大幅倒退的愚昧中。於是有人提出了落後地球人殖民星助學扶貧計劃,隻是助學扶貧工作一直進展不順利。因為在那些落後的世界中,很多試圖傳播科學的人會被視為宣揚異端邪說的瘋子而被活活燒死。

“這世界很像我們的故鄉啊……”初次來到蓬萊星艦,走出航天港,魏雪衣看見這裏同樣是群山環繞、綠樹成蔭的世界,似乎跟南方故鄉的深山沒什麽區別。她不知道,同為地球人後裔的世界,祖先們都是抱著“地球化改造”的目標,改造生活的新家園,不像才叫怪事。

但是當他們乘坐地鐵,抵達蓬萊理工大學時,魏雪衣還是被校園裏一棟棟漂亮的建築物驚呆了,那些五六層的小樓,比她見過的最高的樓宇還要高。

“考完試之後,我帶你去看大城市的摩天大樓吧。”斟雲決定帶她去見見世麵。

學校很大,公告欄前圍滿了學生,他們在圍觀今年參加大學入學前學力測試的地球留學生名單。不少人對那些來自落後星球的地球人後裔同胞們充滿好奇,特別是那些停滯在工業革命之前的落後星球的“古代”同胞們。

學生們圍觀名單,議論紛紛:“又是二五七號殖民星留學生數量最多!”“別的殖民星一年最多兩三個留學生,他們每年都幾百個!”.“因為那顆星球上有個組織叫‘偃師千乘’。”“那個為了科教興球,不惜發動戰爭的助學狂人組織?”“上次他們考上一個郡主,這次不知道還會考上什麽怪人,總不會弄個皇帝來上學吧?”……

學力測試關係到次年的入學資格,斟雲的測試成績很優秀,畢竟從小就打下了優秀機關師的底子,魏雪衣卻隻是勉強過線。測試結束之後,柳夢零帶他們拜訪了一些年高德劭的教授及熱心助學的大企業家。忙活了好幾天,魏雪衣才知道偃師千乘的背景竟然那麽深。柳夢零以前提起過的弓阿姨、鄭阿姨、楊叔叔、阿史那教授,都是星艦聯盟裏有影響力的人物。

“餘伊和舒小妘嘛!老交情了。為了前地球聯邦後裔們的命運,他們倆簡直是紮根窮星球的優秀鄉村教師。當初他們離開星艦聯盟,我還真沒想到他們是認真的。”大學裏,科學審判庭的大督察官阿史那教授提起餘魔尊和謫仙子的名字,不禁感慨道。

校園的生活要比魏雪衣當初想象中的容易適應得多。大學城的留學生小區裏,有兩千多名來自偃師千乘的留學生,這些學生比同齡的同學看起來要成熟很多。畢竟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別的同學畢業後留在星艦聯盟的和平世界裏工作,他們卻要回到落後的故鄉,麵對鮮血淋漓的天下巨變。

“小王爺你說是吧,曆史的進步,每一個腳印都沾滿了血。但是見過星艦聯盟的先進,誰能忍受故鄉的落後?”陽台上,一名學長對斟雲說道。宿舍樓位於小山丘頂端,對麵就是摩天大樓所在的、燈火輝煌的羲皇市。

學生宿舍裏,有學姐在給魏雪衣惡補功課。以前她是被斟雲逼著學習,現在見過星艦聯盟的強大,才知道要努力讀書。“王妃你一定要考上大學啊,大家都在等著你們呢!”學姐說道。

弟弟失蹤了,王妃也失蹤了,連同早已不知所蹤的雲陽郡主,整個雲砂郡隻剩下明鏡瓏在主持大局。當探子傳回這個消息時,巽帝隻覺得病懨懨的身體好了大半。

眼下已經是仲夏,巽帝一夜未眠,直至深宮傳來嬰兒的哭聲,心頭的大石才落地。

“恭喜陛下,是個小皇子。”產婆跪地賀喜。

“傳朕旨意,立為太子!”巽帝有些迫不及待,他等待這兒子,等了太久,畢竟家裏有皇位要繼承。

宮中熱鬧了起來,前朝是道喜的群臣,後宮是賀喜的高官女眷,各地皇親和高官都為這個一出生就被內定為儲君的嬰兒獻上厚禮。巽帝也難得地接見大臣,接受眾人的祝賀。

“淩北郡主送來賀禮琉璃火紋手鐲一對、珊瑚樹一雙!祁城公主送來賀禮金玉長命鎖一副、金葉玉樹一棵!璩國國主送來賀禮蛟珠十五顆、龍涎香一盒……”司禮監大聲宣讀眾臣賀禮,皆是名貴之物。朝賀的群臣無不嘖嘖稱歎。

“雲陽郡主送來賀禮,天外夜明仙樹十棵!”柳夢零人沒到,賀禮卻震驚了整個皇宮!那一人高的仙樹,晶瑩剔透,宛若冰晶雕刻而成,鑲嵌著數不清的小夜明珠,光芒照亮了整個大殿。

“賀禮?我就隨便買幾棵有機玻璃工藝的樹,太陽能電池當葉子,管亮一百年,掛上一堆LED小燈泡送過去!亮瞎那群沒見過世麵的土包子!”前幾日,星艦聯盟,柳夢零對斟巽說道。

“雲砂王送來賀禮,金磚一千斤、白銀百萬兩!”又是舉朝震驚的重禮,簡單粗暴又直接。這金銀數量之多,相當於朝廷十年的稅收。斟雲知道巽帝缺錢,非常缺錢,真金白銀最實在。

“送那麽多黃金過去?我說你是想製造通貨膨脹吧?”當時,柳夢零就覺得這招挺欺負不懂經濟學的巽帝。

經濟學這種事,巽帝是不知道的。但是過了幾日,巽帝破天荒地再次上朝時,已經不見了公然替雲砂王說話的大臣。巽帝知道,兒子的出生鞏固了他的權力。

皇位的繼承順序向來是有兒子,就父死子繼,沒兒子,就兄終弟及。以前那些大臣總是擔心身體並不好的巽帝哪天駕崩,雲砂王強勢繼位,所以大多都暗中與雲砂王有聯絡,為自己留條後路,免得雲砂王秋後算賬。

然而今日,巽帝有了兒子可以繼位,大臣們的隱憂就少了一些,他們不再把口碑甚差的雲砂王視為皇位繼承人。雖說伴君如伴虎,至少巽帝比雲砂王好相處一些,而那個剛剛出生的小皇子更是有很大的可塑性。將來太子師必定是朝中大臣,好好**,或許比巽帝還好相處。

但是始料未及的是,失去對雲砂王繼位的隱憂,平時很多不作聲的大臣也加入了反對機關術的行列,讓巽帝氣得想打人。就在這時,信使高舉令牌奔跑入殿:“捷報!安國侯魏將軍平定南方諸郡叛亂!”

魏鐵衣勝利了,至此,天下局勢大半平定。朝中群臣嘩然,這機關妖術武裝的新軍果然所向披靡。這樣一來,想要反對機關術,隻怕是難上加難了。

如今帝國,保得國泰民安的兩大軍事支柱是北方的雲砂王和南方的安國侯。隻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以前被視為軍方棟梁的傳統武將世家將會更加沒落。朝廷上,那些垂垂老矣的將領,一直吃敗仗的傳統武將世家們,嗅到了時代劇變的氣息,卻無計可施。

皇帝難當,巽帝一方麵要剪除武將世家的羽翼,一方麵又需要重金安撫他們,打一悶棍再給一顆棗子。他還需要安撫天下,派魏鐵衣剿滅叛亂之後,撥付大量錢財,安撫災民。然而糧食總是不夠,朝廷庫存糧食不多,於是巽帝下旨大量采購民間富戶庫存的糧食。

在巽帝並不熟悉的鄉村中,村莊分布零散,縣裏官員加上衙役不過數十人,無法挨個兒征收農民的糧食。所以自古以來的規矩都是地主鄉紳收取佃農糧食作為佃租,官員再向地主鄉紳征糧。然而地主鄉紳常瞞報田畝產量,扣下大量糧食留歸己用,這當中又有部分被用於賄賂官員。地方官員俸祿向來不高,一年薪俸不過勉強可以糊口,真要兩袖清風隻怕會餓死,對地主鄉紳的賄賂自然是笑納了,幫著造假,欺上瞞下。

當巽帝在正常的糧食征收之外,額外高價采購糧食時,他震驚地發現,民間富戶的存糧比他想象中多很多。高於市麵價格三四倍的價錢讓所有的人都瘋了,紛紛把家裏的糧食賣給朝廷。民間銀兩大量流通,可供購買的物品卻不見相應增長,自然是價高者得,導致各種家用器物水漲船高。然而能賺到大錢的,自然是消息靈通的商家富戶。尋常農夫困守田間地頭,不知山外變化,仍然按著往年的低價賣出糧食,隻知萬物皆漲價,日子更是困頓不堪,又有不少人淪為流民,或是落草為寇。

朝廷之上,巽帝聽著文武百官上奏的情況,目瞪口呆,不得不中斷針對雲砂郡的軍事準備,焦頭爛額地下令平叛、賑災。文武大臣們也莫衷一是,他們從未想象過在這種風調雨順的年景,民間財富充盈,卻還是能鬧出災禍來,不知如何應對。

“一群廢物!連個應對之策都想不出來,養你們何用?”巽帝大發雷霆,拂袖而去,讓人備了車馬,去了帝都城外皇家機關作坊。他知道,或許有一個人,知道這到底是什麽情況。

皇家機關作坊蒸汽彌漫,熱氣逼人,熾紅的鐵水讓人望而生畏,工匠們舍命鑄造各種精鋼巨炮、三眼火銃,不時有人中暑倒下。巽帝心中不忍,卻又無奈,心想著等到除去了弟弟這個心腹大患,一定要如大臣們所言,禁絕機關妖術。

趙龍一直隱姓埋名,在皇家機關作坊擔任管事,他見過雲砂郡的機關作坊,讓他在這裏主持工作也算是人盡其才。巽帝親自造訪,趙龍戴著木頭麵具,跪地迎接。趙龍自從叛出偃師千乘之後,就一直戴著麵具掩飾身份,不敢讓耳目眾多的偃師千乘發覺,對外隻說是被工坊飛濺的鐵水毀了容,不敢露出真麵目驚嚇別人。

趙龍道:“這是通貨膨脹,下官在雲砂王府時,聽明鏡瓏提過此毒計,先讓民間物價飛漲,再以雲砂郡諸多商隊抽取財富,造成通貨緊縮,一來一回,可以讓天下萬民疲於應付,讓朝廷焦頭爛額。”

巽帝心中一驚,問:“此毒計如何破解?”

趙龍道:“下官也不知破解之法。”

巽帝冥思苦想,終究不得其法。回宮之後,巽帝試圖下聖旨,讓身在雲砂郡的董禦史試探破解之道。想了想,他覺得並不妥當,於是擱筆,叫來司禮監,讓他以私人身份,修書寄與董禦史,打聽應對之法。

書信來往,一個多月的等待,讓巽帝焦慮不安。再次出征平叛的安國侯魏將軍仍然是捷報頻傳,那也是意料中事。新軍火器先進,對付斬木為兵的民變叛軍自然是砍瓜切菜般無往不勝。然而這種勝利並不能讓巽帝高興,隻覺得更為難受:無論勝負,死傷的都是自己的子民,削弱的都是自己的實力。

好不容易,翹首盼望的書信終於到來。字裏行間,董禦史並未回答巽帝的疑問,卻向巽帝描述了雲砂郡那與帝都不同的平民生活:城中百姓皆富足,雖是販夫走卒,日賺數百錢者甚眾,家財萬貫者比比皆是。米糧布匹均不貴,百姓衣食充足,仍有大量餘財,遂購置車馬,尋常農工身穿絲衣錦袍者為數眾多,仍耗不盡每月盈餘者,遂購置珠寶為飾,購買美酒豪飲。城外珠寶工坊、美酒莊園產出不絕,各種精巧機關計時工具,甚至機樞自動的孩童玩具,雖售價千餘錢,價格昂貴,卻屢見不鮮。平民多雲集歌舞伎坊通宵作樂……

為民請命這種事,就像走鋼絲繩。董禦史見過天下戰亂,也見過雲砂郡的富足,兩相對比之下,哪怕是老成如他,也不免一時衝動,請求雲砂王造反。事後冷靜下來,不免冷汗如雨下。

這封書信是董禦史在雲砂王府做客時所寫,當時明鏡瓏為他親手奉上香茗,解釋道:“我不需要陰謀。柳仙子說過,朝廷要走了太多的真金白銀,卻不能提供種類足夠多的日常消費品,這些金錢隻要流向民間,就必然聚集在少數幾種商品上,哄抬物價,造成通貨膨脹。隻要我手握機關術,就是必勝之局。你阻攔是死,不阻攔也是死。”

後宮中,巽帝讀罷書信,抬頭看著屋內精美的雕梁畫棟,悵然若失。沈淑妃安慰道:“陛下,我們也可以學雲砂郡那般……”

“這行不通。”巽帝打斷道,“這種事會危及皇權。斟雲一心修仙,可以不做藩王,但是朕不能不做皇帝。皇帝沒有退路,自古退位之君,全家不得善終。”

司禮監來報:“陛下,魏將軍得勝歸來。”

巽帝道:“宣他覲見……不,備車馬,朕親自見他。”

班師回朝的大軍,在帝都軍營裏陣容整齊,人人身披鎧甲,手持火銃。巽帝親臨檢閱,為有功的將領升官重賞,唯獨魏鐵衣已經位極人臣,升無可升,隻能重賞。

巽帝病懨懨地說道:“鐵衣,陪朕走走。”

“去哪兒?”粗獷武夫魏鐵衣不懂禮數,也不會猜帝王心思,反倒是這樣能讓巽帝放心,不用猜這手握重兵的安國侯心中會有什麽.盤算。

“去看看鄉下,盡量走遠一點兒,隻要在今日城門關閉前,可以返回皇宮就成。”巽帝不敢離開帝都太遠,怕自己不在皇宮,會生出事端。

魏鐵衣率領精兵,保護著巽帝的禦輿,往郊外的方向走去。帝都越離越遠,過了幾個村莊,到達了巽帝從未到過的遠郊,巽帝看著車窗外的風景,說道:“這一望無際的青草,倒也整整齊齊的。”

魏鐵衣道:“陛下,那是禾苗。”

巽帝也不以為忤,說道:“這就是禾苗啊,朕倒是第一次見。”

他問起這禾苗是如何種植、何時收獲,一株禾苗可以結出多少稻粒,魏鐵衣均對答如流。巽帝歎道:“魏將軍真是見多識廣。”

魏鐵衣道:“臣曾經是農夫。”

巽帝問:“你說農耕之事,雲砂王懂得嗎?”

魏鐵衣腸子直,說道:“聽說王爺在雲砂郡裏,常在田間地頭,與工匠們一同改良水力灌溉機關,想必也是懂的。”

巽帝記得父皇曾經訓斥過眾位皇兄:五穀不分,何以治國?於是一個個的,自小就被教導如何判斷豐年災年,判斷田裏收成多寡,跟著農夫起家的父皇推算不同的年份收取多少賦稅為宜。但是自幼就被排除在繼承人行列之外的巽帝並未學過這些知識。

每一個開國皇帝都試圖讓皇子知曉民情,試圖讓帝國的繼承人體恤民生。第一代的皇子常陪伴父皇打天下,倒也是見過民情的;然而隔得三四代,恐怕就隻見過深宮之內的高牆,連真正的農夫是何種模樣都不曾見過。巽帝的滿朝文武大臣,四品以上高官,也隻有魏鐵衣一人是農夫出身。

巽帝很想問魏鐵衣,你可願意帶兵攻打雲砂城?但是轉念一想,又不妥當,畢竟斟雲是魏鐵衣的妹夫。但是換了別的將領,又是毫無勝算。於是他們一路上始終都是聊耕作、農時,聊巽帝從未知曉的農家生活。

魏鐵衣突然說道:“陛下,臣有一句話,不知當不當講。”

巽帝說道:“講吧。”

魏鐵衣道:“這前所未見的天下亂象,多半是雲砂郡挑起。若是不能快刀斬亂麻,處理好雲砂郡的問題,則民變、戰亂始終無法平息。”

巽帝一愣,雖說心知是這個道理,但是滿朝文武都無人敢向他提起。說到底,誰不怕“教唆帝王家手足相殘”這天大的罪名?就隻有魏鐵衣這不知利害的粗莽武夫敢直說。

巽帝道:“調轉車頭,去皇家作坊。”

滿朝皆知,這天下有幾個人是巽帝身邊的紅人。燕追已經過世,自然是不提了。

沈淑妃獨得皇恩寵愛,算一個,但是她的祖父卻不見升官,讓文武百官心生疑竇;司禮監陳公公最會揣摩皇帝心意,算一個,然而卻不見他能讓皇帝眉開眼笑,讓人也心中打鼓;武將中唯一的一品將軍魏鐵衣盡管是一介莽夫,卻也算一個;雲砂王斟雲是皇帝的同母弟,屢次違反皇家規矩,肆意妄為推廣機關妖術,卻不見皇帝降罪,隻怕也要算一個;最後一個就是皇家機關作坊造作司管事,身份成謎、姓名不詳、始終戴著個木頭麵具的神秘人,人稱“木麵使”。

巽帝問“木麵使”:“這些火銃、火炮,以及天火飛鳶,要是裝備十萬大軍,勤加操練,有多少把握可以拿下雲砂郡?”

“木麵使”答道:“在雲砂郡,偃師千乘人數不過千,雲陽孤軍人數不過萬。陛下裝備十萬大軍,如果雲陽郡主仍未回到凡間,勝負自然是毫無懸念;如果雲陽郡主降臨陣前,就難說了。”

想起雲陽郡主,魏鐵衣打了個冷戰,他不知道柳夢零操縱天雷的權限已經被謫仙子禁用了。

巽帝問:“當真沒辦法打敗郡主?”

“木麵使”道:“郡主的鬼神之力並不屬於凡塵,世間無任何力量可以克製。這是屬下從郡主處偷來的天上兵器,世間無法複製,或許是唯一可以克製郡主的神兵。”他獻出了從柳夢零閨房中偷來的短管火銃。這支火銃,正是殺害燕追的凶器。

他又不忘交代:“一定要在郡主化身‘六臂阿修羅’之前動手!下官隻在王府演武場見過一次郡主的變身,那隻怕才是她真正的實力!連火銃都無法傷她分毫、三頭六臂的金剛不壞之身!”

自從“木麵使”擔任造作司管事以來,魏鐵衣與他常有書信來往,隻談公事,不涉私交,每每皆是提及各種火藥兵器在戰場上的使用情況及改良建議,兩人也算是神交已久。如今在皇家作坊裏麵對麵地討論如何改造兵器,打造更強大的軍隊,兩人談得開心,一見如故,竟然把皇帝冷落在一旁。

“罷了,陳公公,咱們回宮吧,不要打擾他們鑽研兵器。有這樣的臣子,是朕的福氣。”巽帝對司禮監說道。

回到宮中時已經是夕陽西沉。無論巽帝如何不情願,那明晃晃的汽燈帶來的便利都無法抗拒。亮如白晝的荒院裏,拾掇幹淨的室內,又添了第十幅畫像。朝廷的密探潛伏在汽燈照不到的黑暗角落裏,向巽帝描述雲砂王妃的近況。第十幅正在繪製的畫像,是雲砂王妃.魏雪衣。

巽帝曾經的誌向隻是當一個不問世事的王爺,醉心於水墨丹青之中。如果父皇沒有誅殺雲陽侯,如果太子還在世,平平淡淡地在王府的朱紅高牆裏,在無盡的畫卷中描繪心中的美人、美景,那才是他想要的人生。

為何當初沒有答應柳夢零和她遠走高飛?巽帝知道,自己是害怕,他對紅牆黃瓦之外的世界一無所知,怕自己就像籠中的金絲雀,離開了牢籠,卻無法抵禦外界的風雨,最終死在春暖花開時。漂亮的羽毛與爛泥融為一體,最終腐爛得片骨無存。在他眼裏,必須想盡辦法留在皇家的高牆內,才能生存。所以他才會決定:做不成逍遙王爺,那就做皇帝。

一筆,一畫,畫筆如有靈性,在巽帝修長的手指下勾勒出女子容貌,錦衣華服,極盡尊貴,烏黑的眸子,卻寫滿落寞。

魏雪衣不像柳夢零那樣是俯瞰世間一切、翱翔天際的飛鷹,也不像明鏡瓏那樣是自幼**好的金絲雀,等待著從一座金碧輝煌的牢籠嫁入另一座同樣金碧輝煌的牢籠。

“她是……”沈淑妃的聲音從背後傳來。

巽帝道:“她隻是鄉下田間嘰嘰喳喳的小麻雀,偶爾飛上樹梢,偶爾下地覓食,卻造化弄人,成了黃金籠子裏的雲砂王妃,自然是千金難買美人一笑。”

鄉下田間嘰嘰喳喳的小麻雀,沈淑妃對這樣的平民生活自然也是陌生的。在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中,平民是粗俗卑賤的、不登大雅之堂的,所以也未曾接觸過。如今她雖有心計,用在後宮爭寵尚可,用在朝廷上的爭權奪利或許也湊合,用來幫助夫君卻是力不從心。要知道那些困擾君王的都是她不熟悉的社會底層的問題。

巽帝聽旁人說過,魏將軍每想到妹妹在雲砂王府中的處境都有些鬱鬱寡歡,也是感到極不高興。若是放在不懂禮數規矩的山野人家,自家妹子被夫家如此冷落,娘舅家是會叫齊人馬到夫家算賬的。隻是礙於朝廷規矩,魏鐵衣不能一怒之下帶兵去雲砂王府興師問罪。

“朕,該對付雲砂王嗎?”巽帝曾經鐵了心要置弟弟於死地,但是如今,整個偃師千乘都站在他那邊,又不得不猶豫了。

沈淑妃輕聲問:“自古以來,削藩都是勢在必行。陛下放過王爺,王爺會放過陛下嗎?”她雖然聰穎,卻囿於見識,隻把這事情看作曆史上常見的帝王與藩王的矛盾,然而也不是毫無道理。

“動他,找死;不動他,等死。這藩不好削,但是也要削。”巽帝打定主意,暗殺斟雲是不可能了,隻能積攢兵力,來個硬碰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