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皇宮那些破事兒

後宮破事多,尤以爭風吃醋之事最多。當柳夢零決定留在皇宮照顧舅舅病情時,就知道肯定會有人找茬兒。

空置多年的星夢宮曾經是盈月公主的住處,如今又有女子入住,實在是驚呆了一眾後宮女子。宮中等級森嚴,配備的宮女太監均有禮製規定,派往星夢宮服侍的宮女太監數量之多,是那些以女官之名送進宮中的女子們不曾見過的。

“入住的,是皇上書房畫像上的女子。”不出三日,消息就已經在後宮女子中流傳。

“她是誰家送過來的?竟然有如此排場?”同樣的問題,在不同女子口中問出。

每一個太監打聽到的消息都一樣:“打聽不到,哪怕是重金賄賂陛下身邊最紅的燕追大人,也是諱莫如深,絕口不說。”

巽帝不喜歡自己被作為種豬看待,童年陰影更是揮之不去,對女子極為冷淡。數十名女子入宮半年,也就勉強有三名女子被臨幸過,封為嬪。打聽不到身份來曆,有宮嬪娘娘就開始發揮想象力:“三公空缺,九卿廢棄已久,老宰相家中又沒有年齡合適送入宮中的未婚女眷,本宮就不信她娘家後台比我還硬!必定是靠著狐媚子本事爬到本宮頭上來的!”

三個宮嬪娘娘,娘家均是高官,平時經常爭寵,並不和睦。如今遇上勁敵,決定聯手給這不速之客一個下馬威。

後宮中,無論是已經有名分的宮嬪,還是暫無名分的采女、應女,平時都是各住一個宮院,能不往來堅決不往來,也極少上門挑釁。然而碰麵仍是難免的,今日臘八,大小算個節,宮中照例舉辦宴席,宮裏各色女子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同赴宴的,還有留在帝都的皇室女眷,以及高官家中有誥命夫人身份的眷屬。

後妃之位仍然空缺,後宮女子以嬪為最尊,這雖不合常理,卻也並非無先例。帝尊在位時皇後已過世,封妃的都是已成年的掌兵皇子娘親,也早已打發到皇子封地享福,那時宮中最尊貴的也是一群年輕貌美的宮嬪,終日宮鬥。

宮中規矩,尊卑等級森嚴。女眷在禦花園中碰麵,京官誥命無論幾品,見到嬪妃,均要半跪行福禮。吏部尚書的正妻、二品誥命夫人,見到自己身為宮嬪的孫女,也同樣要半跪行禮。然而好景不長,留在帝都的幾位公主入宮,走進了禦花園,公主是皇室血脈,又壓過宮嬪一籌,又輪到她們半跪行禮。

“小祖宗!您就遵守一回規矩吧!這品級服飾馬虎不得!”星夢宮裏,太監宮女都已經翻出昔年帝尊的聖旨下跪相求了,柳夢零卻隻是怔怔地看著那華麗的裙袍。昔日寵愛已不可追,然而聖旨仍在:“朕父母早逝,兄弟凋零殆盡,僅剩一妹。不忍將來吾妹獨女降為縣主,讓吾妹傷心,特諭此女承襲餘蔭,為雲陽郡主,再特賜儀仗與公主等同。”

這是長公主的裙袍!尋常公主都到不了長公主的級別,必須是皇帝的長輩,或是身份特殊、等同於藩王的實權公主!念及昔日雲陽侯和盈月公主的慘劇,今日巽帝試圖為柳夢零補償。

柳夢零問:“要我穿這東西去嚇死別人?”

宮女太監不敢吱聲,心想前些日子柳夢零已經把朝中大臣嚇個半死,把後宮再嚇一次又何妨?柳夢零堅決不穿,她知道,如果娘親還在世,就是帝國唯一的長公主,就應該是這身裙袍。

柳夢零自己在衣櫃找衣服,翻出一套華麗卻不帶品級的宮裙,這是自宮中流傳到官家女眷、再到民間巨富家庭的常見服飾,民間巨富家的女子每逢隆重場合是這樣穿,宮中地位低下的無品級采女、貢女也是這樣穿。

柳夢零就真的穿了這一身衣裳赴宴,負責唱名的小太監隻知道從服飾辨別身份,一見她就傻了眼,不知如何開口。柳夢零無論見誰都不行禮,各位誥命夫人心想她地位再低也是皇上身邊的人,不敢多問,先為行禮,不敢得罪。

宮鬥這種事,先出頭的往往是蠢貨。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宮嬪擋在柳夢零麵前,等她行禮,柳夢零鬼魅般閃過,不想和斟巽表哥的配種對象一般見識。她見了皇帝也不行禮,翩然入座。

“什麽人啊這是,連見皇帝哥哥都不行禮?”宴席已有幾位公主入座,有十四五歲的小公主皺眉細聲地問身邊的姐姐。

“是雲陽郡主,她身份特殊,等同長公主鸞駕,的確可以不跪。”凡是二十歲以上的公主都見過童年時的柳夢零,也見過姑姑盈月公主,兩相對照,不難認出她來。年長的公主表麵不動聲色,但是心頭不免暗暗震驚:這天隻怕要變了。

“沒聽說過。”小公主不知還有個雲陽郡主。畢竟盈月公主死後,帝尊傷心,把雲陽郡和飛砂郡合並為雲砂郡,試圖讓雲陽郡永遠消失,抹去這個讓他無法麵對的地名。

同樣沒聽說過的,還有三個宮嬪。她們隻知道郡主和公主不同,作為藩王之女,血緣上和皇帝隔了一層,親疏上受累於皇帝對藩王的猜疑,動輒就會被貶為庶人,並不像她們娘家那樣是實權的大臣。區區郡主,她們還惹得起。

宮鬥?柳夢零不屑這種深宮金絲雀菜雞互啄般的爭鬥,在即將掀翻整個世界的巨變麵前,宮鬥一文不值。

柳夢零暗中觀察禦花園中的女眷們,觀察重點也不在公主們身上,而是在外官的家眷上。這些家眷大多出自門當戶對的高官貴族家庭,娘家勢力與夫家旗鼓相當,影響力不亞於她們在朝為官的夫君。她觀察她們的衣服布料、珠寶飾物,暗中計算有多少出自雲砂郡,計算雲砂郡對這些人的生活滲透有多深,計算將來掀起的巨浪會掀翻多少人。

二品誥命、三品誥命、四品誥命,這些女眷一個個都有尊貴的封號頭銜,但是偏不見最高的一品誥命夫人,這背後的政治生態極為耐人尋味。諸皇子之亂結束才一年,活下來的一品大官極少,僅剩的幾個都是已經喪偶的古稀老臣,大量的文武一品官銜空缺,顯然是虛位以待,等待著給將來有功之臣加官晉爵。

“安國侯府一品誥命太夫人、一品誥命夫人到!”太監大聲唱讀,讓柳夢零心頭一震!終於有一品誥命出現了!卻偏偏是安國侯府!魏鐵衣升官的速度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從山野村夫到一品重臣,居然隻是短短兩三年時間!

然而細想起來也是情理之中。去年攻破帝都時,負責掌管帝都兵衛的前將軍被柳夢零親手射殺。巽帝登基之後,將軍職位一度空缺,直到今年秋天,蠻戎攻城,帝都岌岌可危之際,安國侯魏鐵衣作為城中唯一的守將,實際上承擔起了將軍的職責。帝都解圍之後,這鎮守帝都的功勞極高,自然要升任官居一品的將軍職位,以彰顯皇家有功必賞。更何況,魏鐵衣本身就是巽帝一手提拔的親信。

一家兩位一品誥命,還出了一名王妃,在旁人看來,魏家已經是榮寵至極。然而柳夢零看到的卻是巽帝將領奇缺,讓水平遠不如四柱國的魏鐵衣過早地登上了一品將軍的職位。

柳夢零的目光一直在兩位誥命身上,一位是安國侯魏鐵衣、雲砂王妃魏雪衣共同的老母親,麵容蒼老,華麗的衣裳掩蓋不住安分惜福的山村老婦形象,沒見過大場麵,極為拘謹地坐著,不敢發一言;一位是幾個月前魏鐵衣由巽帝指婚迎娶的正妻、死於諸皇子之亂的兵部尚書家幸存的千金,年紀十七八歲,相貌姣好,一麵周旋於各女眷之間,一麵照顧不識深宮規矩的婆婆,應對得體,八麵玲瓏。

而負責守護巽帝安全的緹騎首領燕追,目光卻在柳夢零身上,他看見她一直盯著兩位一品誥命夫人,看得出神,也猜得到她心中所想:一品安國侯將軍又如何?高得過我爹、位極人臣的一品雲陽侯左將軍、加封上柱國、太子少保兼駙馬?再高也不過是轉眼成空。若是將來討伐雲砂郡,今日的安國侯府隻怕就是昔日雲陽侯府的下場。

宮中女子表演琴藝歌舞,以各位宮嬪、應女,以及試圖爬上龍床的女官們最為用心,比歌姬們還賣力。至於各位誥命,自然是隻觀看不用表演的;公主們更是隨著性子,愛表演就表演,不愛就不理睬。柳夢零隻是一杯接一杯地用產自雲砂郡的夜光杯喝著來自雲砂郡的葡萄美酒,喝得微醺。

又有一名宮嬪娘娘來挑釁了:“這位妹妹,眾姐妹都表演過了,怎麽不見您上場?不會是毫無一技之長吧?”她是另一名高官—雷崖鎮守使的女兒。

挑釁這種事,先出頭的一般並不聰明。同為宮嬪,吏部尚書家孫女和禮部侍郎之女都隻是不動聲色地坐著,靜觀其變。隻有這並不聰明的女子跳出來。

柳夢零忽然站起:“拿劍來!雲陽要表演劍舞!”“雲陽”這自稱,她已經十年不曾用過。

“雲陽?”宮嬪覺得隻怕踢到大鐵板了!若她真是郡主,郡主自稱雲陽,豈不是傳說中那個煞星?

“取劍給她。”巽帝對燕追說道。

燕追為難:“但是……”他不敢直說那條宮規:皇宮之中,豈能有女子動刀兵?

巽帝問:“不然你想見她祭出天蛛絲?”他記得童年時,父皇的六十大壽也是這般的宴會,除了女眷還有各位未成年的皇子,柳夢零也曾手持木劍,在帝尊麵前表演過初學的劍舞。

燕追取出自己的佩劍,雙手捧給柳夢零。柳夢零一出招,頓時化作劍雨,銀光乍瀉,如萬樹銀花在夜色下綻開,人劍一體,華麗驚人,全場鴉雀無聲。

“一百七十二路追風劍!”燕追忍不住低聲驚呼。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他麾下緹騎常年打探情報,難免要行走江湖,隻要是懂得這套劍法的人,哪怕隻學會十幾招也已經是難纏的對手,而柳夢零顯然懂得完整的劍法。

劍招威力極大,卻不帶一絲殺意,燕追看到的隻有那些招式背後透出的憂傷。

“帝尊!”有人小聲驚呼。

帝尊來了,卻站在禦花園門邊,示意身邊的人不要作聲、不要通報。柳夢零的“仙丹”實在管用,才五六天時間,帝尊已經可以拄著拐杖,在太監的攙扶下慢慢散步了。

帝尊也認得這套劍法。當他還是爭霸天下的一方豪強時,有一個天賦異稟的十三歲的孤兒,就是站在他身邊以這套劍法保護他,讓他多次化險為夷。後來他勢力逐漸強大了,身邊有了人數眾多的親兵護衛,那孩童遂棄劍不用,說武功再高也不過是百人敵,他要學萬人敵的兵法。

帝國霸業大成,昔日孩童也長大成人,因為顯赫的戰功,被封為雲陽侯。

“父皇?”巽帝不知何時已經走到帝尊身邊。

“什麽事?”帝尊原本不想理會巽帝,但是想到兒子已經不多了,也不得不應答。

巽帝問:“當初為何除掉雲陽侯?”

帝尊道:“朕昔日一統天下,隻覺得四海升平,原本應該刀兵入庫。他雲陽侯卻不遵聖旨,擁兵自重,屢屢以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為借口搪塞朕,如何留得?隻是朕除掉他之後,北方叛亂頓起,才知道原來塞北之外諸多蠻夷正在崛起,他不屯集大軍,這北疆就守不住。”

巽帝問:“後悔嗎?”

帝尊道:“身為帝王者,莫要輕言後悔。很多事,哪怕是做錯了,也隻能設法補救。沉浸在後悔中毫無用處。”

接下來的日子,帝尊有時清醒,有時糊塗。糊塗時,他把柳夢零誤認為盈月公主,於是又哭又笑;清醒時認出是柳夢零,於是大聲喊:“把她拿下!推出午門斬首!”但是無人敢聽他的命令,於是帝尊又號啕大哭,那模樣像個小孩。

這種時候,柳夢零就會把治療帕金森綜合征的藥往他麵前一放:“舅舅,這藥你是吃還是不吃?”帝尊從不抗拒吃藥,他年紀越大,越是怕死。

何為最毒婦人心?在帝尊看來,柳夢零不殺他,卻施藥救他,隻是想讓他盡可能活久一些,活到看見他親手建立的帝國崩潰的那一天。這種折磨比殺了他還難受。

等到舅舅的病情慢慢穩定了,柳夢零就要離開。她不喜歡這深宮,尤其厭惡那些為了爭寵不擇手段的宮鬥。她童年生活的雲陽侯府屬於另類,因為當時雲陽郡地瘠民貧,沒有另外擇地修建公主府。父親身為駙馬,自然不會有三妻四妾,爹娘感情甚好,一家三口其樂融融,不像別的侯府,妻妾兒女眾多、規矩森嚴卻又暗地裏爭鬥不休。

禦花園裏,柳夢零找了幾塊木板,用天蛛絲纏在大樹上做成秋千,慢悠悠地晃著,看著手機中直播的星艦聯盟高中生武術比賽。今年奪冠的大概又是蓬萊大學附屬高中武術協會。在考上大學之前,她就是這個武術協會的副會長。

一名女子來到禦花園,跪在柳夢零麵前,臉上帶有淚痕:“郡主救我!救救我的祖父!”柳夢零記得這是巽帝的宮嬪,向來低調卻有禮的吏部尚書家孫女。

柳夢零已經聽說,今日早朝,巽帝為了興建蒸汽機關作坊的事又和大臣們爭吵起來,讓禦前侍衛當場拿下了幾個反對聲最大的大臣。吏部尚書就是其中之一。

蒸汽作坊需要砍伐大量樹木燒成木炭作為燃料,毀壞山林,占據良田,卻又效率低下、勞民傷財,所造產品又無法與雲砂郡競爭,投入大量金錢卻血本無歸,從官府到民間,反對者眾多。

“為何雲砂郡做得,朕就做不得?”巽帝的震怒聲幾乎掀翻了大殿的屋頂,伺候在大殿附近的小太監們人人皆聞。宮中諸女的父兄多是朝廷命官,暗中賄賂宮人,代為打聽朝廷上的消息,也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柳夢零也同樣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對這事知道得不比宮嬪們晚。

柳夢零笑了,說道:“他當然做不得!我突然很想留在宮中,看我親愛的表哥斟巽怎麽死法。”這種大逆不道的話,也就隻有雲陽郡主敢說。

“你覺得,朕會怎麽死法?”巽帝的聲音從禦花園門口傳來,臉色疲憊,雙目盡是怒氣。

柳夢零道:“照貓畫虎,模仿雲砂郡,那是死路一條。雲砂郡商號眾多,知道天下百姓需要何種商品;又有數不清的能工巧匠,知道如何以最精巧的機械製造產品。這些你都有嗎?”

看見巽帝仍不服氣,柳夢零又道:“雲砂郡自古地瘠民貧,農耕難以糊口,偏又是胡商前往中土的節點,經商風氣濃厚;為對抗塞北風沙幹旱,建造水力機關耕種薄田也是傳統;地處塞北邊遠之地,朝中無人難做官,無法進京趕考入仕也是常態!所以當地百姓為求生存,以商為尊,其次為建造水力機關的匠人,再次是種田的農夫,最後才是根本指望不上的苦讀詩書考取功名的書生!士農工商的等級排序,在雲砂郡是反過來的!”

巽帝惱怒問:“斟雲做得,朕就做不得?”

柳夢零挑起眉毛道:“你要學雲砂郡,第一個就要打破自古以來的士農工商的尊卑秩序,首當其衝的就是建立在這套秩序上的皇權體係,到時候死的第一個就是你這皇帝!你弟並不想做王爺,而你舍不得皇位,所以他做得,你做不得。”

“一窩反賊!雲砂郡統統是反賊!”巽帝抽出寶劍朝柳夢零砍去!柳夢零並不與他一般見識,身形一退,避開刀鋒,躍上巽帝砍不到的牆頭,巽帝隻能亂砍禦花園的花草樹木泄憤。

巽帝很羨慕躍上皇宮屋頂,如貓般慵懶漫步的柳夢零;羨慕柳夢零無事一身輕,可以自由來往於宮中,也可以到朱牆之外去遊曆他隻能在地圖上看見的萬裏河山。吏部尚書固然食古不化,然而出發點是維護他巽帝的寶座穩固。他無奈下旨,讓吏部尚書官複原職,換得美人破涕為笑。

想對付雲砂郡是很難的,難度大到巽帝甚至想過放棄,回到後宮的溫柔窩中,當一個沉迷女色的昏君算了。試問,有幾個身體正常的男人能抗拒那滿屋子的試圖承寵皇恩的美女們呢?

後宮,承歡殿,諸位美女撫琴奏樂,今日又以吏部尚書之女最為順從,堂堂高官世家千金,讓她做什麽就做什麽。“給朕拿地圖過來。”以巽帝的性子,終究不願做昏君,滿腦子想的都是勵精圖治。好端端的承歡殿被他拿來研究了一整個下午的國事,可是卻直至半夜,都理不出個頭緒來。

柳夢零所言極是。若是學雲砂郡,隻怕皇權傾覆,就在眼前。但若是不學,墨守成規,遲早也是死路一條。有無破解之法?巽帝冥思苦想,心中有了一個念頭,卻始終模糊不清。

“燕追,召安國侯魏鐵衣……”話說出口一半,巽帝看見眼前活色生香的宮嬪美人,才想起這裏並不是書房,燕追也不可能出現在.此處。

巽帝心頭有疑惑:雲砂郡,文有明鏡瓏,武有柳夢零,兩大才女鑄造了它今日讓人畏懼的實力,為何祖宗規矩卻說女子不可幹政?巽帝覺得自己或許應該打破一些舊規矩。巽帝對跪在麵前的宮嬪說道:“朕突然想起,從未問過你的名字。”娘親的悲劇讓他從心底對後宮女子總有抵觸,更別說是問其姓名。

宮嬪小心回道:“妾身名為沈苓霜。”名字很普通,但是巽帝記住了。吏部尚書家姓沈。

巽帝又問:“識字嗎?”

沈苓霜說道:“略懂一二。”

巽帝道:“那朕考考你,如何在不觸及國本的情況下,取得機關妖術之力?”說是考,其實是巽帝在茫然無措之下想看看這美女能否給他點啟發。

“取其精妙,限製在一坊一地,隻限皇家自用,不許對外推廣。皇家之外則嚴格取締,維持舊法不變。”沈苓霜小心翼翼地回應,巽帝用筆在地圖上標注、勾勒,不時讚歎沈嬪見識過人。

為何曆代規矩不許後宮女子幹政?因為她們的父兄往往是朝廷重臣,嬪妃一旦生下皇子,各皇子與娘舅家就會自然結盟,各位大臣也會不再以國事為重,而是無論是否情願,都將過早卷入儲君之爭的零和博弈中。

諸皇子之亂一過,朝中一品大員幾近覆沒。正因為每一個一品大臣都是昔日帝尊結親拉攏的對象,每一個一品大臣都牽扯到了叛亂的諸位皇子。他們的力量成為各方爭奪龍椅的一部分,沒有誰再以天下興亡為己任,最終在戰亂中,被皇子們斬殺殆盡。

沈苓霜的爹反對機關術,她卻順著巽帝的意思,試著在機關術和舊傳統之間取得平衡,心計並不簡單。一旦她有了兒子,就很可能造就一個外戚家族,甚至強大到足以左右皇權。

這後果,巽帝如何不知?第一次見麵時,聞到她身上的催情香,就知道她是有心計的人。巽帝知道身邊可以依靠的人實在太少,世間事大多是兩害相權取其輕,要是他駕崩得早,儲君年幼又沒有外戚扶持,那也終究坐不穩皇位。巽帝今年隻有十九歲,心底倒是希望能有個得力的娘舅家扶持自己一把。

夜深了,巽帝卻不想結束討論,他緊緊地抱著沈苓霜,小聲道:“今夜由你侍寢,朕需要一個兒子,來結束朝臣們把雲砂王視為皇位繼承人的念頭。”

時間又過幾日,即將過年了,帝尊的病情逐漸穩定,清醒的時間越來越長,脾氣也越來越暴躁。

“殺了她!給朕殺了她!”思親宮裏,幾名身強力壯的太監摁住胡吼亂叫的太上皇,柳夢零給他用了最後一次藥,憐憫地看著蒼老的舅舅。

一朝天子一朝臣。三省閣老、四柱國、八賢臣、九方軍鎮符節使,那些開國時的一品大臣,會對帝尊俯首聽命的朝廷重臣們,全都不在人世了。如今無論朝廷還是宮中,都沒有人再聽他的號令。

思親宮裏掛著逝去親人的畫像。柳夢零並不理會舅舅的吼叫,穿著一襲留仙裙,走過每一幅畫像,慢慢打量著。寥寥幾筆水墨丹青,勾勒出外公外婆衣不蔽體的饑寒;荊釵素裙,那是早逝無緣享福的舅母;幾名粗布衣衫的壯年,那是舅舅戰死的兄弟;幾位白須及胸的老臣,那是帝尊的發小兼兒女親家;一身戎裝的挺拔少年,那是早歿的太子;太子之後十餘幅畫像,那是柳夢零在諸皇子之亂中戰死的各位表兄;幾名年輕女子,那是帝尊誅殺親家重臣時自盡的公主,柳夢零的表姐們;數十幅未成年的孩童畫像,是被株連處死的皇子公主們的孩子。

幾個太監把新繪製的十六皇子的畫像掛上去。昨日終於有確切消息證實,這個吃喝玩樂、明哲保身的紈絝王爺也在去年秋天的動**中被殺死了,奢華的王府也付諸一炬,舉家無人幸存。另外幾個分封在外地的未成年小皇子至今音訊全無,隻怕也凶多吉少。

然而思親宮外,甚至整個帝都,臨近春節的歌舞仍然不息,籠罩在一片熱鬧祥和的氣氛中。落後的時代,信息傳播不便,倒是讓城中百姓以為全天底下都像這高高的圍牆圍起的帝都般歌舞升平。

柳夢零看到了自己七歲時的畫像。當初帝尊誅殺雲陽侯府上下時,根本沒想過要放過她。柳夢零手掌伸向畫像,手腕上的腕表狀定位器慢慢亮起,空間出現小範圍的扭曲,讓思親宮中的宮女太監們惶恐。畫像變得如水波般泛起漣漪,一個空間扭曲造成的蟲洞,以畫紙為界,出現在眼前。

“舅舅保重,我走了。”柳夢零走進畫像中,畫上漣漪慢慢平靜,又變成了普通的畫,就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