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兄弟情深,也成仇

從帝都到雲砂郡,局勢比以前平靜了很多。董禦史的馬車在雪地上飛馳,沿途不見流民賊寇。他知道,饑荒引發的叛亂往往結束於寒冬。能搶到糧食的災民通常會在可以躲避風雪的地方,龜縮上一整個冬天;而搶不到糧食的,則會在冬日裏饑寒交迫地死去。

一個冬天過後,災民人口銳減,老弱病殘尤其容易死亡,能活到來年春天的多為壯年。於是土地夠種了,產出的糧食夠吃了,饑荒會以一種殘忍的方式落下帷幕。

天嶺郡,義戎人的地盤,董禦史看見義戎攔道,似乎是要打劫。一支白盔白甲的騎兵突然由遠處而來,風雪中旌旗獵獵,竟然是雲陽孤軍的軍旗。義戎人下馬,恭敬矗立,孤軍越來越近,為首的竟然是雲砂王斟雲。

“禦史大人,小王有失遠迎。”斟雲坐於馬上,拱手行禮。

“王爺不必客氣。”禦史心頭忐忑,這雲砂王是連陛下都不放在眼裏的,盡管他們是親兄弟。

隊伍同行,禦史看見雲陽孤軍背負的兵器極為獨特,是一種短小的火銃。“這是連珠騎銃,去年夏天才試做成功。”斟雲將一杆火銃遞給禦史過目。

禦史手持火銃打量,問:“此物威力如何?”

斟雲道:“射程極遠,穿金裂甲不在話下,本王這次征戰,往往一擊洞穿兩三名敵軍。”

禦史問:“我方傷亡如何?”

斟雲道:“出征一萬騎兵,歸家仍是一萬騎兵,滅敵三十六部,我軍無人傷亡。”

禦史駭然,要知道狼戎部族自古以來就是朝廷心腹大患。朝廷多次征討,然而敵人來去如風,想滅一部都難如登天,如今竟然被斟雲砍瓜切菜般重創!

又行一日,大軍抵達雲砂郡境內。隻見道路寬闊,沿途兩邊盡是被大雪覆蓋的農田,簇擁在其中的是火力工坊。這裏煙囪林立,蒸汽騰騰,機樞聲聲,是別處無法遇見的。這裏的村鎮並無農忙農閑的區別,農忙時種田,農閑時進入工廠務工,一年四季均是忙碌。

村鎮之中,即使尋常農戶也常備有馬車,車身木雕花紋精美,堪比中土富豪。要知道馴養馬匹成本極高,一匹良馬想要有足夠的腳力就不能隻吃牧草,而是要混雜豆粟,所需糧食足以養活五六名平民。雲砂郡的富裕在這紛亂的世道中是獨一份,難怪雲砂王可以毫不猶豫地拿出朝廷急需的十萬金。

禦史感覺到這世道要變了。隨著局勢的平靜,朝廷重新向北方各郡縣派出流官進行治理。但是越靠近雲砂郡,大商家的勢力就越為明顯,昔日朝廷與鄉紳共天下正在向朝廷與商家共天下轉變。

“王爺回來了!”從踏進雲砂郡的那一刻開始,數不清的平民走上街頭,迎接雲陽孤軍。斟雲卻戴起了猙獰的鐵麵具,用白色的鬥篷遮住身上的鎧甲,並不以真麵目示人。

麵具有血汙,顯得更恐怖,那顯然是戰場殺戮時濺的血。禦史問:“王爺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

斟雲道:“因為本王是壞人。”

王爺人還在路上,消息就已經傳回王府。雲陽孤軍的信鴿停在雀憐影手上,雀憐影解下信件,看罷,命人準備迎接王爺和一同前來的禦史大人。一場宴請塞外富商的晚宴過後,王府籌集的資金之多超乎了雀憐影的想象,足足五萬金,加上王府的十萬金,數目非常驚人。

“這都是金子啊!”老太監曹公公看得眼睛都直了。

雀憐影道:“這不算個事兒,柳仙子說了,陛下想要多少,我們就給多少。”

禦史人還沒到雲陽城,雲砂郡決定上貢十五萬金給朝廷的消息就沸沸揚揚地傳開了。世人常譏笑商人重利輕離別,縱使寒冬臘月,隻要道路尚可通行,就仍有人走商。可以預見,這個消息將隨著商隊傳遍整個天下。

魏雪衣反而比較晚才知道這消息。王妃無實權,身邊的丫鬟也有恃無恐,嘴巴比較碎,敢把王妃當空氣,和小廝閑聊:“真是過分,這錢財,誰不是辛辛苦苦賺來的?朝廷一句話就要走了,哪能這麽做呢?”

魏雪衣心中一驚,放下手中的書本,身旁一名老嬤嬤當即警告道:“王妃殿下,王爺交代過,不可荒廢學業!”

“我要去見明姐姐!”魏雪衣大聲說道,站起身就要走出房門。

“明姑娘是你想見就能見到的?”兩名粗壯的丫鬟站在門口,攔住她。

“王爺回來了!還有朝廷的禦史董大人也一起來了!”窗外,用人在後院裏大聲傳話,王府裏頓時變得比過年還熱鬧。

“哦,知道了,讓王爺自行處理吧。”雀憐影在後院花園看書,並不為所動。

嘩啦一聲,魏雪衣撞斷窗欞,從二樓閨房裏逃了出來,摔落在花園裏。雖有地上厚厚的積雪緩衝,也撞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卻還是頑強地爬了起來。自幼做慣農活的她,縱使武功全失,也不會弱不禁風,況且肌肉鬆弛劑的藥效已經日漸消退。

雀憐影合上書本,問:“王妃找我有事?”無論何時,她身邊都有幾名武藝高強的親兵保護,尋常人根本近不得身,哪怕對方是王妃。

魏雪衣問:“聽說你要獻十五萬金給朝廷?”

雀憐影道:“你很驚訝?咱們王府一年的支出都遠不止這個數。”她說的是實情,這一年多來,王府可以說是窮奢極欲,就連府內樹木過冬包裹的防寒物也是價值連城的真絲綢緞。至於用在雲陽孤軍身上的先進兵器、發放的軍餉之類的花銷更是天文數字。柳夢零離開之前,給雀憐影的建議就是:把多餘的錢花掉,別留在手上。

魏雪衣問:“你到底有什麽陰謀?你應該知道這些錢是朝廷用來購置兵器、組建新軍對付王爺的!”

雀憐影合上書,看著魏雪衣,問:“你從何時起,開始擔憂王府的命運了?”她手上的書是柳夢零留下的“天書”,講述的是人類萬年來的經濟結構變遷。

魏雪衣心中一愣,對啊!從什麽時候起,自己竟然不知不覺地改變了?她原本接受了陛下密旨刺殺王爺,為何如今會擔心王爺的安危?

幾個嬤嬤追了過來,抓住魏雪衣就要帶走。魏雪衣拚命掙紮,她知道,這幾個嬤嬤是曹公公暗地裏從萬春樓請來的老鴇,最擅長**女子。這些日子,要是她讀書不認真,那慘痛的折磨讓她終生難忘。

“放了她。”雀憐影極討厭這幾名老鴇,萬春樓在她的記憶中是地獄,哪怕她曾經適應了那種地獄。

天寒地凍,幾名老鴇卻嚇得流下冷汗,隻好放手。心想幸好當年並無得罪雀憐影之處,否則隻怕要嚇死在這裏。

丫鬟楊月綺來報:“明姐姐,禦史大人想見您一麵。”董禦史的要求其實不合禮。身為朝廷命官,要求麵見王府女眷是有違禮數的事情,但是,他覺得非常有必要見這傳說中的明姑娘一麵。

朝廷眼中,雲砂郡三大妖人:雲砂王、柳仙子、明姑娘,如今實在是柳仙子不知所蹤無法見到,否則他也想見一見。

雀憐影款款走進客廳,她身邊的丫鬟們珠光寶氣,她自己卻隻是穿一襲不起眼的青衣羅裙,讓禦史大為詫異。禦史終究是老人,年輕時見過曾經手握帝國財政大權的鳳城侯,如今見到雀憐影,隻見眼眸深處的氣質像極了她的祖父,有一種操縱天下財富流動的氣勢。

“錢的事情,你盡管和明姐姐談,本王隻懂機關術和打仗,別的不懂。”斟雲所言也是實情,所謂術業有專攻,他其實還是比較依賴兩位姐姐的。

禦史開門見山:“朝廷要十萬金,王府毫不猶豫,分文不少地拿出來,甚至還多了五成,為何這般痛快?”

場麵話就不說了,明眼人都知道,陛下要這十萬金,修帝都城池是假,組建新軍是真。修城牆根本不需要這麽多錢。

雀憐影道:“錢財身外物,隻要朝廷需要,王府拿得出來,就自然是給了。畢竟王府也不想抗旨。”

這話說得太痛快,禦史不免擔心其中有陰謀。雀憐影道:“禦史大人請放心,我明鏡瓏並不是喜歡玩陰謀的人,我隻玩陽謀!就算告訴你全盤計劃,你也無法抵禦的陽謀!”

雀憐影有脾氣,這是府內很多人都不曾見過的事情。在他們的印象中,出身青樓的雀憐影深知卑微者的不容易,對下人極為體恤,也從不計較什麽伺候不周。

如今客廳的傭仆們才驀然發覺,雀憐影不但有脾氣,脾氣還極大。她平時不發火,那是因為普通人夠不著能讓她發火的等級。能讓她動怒的,必須是皇帝!

雀憐影道:“你向王府要錢,用這錢來組建新軍對付王府?無妨,你放手去做便是!新軍火器所需身管、鐵珠、火藥,中土均無法煉製,你再多的錢也隻能從雲砂郡購買!這錢到朝廷手上轉一圈,始終還是回到王府手裏。我明鏡瓏不是守財奴,我要的就是讓這錢流轉起來,讓工匠有活可做、有錢可賺,刺激工匠們鑽研新技術。等你裝備完火銃火炮,我雲砂郡這頭又靠著這資金流動的刺激,鑽研出更先進的兵器。你朝廷,始終落後我一截,拿什麽跟我鬥?”

妖女!這是妖女!完全不亞於操縱天雷的雲陽郡主的妖女!禦史冷汗浹背,他知道雀憐影為何如此痛恨朝廷,那是昔日鳳城侯府滿門上下數百條人命結下的仇!

禦史想起了明鏡瓏操縱下的雲砂郡的可怕。琉璃燈盞夜光杯,自古以來就是價值連城的寶物,然而能工巧匠卻找出了批量製造的方法,她操縱商隊,大量銷售,真金白銀從中土富戶手中流向雲砂城;等到這些器物不再值錢,她又開始傾銷水晶汽燈,中土富戶互相攀比,砸鍋賣鐵爭相購買,然而汽燈燃油隻有雲砂郡能造,帶來的光明讓夜晚亮如白晝,即使皇宮也不能抗拒其**,形成了剛性需求,數不清的燃油銷往中土,被不斷地燃燒消耗,而無盡的財富則不斷流向雲砂郡。

禦史大呼:“如此可怕,無怪你祖父當年強力要求禁絕機關術!”

雀憐影嗤之以鼻:“即使祖父複生,也必敗無疑!因為王爺就精通機關術!他知道以怎樣的方式,讓朝廷欲禁不能。”

斟雲道:“事情就是如此了。董大人,你我並無私仇,隻有公鬥。這些話你回去原樣轉告我皇兄,他要下旨定我叛逆也好,不下旨也罷,我都不放在心上。但是想除掉我,還是很難的。”

這是一個十六歲孩子說的話?禦史簡直懷疑自己的耳朵。一名女子掙脫府兵的阻攔,逃進客廳,大呼:“大人救我!我是王妃魏雪衣!我家兄是安國侯魏鐵衣!”

王妃衣衫破爛,似乎是逃脫牢籠時被剮蹭劃破,身上滿是細碎的傷痕,禦史從未見過遭遇如此之慘的王妃。然而他無法伸出援手,雲砂王並非那種夙夜憂慮、稍有差池就會被朝廷削藩奪爵的王爺,而是完全無視朝廷的強勢王爺,在別的王爺眼中需要小心討好的禦史,在他麵前什麽都不是。甚至……巽帝無子,又體弱,誰知道哪天巽帝駕崩,很可能雲砂王就是新的皇帝。

“讓你好好讀書,怎麽比殺了你還難受?”雲砂王不顧眾人目光,扛起王妃,任憑她胡亂掙紮,朝後院走去。

“終有一日,我不再是王爺,而你也不是王妃,我們將會好好地在一起,過一些平常人的日子。”離開客廳後,斟雲在魏雪衣耳邊小聲說的話,讓她忍不住潸然淚下。

“為了能有那一日,你必須好好讀書,跟上我的步伐。”斟雲扛著魏雪衣,進了書房,親自督促她看書學習。

禦史返回帝都,帶著比朝廷要求還多的十五萬金以及雀憐影的原話,轉交給了巽帝。巽帝麵如死灰,枯坐在書房內。這幾日,他又病了,太醫說他體質隻怕近似於早逝的娘親,隻習慣南方的溫暖。

巽帝問:“朕那弟弟,身體如何?”

禦史道:“文能安邦、武能征戰,身體極好,一件薄衫即敢雪中行,大有昔日歿太子遺風。”

“混賬!”巽帝大怒,咳嗽起來,身旁女子頓時緊張服侍。巽帝對女色的免疫力,始終沒有自己想象的強,他知道身邊這些美女都是高官家族出身,指望著能伺候君王,為家族謀求更好的前途。他堅持了一年,始終還是抵擋不住人的本性。冊封妃嬪的事,他已經堅持不住原本的立場了。他需要一個兒子來抵擋朝中眾臣試圖把斟雲立為皇太弟的呼聲。

書房裏,柳夢零的畫像仍在,那水靈動人的眼睛,似乎在嘲笑他的無能。

巽帝帶病求見太上皇,對父皇說了禦史在雲砂郡的事。父皇原本似睡非睡,雪白的須發頹然散於搖椅上,等他聽到鳳城貴女的事情時,驀然睜開眼睛:“你說這一切都是鳳城侯的孫女在出謀劃策?鳳城侯那個老東西,死了還陰魂不散?”

“老夫就算九泉之下,也難以瞑目!老夫就這樣睜著眼睛,看看你這天下是如何個下場!”十年了,鳳城侯被當朝扒下朝服、押往天牢時的詛咒,如今猶在耳邊。

巽帝對父皇稟報道:“兒臣需要興建工坊,師雲砂郡長技,以抵禦雲砂郡諸多妖人!”

“不許!絕不允許!禁絕機關妖術!一定要禁絕機關妖術!”帝尊大怒,突然坐起,須發皆張,猶如白發雄獅。

帝尊大怒高喊中,猝然倒下,宮中宮女太監亂成一團,趕緊請來太醫。然而太醫也束手無策,畢竟人生七十古來稀,帝尊已逾七十高齡,在古今帝王中已算是長壽,一旦病倒,難以醫治。

慌亂中,有老宮娥想起柳夢零所留靈藥。

“這是柳仙子從天上帶來的靈丹妙藥。”他們找到了那個白色的小瓶子,倒出幾顆細小的藥丸。瓶子上細如蠅頭的小楷,絕非書法名家可以手寫,清楚地標記著仙丹的功用:治療中風。

一整夜,巽帝始終守在父皇病榻邊,未曾合眼。他很怕父皇從此撒手人寰,自己卻還沒學會統治天下所需的權謀,一旦天下傾覆,大臣們或許可以投入別人麾下,他又有何活路?

四更天,天色仍未亮,太監提醒巽帝:“陛下,該上朝了。”巽帝起身,更衣洗漱,上朝是雷打不動的事。然而他雖有勵精圖治之心,但是如何個勵精圖治法,心裏卻是茫然。

早朝所議之事仍然是那老調重彈的幾個話題。賑災,錢是不缺了,雲砂郡的十五萬金已經抵達,除了訓練新軍所需,還有餘財重建帝都周邊郡縣的城池,以拱衛帝都,防止敵人**。趁著春耕開始之前興修水利,這也是朝廷每年都做的事情,巽帝想都不想也同意了。然而朝廷之上,又開始有老臣請求巽帝早日納妃生子。

巽帝道:“好了,這配種之事,朕也允了。朕昨日所提,模仿雲砂郡,設立工匠作坊,研習機關術之事……”

“此事將動搖國本,傾覆天下!萬萬不可啊!陛下!”有大臣不住地磕頭,顫聲勸阻,額頭在殿內石板上撞得咚咚作響。群臣附議,朝堂上跪倒了一大群大臣。而少數幾個仍然站著的大臣也未必是真心支持機關術,不過沒有膽量違背巽帝的意思罷了。

僵持,從天色未亮的四更天持續到天色大亮的早上,緹騎首領燕追在殿外等得焦急。雖說他是巽帝的心腹,緹騎權力也極大,品級卻隻有區區從四品,未經召喚,不得擅自入殿議政。

“燕大人何事如此焦慮?”同樣權大官小的司禮監問道。

燕追道:“帝都郊外宮明村,發現雲陽郡主行蹤!我已經讓緹騎密探盯梢,等待陛下指示!”

宮明村是一個曾經很繁華的村莊,直屬工部,祖祖輩輩以為宮廷製造蠟燭為生。采蜂人在深山裏的懸崖峭壁上采摘的最好的蜂蠟,被運往這裏;尋常農戶不允許私宰的耕牛,在這裏也有特權宰殺,取出牛油,作為製造蠟燭的原料。一代代的手藝人嚴守著蠟燭製造的秘法,傳子不傳女,傳媳不傳婿,製造的蠟燭可以晝夜不滅,散發迷人異香。哪怕是昔日帝尊一統天下,換了朝代,隻要宮中還需要蠟燭,宮明村就能守住這祖傳的鐵飯碗,享受著別處沒有的好處。

然而,靠著一門祖傳手藝永世不愁吃穿的好日子終究還是結束了。雲砂郡那水晶般晶瑩剔透的汽燈成了帝都富戶們的新寵。而傳統蠟燭的原料,無論是蜂蠟還是牛油,都相當昂貴,精美不如汽燈,明亮不如汽燈,價格也無法與汽燈競爭。於是,能工巧匠們一個個都破了產。

“如今的宮明村,最大的‘生意’是人口買賣。餓得走投無路的家庭,不得不賣兒鬻女,以求一時溫飽。待到連兒女都賣完了,就一紙賣身契,把自己也賣了,生死由命。”柳夢零坐在偃師千乘位於宮明村的商號屋頂上,用手機拍攝著村裏荒涼的景色,給畫麵配了旁白。臨近春節,宮明村隻有淒涼,沒有節日的氣氛。

“這些都是自幼學習家傳工匠知識的娃啊,賣給有錢人當丫鬟和小廝,實在太可惜了。”商號裏,在此落腳的商隊老大感歎道。

掌櫃打著算盤,歎氣道:“那有什麽辦法?我們就算開三倍的價錢,別人也不讓我們把孩子帶到雲砂郡去培養成能工巧匠。在別人眼裏,我們是讓他們破家的萬惡源頭。”

柳夢零跳下屋簷,行走在冬日清晨陽光下的薄雪中,打開手機的反重力懸浮模式,讓它浮在空中自拍,說道:“七千年前,橫亙星海的地球聯邦解體,地球人後裔四散太空。星艦聯盟,這種經過七千年流浪反而變得更強大的地球人後裔是極少數;更多的地球人後裔散落在一顆顆孤立的星球上,像浩瀚海洋中的一座座孤島,失去了支撐先進科技的資源與稟賦,無可避免地衰落到更落後的狀態。我的祖先發現科技是保不住了,至少要保住文化,所以從飛船攜帶的古代書籍中選取了與科技衰落後的世界相匹配的文化和製度時代,一個複刻自地球故鄉的古代世界。各位同學,這就是我的故鄉。”

班上的每一個同學都要拍一段故鄉的視頻,柳夢零拍的自然是這個落後的世界。有同學通過視頻問:“你平時在家都穿古裝嗎?好漂亮啊!”

柳夢零道:“嗯,因為不想被別人看成是另類。如各位所見,我的故鄉並不是你們想象的田園風光般的美好,所以我從小就立誌要改變這個落後的世界。但是真做起來,才發現千難萬難。每一個社會都會在它的既有模式中形成很多阻礙社會進步的既得利益群體。這些群體不一定是你們想象中的食古不化的達官貴人,更多的,是像宮明村的平民百姓那樣,掌握著一門注定要淘汰的落後工藝,在舊時代過著豐衣足食的小日子,卻在時代進步的巨輪麵前被碾得粉碎,無論他們是有罪還是無辜。”

宮明村盡頭就是帝都的城門。柳夢零進城了,她知道自己已經被喬裝成平民的緹騎密探盯上,但是也不在乎。城門邊,官吏正在驅逐流浪漢,城門裏的大街上,百姓跪地痛哭,送別一名為民請命而被巽帝革職流放的官員。

那名官員品級不高,強烈呼籲禁絕機關妖術,命人繪製的《流民圖》上盡是被雲砂郡的先進工商複合體衝垮的傳統手工匠人村莊,一群人衣食無著,四處流浪。巽帝大為震怒,卻也隻能拿這種小官開刀,朝廷裏更多反對機關術的高官大臣,他動不了。

社會在看似平靜的表麵之下,於無聲處驚雷陣陣。帝都街頭細雪中,屋簷燈籠換成了汽燈。同為照明的汽燈,尋常百姓家隻是玻璃燈罩加鐵皮底座,樸實耐用;富豪人家的是鎦金嵌銀絲底座加花紋繁複的精雕水晶燈罩,奢華名貴。不同的價格定位,卻同樣地斷了舊產業的活路。

街上寒風凜冽,富戶自然一身貂皮錦袍禦寒,但是一些尋常百姓穿的已經不是柳夢零童年記憶中隻能勉強保暖的麻絮夾層布衣,而是物美價廉的厚棉衣。中土氣候不適合廣種棉花,隻有塞北以西的荒漠改良之後方才適合大規模種植。照理而言,冬日經營棉衣,生意應該不錯,店鋪老板卻在唉聲歎氣。柳夢零問了才知道,原來老板是借錢經營,從雲砂郡訂購的厚棉料卻在商路半途被破產的中土織工、生活無著落的燒炭工攔截燒毀了。

為保住生產落後產品的飯碗而焚毀先進產品,這種事時有發生。

街上有人叫賣油炸糖人,名字倒是挺別致,叫作“油炸三妖”,生意也不錯,顧客排成了長隊。柳夢零好奇,問:“三妖是哪三妖?”

一名顧客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小聲道:“姑娘有所不知,三妖就是雲砂郡禍害天下的三大妖人,雲砂妖王、雲陽妖女、鳳城妖姬。咱們小老百姓的,動他們不得,隻好如此泄憤。”

店家手藝精湛,塑造的糖人極為精美,想必是破了產的雕刻工人改行做糖人師傅。然而他沒見過“三妖”,隻是憑想象,塑造得麵目猙獰,放在油鍋裏炸得金黃。在現代榨糖工業還未開始應用的時代,糖並不便宜,糖人自然也貴。柳夢零付了十五枚銅錢,買了一份,算是支援窮苦百姓,啃著糖人,向著皇宮的方向走去。

越靠近皇宮,街上的尋常百姓就越少。帝都之內有好幾道城牆、好幾道城門,每一道都要驗證身份,最靠近皇宮正門的兩道城門必有帝都禁衛發放的腰牌才能通行。柳夢零才不管什麽通關腰牌,手掌一甩,一柄折疊長劍嗖地拚接伸直,讓士兵大為驚駭:私帶武器進入帝都,已經是死罪,如今竟然試圖硬闖門禁,天底下竟然有如此大膽的女子?

士兵們試圖攔截,一個照麵,被柳夢零放倒了七八人。柳夢零對禁軍小隊長說道:“麻煩向皇帝通報一聲,就說是雲陽郡主來訪。”

小隊長僅比普通小兵高一級,哪裏有資格稟報皇上?柳夢零卻是不管,見他不願去通報,一招撂倒,繼續向下一道城門走去。大批禁軍聞風而動,試圖攔住柳夢零,為首的是一名身披皮甲的校尉,卻毫無用處,柳夢零一招一個,凡是靠近她三尺之內的士兵,包括那名校尉,統統一擊倒地。

士兵無法阻攔,卻也不敢逃跑,隻好隨著柳夢零緩緩逼近的步伐步步後退,周圍百姓生怕殃及池魚,倉皇逃離。城門前出現了禁軍校尉,一身威武的獸首雕紋鎧甲,手持長刀。柳夢零並不把他放在眼裏,一個照麵,刀鋒交錯,校尉落敗。

“偃師千乘的柳仙子?”校尉小聲問她。去年的諸皇子之亂,他還沒升任校尉時是負責守城的小隊長。那時,帝都的城牆在他腳邊坍塌,他遠遠地見過站於飛樓之上的柳仙子。

柳夢零丟下校尉向前走,皇宮正門位於眼前,禁軍都尉帶著近百名禁軍匆匆趕來,手持從偃師千乘重金購買的飛火銃刀,這是禁軍最先進的武器之一。

柳夢零覺得這好像打遊戲,打敗了小隊長,出現了更厲害的校尉,打敗了校尉,出現了更厲害的都尉。她原本想避開禁軍,潛入宮中,現在卻來了興致,想看看打敗了都尉,還會出現怎樣的大人物。

銃刀結陣射擊,準頭極差,畢竟新銳武器裝備不足一個月,訓練仍是不足。士兵們匆匆裝填鐵珠火藥,柳夢零卻已經飛身逼近都尉,一招擊倒。禁軍來不及關閉厚重的皇城大門,柳夢零就閃入門內。

門後是空曠的禦道,一棵樹都沒有,兩側是高聳的宮牆,牆上矗立著箭樓,時間雖是大早上的,卻透著陰森寒氣。上百名禁軍士兵手持彎弓開箭,瞄準孤身走上禦道的柳夢零。禦道盡頭是午門,進了午門才算是到了皇宮。柳夢零聽說過,昔日四柱國、八賢臣被族誅,除了父親雲陽侯戰死,其餘朝廷重臣都是在午門之外的此地被斬首。

“射擊!”禁軍統領站在午門上,大聲下令。弓箭威力不如飛火銃刀,但是射速極快,禁軍有條不紊地分成三批,依次站起射擊、蹲下搭箭,訓練極為有素。

攔截!柳夢零左手五枚戒指射出的天蛛絲,恍如活物,飛蛇般纏住飛來的箭矢,扯落地麵,竟然無一支可進她一尺之內!

午門關閉,柳夢零用天蛛絲釘住城門頂端的箭樓,借力飛升,躍上城頭,一腳踩在禁軍統領臉上,再次借力,躍上箭樓頂端的飛簷。箭矢射程不超過兩百步,箭樓卻極高,箭矢射程不足,紛紛墜地。這種易守難攻的建築布局,原本是為防止敵人箭矢強攻,如今卻讓禁軍奈何不得柳夢零。

翻過高高的午門是宮河阻隔的殿前廣場,這是皇宮的最後一道防線,柳夢零看到了嚴陣以待的緹騎。

帝都的防守力量向來分為兩部分,外圍是禁軍,宮內是侍衛。而緹騎,是介於兩者之間的皇帝親兵,裝備最為精良。它不像禁軍那般擅長防禦大規模的敵人入侵,也不像侍衛那樣貼身保護皇帝及家眷的安全,但是最擅長刺探情報,暗殺敵人,如果作為精銳中的精銳,結陣迎敵廝殺,戰鬥力也是帝國各軍中最強悍的。隻是緹騎培養不易,直接讓緹騎迎敵,未免過於奢侈,猶如拿價值萬金的名刀寶劍劈柴火。

最後一道防線的守將是老熟人,緹騎首領燕追。柳夢零看著他,他也看著柳夢零,兩人對視無言。直到燕追打破沉默:“宮中自有宮中的規矩,郡主是知道的,為何非要硬闖?”言下之意,你私下潛入皇宮就算了,如今大張旗鼓地硬闖,實在讓禁軍、侍衛們難做。

柳夢零道:“去告訴皇帝表哥,就說雲陽郡主來訪。”

燕追對身旁緹騎下令:“快去稟報司禮監陳公公!”他知道早朝結束之前,陛下不喜外人稟報其他事情。如今隻有擅長逢迎拍馬的陳公公有辦法在盡量不激怒陛下的情況下,讓陛下得知柳夢零闖了進來。

朝議看不到要結束的樣子,巽帝病懨懨地看著朝臣們吵作一團,少數幾名支持建造機關工坊的大臣被反對的大臣們圍攻,唇槍舌劍,非常犀利:“敢問工部尚書,你到底拿了雲砂王多少好處?公然鼓吹機關妖術?”

“雲陽郡主到!”司禮監尖銳的聲音劃破了大殿裏的爭吵。一些經曆過帝尊時期、諸皇子之亂的老臣,聽到郡主的名頭,甚至雙腿都開始打戰。

柳夢零的步伐是不會停止的,聲音傳來時,她已經踩著高高的丹陛石道,出現在大殿眾人眼前。丹陛石左右兩側,是上朝的石階,她偏不走,非要踩在雕刻著雲龍浮雕的丹陛石上,踩在去年十三皇子倒斃的地方,手持長劍,踏進大殿裏。

眾臣心頭大駭。入朝不趨、劍履上殿、讚拜不名,自古以來就是隻有頂尖權臣才享受的待遇。柳夢零知道朝廷規矩,卻偏要踐踏規矩,隻差沒九錫加身了。

柳夢零目光掃過眾臣,眾臣畏縮地讓開道路。隻有安國侯魏鐵衣巋然攔在麵前,大聲質問:“郡主,您可是要造反?”

“滾!真要造反,我早反了!你自己心裏清楚,天底下可有擋得住我的大軍?”柳夢零從不對魏鐵衣客氣。

巽帝讓魏鐵衣退下。柳夢零收起長劍,長劍解體成細碎的部件,嗖地收回手腕長袖中。她抬頭,問皇位之上的巽帝:“表哥,聽說舅舅病了,我來探病。”

探個病攪得皇宮雞飛狗跳,倒也是柳夢零的行事風格。

巽帝問:“你怎麽知道的?”帝尊病倒之事,是絕密。他在猜是誰漏了風聲。

柳夢零道:“我在天上俯瞰蒼生,如何不知?所以大學一放寒假,就趕回來了。”其實這事,是燕追秘密向偃師千乘的密探透露的,柳夢零自然不會說實情,她總要保護自己的情報來源。

這朝議是議不下去了,巽帝隻好退朝,帶柳夢零到思親宮探病。燕追不敢怠慢,把沿途侍衛數量加強了一倍,讓緹騎嚴密跟隨,明知此舉無法對付柳夢零,但至少在陛下麵前要表現出很努力的樣子。

“這帝都之外,是怎樣的世界?”巽帝抬頭,看著高高的宮牆圍起的井口般的天空,覺得自己是井底的青蛙。這種和柳夢零並肩走在宮中的機會,時隔隻十年,卻久遠得恍如隔世。

柳夢零道:“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千百年來不都是如此?你又做不成有為明君,問了又有何用?徒增煩惱罷了。”

巽帝也不氣惱,道:“朕身邊那些寒門出身的大臣,倒也不曾和朕提起過民間疾苦。”

柳夢譏諷道:“與皇家相比,他們或許是寒門!你不知民間書卷貴,聘請西席先生教孩子讀書識字更貴!天下百姓十分之八九都不識字。能讓孩子自小讀書,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般,參加科舉、擠進朝廷為官的,至少都是不愁吃穿的殷實人家。他們離民間疾苦還有一截距離,真正的寒門根本出不了仕子!”

柳夢零稍微停頓,嚴肅地說道:“你爹才是真正的寒門出身,寒門當中最底層的流民。”

巽帝黯然歎息。他每日早朝,起得比雞早;每日批閱奏折,睡得比狗晚。他試圖努力從大臣們稟報的字裏行間窺探民間實情的一角,卻始終是霧裏看花,無從分辨所奏諸事的真偽。如今聽柳夢零這一說,隻怕那些屍位素餐的大臣們自己也不知民間實情。曆史上的明君或許是有驚天的能耐,才做得成;曆史上的昏君沒有人心甘情願地做,隻是天資平平,實在明不起來。

不知不覺,思親宮到了。宮門旁齊聚著聞風而來的宮中貴女,她們得知巽帝徹夜伺候太上皇也跟著過來,試圖得到皇帝許可,入內照顧,在皇帝麵前展現孝心,以迎合上意。說不準巽帝一高興,封妃之事就有指望了。

巽帝並不理會她們,徑直入內,向病榻上的父皇稟報朝議情況。太醫們回避在一旁,戰戰兢兢。父皇似醒非醒,半眯著眼睛,想說些什麽,嘴唇一張一翕,卻發不出聲音。

朦朧的視線中,帝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老淚滲出眼眶。盈月?朕最小的妹妹,是你嗎?你知道朕陽壽將近,親自來接朕?朕愧對你的兩大憾事,一是為了拉攏雲陽侯,將你嫁到苦寒的塞外雲陽郡;二是以為誅殺雲陽侯後,可以將你接回宮中享福,卻不知道你與雲陽侯是真心相愛,竟然在回宮路上自盡。

那時的雲砂郡還隻是雲陽、飛砂兩個小郡,並未合並成後來的雲砂郡,那時的塞外是真的艱苦。帝尊錯將柳夢零誤認是盈月公主,張著嘴巴祈求原諒,卻說不出話。

柳夢零輕輕地坐在帝尊身邊,親自為他診病用藥。帝尊的兄弟全數死於立國前的戰亂,昔日她的娘親盈月公主,作為帝尊唯一在世的兄弟姐妹,寵絕天下。公主難產,傷了身體,太醫診斷這輩子注定就隻有這一個女兒。她一出生,就繼承了母親的恩寵,帝尊甚至打破公主之女最高隻封縣主的前朝規矩,早早定下將來她可以襲承父位得封地,成為雲陽郡主。

然而皇家再深的親情在權力麵前也比紙薄。七歲之前對她寵上天的舅舅,七歲那年轉眼間就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用完藥,柳夢零對巽帝說道:“舅舅雖是仇人,卻又是親人,實在讓我為難。我的親人不多了,死一個少一個,還是讓舅舅好好活著吧。這裏我來照顧,你忙你的國事去。”

巽帝給了柳夢零一塊腰牌,那是他自己的腰牌:“這腰牌可以隨意進出宮中任何地方。朕知道你武功高絕,無人可以阻攔,但是希望你給皇家留幾分薄麵,不要再像今日這般,震撼登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