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盡管夢境城的人心裏十分不快,但他們需要大量的金錢來換取星艦聯盟的技術支持來一路維修飛船,倒也不敢真的把來自星艦聯盟的遊客拒之門外。好在遊客還真不多,大家還算是尚能接受,隻是三不五時地就會有遊客跟本地人的罵戰登上報紙的版麵,雙方在對方心裏的印象都在急劇惡化。

夢境城是需要一個替罪羔羊的,特別是當飛船到達20號集結地時,由於遊客數量的急劇減少,接近枯竭的外匯儲備除了支付能量補給和引擎維修,全部消耗殆盡了。在前麵的19次補給中,他們每次都能獲得一些新的計算機芯片來模擬新的島嶼、建造新的城區,但這次,這項福利已經沒有了。

米勒緊急召開程序員大會,空****的會場隻剩下他和老吳。米勒對著老吳大發雷霆:“你知道事情有多嚴重嗎?我們拿不出東西安撫民眾,抗議聲都要掀掉政府大樓了!”

老吳說:“要是薩多還在,事情也不會到今天這地步,他跟星艦聯盟關係一直很好。”

“別提薩多!那個沒義氣的家夥連身份信息都抹去了!我們根本找不到他!”米勒大聲咆哮著,掀了桌子。

老吳看著民眾的抗議請願內容,他們一邊抗議夢境城對星艦聯盟過於軟弱,有失地球聯邦的尊嚴,一邊又抗議夢境城無能,不能從星艦聯盟手中拿到更多的資源,甚至有要求出兵教訓星艦聯盟的,完全忘了他們孤零零一艘飛船連自保都困難,哪有什麽軍隊?

老吳問:“你有向他們公布夢境城麵臨的困境嗎?人在屋簷下,不管脖子多硬都隻能低頭啊!”

米勒說:“當然有,每天二十四小時在政府大樓的外牆大屏幕上滾動播放。”

老吳問:“效果如何?”

米勒說:“民眾看了之後,氣炸了,砸著政府大樓,要求撤掉這個無能的政府,換有能力的人上台。我們唯一的辦法就是讓真夢背這個黑鍋了。”

老吳歎了一口氣,說:“米勒,真夢隻是一個NPC,別說拿她背黑鍋,就算你另外編一萬個NPC輪流背黑鍋我都不管,但黑鍋背過了,事情還是無法解決的。你要明白,你我都不是政治家,甚至連合格的政客都談不上,我們都是普通人,這事我們擺不平。”

米勒問老吳:“你能不能找一下韓丹,說說情看看,看她有什麽辦法?”

老吳說:“我和韓丹隻是普通朋友,她跟薩多的交情才深,薩多失蹤後,她也不再過來了。”

米勒頹然坐在地上,在趕跑了薩多的這兩千多年來,他頭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是那麽希望薩多此刻還在。老吳長歎一聲,離開了冷冷清清的會議大廳,他知道自己大概是再也不會出席這個已經失去意義的程序員大會了,就讓米勒一個人折騰吧。

離開會議大廳之後,老吳獨自走在街頭,公司已經在前幾天的抗議中被燒掉了,看來公司選址離政府大樓太近可不是什麽好事,現在的時間回家還太早,他還得假裝自己仍在正常上班來瞞著老婆孩子他已經失業的事實。他不知道真夢被解職之後會去哪裏,不然大家都是天涯淪落人,倒是可以好好坐坐聊聊。

夢境城裏的街道好像從來沒有這麽髒過,滿地都是遊行示威後留下的垃圾,街道兩邊高樓外牆的大屏幕上仍然在播放著星艦聯盟的熱播節目《今日星艦》,但反反複複地都是播放夢境城的人最愛看的那幾期。老吳停下腳步,看著大屏幕上的畫麵,那時“亞細亞”星艦上第一次建立城市,星艦上的洪水仍未退去,星艦聯盟的工程師選了一個地勢較高的地方,築起高高的大壩阻擋洪水,暴雨仍然傾瀉如注。工程師們把降雨導入地下管道,用水泵驅動它流過城市下方,冷卻滾燙的大地,然後把這些冒著騰騰白沫的開水排到大壩外。數不清的建築機械正在為城市打地基,一些進度較快的大樓已經建好了最底下的兩三層,節目記者正在興奮地向觀眾介紹這座城市的最新建設進度,大壩外的洪水仍然一浪高過一浪地拍打著大壩。突然間,大壩在整個建築過程裏根本沒停過的地震中,被洪水衝出了裂縫。人們根本來不及做出反應,錯愕地看著一道道水柱從大壩的裂縫中噴湧而出,裂縫迅速擴大,大壩的壩基被洪水無情地撕碎,鋪天蓋地地吞沒著城市。天崩地裂的響聲過後,熱火朝天的建築工地沒了蹤影,隻剩下一片打著漩兒的汪洋大海……

老吳永遠不會忘記這一期節目播出時,那隨處可聞的歡呼聲和幸災樂禍的怪笑聲,他不知道生活在夢境城的人們心理為什麽會扭曲成這樣子,總是見不得流放者的後裔過得比自己好。人家星艦聯盟敢把這樣的節目播放出來,至少說明別人有勇氣麵對失敗,真不知道那些人歡呼個什麽勁兒,還在兩千多年的時間裏反反複複地播放著這幾期節目。

老吳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僻靜的街區,抬頭卻看見一棟熟悉的公寓樓。那是一棟不起眼的公寓樓,在夢境城剛剛建立時,這裏曾是最高檔的小區,但後來隨著越來越多更漂亮的街區被建立,這裏就慢慢變得不上檔次了,居民大多已經搬走,冷冷清清的,隻有少量住戶看在房租還算便宜的分上留在這裏。老吳記得韓丹兩千多年前在這裏買有一套房子,他心想既然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幹脆就去小區裏走走吧。他走過淩亂的過道,看著掛著“暫停使用”牌子的電梯歎了一口氣,這塊牌子不知道掛了多少年,都已經腐爛了,老吳隻能走上布滿青苔的樓梯,好不容易爬到十七樓,氣喘籲籲地推開韓丹家的門,頗為意外地看見了真夢和韓丹。

老吳說:“好久不見了,韓丹教授,我以為薩多消失之後,你就不會再來夢境城了。”

失業後的真夢已經沒有了擔任市長時的氣勢,她正在給韓丹梳理長發,編著複雜的發辮。韓丹對老吳說:“是啊,不知不覺,幾千年就過去了呢!夢境城的事情我都聽真夢說了。”

老吳頹然坐在椅子上,問韓丹:“夢境城的事情,你有什麽解決方法嗎?”

韓丹說:“沒有,這事情就像負數開平方一樣,在實數範圍內無解。作為從地球聯邦時代過來的人,你應該明白,夢境城的人要求的事情是不可能做到的。他們就像一群任性的君王,想要把月亮從天上摘下來拿在手心把玩,他們沒有足夠的知識來了解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並且還不願學習那些知識,隻是一個勁兒地要你滿足他們的要求,你做不到就轟你下台。”

這時的韓丹跟第一次見麵時儼然已經是兩個不同的人,她不再像初次見麵那樣穿著製式的金屬混紡高分子聚合物的衣服,而是穿了一身很輕巧、很柔軟的絲綢長裙。老吳知道韓丹不會刻意設計自己在夢境城中的形象,她在星艦聯盟是什麽打扮,在夢境城就是什麽打扮,這種依靠近似地球環境的桑蠶作坊才能生產出來的絲質衣服在這個時代的成本遠高於製造一件航天服,而且還完全不適合太空生活,這意味著星艦聯盟已經進入一個奢華的時代,建造的人造生物圈已經非常接近地球。

老吳歎了一口氣,問:“你們星艦聯盟那頭現在怎樣了?”

韓丹拿出手機,點開圖集交給老吳,說:“自己看吧。”

老吳接過手機,逐張翻看照片,星艦聯盟已經從他以前所知道的由六七艘簡陋的星艦組成的世界,變成了一個擁有一百多艘星艦的龐大世界,拍攝者要把鏡頭拉到半個光年之外才能拍攝到它的全貌。那些巨大的星艦如鯨魚般遊弋在太空中,星艦之間的那些數百公裏長的大飛船跟星艦一比,連鯨魚身邊的小蝦米都算不上。星艦之間多了很多奇怪的人造星體,有類似白矮星密度的奇怪星體,也有跟彌漫星雲一樣模糊不清的東西,有些人造星體雖然肉眼看不見,但從它的引力效應扭曲了背後投射過來的星光來看,一定有著很強的引力場。

星艦聯盟已經慢慢複雜到讓老吳這種科學知識並不算太豐富的人看不懂的程度了。老吳搖搖頭,換了一張照片,這是星艦的近照,從衛星軌道上拍攝的,在星艦的弧形地平線上冉冉升起了一輪小小的人造太陽,這是他以前從沒見過的。這輪小太陽是一顆懸掛在衛星軌道上的可控核聚變發生器,它像個大鍋,麵向著星艦,在圓心的位置正進行著明亮的核聚變,鏡子般的“鍋膛”把核聚變的亮光反射回去,全部照射到星艦上,背對著星艦的那一麵則是啞黑無光的防隕石.保護殼。

“你們為了模擬地球上的光照環境,製造了一輪人造太陽?”老吳問韓丹。

韓丹說:“不僅僅是人造太陽,我們還有人造月亮,太陽和月亮都是地球生物圈中不能缺少的天體。”

老吳的確在照片上看到了人造月亮,它像極了地球故鄉的月亮,不管是形狀和大小都很像,隻是上頭多了很多飛船中轉站和重工業設施。想來也明白,星艦聯盟既然花了那麽大的心血模擬地球環境,自然是沒有再去汙染苦心建造的環境的道理,人造月亮就成了最理想的高汙染工業的聚集地。

在下一張照片裏,老吳看到了星艦上麵月夜下的城市,它像極了夢境城,隻是少了幾分狂歡的繁華、多了幾分質樸,他沒想到星艦聯盟的科技到了一個地球聯邦難以企及的巔峰之後,轉了一個彎,又走回了迷人的古樸境界。這座巨大的城市被彎彎曲曲的街道和高架橋分割成很多小塊,城市中的山體和湖泊都保留了下來,一些摩天大樓依山而建,跟山體融為一體,森林從山坡一路蔓延到摩天大樓橫挑出的空中平台上,儼然一座座似夢似幻的空中花園。在一些群山環繞的街區中,竟然還有小橋流水的仿古院落,讓人不知這是把地球古代的民居搬到了未來,還是未來世界的科技穿越回到古代。

“你們這樣蓋城市?感覺好浪費土地。”老吳感歎說。

韓丹說:“星艦聯盟有一百多億的人口,卻擁有比地球大70多倍的星球麵積,地廣人稀的,土地也不是太貴,所以大家就天馬行空自由發揮了。”

在這座城市中,老吳看到了幾千年前“亞細亞”星艦剛剛開始改造環境時的一千二百五十三米高的瀑布,它已經變成市中心森林公園的一部分,周圍高樓林立,卻沒有任何一座樓宇“越雷池半步”。占地甚廣的公園裏還棲息著各種動物,以鳥類居多,撲打著翅膀翻飛在瀑布間。從森林公園延伸出來的城市綠道比城市主幹道還寬,向四麵延伸,連接起一座座小公園,一直蔓延到城市之外的鄉間。城裏不管多寬的公路,當它與綠道交錯時,要麽是高架橋橫跨,要麽是隧道鑽進地底,都要為地麵的飛禽走獸讓出活動的空間。

老吳感歎說:“有錢有高科技,建造城市就是任性,這樣的城市在地球上的任何一個時代都是不敢想象的。”

老吳感歎著翻到下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風景已經無法判斷是城市還是鄉村了,蜿蜒的石板小路在樹蔭籠罩下跨過一座拱橋伸向遠方,兩側是木頭搭建的小購物街,飛簷鬥拱的房簷下雕梁畫棟,出售著各種散發著古風氣息的小工藝品,隻有遠方被煙雨朦朧的天氣氤氳得似夢似幻的摩天大樓隱約暗示著這可能是某座大城市中的仿古街區,頭頂偶爾有地效飛行器掠過,熙熙攘攘的仿古石板路上有不少身穿青黛羅裙的女生。他在照片上看到了韓丹,照片裏的韓丹手持翠竹油紙傘,一身雪紗長裙,流雲長袖,挽著一名男生的手,長發用翠釵在腦後盤成複雜的發髻,額前一點紅妝,像極了從古代仕女圖中走出的人兒。老吳問:“星艦聯盟的女生都這樣打扮嗎?”

韓丹看了一眼照片,啞然失笑,說:“這是去年七夕節我在仿古城區的照片,鄭然堅持要我試穿一下古裝,我拗不過他,也就隨便試穿了一下,不過那衣服還真的很舒適呢!”

“鄭然?”老吳疑惑地問她,這似乎是她身旁那個男生的名字。

韓丹說:“我兩千多年前結過婚,有一個兒子,鄭然不記得是我的第幾代孫了,我看著他從小長大。”

不知為什麽,老吳心底有一絲莫名的惆悵,韓丹說:“當科技和社會財富發展到一定程度之後,人會逐漸回到傳統文化中尋根,星艦聯盟中這種古城是很多的。”

看著這些照片,就連老吳這麽看得開的人都難免心裏發酸,既羨慕星艦聯盟,又為夢境城感到羞愧。放在普通市民麵前,那自然是心生抵觸,看不得別人比自己過得好了。

韓丹感歎說:“其實,夢境城有夢境城的困境,星艦聯盟也有星艦聯盟的難處,人世間各有各的難處,誰的世界都不是天堂,從某個方麵來說,星艦聯盟已經停滯了,這些普通市民的生活已經不會再發生變化,你過兩千年再去看星艦聯盟的城市,它仍然會是今天這個樣子。”

“為什麽?”老吳追問。

韓丹隻是輕輕搖頭,沒有回答,那落寞的眼神好像透出無盡的消息,但又好像什麽內容都沒暗示。韓丹說:“再過幾天我就要回去了,我們那邊的科技越往高處鑽研,想獲得突破所需的研究時間就越長,現在就算花上近千年時間和數不清的科研經費,也很難再鑽研出新的成果,但麵對這充滿未知風險的宇宙,我們又不敢停下科學探索的步伐,我這次回去之後,新的科研課題會耗費很多的時間,下次再見麵也許是幾百年後,也許是幾千年後,誰都說不準。”

回想起曆史書上說過的科技大爆炸時代,老吳覺得那更像古代人一廂情願的樂觀。那時的人以為科技的進步隻會越來越迅速,卻沒想到那隻是社會轉型期曇花一現的美麗時代,太空時代的科技進步就跟農耕時代一樣,緩慢得讓人窒息。

韓丹繼續說:“另外有個好消息告訴你,星艦聯盟決定重返地球,你們也許在到達30號集結地之前,就能遇上我們回家的艦隊。”

“為什麽要重返地球?”發問的是真夢而不是老吳。在地球人看.來,遊子重返故鄉是很正常的事,但NPC卻沒有思鄉情結,不會這麽認為。

韓丹拿起手機,對真夢說:“為了尋找祖先被流放時那些來不及帶走的東西。”手機上的照片正好是她七夕節一身古裝漫步在古城區的小路上。

對科技和財富已經超越地球上任何一個時代的星艦聯盟來說,“尋根”這個心理上的需求已經足以成為興師動眾重返故鄉的理由,不惜橫跨數萬光年計算的漫漫長路。

老吳說:“我有個不情之請,你也知道,我們現在已經沒有足夠的金錢來購買燃料了,能不能活到那個時候都是未知數,不知道你們可不可以高抬貴手,給我們額外提供點燃料?”

“看來,我又得濫用最高科學院的權力了,”韓丹的笑容有些無奈,“我可以保證你們的能量供應能支撐到聯盟艦隊歸來,但你別把這個消息告訴別人,特別是米勒,讓他再為這個事情焦慮上一陣子吧。”

老吳猜韓丹在星艦聯盟那頭一定是很不得了的大人物,但他也隻限於知道她是最高科學院下屬的生物研究所所長罷了,具體權力有多大,他也實在不知道。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韓丹玩得很盡興。她知道真夢隻是一個NPC,但卻跟她玩得很開心,他們三人漫步在夢境城裏,看著示威人群的種種過激舉動,不停地拍照留念。韓丹可以像個局外人一樣盡情地看熱鬧,老吳卻高興不起來,麵對這個已經喪失理智的社會,他陷入了深深的焦慮,卻又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