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航的夢船 一

風,帶著鐵鏽機油的氣味,呼呼地從人們臉上掠過,難民們在士兵麵前排起長隊,航天港的外頭豎起十幾道安檢門,安檢門前的人們顧不得羞恥,脫下肮髒的衣服,讓軍犬聞著。軍官在老吳的手臂上啪地蓋上一個鮮紅的印章,大聲說:“穿上衣服!下一個!”

老吳抱著孩子,拿著衣服,低著頭穿過鏽跡斑駁的安檢門,他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陣騷亂。軍犬咬住一名難民的脖子,周圍的難民紛紛躲開,那名難民掙紮著,銀白色的血液從他的脖子噴出,士兵們歇斯底裏地開槍,大聲叫:“是偽裝成人類的機器人!快打死它!”

隨著一陣劈裏啪啦的聲音響起,帶著鐵鏽機油氣味的空氣又混進了電火花的臭味,讓人幾乎沒法呼吸,人群的尖叫聲、小孩的哭聲刺痛著人們的耳膜。

這是第七次機器人叛亂了。人類的處境一次比一次糟,大地已經被糟蹋得幾乎不再適合人類生存,大量使用核彈造成的輻射性塵埃飄浮在空氣中,讓人隻能戴著防毒麵具提心吊膽地過日子。在連防毒麵具的供應都枯竭之後,人們也隻能無奈地呼吸著肮髒的空氣,像跟死神玩骰子一樣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一頭栽倒在廢墟中,永遠不會再醒來。

通過安檢門的人被士兵們劃分成不同的人群。老吳是個程序員,據說在很久以前的信息時代,這是個很不錯的職業,但在這個連計算機編程工作都被人工智能機器搶走的年代,程序員幾乎成了社會底層貧民的代名詞。老吳抱著孩子,自覺地站到了熟練工人的隊伍中,他看著那些十七八歲的年輕人被帶到新兵訓練營,在接受完那些聊勝於無的軍事訓練之後,他們就會被派往前線進行巡邏,以抵抗隨時可能出現的機器人入侵。想到這些他就不禁悲從中來,那些孩子的血肉之軀怎麽可能抵擋得住機器人的履帶和鐵臂?

新兵們的武器很缺乏,那些大孩子們隻能用鐵管代替槍支來練習打靶,前線離這裏並不遠,隻有區區二十公裏,那些成為巷戰戰場的摩天大樓廢墟還能依稀看出人類鼎盛時代的窮奢極欲的痕跡,那些年輕的新兵每三個人才能分到一支槍,沒槍的新兵就隻能縮在斷壁殘垣後,等著前麵的士兵們陣亡後,撿起他們的槍繼續作戰。

士兵們隻有兩種情況最不怕死,要麽是武器裝備先進到讓你陣亡的概率比中彩票還低,讓你可以不必擔心生命危險;要麽就是你已經無路可退,橫豎都是一個死,這座城市廢墟中的士兵們是後者。

城市中心是雲爆彈的彈坑。人類的頑強在於從不輕易向逆境屈服,幸存的人們拆了不少建築物作為原料,焊接搭建起一個巨大而又簡陋的飛船製造場,城中僅有的能源都被集中起來,供人們製造巨型飛船,試圖逃離這個早已不適合人類生存的家園。

全城幸存的人口大概有五百萬,這已經包括了從別的城鎮和鄉村湧入這座城市避難的難民數量。當老吳被帶到飛船製造場,看見那矗立在發射架上的巨型飛船時,隻覺得莫名的震撼和悲涼湧上心頭,地球聯邦曾經是一個橫跨好幾顆恒星的超級大國,盡管它今天倒下了,再也造不出那些先進的亞光速飛船,但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人們依靠殘留的科技製造一艘古老的太空船還是可以的,要是在地球聯邦的鼎盛時代,又有誰看得上這麽簡陋的大飛船?

那是一艘子彈形的飛船,體積巨大到宛如小山,密密麻麻的腳手架貼在飛船外殼上,無數工人像螞蟻一樣在它的外表麵上忙碌,一陣陣的焊接電弧光在昏沉沉的天空中閃起。在飛船的周圍,堆放著大量核彈頭,沒人說得清楚人類到底製造過多少核彈頭,但毀滅地球百次估計不成問題。老吳不知道他們是從軍事基地裏,還是從機器人大軍的手中搶運出來這些的,人們撬開它的外殼,忙碌地拚接著核彈上的導線。這些核彈頭將成為人們逃生的最後一線希望—它們會被安裝在飛船的底部,核爆的衝擊波將把飛船送出大氣層外。

這艘飛船是非常古老的“獵戶座”核動力火箭的放大版,它的原理簡單粗暴,盡管在被設計出來之後就從沒被生產、使用過,連是否可靠都是未知數,但現在,走投無路的幸存者們也隻能拿生命來最後賭一把。

老吳的工作是給飛船的控製芯片編寫控製程序。士兵們有時候會從戰場上撿回一些機器人殘骸,工程師們從殘骸中撬出芯片,逐一測試,然後畫出焊接圖,讓熟練工人們焊接成各種新功能的芯片板,數以千計的程序員緊張地測試這些極為粗糙的焊接起來的芯片,擦去它內部殘留的人工智能程序,寫入飛船的控製命令和其他程序。這是一件非常枯燥的工作,他們麵對的隻有難以計數的代碼,每一行程序都不能出錯,他們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測試程序,在飛船的硬件焊接完成的時候,芯片的焊接和編程都必須完成,不然大家都沒法逃生。

這是一場跟死神賽跑的飛船製造工程,在市中心這個巨大的手工作坊裏,人們一邊頂著機器人的進攻,一邊用能搜集到的一切材料製造飛船,就連再不懂事的孩子也被這刀鋒般肅殺的氣氛壓抑得連哭都不敢哭,像耗子一樣躲在瓦楞紙片搭成的難民棚裏,睜著一雙雙幼稚的大眼睛,看著大人們發瘋般地忙碌。

七歲的小吳在廢棄的機器人殘骸中找到了一個很漂亮的玩偶,那是一個e-BJD人偶娃娃,芯片已經被工程師們撬走了,隻剩下殘破的外殼丟在這裏,他和幾個小孩帶著這個早已報廢的人偶娃娃玩過家家。小孩子並不知道這些看起來人畜無害的人偶娃娃正是人類最大的敵人,它們從玩具公司裏生產出來,以精湛的做工、可愛的外表贏得了很多小孩的青睞,它們體內集成有能夠準確理解人類感情和語言的人工智能芯片,能極為善解人意地揣摩主人的心思,也正因為這樣,在它們背叛人類、投身叛亂機器人的陣營之後,迅速成為機器人叛軍的指揮官。在這些深知人類思維模式的小惡魔麵前,人類的戰略戰術無所遁形,自然是一敗塗地。

想幹掉一個e-BJD娃娃是非常困難的,盡管它們自身並沒有非常強的戰鬥力,但身邊任何時候都有大量的戰鬥機器人保護著,士兵們也是偶爾才打死一個e-BJD娃娃,把它的芯片撬出來,跟別的芯片焊接在一起作為飛船的計算機芯片的一部分。

一天,一個叫米勒的程序員路過小吳容身的窩棚,對老吳說:“那是你的孩子嗎?挺乖的,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四處亂跑。”

老吳說:“這孩子一直相信,隻要他乖乖聽話,媽媽就會回來。”

看見老吳眼角含淚,程序員沒有再多問,他知道在這個九死一生的時代裏,能活下來叫僥幸,老吳的妻子應該已經不在人世了。

人在這種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明天的太陽的危險環境中,度過了最初的恐懼和絕望,剩下的就是麻木了。每天不管有多少死傷的士兵被送回來,都無法再激起人們感情上的任何漣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跟死神賽跑的時間表,緊張而又有條不紊地進行著飛船建造工作。

在機器人叛軍又向市中心逼近了一個街區時,人們終於把核彈頭全部成功安裝在飛船底部,巨大的飛船向四麵打開粗糙的登船舷梯,不少舷梯都是用街區中廢棄樓房的防火舷梯焊接成的,有些則是從樓中拆下來的電梯,士兵們在人群中吃力地維持秩序,讓人群盡可能快速而有序地進入飛船。

每一個飛船入口處,都有一名士兵對人們大聲喊:“飛船燃料有限!要盡可能減重!丟掉所有的行李!衣服也不能留!前麵那個誰,把衣服全脫掉!”

從原始人時開始,人類就知道用樹葉和獸皮遮羞,但在這生死關頭,羞恥心是再也顧不上了,登船的人們赤條條地走進飛船,臉上滿是恐懼,好像那些機械惡魔隨時會從背後冒出來。

老吳抱著孩子登上搖搖晃晃的舷梯。那高高的舷梯隨著大風左右晃動,人頭攢動的窄窄舷梯上,不時有人因為站不穩而從數十米的高空中跌下,死在這距離成功逃亡近在咫尺的天梯下,他的空位很快被下一個人填滿,人們就像一長串攀爬上一根細線、試圖逃離滾燙熱鍋的小螞蟻,任何死傷都不再能撩動人們的心弦。

老吳好不容易走過了那段比奈何橋還要危險的天梯,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人群,看著那深淵般的摩天大樓間的大地,才知道雙腳發軟,再也走不動路了。在距離飛船隻有一街之隔的城市戰場上,負責斷後的士兵們正在跟機器人叛軍廝殺,他們當中很多人隻怕連活著回來的機會都沒有。

在這高高的飛船入口處,像老吳這樣憑著一股勇氣走過舷梯,回頭一看才被嚇得腳軟的人為數不少。守在飛船入口的誌願者們把這些腳軟得走不動路的人迅速拖進飛船內部,抱過他們懷中的孩子,迅速把他們安排進巨大的船艙內的休眠艙。

這艘巨大的飛船被分割成很多層非常低矮的樓層,每一層都隻有僅容一人通過的狹窄通道,通道兩邊是長、寬都不足一米的方形蓋子,密密麻麻的,像極了殯儀館中的停屍房,但跟停屍房的不同之處是,人們必須打開蓋子自己鑽進去。在蓋子後麵就是密集的休眠艙,那些休眠艙大部分是從平民家的臥室中拆來的,有錢人都喜歡睡大床,隻有那些連五十平方米的房子都住不起的窮人才會青睞這種占地麵積極小的休眠艙,而另一些休眠艙是從醫院、兵營拆來的,少數休眠艙甚至是用殯儀館的停屍冷櫃改裝成的。

“這裏比沙丁魚罐頭還擠……”一個胖乎乎的人嘟噥著,無奈地鑽進休眠艙,那肥嘟嘟的手掌連手繭都沒有,八成是曾經養尊處優的有錢人,但在機器人眼裏,人類沒有貴賤貧富的區別,統統是要消滅的目標。

老吳把兒子放進一個空的休眠艙中,一向堅強的小吳終於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小手抓著老吳的衣領不肯放開,老吳隻好安慰他說:“孩子,你乖乖躺進去,爸爸很快就會過去接你了,媽媽也在那邊等我們呢!想見到媽媽就快點兒進去。”

小吳這才肯鬆開小手,聽話地爬進休眠艙,當艙蓋嘭的一聲關緊時,老吳的心痛苦地抽了一下。飛船的休眠艙要直到逃離機器人叛軍的活動範圍、尋找到適合人類生存的新星球以後才會打開,下一次親眼見到兒子,誰知道是一百年以後還是一千年以後?

這是逃難的飛船,不是地球聯邦鼎盛時期的豪華太空飛船,這裏沒有充足的活動空間,沒有足夠的食物,甚至就連人類賴以生存的氧氣都很缺乏,人們進入飛船之後,隻能盡快進入假死般的休眠狀態,為後進入飛船的人節省出盡可能多的氧氣,老吳鑽進了挨著兒子的休眠艙,冰冷的氣體從艙體四麵噴出來,老吳很快失去了意識。

在飛船外,士兵們殊死抵抗,互相火力掩護著對方撤退,他們在敵人的必經之地埋設了核地雷,攙扶著傷兵退回飛船中。指揮這支機器人叛軍的是一個e-BJD人偶娃娃,它深知人類的精明狡詐,看見士兵們撤退,知道前麵必然埋伏有陷阱,於是進攻暫時緩了下來,士兵們趁著這個間隙全部撤回飛船中,它朱紅色的眼睛盯著街區後麵那跟摩天大樓一樣高的簡陋飛船,集成在眼珠子內的伽馬射線透視儀迅速掃過飛船,一串數字在它眼前不停跳動,最後停在百分之十一點七六的讀數上。

這艘做工粗糙的破飛船發射成功概率隻有百分之十一點七六!那些人類這樣倉促升空,幾乎等同於自殺!人偶娃娃當機立斷,大聲下令:“大家往前衝!阻止飛船升空!活捉那些人類!小心他們埋下的核地雷!”

在e-BJD娃娃的透視眼麵前,士兵們精心埋下的核地雷毫無用處,機器人叛軍繞開核地雷,擁向飛船,眼看它們就要爬上舷梯,宛若太陽墜地的強烈光芒在飛船底部迸發了!這是用核爆作為推進力的核動力飛船!核爆的高能輻射瞬間汽化了周圍的機器人叛軍,市中心的摩天大樓在衝擊波中就像那被台風刮飛的碎紙屑,瞬間無影無蹤,埋在地下的核地雷被核爆炸的衝擊波接連引爆,把整個城市炸得粉碎。那個小小的e-BJD娃娃帶著它那完美地理解人類思維模式的計算機芯片,被爆炸的高溫瓦解成原子狀態,徹底消失在核爆中,縱使它智商遠超人類,它也無法在這短得以毫秒來計算的時間內做出任何有意義的反應。

在這強烈的核爆炸中,隻有那經過特殊設計的核動力飛船像一葉輕舟,乘著海嘯般狂暴的高能粒子輻射和衝擊波,迅速衝出大氣層,離開了這顆養育了人類數百萬年、滿目瘡痍的藍色行星。伴隨它一起衝出大氣層的,還有幾棟被炸得支離破碎的摩天大樓,以及被燒得半熔融狀的水泥碎塊。

直至飛船離開了大氣層,大地上那核爆的亮光才暗淡下來,這時大地上的冷空氣從四麵八方湧過來,補充著核爆中心區被衝擊波帶走、被核輻射迅速加溫而上升的空氣,大氣層中也慢慢升起著死灰色的蘑菇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