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回到老吳鑽進休眠艙那一刻,當冰冷的催眠氣體從休眠艙四周噴出來時,老吳很快失去了意識,休眠艙中的腦電波連接器迅速而又準確地接上了老吳的大腦,老吳的意識被轉換成電磁波,匯入飛船的計算機中。那是一個死寂的黑暗世界,沒有一絲光亮,老吳知道這是飛船發射時的寂靜,他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了,他知道自己的意識被傳入計算機之後,身體和意識之間的聯係已經被切斷,畢竟他的身體已經徹底凍結,大腦也停止了活動,這種狀態下,意識是無法通過計算機跟身體取得聯係的。

短短的幾分鍾對老吳來說就像幾個世紀一樣漫長,當他眼前重新出現光明時,展現在他麵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城市,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蔚藍的天空和筆直幹淨的街道,儼然是機器人叛亂之前安靜祥和的地球大都市景象。這是程序員們在一個城市規劃院中意外發現的城市3D模型,他們經過簡單的修改之後,在飛船的計算機中營造了一座宏偉的虛擬城市,作為人們在漫長的太空逃亡之旅中的居住地,城市的上方滿天星鬥,那是根據飛船外殼上的攝像頭傳輸回來的畫麵實時模擬出來的星空。在那廣袤的星海中,巨大的蔚藍色地球像一輪新月,占據了將近一半的夜空,但讓人不安的是,茫茫太空中,像他們這樣的逃難飛船數量非常少,放眼望去也就隻有寥寥幾艘,也許大多數的人類都無法逃脫機器人叛軍的追殺,已經沒法逃出來了。

越來越多的人出現在這座城市裏,這意味著飛船已經度過了升空時最危險的階段,順利飛出大氣層,進入了平穩的飛行狀態,用來模擬這座虛幻城市的超級計算機也開始工作,人們既吃驚於這座宏偉的虛擬都市,也為夜空中那逐漸遠離的地球感到悲傷,老吳在人群中找到了自己的兒子,父子倆抱在一起痛哭,他們終於逃過了機器人叛軍的追殺,闖出了一條活命的路。

從這一刻起,這艘破飛船中的三百萬名難民們就算是逃出生天,離開了養育人類千百萬年的故鄉,踏上了前途茫茫的流浪之旅。

地球越來越遠了,流浪飛船的下一站是火星,人們把這座建造在飛船的計算機中的虛擬城市起名叫夢境城,它是三百萬名沉睡在休眠艙中的難民在虛擬夢境中的共同家園。這裏有大家暌違已久的平靜生活,老吳在城裏的一座二百層高的大樓中給自己安了一個家,盡管這隻是一棟普通的廉租大樓,但寬敞舒適的房間、柔軟的大床,可以眺望全城美麗風光的落地窗已經讓劫後餘生的人們感到心滿意足,隻是客廳裏還缺一台電視機。沒關係,他打開了虛擬世界的控製台,手指在浮在空氣中的半透明屏幕上不停跳動,寫下了一串串命令行,隻要短短的幾分鍾,老吳就編寫出了一台虛擬的電視機,把它掛在了.牆壁上。

電話響了,老吳拿起電話看了一眼,是米勒打過來的,米勒讓他到新成立的城市控製中心走一趟。

城市控製中心是整個夢境城最高的樓,它比老吳住的高樓還要高出一大截,穿過市中心林立的建築群,一枝獨秀地刺破雲層,矗立在白雲端。大樓二百五十層以下是一般的商住樓盤,二百五十層以上是隻有治理這座城市的官員才能進入的世界。

老吳搭乘專用的外牆電梯徐徐上升,整個城市的形狀慢慢收入他的眼底。這是一座建造在巨型浮島上的城市,城市盡頭有沙灘、懸崖和唯一的一座深水碼頭,一艘貨船正在慢慢靠港,全自動的龍門吊把裝滿糧食和日常用品的集裝箱吊上岸,就在老吳極目遠眺時,電梯進入了雲層,白茫茫的雲層像濃霧一樣遮擋了他的視線。當電梯穿過雲層時,整個城市都消失了,出現在他眼前的隻有井字形的綠色線條在一片漆黑的空間中勾勒出的大地和頭頂那幽暗的太空。

這是一個未經渲染的空間。作為程序員,老吳很清楚不管運算能力多強大的計算機,也都會有一個運算能力的上限。逃生飛船內部的計算機充其量隻能為人們模擬出一座巨大的浮島城市,遠遠不足以模擬整個地球的環境,他身後的會議大廳就是這個空曠得讓人心悸的空間中唯一能讓人類覺得有幾分真實感的地方。

會議大廳非常大,巨大的會議桌像羅馬鬥獸場一樣呈弧形分布,端坐著難民船中僅有的三千多名程序員,好友米勒站在電梯旁等他,他到會議桌旁找了個位置坐下,沒過多久,又有程序員陸陸續續地趕來。大多數程序員都很守規矩地從電梯口走出來,也有少數不太守規矩的程序員通過修改自己在夢境城中的三維坐標,憑空在會議室內出現,這些不守規矩的程序員無一例外地受到了警告。老吳不知道是誰給這次大會編寫了一個小程序,當程序檢測到所有的程序員都到場之後,會議自動開始了。

一個打扮精幹利落的女人走到會場中間,自我介紹說:“大家好,我是夢境城的市長鹿真夢,大家可以叫我真夢。今天是我們城市控製委員會成立的日子,誠如大家所知,這是一座建立在計算機之中的虛擬城市,所以程序員們的職責尤為重要……”

米勒沒去聽女市長真夢的長篇大論,他小聲對老吳說:“這個女人不是真實存在的活人,她隻是我們用計算機代碼編寫的一個虛擬人物,一個NPC。她說的每一句話都是我們編寫的程序,做的每一個決定都是我們三千名程序員前幾天集體投票決定的結果,我們不能再編寫讓她自行做決定的人工智能程序了,畢竟我們無法再承受一次機器人叛亂。”

投票的事情老吳是知道的,但他前些天忙著照顧孩子,沒有參加。真夢說:“現在我們有幾條重要規則要宣布。第一條,夢境城不允許出現任何違反現實自然規律的現象,我知道在座的各位有不少人是編寫電子遊戲出身的,我們建造夢境城,是為了讓大家在這不知道什麽時候是終點的旅途中生活,我們終有一天要找到新的星球作為落腳點,重返現實世界,為了將來能更快地適應現實生活,這座城市嚴禁出現一切諸如火球術、瞬間移動等不屬於現實世界中的東西。”

這是大多數程序員的想法,大家自然沒有異議,真夢繼續說:“第二條規則是基於第一條規則的延伸規則,我們的世界為什麽設計成一個島?因為計算機的模擬能力有限,我們隻能模擬出一座城市,所有的生活物資都靠島外的世界運送過來—當然在座的各位都知道那個世界並不存在。”真夢的手指在空中畫了一個圓,圓圈中出現整個夢境城所在的島嶼,鏡頭逐漸拉遠,這座生活著幾十萬人的島嶼逐漸縮小成一個小黑點,浩瀚的海洋邊緣出現在大家的視線中。那正方形的海域外是未被計算機渲染成形的網格狀綠色線條和黑色的背景,頗有幾分古人所說的天圓地方的感覺,人如果站在城市中,就算極目遠眺,也看不見大海邊緣的無盡深淵,一艘艘貨船就在這片大海的邊緣由綠色的線條勾勒成形,被計算機渲染上金屬的色澤,載著軟件編寫成的貨物慢慢駛向這座計算機中的孤島城市。

真夢說:“為了讓普通平民盡可能地覺得這是一座無限接近真實的城市,我們各位程序員原則上不能再自行其是地擅自編寫各種生活用品的模型及控製程序,我們的超市中會有充足的商品供應,請大家遵守這個規則。”

聽到真夢這麽說,老吳的心“咯噔”了一下,要知道他剛剛擅自編寫了一台電視機,好在看樣子大家也沒打算追究他,他心裏想下不為例就是了。

真夢繼續說:“第三條規則,大家都知道在這場機器人叛亂中,我們當中很多人失去了親人,城市正常運轉所需的各種職業勞動者種類也殘缺不全,無法保證城市正常運轉。經過討論,我們應該允許編寫一批NPC,承擔城市中的各種職業,同時我們也需要盡快收集資料,為那些失去親人的幸存者們編寫一些親人出來,哪怕是虛構的也好。”

大家都知道,不少幸存者都是孤身一人逃出來的,他們的父母、孩子、配偶很多都已經遇難,給他們編寫一個美滿的家庭,多少能給大家提供一點心靈上的慰藉。這條規則深得老吳的心,會議還沒結束,他就悄悄調出控製台,建立了一個3D人體模型,不斷地在模型上增加控製點,慢慢雕琢成亡妻的模樣,給模型上色、渲染,添加控製程序。他心裏記掛著的都是兒子哭著要找媽媽的畫麵,沒有再用心去聽真夢的長篇大論,當會議結束時,他編寫的人體模型也基本完成了。

會議結束時,米勒和老吳一同走進電梯,他問老吳:“你是不是決定了要編寫什麽人物來填補這個城市的空缺?”

老吳說:“我照著亡妻的樣子編寫了一個NPC,畢竟我的孩子需要媽媽,你大概也會照著家人的樣子編寫幾個NPC出來吧?”

米勒笑了笑,說:“我的故鄉是機器人叛亂最先發生的地方,在我懂事之前,父母就已經不在了,我記不清他們的樣子。我是在難民營中長大的,我運氣好,別人看得起我,才有機會接受教育當了一名黑客,負責入侵和破壞機器人叛軍的計算機係統。我沒成家,沒有妻子孩子,也沒有什麽親人需要我編寫成NPC尋求心理慰藉。”

米勒停頓了一下,繼續說:“但我接了很多給失去親人的幸存者編寫家人NPC的工作,估計要忙上好一陣子。”

告別米勒之後,老吳回到自己住的公寓大樓。他站在家門前,左右看了幾眼,確定周圍沒人之後,才打開程序控製台,用手指在空中浮現的控製麵板上按下一個按鈕,亡妻的形象出現在他麵前,逐漸變成實體,在確認控製亡妻形象的人工智能程序能順利通過圖靈測試之後,老吳才敢慢慢打開家門。

城市的功能至今還沒完全走上正軌,負責編寫小學教學樓的同事還沒完工。他們找到十幾個當過老師的人,但師資力量還是捉襟見肘,剩下不足的部分隻能靠同事編寫教師NPC來補足,在此之前,他的兒子小吳隻能待在家中,沒法去上學。

當老吳打開家門時,他隻看見懂事的兒子正站在一個小板凳上,吃力地淘米做飯,這讓他眼睛有點濕潤了。在機器人叛亂之前的好幾代人的生活中,人們的衣食住行全由機器人包辦;機器人叛亂之.後,政府緊急征兵對抗機器人,同時又矯枉過正地沒收一切家用機器人。很多人已經被無微不至的機器保姆嬌慣得連穿衣做飯都不懂,有些人甚至是眼睜睜地看著政府配給的大米、小麥、蔬菜、生肉和鋁鍋鐵鏟,卻不知道怎樣把這些東西做成食物而被活活餓死。盡管政府也緊急分發了簡單的烹飪手冊,但這世上不少人都是從學校畢業之後就把讀書寫字的能力還給老師了,畢竟再懶的文盲也有機器人供養著,識不識字、工不工作都沒差,到頭來竟然還是有人拿著烹飪手冊卻因看不懂字而餓死。就算是老吳這樣一輩子沒放棄過學習的人,也搞不懂烹飪手冊上寫的“白糖少許”“鹽適量”,到底是該放一勺鹽還是一碗鹽才算是“適量”。

老吳的兒子小吳誕生於機器人叛亂爆發之後、人類的逃難之旅中,從誕生那天起就沒享受過機器人保姆那天使般無微不至的嗬護,這些尚未成年的孩子反而是能夠脫離機器人的照顧而頑強生存的第一代人,他們總能在機器人肆虐過後的廢墟中找到各種食物,從過期的餅幹到烤焦的老鼠無奇不有,那些大人們看不懂的烹飪指南他們卻能無師自通,有時候老吳會思考要不要在這夢境城中重建那個機器人對人類無微不至地照顧著的地球聯邦文明,但看到兒子的頑強,他又往往會打消這個主意。

不,不能再建立那樣的文明來讓下一輩重蹈父輩們的覆轍了,他們需要的僅僅是超級人工智能誕生之前、21世紀信息時代的那種程度的生活就好。

小吳注意到門打開了,他轉身,愣了幾秒鍾,然後猛地從凳子上跳下,撲到老吳的妻子懷裏,大聲哭著說:“媽媽!你終於回來了!”

在這虛幻的城市裏,老吳一家三口終於虛幻地團聚了,隻要孩子覺得這是真實的,老吳就心滿意足了。客廳的落地窗外,蒼茫的夜空中懸掛著越來越小的蔚藍色地球,這是這座虛擬的夢境城中能看到的唯一真實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