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冰墟
在得知聖女來到雪藏高原之後，千索長老計算了行程，就立刻派遣雪遠山等人前往天聖山。由於現在不是冬季，部族的各個家庭都散落在雪藏各地。於是，千索長老隻好派人通知所有人向幻雪峰匯集。聖女的召喚是武藏族最重大的事，千萬年的禁忌已然被打破。
對此，武烈有不同意見。他認為，時代早已變遷，沒有必要為一個古老傳說中的族訓而興師動眾。千索長老沒有理會武烈，反而要他一同前去。
安排妥當之後，千索長老就帶著武烈向冰墟進發。而他之所以沒有和雪遠山等人同去，是因為在此之前有一些重要的事要做。
他們沒有經過龍吟洞，而是從天聖山脈與斷裂山脈交界的無月地峽進入，過黑冰之淵，穿長風峽穀，越玉林冰瀑……路程雖近，卻凶險無比，沿途鳥獸絕跡，天塹重重。好在一路平安，千索長老和武烈提前兩天抵達了幻雪峰下的冰墟。
冰墟這個地方已經讓千索長老魂牽夢縈了一生。他雖然沒有來過冰墟，但對它非常熟悉。族史中的冰墟與如今的冰墟完全不同，它建造在神跡原核心，是一座雄偉的城市。武藏族就曾經駐紮在這裏，守護著幻雪峰上的涅槃族神殿。後來，武藏族離開了這裏，開始了居無定所的流浪生活。冰墟也就漸漸敗落，逐漸被冰雪覆蓋，成了鳥獸絕跡的死城，無人知曉的遺跡。千索長老本以為有生之年無法親眼看一看先祖們的發源地，沒想到，聖女出現了。
他們穿行在冰墟之中，腳下曾是一條寬闊的街道，而現在已經被冰雪淹沒，成了野徑。
街道兩側規模龐大卻沒有規則形狀的一棟棟建築，皆被冰雪覆蓋。
千索長老還記得族史中說：藏書樓是一棟有著拱形穹頂的四層建築，由白色岩石砌成，供武藏族的族人學習古陸的曆史和技術；沿著藏書樓向前是一幢下窄上寬的建築，其頂部有一個寬闊的平台，上麵放置著各種神秘的儀器。這裏是涅槃族的先哲們研究星空奧秘的地方；從這裏向前，就到了聖女的行宮。行宮雖小，像一座普通的民居，但是這裏是聖女接見武藏族長老的地方。聖女是極少自己來這裏的；拐過行宮，就是武藏族武士習武的訓練場，幾乎所有的血魂戰士都在這裏接受過近乎殘酷的訓練；訓練場周圍低矮的建築是武士們的行營和武器庫……
如今，這些建築還存在，但它們隻是被冰雪凝固著當初的形狀，內部早已腐朽。一旦沒有了冰雪的支撐，它們會在頃刻間轟然坍塌。
冰墟，這個神聖的地方，已經不複存在了。除了遺跡，曾經極度輝煌的文明也已經不複存在了。
一路上，千索長老不語，武烈不語，他們的目光迷惘而落寞……
走過淩亂的遺跡，千索長老和武烈來到冰墟的核心地段。這個地方是一個開闊的廣場，在廣場的中心孤零零矗立著一座被厚厚的冰雪覆蓋著的金字塔狀的建築。
千索長老和武烈站在這座建築前，兩人都沒有說話，隻是看著它。良久，千索長老在底部看到了一個凹陷的地方。他伸手拂去表麵的積雪，露出半透明的冰層。接著，他向內望了望，可惜冰層太厚什麽也看不清。
千索長老深思了一下，忽然反手摘下背後的獵斧，朝著冰層砍去。
武烈看著千索長老，不解地問道：“你幹什麽？這裏麵有什麽嗎？”
“不知道，但肯定有一些東西對我們非常重要。”千索長老答道。
武烈想了想，摘下長矛，也動手鑿起來。良久，他突然問道：“是不是那些石頭告訴了你什麽？”
千索長老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仍舊奮力地敲擊著冰層。
武藏部族收藏著一些從遠古流傳下來的魂石，這些魂石的外表與普通的鵝卵石沒有分別，隻是上麵刻著一些誰也看不懂的圖飾。除此之外，隻要你撫摸魂石靜靜冥想，腦海裏就會出現一些奇異的景象。魂石總數不過十幾塊，分別由一些大的家族保存。其中，武家保存的一塊魂石記述著各種最深奧，最具威力的武藝的修煉方法。而在千索長老那裏保存著六塊，現任長老在去世前會交給下一任長老，這六塊魂石的內容從不對外泄漏。
千索長老來到冰墟確實是因為這六塊魂石，每塊魂石有拇指大小。此時，它們就在千索長老貼身的皮囊內。這些魂石記載著古陸遠古時代的景象和武藏族的曆史片斷，除了千索長老之外，沒有人知道這一點。但是，這六塊魂石隻有三塊有內容，其餘三塊從來沒有過什麽反應。可是不久之前，沒有反應的一塊魂石似乎被激活了。千索長老反複做著一個奇怪的夢……
一整天，千索長老和武烈都在不斷地鑿著冰層。現在可以看到，凹陷的地方已經變成了一條七八米深的甬道。而構成甬道的石塊被切削得十分規則。堆砌在一起幾乎看不到接縫。隻是石塊的表麵斑駁不堪，不知經曆了多少年的風雪。
中午時分，千索長老和武烈挖出了兩扇倒在地上，碎裂成了幾塊的石門。石門上麵刻著複雜的圖案，他們看不懂什麽意思。但是，石門之後，仍然是厚厚的冰層。
夜幕來臨，氣溫驟降，風也大了起來，冰原上飄起漫天飛雪。
眼前變得漆黑，千索長老和武烈隻得停手，把石門重新立起來勉強遮擋寒風。他們不敢用鑿下的冰塊，否則一夜醒來冰塊早已凝固，就再別想出去了。
平時兩個人就不怎麽和睦，彼此很少來往。此時，兩個人也沒什麽話說，各自吃了些幹糧就蜷縮在角落裏和衣而睡。但是，兩個人又都心事重重，加之天氣寒冷，輾轉反側了很久也無法入睡。
“沒有人會想到，這裏曾經是如此輝煌。”武烈忽然說道。
“現在這裏隻是一片廢墟。”千索長老說道。
“我在石門上看到了一個圖案，那是我們武藏族的圖騰。”武烈不解，“可是，這裏看上去有幾千年沒人來過了。這是怎麽回事呢？”
“這有什麽稀奇，這裏原本就是我們武藏族建造的。我們的先祖就居住在這裏。”千索長老的聲音有些憂鬱。
“那我們為什麽要離開這裏？”
“因為我們親手把它毀了。”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也不清楚。那段曆史早已湮沒，並沒有留傳下來。”
“你應該告訴我真相。”武烈忽地坐起身。
“真相重要嗎？這裏早已不複往昔，那段曆史早已過去，我們所要做的是向前看。”
“我總該知道為什麽要來這裏？”
“這裏的存在是為了守衛幻雪峰上的聖女。聖女不在了，這裏也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現在，聖女回來了，預示著文明的曙光將重現古陸，城市將被重新建立。而我們武藏族也將重新迎來我們的時代。”千索長老的聲音有些激動。
“我真是不明白，明明我們自己很強大，隻要行動起來，整個古陸都會是我們的天下。可是，全族非要死守著那個誓言，在這冰天雪地的雪藏高原苟且偷生。我們是武藏族人，我們本該縱橫古陸！行，苟且偷生也就罷了，可是……”武烈越說越生氣，“如今，竟把我們武藏族的命運交給一個默默無聞的女孩，簡直可笑至極！我們，我們應該依靠自己！”
“住口！你還是不是武藏族人。難道你連先祖的遺訓也要背棄嗎？”
空氣驟然凝固，外麵的風聲仿佛一下子尖銳起來。
許久，千索長老的語氣緩和下來：“我族確是古陸武力最強大的部族，沒有哪一方勢力能夠威脅到我們。而這裏也確實是毀在我們自己手中。我們空有強健的體魄和絕世的武藝，卻不知道該怎樣管理一個國家，建立文明。一旦我們自己的野心膨脹而又無所顧忌，整個古陸就將血流成河，毀滅在即。”
“沒有什麽是不能改變的，除非我們連自己都不相信。”武烈並不退讓。
千索長老又沉默了片刻，歎息道：“人的欲望是非常可怕的，它會毀滅一切。那是很久之前，因為欲望，一場災難降臨在古陸，幾乎毀滅了一切。就在這裏，武藏族發生了分裂。幾個貴族階層的家族聯合起來發動反叛，試圖建立一個新的帝國。為此，反叛者大肆屠殺手無寸鐵的涅槃族人。然而，極度的殘忍使反叛者眾叛親離，遭到了武藏族的圍攻。戰鬥就此爆發。反叛者雖然人數不多，但全部是身負絕技的血魂戰士，他們一度占了上風。最終，是隱居在幻雪峰頂的聖女出手才使得戰局陡轉直下，反叛者被消滅殆盡。可是，涅槃族和武藏族也損失慘重。最痛心的是，武藏族失去了涅槃族的信任。幸存的涅槃族人離開了幻雪峰，離開了雪藏高原。從人類文明建立，武藏族就是涅槃族的守護者。可是那一次，涅槃族沒有讓一個武藏族人的血魂戰士跟隨。他們離開之前留下一句話：如果武藏族還相信涅槃族，還忠於自己的信仰，就留在雪藏高原上以苦修來證明。直到有一天，涅槃族聖女重返幻雪峰。”
千索長老頓了頓，又道：“這些年來，我忽然明白了涅槃族的深意。高原雖艱苦，但平靜的生活可以慢慢洗滌我們心中的血性。如果當時任由我們闖**古陸，那欲望和殘忍會讓我們像那些反叛者一樣自取滅亡。”
“涅槃族真的有那麽強大的力量和智慧嗎？”武烈道。
千索長老警惕地看著黑暗中的武烈：“你應該早已注意到，部族的其他家族總是對你們武家保持著距離。這是因為，在那場反叛中，武家也參加了反叛。不同的是，在聖女到來之後，武家幡然悔悟棄暗投明。因此，武家才繼續留在了武藏族中。所以，武烈，各個家族都有自己的使命和責任。而我們武藏族的使命和責任，就是涅槃族。”
武烈不再言語，似乎是睡著了。
千索長老卻沒了睡意。或許是上了年紀，他不知不覺也昏睡過去。
風聲整宿都在呼嘯，像貫穿了曆史的笛音在嗚咽。
暗夜，無星無月，天與地都沉浸在黑暗之中。有光，是火光。
一幢幢雄偉的建築升騰著滾滾濃煙，天空仿佛被濃煙染成了一團黑色。火焰吞噬著這些花費無數人力、物力才建立起來的奇跡般的建築。人們在街道上四處奔跑，每個人的眼中都流露著倉皇與絕望。千索長老認識這裏，這裏是族史中記載的冰墟，武藏族的母城。
起初，戰鬥在城市的各個角落進行，後來，漸漸地集中到廣場附近。雙方人數極為懸殊，一方有近一萬人，另一方不過兩千，但戰況卻截然相反。人少的一方每個人都披掛著金色的盔甲，在火光的映襯下顯得威風凜凜。他們砍殺的動作迅疾淩厲，所向披靡。
人數眾多的一方大多穿著銀色鎧甲，許多人還身著便裝。他們竭盡全力也無法抵擋對方的攻勢，隻能不斷撤退。撤退的路上躺滿了殘缺不全的屍體。
在廣場的金字塔形建築附近，處於劣勢的一方停止了退卻。他們背靠著這座建築物開始了殊死抵抗，沒有人再退後一步。
最慘烈的戰鬥在這裏展開。沒有撕心裂肺的慘叫，也沒有絕望的呻吟聲，隻有不斷響起的密集的金屬撞擊聲、沉重的喘息和一聲聲堅強的悶哼聲。沒有人能夠抵擋金甲武士的進攻，他們像一架配合默契的戰爭機器，無情地絞碎擋在麵前的一切。
一個又一個的人倒在金甲武士的利刃之下，一個又一個的人再次衝上去。銀色盔甲一方的人數在迅速減少，但他們麵無懼色，仍然前仆後繼。這是一場沒有懸念的戰鬥，在血魂戰士麵前，他們沒有一點勝利的希望。可是，他們心中的信念支撐著他們寧可戰死也不會後退半步。
突然，一道巨大的光柱從金字塔形的建築頂端衝天而起，刺眼的光芒淹沒了一切。
當千索長老再次看到冰墟的時候，戰鬥已經結束。大火已經熄滅，隻有一些地方還飄著縷縷黑煙，但城市已變成廢墟。
人們聚集在廣場上，垂手肅立。每個人的眼中都流露著痛苦與悲傷。光芒已經消失，金字塔形的建築又恢複了原狀。而在建築的入口處，千索長老看到了聖女和其他涅槃族族眾。他們隻有四五個人，正在登上一架由四匹銀光騎拉的篷車。然後，人們看著篷車開動起來，消失在遠方。
一個時代結束了。
天空中雖然沒有陽光，但是看得見雲彩。
雲卷雲舒，時光流逝。金碧輝煌的建築變成了灰色，變成了黑色，又被漫天的飛雪淹沒。
又一個時代開始了。
沉寂的冰墟再度出現了人類，這是一支人數眾多的隊伍，諸多不同的旗幟顯示著他們來自不同的種族。千索長老看到聖女在一位身著金色盔甲的血魂戰士陪伴下，走在隊伍的前麵。雖然聖女的麵龐陌生，但是千索長老知道，她就是自己即將迎接的人。看著這冰封的銀色大地，千索長老忽然明白了，這不是從前，也不是曆史，這是未來！
浩浩****的隊伍穿過冰墟，在廣場上停下來。隻見幾十個高大魁梧的血魂戰士聚集在金字塔形的建築前，揮動巨斧開始開鑿冰封的甬道。廣場上鴉雀無聲，所有人的表情都嚴肅而緊張，好像有什麽災難將要降臨。
明明是白晝，天卻陰沉得像是夜晚。濃重的烏雲低低地壓著冰墟，不斷地翻滾湧動。
那些揮動巨斧的血魂戰士不吃不喝，一刻不停地鑿擊著甬道。兩天過去了，有人累倒，又有人補充上來。他們已經深入地下，但從他們緊張的眼神來看距離目的地仍舊很遠。千索長老知道，他們想要開啟遠古的神秘遺跡，獲得聖光。
就在這時，一股**在人群中擴散開來，眾人的目光突然望向天空。千索長老也仰頭望向天空。在東南方向的天際，黑色的陰雲變成了金紅色的彩霞，彩霞後麵似乎有什麽東西正在靠近。但是，那不是太陽，它的亮度超越了太陽。千索長老感到了焦灼的熱浪。
一切都晚了。彩霞迅速擴展，染紅了整個天空。空氣中的溫度急劇升高，高得讓人透不過氣。
忽然，千索長老聽到一聲尖銳的嘯聲由遠及近。轉眼，嘯聲就變得震耳欲聾。他掙紮著向嘯聲傳來的方向看去，隻見天邊一道無邊無沿的火牆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向冰墟推進。
幻雪峰上的萬年冰雪瞬間融化，露出了青色的山體，隨之轟然坍塌。
這是古陸最後的時刻，末日已然來臨。
在被烈焰吞沒的一瞬間，千索長老看到了聖女，而聖女也正望著自己。她的手指著深深的甬道，臉上寫滿了期望。
千索長老從噩夢中驚醒，他望著甬道外的夜空，久久都無法從夢境中出來。這個夢一直困擾著他，夢中的情景是那樣的真切，讓他簡直分辨不出真實與夢境的界限。但是他知道，這個夢一定在向他暗示著什麽。
良久，千索長老歎了口氣，站起身來。他發現武烈表情有些怪異地看著自己。難道說，他也做了同樣的夢？
“我們還要不要繼續挖？”武烈問。
千索長老點了點頭，又操起了獵斧。這個離奇的夢讓他迫切地希望鑿開這些冰層，去探察裏麵的奧秘。
然而，千索長老失望了。他們一直幹到中午，冰層依舊是冰層，根本看不到其他物體。看來，他此行的目的終究無法達到了。這個建築物中的秘密要永遠封印在萬年玄冰之下。
千索長老搖搖頭，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