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一觸即發
雲上西域管理局，全局指揮大廳。
大廳裏座無虛席，卻是出奇的安靜，所有人都在低頭忙碌著，即使交流也是低聲耳語。
呂劍鋒坐在指揮席上，看上去鎮定從容，但他的心裏早就翻江倒海，焦慮萬分。
網絡安全科趙科長已經是第五次被他當眾罵得狗血噴頭，此刻在自己的位置上瘋狂敲擊著虛擬鍵盤，額頭上爬滿豆大的汗珠。
坐在旁邊的可可托海中心副主任嶽權幾次開口想勸勸呂劍鋒別發那麽大脾氣，但是看看大屏幕上滾動的紅字，又都放棄了。
那些紅字如鮮血在滴落：
**基因研究中心病毒樣本庫安防係統意外解鎖，環控係統故障，存在**病毒泄露風險……
***核電站控製係統拒絕接受指令，一二三號反應堆異常升溫……
高鐵調度中心智能係統陷入癱瘓，正在運行的近百列高鐵列車失聯……
**石油公司濱海庫區管道控製係統被不知名病毒篡改，處於失控狀態……
……
交河城。
那座柳葉形的島嶼消失不見，地勢最高的寺院也被淹沒，隻剩下十幾個大殿的黑色屋頂如浮萍一般漂浮於水麵上，被困在虛擬世界的人們現在都聚集在這些屋頂上。
水還在一點點上漲，把人們逼向更高一些的屋脊，暴雨仍舊傾盆，所有人早就全身濕透，隻是沒有人在意這些了，屋脊上早就人滿為患，不斷有人滑入水中，又被其他人拉上來，每個人的眼中都流露著恐懼與絕望。
在寺院屋頂五十米開外的水麵上，環繞著近千頭水獸，看起來它們並不打算進攻，像是戲耍老鼠的貓，耐心等待著一場盛宴。
高昌城。
從遠處看，雄偉的城牆還巍峨聳立，但是在城市的內部，旋渦演化成一個巨大的黑洞，逐漸把王宮、寺院、可汗堡、官邸、市場、民居一一吞沒，原來的地方都擴大為黑洞的一部分。
終於，經曆無數戰火傳奇的高昌壁也無聲地倒塌、湮滅，高昌城消失了。但是，黑洞沒有停止吞噬的腳步，仍然緩慢但是一刻不停地擴展著。
終有一天，它會把這個數字世界化為虛無。
帆船在木頭溝內蜿蜒前行，現實中的木頭溝隻剩下一條時斷時續的小溪，在這裏卻是水流湍急的大河，兩岸是高聳的火焰山。
拐過一個彎，千佛洞出現在左岸的峭壁上，它也不複現實中灰頭土臉的破敗景象，變得雕梁畫棟，綠植環簇，如世外桃源一般。
由於水位的上漲，帆船靠岸的地方，隻要沿著一道七八階的台階就可以直達第四層洞窟。
周新疆跳下船，站在台階上，李征戰、王磊等人正欲跟著跳下來，卻被周新疆攔住了。
“還是我自己去吧，這麽多人去，很多話不好說。”
“又不是談情說愛，有什麽不好說的？”李征戰瞪了周新疆一眼。
“戰姐呀，我怕你們倆一見麵又動刀子。”周新疆苦笑。
“那你小心點兒，有什麽事喊一聲。”李征戰看了眼不到兩米高的四層平台，說道。
“局裏發送來的資料我已經傳到你的個人終端了，小心些。”王磊拍了拍周新疆的肩頭，說道。
蘇丁丁在後麵揮揮手，“周導，加油，我看好你們喲！”
雲小宛盤坐在床榻上輕輕睜開了眼睛，她身上穿著大紅繡花的襦裙，這是她記憶裏一度憧憬中的嫁衣，她坐下的床榻坐落在洞窟的最裏側，是一個普通的土炕，上麵同樣鋪著紅色繡花的褥子。
她的目光掠過兩側牆壁上的壁畫，那些壁畫構圖精美，色彩豔麗，栩栩如生，仿佛一個真實存在的異世界。然後，她的目光落在洞窟門口那兩扇虛掩著的漆畫木門上，透過門縫可以看到閃電中隱現的帆影。
腳步聲傳來，有力而沉穩，門被推開了更大的縫隙，一個男子走了進來，他的注意力被兩邊的壁畫所吸引，放慢了腳步，欣賞著那些存在了千年的畫作，不時發出由衷的讚歎，十幾米的距離，走到雲小宛麵前時，竟然過去了五分鍾，然後他看了看雲小宛身後那麵雪白的牆壁，才把目光望向她。
“小雲姑娘，”周新疆仔細端詳著雲小宛的臉龐，歎息道，“我感覺你越來越像一個真實的人類女孩兒了，確實我一度也是這樣認為的，可惜，你不是，你不是雲小宛，也不是柳若涵，你隻是一個從人類的數字世界誕生出來的未知生命體。”
雲小宛沉默著，剛剛富有靈性的眼睛突然變得冰冷下來，像兩團愈發深邃的黑洞，過了好一會兒，她開口說道：
“是的，我是一個與人類完全不同的數字生命，那麽，作為人類，你們該怎麽對待我呢？”
“你雖然與眾不同，但畢竟從人類文明中來，我們之間的淵源還是很深的，我想，我們首先應該好好談一談彼此的想法。”周新疆說道。
“談一談，是這樣談嗎？”
雲小宛的臉上露出戲謔的表情，空氣中的那幅屏幕畫麵一轉，交河酒店房間內，周新疆與柳若涵擁抱在一起，柳若涵一臉幸福的模樣，周新疆的一隻手正在把注射器刺入她的腰間。
這畫麵像是一把劍刺入周新疆的內心深處，那麽痛徹心扉，那麽悔恨交加，他的嗓音有些沙啞，“那個時候，我們對你並不了解，還以為是個圖謀不軌的匿名登錄者，所以……”
“那麽，你們知道我的身份之後又是怎麽做的呢？”雲小宛的目光越來越冷。
屏幕中的畫麵再度變化，全局指揮大廳，呂劍鋒說道：“我命令，折箭行動開始。”可可托海中心，工作人員拉下了電閘，洪荒起源號量子超級計算機瞬間停機。
“……那是因為……我們困在你構築的世界裏了，而且你說過，一旦我們在你的世界死亡，就是真正死亡了……”周新疆說道。
“別再解釋了，為了人類自身的絕對安全，你們會毫不猶豫地舉起屠刀，你們人類的文明史其實就是一部充滿血腥與殺戮的曆史。”
雲小宛揮手打斷周新疆，空中的屏幕顯示出一座原始景象的山穀，兩群原始人正在廝殺，這些原始人渾身濃密的毛發，直立身體，手裏揮舞著木棒或石斧狠命向對手砸去，其中鼻部凸出，肌肉發達但是人數較少的一方明顯居於劣勢，地上屍橫遍野，隻有七八個人還在抵抗，另一方多達百餘，高舉簡陋的武器，麵目猙獰，圍住劣勢一方，殺戮不止……
“尼安德特人是與人類相近的智慧生命，在各大洲的土地上廣泛分布，於兩萬五千年前，被人類滅絕。”
屏幕一變，一條優美的海岸線，海岸一側是綠草如茵的大平原，一隊身穿製服的士兵正在舉起步槍。另一邊是穿著草裙、**上身的土著人，在橫飛的彈雨中紛紛倒地。
“澳大利亞原本生活著七十五萬土著人，他們過著與世無爭的寧靜生活，殖民者到來之後，對他們進行殘酷的屠殺和迫害，最終活下來的不到十分之一。”
畫麵再變，巍峨的山脈高聳入雲，白雪皚皚的山頂如同飄浮的白雲，山腳下是鏡子一般的湖泊，周圍是成片的森林，數千名土著人匍匐在湖邊，正在虔誠地祈禱，一個祭祀模樣的老人把整箱的金銀珠寶推入湖中，更遠處的平原上，一隊西方人的騎兵揮舞著馬槍和戰刀，正在蜂擁趕來……
“印第安人統治了美洲大陸數千年，建立過北美洲的阿茲特克帝國和南美洲的印加帝國，創造了同樣輝煌的文明，殖民者到來之後，同樣開始奪占他們的家園和土地，進行了長達百年的血腥屠殺並且帶來了致命的傳染病，導致幾千萬人死亡，將他們變成了無足輕重的少數民族。”
畫麵繼續變換著，出現犀牛、老虎、飛禽、各種海洋生物……
“非洲黑犀牛2006年滅絕；爪哇虎1980年滅絕；荷蘭阿爾康藍蝶1979年滅絕，渡渡鳥1681年滅絕……還需要我再說下去嗎？你們人類對待其他生物從不手軟，一旦對方有潛在威脅，更是要想方設法置於死地，這，不就是你們人類嗎？”
雲小宛的聲音越來越高亢，這聲音在洞窟中來回激**，逐漸成為風暴一般的咆哮。
空中的屏幕突然間分化為數百塊，充滿了整個洞窟：一幅畫麵顯示著一個高度自動化的無菌實驗室，一道道多重防護的門禁係統正在層層解鎖；另一幅是一個控製大廳，工作人員一團混亂，反應堆形狀的圖形顯示上各項數值都在飛速接近臨界值；有一幅顯示著數百列高速列車正在疾馳之中，這些列車的刹車係統都已失效，駕駛員卻渾然不覺；一幅是一片濱海的天然氣罐區，兩艘三十萬噸LNG船在進行輸氣作業，一個天然氣罐的電磁閥門打開了，天然氣開始泄漏……
“作為與人類不相上下的新物種，可以預見，我的存在必將成為你們的心腹大患，勢必除之而後快，”雲小宛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平靜，“好吧，你們要戰，便戰。”
雲小宛平靜的聲音卻如同極度的深寒，幾乎將周新疆全身的血液凍結，看著那些不斷變換的畫麵，他明白，人類文明的末日開始進入倒計時。
“等等，等等，”他臉色鐵青，幾乎無法呼吸，卻用最快的語速說道，“你說了這麽多，總要讓我說幾句吧，”雲小宛無動於衷，“你剛在隻是在說人類的缺點或者說劣根性，我相信，你肯定也看到了許多溫暖的、善良的、和平的東西吧？”空中的畫麵仍在快速閃動，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我看到了你建造的高昌，也看到了那些怪異的NPC，我知道你在研究人類，更知道你想……變成一個人類。”
空中的畫麵突然靜止了，像是無數把懸在周新疆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我畢竟孕育於人類文明之中，毀了人類，想必我也不複存在了，可是，我的存在必然讓人類寢食難安，相互之間的毀滅早晚會爆發，該怎麽解決這個問題呢？真是讓我傷透了腦筋，”雲小宛微微皺起眉，顯得有些惆悵，“我想了很多，也做了很多，我重建了高昌和交河，我製造了更為複雜的虛擬人，我讀取了柳若涵的大腦數據，把她變成了一個數字人類，我還想讓你們來到我的世界……然後我想，假如我變成柳若涵一樣的人類，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好辦法啊！”周新疆讚歎道。
雲小宛嘴角一笑，但她的麵容卻有些淒然，讓那絲微笑有了嘲弄的意味，“所以，我開始付諸實施，我可以變成人類嗎？我能，我的源代碼深處就鐫刻著雲小宛的影子，於是我開始回憶，開始一點點修複那些殘缺的記憶，我相信我做到了，可是……你知道作為雲小宛的我，又做了怎樣的決定嗎？”
聽到雲小宛說，我做到了，周新疆的心裏一鬆，可是忽然又覺得那裏有些不對，一股不祥的感覺油然而生，正在這時，雲小宛的眼睛突然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又來”，周新疆腦海裏剛閃過這個念頭，便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