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怒潮
群星隨時間流轉又逐漸淡去，一抹明亮的晨曦在東方遊動，把黑暗撕開一道口子，交河古城顯露出輪廓，如同一片落葉漂浮於滔滔洪水中。
人們紛紛醒來，這看似平靜的一夜隻是表象，一些人徹夜未眠，在情感的糾葛中掙紮，一些人在黑暗中哭泣，默默舔舐心靈上的傷口，一些人像是失去了靈魂一般，變得渾渾噩噩……這一夜，很多人的一生已經由此改變。
校軍場上支起了五口大鍋，其中三口鍋裏麵熬起了大米粥，另外兩口燒著滾油，準備開始炸油條，大鍋和食物是七組巡邏時在交河作坊區發現的，而這些抓捕匿名登錄者的精英隊員則不得不客串起大廚，照料遊客們的早餐。
遊客們漸漸聚集在校軍場，其實很多人昨晚就露宿在這裏，根本沒有離開，和昨晚一樣，遊客們仍舊食欲不振，隻有行動組隊員不受影響，吃過早飯，便迅速奔赴城門、懸崖、佛塔等警戒崗位。
忽然間，遊客們仿佛心有靈犀一般抬頭望向東北方向，雲小宛的身影出現在萬道霞光之中，宛若天使，人群中發出一陣驚歎。
轉瞬之間，雲小宛已經飛抵眾人頭頂，盤旋了一周，輕輕落下，背後的翅膀如同星屑一般消散，她似乎又成了一個普通的鄰家女孩兒。
輕盈地走到眾人麵前，雲小宛的嘴角竟然露出一道微笑，但目光依舊是冷冰冰的，給人一種怪異的感覺。
“一夜的時間運算一個是與否的選擇，這是多簡單的事情，可是我感覺到有人在哭泣，有人在咒罵，甚至還有人企圖跳河自殺，人類的大腦是複雜還是遲緩，我該怎麽認為呢？”雲小宛偏著臉頰認真思考。
“那是因為你昨天說了太多不該說的話？”李征戰依舊對雲小宛充滿敵視，不客氣地說道。
“什麽是不該說的話？”雲小宛反問，“既然已經做了，還要費盡心思遮掩，這算什麽？讓我想起了那句成語，叫做掩耳盜鈴，我做的不過是揭示了真相而已，我想，隻有透過真相，我們才能真正看清自己。”
李征戰搖搖頭，不再說話，知道雲小宛是數字生命之後，李征戰開始用另一個視角去審視對方，就發現雲小宛雖然酷似人類，但其實在一些思維方式上卻有著巨大差別，尤其是底層邏輯，人類因數量龐大而構成的家庭、氏族、民族、國家等社會結構，每個人的行為也都要受到法律、道德以及其他人的各種因素影響，這些極端複雜的問題在雲小宛的底層邏輯中更多地簡化為是或否，李征戰愈發認為局裏的結論是正確的。
雲小宛看了看遊客們，說道：“一夜的思考，相信大家已經做出了選擇，現在，把你們的答案告訴我吧。”
眾人沉默，校軍場上一片寂靜。
“既然不說，不如由我來點名好了。”雲小宛嘴角的笑容消失了。
“哦，小雲姑娘你好。”蘇丁丁向前邁了一步。
“蘇博士，你考慮好了？”
“說實話，昨天看到的那些錄像對我打擊很大，我終於明白自己就是一片落葉，隨著風飄呀飄的，在社會裏默默無聞，在他人眼中無足輕重，即使是我以為對我最好的人，”說著，蘇丁丁的眼中泛起了淚花，“在現實世界裏，我的雙腿雖然殘疾，但是我有一輛改裝過的破吉普，我可以開著它隨意去想去的地方，更重要的是，你瞧，我流淚了，說明我傷心了，更說明我心裏還有牽掛的人，所以……抱歉了，小雲姑娘，我希望回到現實世界。”
看著蘇丁丁退回人群，雲小宛沉默著，沒人知道她在想什麽，但是大家突然發現原本一片湛藍的天空一下子昏暗下來，黑色的烏雲還是凝聚。
“那李先生的選擇呢？”她把目光望向了李紹坤。
李紹坤站在人群的邊緣，看上去還算正常，隻是臉色有些發黃，他和陳茉慧沒有站在一起，而是隔了十幾米遠。
“小雲姑娘，首先我要向你表示感謝，讓我看到了原本永遠也看不到的東西，這一夜我想了很多，想清楚了很多事，更想清楚了自己今後的路，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李紹坤深沉的聲音說道，“我決定和陳茉慧離婚；我現在並不恨她，也不埋怨她，真的，她為我和家庭付出了太多，即使犯了錯誤也足夠償還了，所以我決定放手，讓她去追求自己的幸福吧！”
聽到李紹坤的話，陳茉慧本就紅腫的眼睛又落下淚來，李紹坤繼續說道：“至於我，雖然我的病是不治之症，但主要是之前我的情緒太低沉了，感覺餘生黯淡無光，所以自己也變得死氣沉沉，甚至有了自殺的念頭，現在我想明白了，今後我會以新的麵貌去迎接未來的，或許會有很多坎坷和痛苦，但我會把這些坎坷和痛苦當作人生對我的磨煉，我相信我會重新找到自我的，那時候，也許我會組建新的家庭，也許會和茉慧複婚，也許在遠處看著女兒慢慢長大，無論哪個結果，我都相信，未來是光明的。”
陳茉慧抬頭望著李紹坤，發現對方也正望著自己，目光平靜沉穩，她恍惚感覺時光又回到了兩個人第一次見麵時目光交錯的情景。
“我想我明白你們倆的選擇了，對嗎？”雲小宛問道。
“真的很抱歉。”李紹坤與陳茉慧幾乎同時回答。
天空不覺間已經被雲層覆蓋，黑色的雲團不斷翻卷著壓向地麵，似乎伸手可觸，天邊隱隱傳來滾滾的雷聲，像是有一股讓人戰栗的能量在不斷積蓄著，等待著某一刻釋放出來。
“那麽你呢？”雲小宛將頭扭向孫二強。
孫二強苦笑，“我，我有得選擇嗎？西域管理局肯定知道了我的事，隻要一下線，恐怕馬上就會被逮捕，說不定我躺著的那具莢艙此刻已經被運到公安局了，等待我的不是槍斃就是無期，所以，”他向前邁了一步，“我決定留下來。”
“等等，”周新疆走上前，道，“若涵，能夠告訴我讓遊客們留下來的原因嗎？”
雲小宛停了一下，說道：“為了弄清楚一些事情，也為了給人類一次機會，另外，我是雲小宛，不是柳若涵！”說到最後，她的聲音變得淒厲起來。
“讓我來分析一下吧，”李征戰同樣走上前，與雲小宛近距離對視，“從一個數字生命的角度來說，你是天地間誕生的唯一一個，沒有父母，更沒有同伴，唯一有聯係的隻能是人類了，說到人類，你的心情就複雜了，一方麵你本就脫胎於文類文明，另一方麵，個體人類各種互相矛盾勾心鬥角又讓你蔑視不齒，所以你有了一個想法，你決定邀請一些在現實生活中走投無路的人類來你所構築的數字世界生活，從而構建一個平等、自由、無憂無慮的新世界。”
“這難道不好嗎？”雲小宛道。
李征戰說道：“想法沒什麽不好，隻不過你忘了一個問題，你自己不是一個人類，根本不知道人類想的是什麽，需要什麽，又怎麽能替人類建設一個夢想世界呢？再說……”
“夠了！”雲小宛突然打斷了李征戰的話，她的腳不知何時離開了地麵十幾厘米，天空黑雲低垂，天地間似乎隻剩下一道昏暗的縫隙，“不要一個個表態了，願意留在這個夢想世界的人都向前邁出一步。”
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走出來。
孫二強回頭看了看眾人，又看了看雲小宛，悄悄地又退回到人群裏。
“這是你們人類自己的選擇，那麽，就承受後果吧！”
一道閃電驟然亮起，如同天地間綻放的火樹銀花，所有人的眼睛都暫時失明了，恢複視力之後，雲小宛已經消失不見，而暴雨，傾盆暴雨從天而降。
這場雨一下起來便不再停歇，雨幕遮蓋了天地，視野裏隻有白茫茫的一片，一道道閃電不時劃過陰沉的雲層，一連串的雷聲似乎就在耳邊響起。
校軍場上的人們四散開來，到處找地方避雨，好在這裏距離交河城居民區並不遠。然而，一個小時之後，大家又紛紛撤了出來，交河城是生土城市，大部分建築都是在土層中挖掘出來的，因此屋頂等同於地麵的高度，這在幹旱少雨的吐魯番地區並無不妥，如今在連續的暴雨之下，才一個小時，城市裏的積水已經接近一米，無奈，大家隻好向交河城唯一的地上建築寺院躲去。
李征戰和周新疆則來到了南門敵樓，一直守在這裏的一組長吳憲文正觀察著城下的情況，一臉嚴峻。
“看來雲小宛被惹惱了，這數字生命也過於強大了吧，獨自構建一個世界，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簡直是個造物主，難道她就沒有弱點了嗎？”李征戰說道。
“恐怕她的能力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管理局至今沒有辦法滲透進這個數字世界，他們那裏現在可是集中了全國的專家和精英，我們在這裏就更沒什麽好辦法了，隻有想辦法堅守，直到救援到來。”
周新疆低頭向下張望，愕然道：“水怎麽上漲了這麽多？照這個速度，再有一天的時間，交河城就會被淹沒了吧？”
“你再仔細看看那些水獸。”吳憲文苦笑道。
周新疆定睛觀望，發現城門下又聚集起數十頭水獸，看上去和昨天的差不多，但是仔細辨認就會發現，它們身上的鱗片明顯變得綿密結實起來，露出水麵的前肢同樣粗壯了許多。
旁邊的李征戰皺了皺眉，道：“看來城門守不住了，這些水獸一旦開始攻擊，我們很快就會出現傷亡，而且交河城的範圍也太大，我們不如撤到寺院固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