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阿斯塔納與高昌

阿斯塔納古墓群相距千佛洞隻有十幾公裏，旅遊車開了二十來分鍾就到了，像前兩天一樣，遊客們下了旅遊車，立刻四散開來，根本沒人聽周新疆的講解。

周新疆連忙喊道：“蘇丁丁、孫二強，還有李紹坤和陳茉慧，你們四位請留步，”看著四個人疑惑的眼神，他繼續說道，“昨晚接到雲上西域旅行社的特別通知，原來四位是VIP客戶，要求我為你們提供貼身服務，請各位不要離開我超過十米距離。”

孫二強的狀態一下子變得不好了，神色有些驚慌地問道：“不知，不知旅行社還有沒有其他的信息？”

蘇丁丁看了看周新疆與雲小宛，又看了看李紹坤夫妻倆，憤然說道：“周導，我看這是你個人在打擊報複，瞧瞧你和雲小姐，還有李先生夫妻倆，你儂我儂，卿卿我我的，無時無刻不在撒狗糧，這明顯是在撒狗糧嘛，我和孫小弟怎麽受得了？我們倆明確表示抗議。”

“我對二位表示理解，”周新疆善良地笑了笑，“但是抗議無效，這裏我說了算，必須執行旅行社的指示，況且……”周新疆扭頭看了雲小宛一眼，“我和雲小姐隻是同事關係，可不要亂說。”

“我看不一定吧，”陳茉慧忽然說道，“從周導你和雲小姐的眼神就能看出來，肯定不是同事那麽簡單吧，我們可是過來人，別騙姐姐了。”

周新疆一時語塞，雲小宛卻很自然地挽住了陳茉慧的胳膊，輕輕搖晃，“陳姐姐，我可從來沒談過戀愛呢，隻不過……隻不過有些好感，不如您教教我，怎麽談一場刻骨銘心的戀愛。”

雲小宛的聲音很輕，耳語一般，周新疆還是聽到了個別詞匯，臉上不禁又有些發燒。

陳茉慧開心地笑了起來，拍了拍雲小宛的手，伏在她耳邊說道道：“戀愛這個東西是不需要教的，隻要勇敢些就好了。”

這個六人小團隊說笑間走進了古墓群，放眼望去，眼底是一片空曠無跡的戈壁荒漠，密密麻麻數不清的低矮土丘點綴其間，幾乎不見一點綠色，隻是偶爾略過一陣灼熱的風，**起灰霧般的塵土，在墓群上空彌漫，讓人莫名地有些失落和傷感。

“這是一座城。”雲小宛忽然說道。

“什麽？”周新疆一怔。

雲小宛把目光投向南方，“那裏也有一座城，曾是高昌國的國都，漢人在中央王朝衰落時建立的獨立王國，雖然很小，但一度非常繁華，而且各個族裔，各個階層都能和諧共處，直到蠻族帶來了戰爭，高昌城毀於一旦，隻剩下殘垣斷壁，百姓失去了高昌壁的庇護，妻離子散，顛沛流離；阿斯塔納同樣是一座城，亡者的城，這裏保存的壁畫、文書、陶俑甚至幹屍等物品從多方麵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麵貌，是一段凝固的曆史，同時高昌的居民，不分官吏和百姓，不分族裔和信仰，都在這裏得到永恒的安寧，這裏雖然也曾經曆過多次大規模盜掘，想必亡者也不會在乎現實中的那些醜惡了吧。”

“雲小姐，”蘇丁丁興致盎然地問道，“我怎麽覺得，你比周導還要專業啊？”

雲小宛嫣然一笑，“因為……這裏就是我的家鄉啊。”

說話的時候，雲小宛意味深長地看了周新疆一眼，周新疆無語，已經接觸了幾天，甚至倆人在感情上也有些微妙，但是他發現，自己對這個神秘的女孩兒幾乎是一無所知，雖然對於千佛洞的壁畫，對於高昌的曆史，女孩兒都表現出極端的專業性，而且他也能感受到她對西域曆史的熱愛與眷戀。隻是，隻是她怎麽可能是雲小宛呢—那個死去千年，消散在曆史中的普通女孩—隻有一個答案，她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可看著她那清澈的目光，又哪裏有撒謊的樣子。

阿斯塔納古墓群開放的墓穴隻有三個，走進其中一個，大家就看到了那幅著名的《伏羲女媧圖》，與現實世界不同，這裏的文物沒有罩在玻璃裏麵，遊客甚至可以伸手觸摸，圖中的伏羲與女媧蛇尾人身，蛇尾交纏，人身相擁，伏羲執矩，女媧持規，在日月星辰的流轉與永恒之中，二人溫柔相對，脈脈含情。

李紹坤夫婦在圖像前駐足良久，二人的手不知不覺握在一起，眼中隱隱泛起淚花。

“永恒是所有人內心向往的，”雲小宛站在二人身後輕聲道，“但你們有沒有想過，你們相遇了，結合了，一起走過了，那就是永恒，屬於你們兩個人的永恒。”

兩個人身體輕輕一震，目光相視，便多了一分坦然。

蘇丁丁盯著畫像，忽然說道：“瞧這兩個人的蛇尾，糾纏在一起，多像DNA的雙螺旋結構啊？”

周新疆笑道：“其實這幅圖的全稱叫做《伏羲女媧**圖》，哦，有些少兒不宜，從古代哲學的視角闡釋了生命的奧秘，恰好暗合了現代生物學的發現。”

蘇丁丁看了看眾人，恨恨道：“我知道了，你們還是在撒狗糧。”

下一座土洞墓穴，他們見到了西域美女，在墓穴盡頭的土炕上，死去千年的西域女屍身著華服，頭枕雞鳴枕，一雙空洞的眼窩仰望著黑沉沉的墓穴頂部。

孫二強望著幹屍有些害怕，喃喃道：“還真以為是位絕色美女，沒想到，沒想到這麽嚇人。”

“在考古學家的眼裏，這絕對是絕世美女，”周新疆解釋道，“想一想，明明已經死去一千多年，人體的結構還保存完好，肉體沒有腐爛，甚至還有彈性，簡直就是一個奇跡啊！考古學家們從屍體的服飾、隨葬物，甚至身體的健康程度得到諸多早已消失的曆史信息，你說，這該有多麽珍貴。”

“或許，雲小宛就葬在這裏。”白衣女子望著炕上的女屍，忽然沒由來地說道。

望著對方憂鬱的表情，周新疆心道：瞧，還是露出破綻了吧，便道：“別忘了，你就是雲小宛。”

女孩兒抬頭疑惑地看著周新疆，目光中泛起一團霧氣，“是啊，我，我就是雲小宛啊，那，那墓中的人是誰？”

周新疆的心裏咯噔一下子，他確定，女孩兒絕不是在欺騙自己，她是真的把自己當作壁畫中的雲小宛，然而這又是絕對不可能的事了，他意識到，事情的背後恐怕隱藏著極為複雜的真相。

然而周新疆不敢再深問，白衣女孩兒明顯已在崩潰邊緣，他擔心再觸及女孩兒的身份，對方又會像那天夜裏一樣昏迷過去。

阿斯塔納古墓群雖然占地十平方公裏，但是可遊覽區域隻有三個墓穴，沒過多久，遊客們紛紛返回旅遊大巴，車子啟動，隻用了幾分鍾就到達了六公裏外的高昌故城。

高昌城於公元前一世紀，是西漢王朝在車師前國境內的屯田部隊所建，因為有高大的城牆，為周邊居民提供了庇護，史稱高昌壁。在中央政權孱弱時曾建立獨立王國，因地處西域核心，在中央政權、柔然、匈奴、蒙古等強權的夾縫中生存，最終毀於戰火。

之所以叫作故城，而非古城，是因為曾經車水馬龍極度繁華的都市已是一片殘垣斷壁的不毛之地，生命罕至。

高昌故城呈長方形，周長5.4公裏，分外城、內城、宮城三部份；其外城牆基寬12米，牆高11.5米，夯士築成，全城有九個城門，遠遠望去氣勢恢宏，故有“高昌壁”之稱，由於吐魯番盆地氣候幹燥炎熱，高昌雖被廢棄，仍保持著千年前的大致原貌，素有“小長安”之稱。

對於曆史或者考古愛好者來說，高昌古城無疑是西域古代文明的瑰寶，漫步在城牆、寺院、王宮、民居的廢墟間，時光仿佛倒轉，這座連接中亞，經貿與宗教活躍發達的城市如同複活了一般。

不過，在普通遊客眼裏，這裏隻是一片魔鬼城一般的荒涼戈壁，毫無美景可言。況且這裏如同火爐一般炎熱，連偶爾略過的風也卷著滾滾熱浪，實在枯燥無聊，所以在雲上西域的虛擬世界中稍稍做了改變，一座外形仿古內部卻十分現代化的酒店就坐落在王宮遺跡附近，酷暑難耐的遊客可以坐在酒店的咖啡廳內在享受涼爽的空調的同時欣賞窗外的古城美景。此外，在高昌遺址內，遊客還可以體驗騎駱駝或者毛驢車遊玩。

來到高昌故城，周新疆向遊客們做了大致介紹，然後讓大家自由活動，反正周圍被戈壁包圍，像是個大監獄，那些不安分的遊客也鬧不出什麽幺蛾子，周新疆落得清閑，和雲小宛來到酒店咖啡廳，坐在落地窗的沙發上。

看著雲小宛的目光始終落在窗外，周新疆把一杯咖啡端到她麵前，說道：“這裏，你也很熟悉嗎？”

“我也有些說不清楚，”雲小宛仍然望著窗外，輕聲歎息道，“我好像在這裏居住過很長一段時間，可是細想起來，又幾乎是一片空白，反而覺得陌生起來，也可能……這裏並不是真正的高昌。”

周新疆微微皺眉，想了想，還是說道：“我覺得你過於癡迷於西域文化了，導致你的大腦認知出現了混亂或者錯覺。”

白衣女孩兒沒有反駁，“可能吧，或許我真的迷失了自己，”她回過頭，真誠地望著周新疆，說道：“我說自己叫雲小宛，並不是有意欺騙你，是因為我對這個名字真的非常親切，就像原本就是我的名字一樣，不過我也很清楚，那是壁畫裏的傳說人物，可是……我究竟是誰呢？”說到這裏，女孩兒有些失神，她忽然握住周新疆的手，“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你幫幫我。”

“好，你別急，無論出了什麽事，我一定幫你弄清楚。”周新疆毫不猶豫地回答，他知道女孩兒的身份可疑，也知道背後隱藏的凶險甚至可能危及整個雲上西域係統，可是，他就是沒由來地相信她。

時間過得很快，尤其是對麵坐著這位麵容清秀，目光柔和略顯無助的女孩子。轉眼之間，夜幕降臨，夕陽落下，繁星初上。

周新疆二人來到餐廳，發現這裏座無虛席，遊客們原來早早就結束了遊覽，回到了酒店，餐廳內足足擠著二百多人，除了他們，還有其他七八個雲上西域旅遊團的遊客。

預想中的燭光晚餐是不可能了，草草吃過晚飯，遊客們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周新疆和雲小宛肩並肩走到電梯廳，“我們……”周新疆探尋的目光望向女孩兒，雲小宛笑吟吟地搖頭，“好吧。”周新疆有些喪氣地上了電梯，雲小宛卻沒有跟進來。

躺在客房的**，周新疆有些百無聊賴，又有些魂不守舍，目光失神地望向窗外，透過白色的輕紗，隱隱看到一團漆黑中閃爍著點點星光。

連續兩天了，神秘的女子都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出現，帶著他在西域的古籍中徜徉，現在想起來恍若隔夢，那麽，今晚她會來嗎？

周新疆的心裏默默期待著，時間緩慢但是堅定地向前流淌，夜深了，原本還有些動靜的酒店徹底安靜下來。午夜了，全世界都仿佛睡著了，淩晨一點了，周新疆仍然睡意全無，但是他的心緩緩下沉，他知道，她今晚不會來了。

忽然間，一道五顏六色的閃光在周新疆的眼中綻放開來，他一時間有些迷惑，然後第二道如同極光般美麗的光帶呈現出來。周新疆霍然起身，快步走到房間的窗戶前，透過玻璃窗，他看見在高昌故城王宮遺址前的廣場上空，一道道五彩斑斕、花團錦簇的焰火在夜空中不斷綻放，把整個故城遺址照耀得如同童話世界一般。更讓他吃驚的是，民居、王宮、寺廟、城牆等等，那些散落在戈壁灘上，像是一座座墳墓般的建築遺跡，像是疊加上了一層仿佛海市蜃樓一般的光影，再現出當年或氣勢恢宏或連綿不絕或車水馬龍的古代景象，甚至在光影流轉中還能夠隱約看到穿著古代服裝的商隊牽引著馬匹或者駱駝在街道上行走。

周新疆疑惑，他確定這不是西域管理局增加的旅遊項目，雖然為了增加旅遊體驗，曾經有部門提出過類似建議，但是本著完全仿真的建設原則而被否決了，既然不是管理局，那麽是誰呢，誰能有這麽大的能力呢？要知道，這麽大麵積的海市蜃樓效果，沒有長時間的籌備，沒有十幾台量子超算的支撐，是根本不可能實現的，難道……

周新疆的目光在這片夢幻般的光影世界裏逡巡，果然，王宮廣場上，他看到一個白色的身影孑然獨立。

遊客們也紛紛發現了外麵的異常，精力旺盛不肯休息的遊客紛紛歡呼起來，已經睡下的遊客也被吵醒了，酒店從靜謐中一下子變得嘈雜起來，不斷有遊客興奮地衝出酒店，擁到廣場上，寬闊的廣場很快就擠滿了人。與此同時，似乎是為了渲染氣氛一般，巨大的音樂聲響徹整個高昌故城，聽起來是古箏之類的民族樂器，樂聲悠揚，時而**氣回腸時而哀怨悠遠，仿佛厚重的西域曆史撲麵而來。

不經意間，雲小宛不知何時換上了一身黑紅相間的古代服裝，在廣場中央，隨著音樂舞蹈起來，裙裾飛揚，舞姿曼妙，引得遊客們的叫好聲此起彼伏，更有許多遊客簇擁在雲小宛周圍一同起舞，場麵越來越熱烈。

周新疆正不知該怎麽辦，人群中忽然一陣騷亂，十幾個遊客忽然反身向酒店跑來。周新疆眼尖，似乎看到有兩個是自己團裏的好事分子，頓時有了不好的感覺。片刻之後，敲門聲驟起，擂鼓一般。打開門，還沒明白怎麽回事，周新疆就被人群簇擁著來到廣場上。

密密麻麻的遊客自動讓開一條通道，通道的盡頭，正在舞蹈的雲小宛笑吟吟地麵向周新疆輕輕招了招手，周圍傳來遊客們的起哄與歡笑聲，一浪高過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