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和衣躺在賓館臥房的**。

我起身走入黑沉沉的客廳,幾縷淡淡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中透射出來,我掀開窗簾,一片明媚的陽光迎麵撲來,清晨的朝日正在火星平原深處一團橙紅色晨曦的承托下升起。

又是火星上新的一天。

我發覺背後一絲異樣,扭回頭,便看見客廳的沙發上,曉峰睡得正熟。我輕輕地走到他身旁。他的身體蜷縮在沙發上,顯得很弱小,他的臉龐上流露出疲倦的神色,他的眉頭也微鎖著,好像在夢中正思考著問題。

我的心突然一動,相識的這段時間,他的言語和行動無時無刻不讓我感到他的堅強和偉岸,但是眼前的他又是那麽的弱小和無助。

他好像察覺到了我的存在,身體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

“對不起,我們今天要早早去見一些人,所以,我就沒有走。”他抱歉地說道,“今天,我帶你去見你父親。”

他又變成精力旺盛、談笑自若的那個曉峰了。

我們駕車越過那片草原和人工湖,又拐過峽穀中的一個彎,一片忙碌雜亂的景象出現在眼前:峽穀底部橫七豎八地堆放著建築材料,不時有龐大的運輸車隆隆而過,**起滾滾煙塵,好久才會消散。兩旁的峭壁上被鑿得千瘡百孔,一些巨大的高架平台上隱隱閃現著工人的身影,高壓焊槍迸出的火花紛亂地散落下來。

各種嘈雜的噪聲刺痛著耳膜。

“這裏是火星城市規劃的一部分,尚未建造完工。”曉峰大聲說道,但聲音立刻被噪聲淹沒了。

“你說什麽?”我沒有聽清他的話。

他低下頭湊到我耳邊:“這就是我工作的工地。”

這時,車子猛然一震,他的嘴唇一下子碰到了我的臉頰。我的心一顫,臉上立刻像著了火一樣灼熱。我不敢去看他,不知道他會是怎樣的神情。他依然在對我興致勃勃地說話。不久,我們陷入沉默之中。

我們來到一處裝有工程升降梯的懸崖底部,幾個人正在往升降梯上搬東西。他們仿佛在等著我們,在很遠的地方,他們就高興地揮起手。

曉峰親熱地和他們打招呼,這都是些和我、曉峰年紀相仿的年輕人,他們和曉峰交談著,目光都不約而同地投向我。當曉峰介紹我時,他們紛紛伸出滿是油汙的大手。他們的熱情讓我感到親切和溫暖。我喜歡他們。

“來,上電梯,我們上去。”那個叫林楓的年輕人說道,可是電梯上堆滿了貨物,已無立足之地。“把東西扔下去!”他喊道。

電梯升到了懸崖中部,離地大約有一百米高,那裏有一個巨大的人工洞穴。從足以容納四五輛運輸車並行的洞口可以看出這工程的浩大。

我倆向洞內走去。腳下的岩石在微微顫動著,碎石機的隆隆聲像海潮一般從洞穴深處湧來。洞口附近的洞壁都被切削得十分光滑,並澆注了火星特有的紅色凝土。隨著洞道的延伸,洞穴變得狹窄起來,洞壁上顯露出岩石突兀的棱角,每隔不遠就有一排合金加強柱支撐著洞頂。再往前,越來越雜亂不堪,到處坑坑窪窪,參差不齊,除了金屬支架外,和天然洞穴已沒有什麽分別。一些穿工作服、戴安全帽的工人各自忙碌著。

“老頭子在哪?”曉峰攔住一個人問。

“拐角那邊,正發脾氣呢。”對方回答,同時也把目光投向我,又低聲對曉峰耳語了幾句。曉峰苦笑著聳了聳肩。

“我們走。”曉峰回到我身邊。也許因為到處是熟人,他沒有拉著我的手。

“給我聽著,在你到火星的半年裏,這已經是第六次給我找麻煩了。這裏苦,這裏累,要享福的話給我滾回地球去!”

還未見到老頭子,他那蒼老但粗獷的聲音便傳來了。

在洞穴拐角處,老頭子正對著一個低頭站在角落裏的年輕人濃雲大喊大叫。他的身材矮墩墩的,工程帽戴在他肥大的頭上顯得極不相稱。因為激動,他的眼睛向外凸出,臉漲得通紅。

“他是與你父親一同到火星的老宇航員,你父親最好的朋友。”曉峰低聲對我說道,然後便走上去。“怎麽啦?為什麽發大火?”

“工作時間,這小子卻躲在這裏睡覺!”

“昨天塌方,我們連續幹了一晝夜。”那年輕人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看上去,他的年紀比我還小,像個孩子。

“我不管你因為什麽原因!你自己看看,”老頭子拉著那男孩的衣領,指著洞頂吼道,“頭頂上就是岩石斷層,要是出事,你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原諒他一次,我看小武的確是累壞了。”曉峰邊說邊向小武使眼色,要他走。但是小武看了看老頭子,沒敢動,他的眼睛泛著淚花,幾乎要哭出來。

老頭子看到了我,他的脾氣忽然緩和了許多。“你先回去工作,別再找麻煩。”

繼而他把頭轉向我,他望著我,帶著慈父般的目光,他的目光還流露著希望、期待和許多我讀不懂的東西。他似乎想說什麽,可是猶豫了一下,才簡單地說了一句:“你……來了。”我感到他要對我說的遠不止這些。

“不能讓人家站在這裏吧?”曉峰笑著說道。

老頭子像從夢中醒來一樣。

“對,我有些老糊塗了。”他敲了敲額頭,“走,我們到指揮車去。”

所謂指揮車不過是一輛大運輸車改裝成的餐車兼工程指揮車。它停在洞穴中部的一片空地上,周圍堆滿了建築工具。

“這裏亂得不成樣子,來,坐。”老頭子扔開椅子上一隻舊工程帽,讓我坐下。他隔著桌子坐在我對麵。

他癡癡地投過來的又是那種飽含著各種感情的目光。麵對這個陌生的中年人,他給我的感覺和曉峰一樣,充滿著關懷。他們就像我的父親與哥哥。

我茫然無措,隻有含笑與他相視。

“真像你父親……”他好久才說了這麽一句,眼中竟莫名地泛起了淚花。

他垂下頭。抬起頭時,那淚水已經不見了。“唉,風風雨雨二十幾年了,彈指一揮間,你們都已經長成大人啦。”他歎了口氣說道。

我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些什麽。這時,曉峰端著飲料走過來。

“是不是人年紀大了,就容易多愁善感啦?”他笑著問老頭子。

“你不懂,你不懂。”老頭子連連擺手。

“怎麽沒看到劉隊長,他還沒回來嗎?”

“哦,恐怕這幾天他不能趕回來了,大塵暴把整個考察站給活埋了,他們正晝夜不停地尋找幸存者。”

“可文晴很不容易才來火星,二十幾年了,他們還從未見過麵,你不能想想辦法嗎?”

“廢話,能想的辦法我都想了,回不來又能怎麽辦?”老頭子也急躁起來。

“沒關係,以後會有機會的。”

我的意思是化解他們的爭吵,但我的語氣中顯然流露出我對這次父女相見並不迫切,換句話說,我並不想念也不關心父親,他們一定從我的語氣中聽出了這個意思。我後悔莫及。

他倆都用異樣的眼神望著我。

“像你這個年紀的時候,我和你父親一同來到火星,二十年的時間裏,我們在這個隻有紅石頭的星球上苦苦堅守。沒有人知道我們所經曆的孤獨和艱苦。有好幾次,我們的精神都麵臨崩潰,大家甚至想集體辭職回地球去。好在我們堅持了下來。即使現在沒有建起這座城市,這些經曆也使我們可以自豪地麵對地球,麵對曆史與將來的人類。但是我們心中唯一感到愧疚與不安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兒女。他們所付出的也許我們今生今世也無法償還。可是我們從未忘記過他們。

“我們這些人大部分沒有結婚,有子女的就更少了。記得那天,你父親接到你出生的消息,我們高興得狂歡了一夜。我沒有兒女,也許這輩子也不會有了。於是我就跟你父親說,要認你做我的幹女兒。你父親想了想說,‘行啊,不過你得拿出每年工資的一半來作為我們撫養女兒的公共基金。’”

說到這裏,老頭子哈哈大笑起來。他笑得很開心,這也許是他一生中為數不多的高興事之一。曉峰也跟著笑起來,但我卻笑不出。我從不知道,在我的身上傾注著父輩們一生的關懷和寄托。在我生命的二十年中,我一直因為缺少親人的關懷而煩惱不堪,可現在,我能承受得住這一份感情的沉重嗎?我不知道,我無言以對。

指揮車的門開了一道縫,一個頂著工程帽的腦袋探進來。“哦,我來取衝擊鑽。”

“進來吧,坐一坐,這是劉隊長的女兒文晴。”老頭子平靜地介紹道。

那年輕人坐下,熱情地向我問長問短。

片刻,又一個工人進來。

“我的工程帽是不是在這裏?”他笑眯眯地對老頭子說。可是拿到工程帽後,卻磨蹭著不肯離去,最後也坐下來。

結果在短短的十幾分鍾裏,陸續有十幾個工人到指揮車來找他們落下的東西,也都以各種借口留下來。看得出,他們的目的顯然是我。他們與我交談著,不時講一些笑話逗我笑。與他們相處,我很開心。

老頭子看出事情不對,立刻繃起臉:“工作時間,擅離職守,都給我回去!”

工人們見老頭子發火,都不敢抗命,隻得乖乖地起身告辭。

“告訴其他人,中午全到這集合,我們來一次聚餐,歡迎文晴來火星。”

老頭子的話從後麵追上了那些垂頭喪氣的小夥子,他們立刻變得興高采烈。

“這些都是你父親的老部下,聽說你要來的前三天,他們就坐不住了,況且我們這裏一年到頭都是男人,所以……”老頭子解釋道。

我笑了笑,心裏覺得他們很有意思。

中午時分,未到休息時間,三十多個年輕人把狹小的車廂擠得水泄不通。他們圍在我周圍談笑自若,弄得我卻尷尬不堪,不斷把求援的目光投向老頭子。這回他也沒辦法控製局勢,隻得由他們去了。

他們忙不迭地打開各種食品罐頭,堆在桌子上形成一頓豐盛的午餐。

“把我那瓶酒拿來。”老頭子興致勃勃地喊道。

剛到火星的時候我就知道火星城禁用酒精製品,老頭子這酒恐怕是讓某位船長走私入境的。

“糟了,我把酒忘在營地了。”人群中傳來一個懊悔的聲音,我看到那個人是小武。

老頭子的笑容立刻消失了。

“我馬上去取。”

不等老頭子發脾氣,小武已衝出門去。

大家又恢複了歡聲笑語。但是不久,車廂內猛地一震,繼而一陣巨大的轟轟聲滾滾而來。

“不好!”老頭子第一個反應過來。他從椅子上彈起來,越過人群,轉眼間已衝出門外。看他那胖墩墩的模樣,真想不到動作會如此敏捷。

其他人也好像知道出了什麽事,跟在老頭子身後,向外湧去。

“出什麽事了?”我問曉峰。我看到笑容已從他的嘴唇消失。

“可能是哪裏塌方了。”他拉起我來到外麵。老頭子正站在空地中央,大聲叫喊著指揮調度。空地上一片混亂,幾台清障車和碎石車正在發動,其他人紛紛抓起各種工具。在左側的一個岔洞中有滾滾的煙塵冒出來,曉峰在我頭上扣了一頂安全帽,帶我跟著人群向那岔洞跑去。照明線路大概也因前麵的事故而中斷了,洞中一片漆黑。車輛的大燈不斷在黑暗中劃動,周圍是其他人奔跑時急促而沉重的喘息聲。

曉峰突然停住腳步。

“是六號涵洞發生了塌方。”他說道。

借著閃動的燈光,我隱約看到前麵的洞道中堆積著小山一樣的碎石,幾乎封死了洞口。不時有石塊從洞頂上墜落下來,在地麵上發出轟然巨響。

曉峰不再讓我前去,讓我遠遠地觀望。清障車和支撐機都隆隆地衝了上去。

隨後工人們也湧上前。

黑暗的洞穴中仿佛正在進行一場殊死的戰鬥,嘈雜的噪聲震耳欲聾。我心裏不覺產生一種莫名的恐懼。

“不會有人受傷吧?”我問。

“不知道。”曉峰也焦慮地望著前方。看得出,假如不是為了看護我,他早已衝上去了。

半小時後,前麵傳來了消息,塌方已經被控製住了,清障車正在清理碎石,救援行動中沒有人受傷。

我聽到曉峰輕輕鬆了口氣。

然而不久我感到洞中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起來,機器的轟鳴和人的叫喊聲都停止了。緊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幾個人抬著什麽東西匆匆走過來。走到近前時,我赫然看到他們抬著一個渾身血跡斑駁的人,目光落到那張被血和灰塵塗汙了的毫無生氣的臉上,我和曉峰都不禁失聲叫道:“小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