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為期三天的火星之旅是在曉峰早早的敲門聲中開始的。我看了看表,才淩晨五時,從昨晚他把在火星城中方向不辨的我安頓在旅店中到現在才過了六個小時,睡意正濃的我仿佛聽見他說要帶我去看看原始的火星自然風光。

坐在一架小型飛機中,我幾乎靠在他的肩頭睡著。

當我清醒過來的時候,一派蒼茫沉寂的火星景象展現在麵前。

我隨著曉峰跳下飛機。一團紅塵從腳下騰起,繼而又被風吹散了。這裏的重力加速度隻有地球的三分之一,背後的氧氣瓶也顯得不那麽笨重了。密封麵罩把我的臉同外界隔離開來,但是我能感覺到風正迎麵襲來,細小的塵粒沙沙地敲打在麵罩上。

曉峰拉起我的手向前走去。對於他這樣大哥哥般的關懷,我已經習慣了。我甚至覺得正是他的舉動,使我倆迅速從陌生走向熟識。

穿過一小片空曠的火星平原,我們來到一道幹涸的巨大河床旁。

“遠古時候,火星上也曾擁有萬頃波濤,你瞧……”他指著河上遊,那河床蜿蜒不斷,一直沒入天際,“這道河有上千公裏長,比地球上最長的河還要壯觀得多。”

“那麽,火星的水都到哪去了呢?”我不禁問道。

他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說道:“可惜……人類到來時,火星隻留下這無盡的荒涼和遺憾。”

我們橫越河床。河底的沙石同樣幹燥異常,同樣覆蓋著斑駁的紅色氧化鐵,隻是在一些風化的岩石上,還顯露著億萬年前液態水衝刷過的痕跡。

河床對岸,他指著遠處的一座山丘。

“那小山腳下就是人類最初在火星建立的考察站遺址。”

我極目遠眺,卻怎麽也辨不出任何人類建築的痕跡。一直走到山前,我才看到山坳中那已經被紅土埋沒了一半的傾倒的生活艙和小型電站遺址。

穿行在這一堆堆廢墟中,我感到一種莫名的驚惶與恐懼。生命的蒼老與死亡深深刻劃在這些殘破的建築上,讓我顫抖。

“我們走吧。”我拉緊他的手。

“作為人類最早的一批宇航員,你父親曾長期在這裏駐守。正是他們不懈的努力才使今天的火星城成為現實!”

他的眼睛望著無際的火星世界。我也扭頭望去,遠處火星城的方位上,一艘巨大的宇宙飛船正拖著滾滾烈焰向天空飛去……

麵對死去的火星世界,內心的壓抑和孤獨使我沒能細心體味曉峰的話。當重新置身於磅礴壯觀的火星城市時,刹那間我領略了曉峰的心情。

我們是中午時分回到火星城的。匆匆吃過午飯,曉峰又馬不停蹄地帶我登上火星城最雄偉的建築—通天塔。

通天塔是用來支撐城市上空密封穹頂的承力柱。它從峽穀底部升起,直伸入峽穀上方一百米的空中。它就像一柄巨傘的傘骨,密封穹頂從它的頂端伸展開去,橫跨了峽穀兩岸。我們站在塔頂的觀光廳內,整個火星城市一覽無遺。

“此塔高四百六十餘米,在它的支撐下,密封穹頂可以抵禦火星塵暴的襲擊。除此之外,通天塔也準備將來用作星際列車的發射導軌。”曉峰指著大廳中央的巨型柱體繼續介紹,“那柱也是中空的,其中的磁力導軌可以產生足夠的力量,將星際列車推出火星大氣層。到那時候,火星與地球的聯係就十分方便了。”

“到時候,我常來看你。”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說出這句話。臉上不覺有些發燙。好在曉峰似乎並未注意。

“是嗎?”他微笑著點點頭,表示感謝。他又指著峽穀的走向,說道,“像這樣的通天塔,每隔三十公裏便有一座。”

我順著他的手指望去,在峽穀轉彎的地點,隱隱矗立著另一座拔地而起的通天塔。我的目光由遠及近。昨晚抵達火星城時,黑夜與燈光掩蓋了城市的真實麵目。此刻,正午強烈的陽光普照著整個峽穀,在峽穀刀削一樣的兩側峭壁上,密密麻麻遍布著巨大的金屬洞窟。一扇扇鑲嵌的玻璃閃閃發光。雖然峭壁上還顯露出火星岩石所特有的鐵鏽紅,但人類的建築已成為其上一幅壯麗無比的文明畫卷。

“這峽穀兩側都已被構築成人類居住的山體建築,目前已竣工的有九十公裏,可供十萬人移民,將來工程會擴大到五百公裏,那時,這裏就會變成人類的第二故鄉!”曉峰解釋道,他的語氣中透出豪放的氣息。

“你來火星多長時間了?”我問曉峰。

“五年,那時候剛剛選定在這裏建設火星城市,峽穀中還荒涼得很。”

“那時一定很苦吧?”

他的眉頭微微一皺,默默點了點頭,繼而又說道:“比起你父親那一代老宇航員,我算是很輕鬆了,況且,看到這火星城,心裏就剩下甜啦!”他笑了,笑得很靦腆。

從他的笑容中,我能感受到他們在建設火星時付出了多少艱辛。我無言地與他並肩而立,無言地注視著他,他的身材並不高大,但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卻讓我感到安全與崇敬。

我在想,也許父親年輕時就像曉峰一樣。

我的想法不久便得到了證實。

來時,我們是沿峽穀峭壁上的索道登上通天塔的。這一次,我們乘坐高速電梯,徑直降到峽穀底部。走出通天塔時,我刹那間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我原以為穀底一定架滿了各種金屬管道,或是鋪著水泥公路。然而,就在兩道峭壁所夾的一片平原上,到處長滿了地球植物。一片鮮豔的嫩綠色溢滿整個平原,無際的平原上,還散布著一些楊、柳樹混種的樹林。它們都長得很旺盛,像一團團綠色的蘑菇。許多色彩斑斕的花朵點綴在這綠色的海洋之中。也許在陽光、氧氣與水充足的地球上,這景色並不罕見,但是在火星,到處是赤紅色的戈壁與沙漠,到處是幹涸的河床與峽穀,能有這樣一片綠洲生存在這塊荒蕪的土地上,那會給人一種怎樣的震撼與欣喜。

“簡直是奇跡。”我脫口說道。

“的確……”曉峰不覺笑了,繼而又很嚴肅地望著我,“在登上火星最初的日子裏,火星世界永恒不變的死亡幹裂的自然環境使我們比任何時候都向往一片綠色,後來我們開始在峽穀中種植草皮。那時,密封穹頂尚未建成,我們不得不造了一個小型溫室,結果兩千株植物隻有三株活了下來,盡管如此,我們仍欣喜若狂,奔走相告。”他回想道。他望著這無限的草原,又補充了一句:“那是一種人類對生命與文明的追求!”

“是不是太高尚了一些?”我笑道。

“你還不了解在火星上生存的這些人。”他回答。他的眉頭微微攢起。

我知道自己無意中刺痛了他的自尊心,對於他來講,生命中最重要的也許就是他的追求與理想了。於是我不再言語。

我們穿過這片草原,走向遠處橫亙在峭壁間的一道灰色的堤壩。

想到每一株草在火星上成活都是個奇跡,我的腳放得很輕,生怕會踩到它們。

“用不著這麽小心翼翼,既然它們能在這惡劣的火星世界中生存下來,那麽它便不會弱小到踩一下便會倒下。”

曉峰偏過頭,眼睛認真地望著我說道。我不知道他的手何時攬在我的腰間,也不知道何時我們靠得那麽近,但是他的話使我放鬆了自己的防線。我在想,他不正是這草原上一株頑強生存的小草嗎?

不知不覺來到了草原盡頭,我們登上那道峽穀間的堤壩。在我的眼前出現了另一個奇跡,在幹涸異常的火星峽穀中突然平靜地積蓄著一片水的湖泊。湖水清澈明亮,映襯著兩岸紅色的崖壁,顯露出一種神秘與寧靜的美。

這一次,曉峰沒有對我做任何解釋。他租了一條小遊船。我們向湖的對岸駛去。峽穀在前麵轉了個彎,繼而一麵峭壁上出現了一個巨大的洞穴。

船沿著窄窄的洞道曲曲折折地向前駛去。洞道中光線暗淡,每隔數十米有一盞電燈照亮附近的一小塊空間。我心裏很奇怪。“我們要去哪?”“火星城的存在之源。”

“火星城的存在之源?”我思索著他的話的含意。就在這時,前麵的洞穴豁然開朗,就仿佛沿著涓涓細流突然進入汪洋大海一般,一個巨大無比的地下洞窟展現在眼前,洞窟中蘊藏著海洋般巨大的液態水。幾道強力探照燈照向遠方,那洞窟中平靜的水麵一直延伸到燈光照亮的地方,延伸到光線所不能抵達的黑暗之中。在我的視野裏看不到這個地下水庫的盡頭。

“這簡直是一個地下的海洋。”

“對,正是因為它的存在,才使火星城成為現實。”

“這太偉大了。”望著這碧波萬頃,我讚歎。

“真正偉大的是,發現這水庫的人,那個人就是你的父親—劉揚。”

“哦……是嗎?”我點點頭,不覺把頭低下去,避開他炯炯的目光。在我的內心中,始終對父親是充滿怨恨與敵意的,沒想到,在火星上父親的形象竟截然不同。曉峰開始回憶一段父親的故事,他訴說在人類探索火星的初期,父親是如何帶領考察隊的成員們在孤立無援的情況下與火星大塵暴搏鬥,執著地去尋找火星上暗藏的水源。

眼前是一片波光粼粼的地下暗河,耳畔回響著曉峰沉重的話語,我仿佛看到一個個陌生而又熟悉的身影在眼前複活,他們的痛苦與快樂強烈地感染著我,我在隨他們同生共死……遊船返回峽穀,棄舟登岸,我們並肩漫步在草原上,而我的腦海中卻依然閃動著那些人的身影。

“是不是累了?”他關心地問,“我們歇一會兒吧。”

風在峽穀間遊**,在草原上形成一道道綠色的波紋,空氣中飄散著一股淡淡的野草清香。我們坐在這片不大的草原上。數天來旅途的勞累使柔弱的我早已疲倦,而這一份溫馨和安逸便化作濃濃的睡意襲上心頭。

我的頭垂下來,靠在曉峰肩頭。包括路明在內,我還從未對任何一個男孩兒放鬆警惕,可不知為什麽,曉峰給我的感覺卻是誠懇和安全。

不知不覺我合上了雙眼。

那些人又出現在腦海中,他們前仆後繼、生生不息地衝向那漫漫的紅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