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陳遠

記憶追溯記錄儀的主體結構是一張深眠椅。陳遠坐在上麵,蘇丁丁將椅子調節到半躺半坐的角度,然後用束縛帶將陳遠固定好。

儀器啟動,一個銀色的金屬圓環從椅子下部伸出,隨即便發出了淡藍色的光。它從陳遠腳部緩緩上移,而後停在陳遠的頭頂,看上去像天使腦後的光環。

與此同時,在深眠椅的旁邊,一道立體光幕逐漸顯現出陳遠的虛擬影像。這個影像呈透明狀,人體器官和密集的神經網絡一覽無餘。

大師兄蔡楊的立體AI悄然出現,低頭望著陳遠的醫學投影,感歎:“將近兩年沒有進行過記憶追溯了,真是懷念啊。”

“記錄者醫學影像掃描完畢,物理傳感器連接完畢,建立生理指征監測網,測試患者神經係統適應性。”蘇丁丁把最後一個傳感器腕帶纏在了陳遠的右腕上,又在左腕埋設了一個注射針頭,然後說道。

“醫學影像更新完畢,生理指征正常,神經係統契合。”大師兄回答。

緊接著在陳遠的虛擬影像上出現密密麻麻的綠色數據。

蘇丁丁將麻醉劑吸入注射器,然後連接在陳遠手腕的針頭上,接著問道:“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陳遠回答。

“聶小倩在懸崖上看到的野花是什麽顏色的?”

“紫色和藍色。”

聽到回答時,蘇丁丁推動了注射器,隨即陳遠閉眼睡去。

“麻醉劑注射完畢,記錄者睡去,注意監測生理指征。”蘇丁丁說道。

陳遠在醫學投影上的數字開始變化起來,一些數字從綠色慢慢轉為黃色。

大師兄看著監測數據逐漸穩定,且全部降為了黃色,才說:“記錄者進入深度睡眠,生理指征維持在安全線以內。腦電波歸於沉寂,記憶追溯儀就緒。”

“開始第一次點火。”蘇丁丁說道。

“點火”是一個簡單的名詞,抽煙需要點火,發動機啟動需要點火,人類文明據說也始自一把火,而“點火”在記憶追溯中是一個專有名詞。當記錄者進入深眠之後,大腦思維趨於停滯,這個時候就需要一個外部刺激使記錄者的大腦記憶恢複運轉,並準確從標定的記憶點開始被記錄儀讀取。而從專業角度而言,這個外部刺激就被稱為“點火”。

陳遠的點火物就是聶小倩喜歡的那兩朵野花。

一藍一紫兩朵野花的影像被轉化為數字電波,加載在一道脈衝電流之中,此時正被注入陳遠的大腦之中。

人類高度發達的大腦由一百多億個神經細胞組成,它們通過突觸相互連接起來,組成了一個龐大的神經網絡。人類豐富多彩的記憶信息就存儲在這個網絡之中。

此刻,處於深眠狀態的陳遠,大腦皮層中卻仿佛是一片荒原,由近及遠,寸草不生,荒蕪沉寂,烏雲低垂,充斥著壓抑的氣息。

一道閃電穿過雲層,落在荒原上,這片死亡世界閃了一下,又歸於寂滅。但是,一個小光點又從荒原上亮起,那是兩株小小的嬌嫩的綠芽。這種看起來脆弱,根本無法在荒原上生存的嫩芽卻飛快地成長著,轉眼便長出了兩根相互纏繞的大概有兩指長的綠莖,接著抽出了幾片葉子。然後,葉子的環抱中又出現了兩個小小的花苞。似乎過了很久,又像轉眼之間,花苞猛然綻放,露出一藍一紫兩朵野花。

生機降臨,大雨從翻湧的雲層中落下,荒原上星星點點亮起綠色的生命之光……

“檢測到腦電波,記錄者的深層意識被激活了,記錄儀開始同步。”大師兄有些驚訝,“第一次點火就成功了,真是太罕見了。”

一次點火成功的案例不是沒有,但是在記憶圖譜研究的十年間積累的幾萬個案例之中,成功率不足千分之一。一般而言,這也表明記錄者對所追溯的那段記憶的執著。

蘇丁丁有些感慨。陳遠的這件事有著太多疑點和不合理的地方,甚至就連他自己都有點無法自圓其說。蘇丁丁是抱著極度懷疑的態度給陳遠提供幫助,之所以答應幫忙,一方麵是對他產生了惺惺相惜的情感,另一方麵也是因為反正閑來無事。現在看來,陳遠對關於聶小倩的這段記憶可謂是刻骨銘心。這意味著什麽?難道聶小倩的事是真實的?可是諸多的不合理又如何解釋?他不禁對這個故事背後的真相產生了興趣。

“同步完畢,各項指數標定完畢,可以開始記錄。記錄者生理指征正常。”

“標定點火點為標準計時,引導前推二十分鍾,開始記錄。”

陳遠頭頂的金屬環散發著乳白色的光芒,宛若實質,並且按照某種韻律緩慢地變幻著,宛若呼吸。

一道激光投影屏幕出現在深眠椅的後方,屏幕上顯示出一張以時間為單位的立體表格。各種顏色的曲線開始在表格中像藤蔓一樣生長……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似乎很遙遠的聲音傳來:“陳遠,醒醒,醒一醒……”

可這時的陳遠還沉浸在與小倩相聚的回憶之中。他一度認為,那段記憶變得逐漸模糊,畢竟已經過去十年了,但是就在一秒鍾之前,他覺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從前。小倩的一顰一笑都是那麽真切,他寧願永遠都不再醒來。但是隨著他意識的清醒,小倩的影像隨之消散。

陳遠睜開眼睛,看到蘇丁丁正在拍打著他的臉頰。

“叫醒我做什麽?”陳遠埋怨道。

一臉緊張神情的蘇丁丁見他醒來鬆了一口氣,道:“你的生理指征已經下降到了安全線以下,如果你再不醒來,恐怕你永遠都醒不過來了。”

“謝謝。”陳遠說道,語氣中還帶著對小倩的依戀與不舍。

陳遠的記憶圖譜分析已經完成,但是在陳遠這個外行看來,激光投影中所展現出來的複雜抽象的數據就像一幅印象派油畫,完全沒有規律,讓他有些摸不著頭腦。

“這就是那段記憶嗎?”陳遠有點不知該說什麽好。

“從數據的角度來說,是。”蘇丁丁回答,“但是現在的技術水平還無法將其還原成真正的畫麵,恐怕讓你失望了。”

“有什麽收獲或者線索嗎?”

“如果你是指尋找聶小倩的線索的話,沒有。”

“能還原小倩的影像嗎?”

“我說過,不能。”

陳遠歎了一口氣,說:“其實,能讓我再次見到小倩,即使是在夢中,也已經是我最大的收獲了。”

“不過這次記憶追溯有一個重要發現。”

“什麽重要發現?”陳遠眼睛一亮。

“根據對各項指數的分析,我們確認你的記憶是真實的。”

“它當然是真實的。”陳遠有些哭笑不得,“這是我自己的經曆,當然是真實的。”

“這段記憶的當事人隻有兩個,你和聶小倩。在聶小倩失蹤後,就成了你一個人。現在記憶追溯記錄儀也確認它確實存在,這很重要。”

“證明了我不是在撒謊也不是在做夢?”

“是的。”

“好吧。”陳遠有些無奈地說道,“至少我不用再自我懷疑了。”

蘇丁丁在激光投影上操作了一陣,陳遠的記憶圖譜不斷演化,最終濃縮為一個拳頭般大小的色彩斑斕的立方體。

“這就是你的記憶圖譜,我已經發送到你的電子郵箱裏了。看到圖譜中心一藍一紫兩團數據雲了嗎?”蘇丁丁問,“那就是你記憶中的聶小倩。也許有一天,依靠更新的技術,你就可以讓她重現。”

陳遠伸出手撫摸著那兩團沒有實質的數據雲,表情複雜地說:“這大概是小倩曾經存在於這個世界的唯一證據了。”

“我想多做幾次記憶追溯,把我和小倩相處的時光都記錄下來。”他又說道。

“你應該知道記憶追溯的副作用很大。隨著次數的增加,有可能對你的身體造成嚴重的傷害。”

“我們總共相處了六天,我想壓縮一下應該是可以的,求你了。”陳遠懇切地說道。

陳遠的心情,此刻的蘇丁丁最能理解,他默默地點點頭。

陳遠走了,不能說失望,但又確實沒有什麽收獲。

蘇丁丁看了看時間,已經淩晨四點了。

他的人生可謂枯燥乏味,隻有工作才能讓他感覺到自己存在的價值,也由此在內心深處體會到一絲興奮。

現在他就處於熬夜工作後的興奮中,但是這種興奮感很快就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濃重的疲倦感。

蘇丁丁感覺自己困得都快睜不開眼睛了。

他躺到那張小小的單人**,心裏有些奇怪,以前可從來沒有這種情況,而後便沉睡了過去。

早六點,蘇丁丁準時醒來,上廁所、洗漱、整理辦公室兼起居室。六點半準時出門,向研究院的體育場走去。但是走到一半,他又折返回來,因為他感到還有點困,無法抑製的困倦裹挾著他。

回到辦公室,反手關上門,他和衣倒在**,再次睡去。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在昏昏沉沉中,他覺得好像忘了什麽事。接著,他醒過來,但仍然疲倦不堪,腦子模模糊糊。他強迫自己思考,想了一陣,他終於想起來,今天是小雨結婚的日子。

他拿出手機,上麵顯示的時間是上午十一點零八分。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吧!他想象著小雨穿著潔白的婚紗,挽著英俊的新郎,一臉幸福的樣子,不覺笑了笑,可是心裏又有些不是滋味。他有些自責,本來想送給小雨一份結婚禮物,可是逛了一天,要麽太貴了,要麽不稱心,反正是什麽也沒買。

自己沒去參加婚禮,總要送給小雨一份祝福吧。他拿出手機,打開微信寫道:“祝你幸福,小雨。”然後加了一個祝福的表情。可是,在要按下發送鍵的時候他卻猶豫了,這麽寫是不是太簡單了?畢竟是小雨一生最重要的事情啊!於是,他開始重新編寫。一口氣寫了五百多字,然後他又猶豫了。寫這麽多是什麽意思嘛?本來蘇阿姨就疑神疑鬼的,連婚禮都不讓自己參加。這信息要是讓蘇阿姨看見了,恐怕自己連解釋的機會都沒有了。況且,現在小雨一定忙得不可開交,哪有時間看手機?自己這不是在給小雨添亂嘛。

猶豫再三,蘇丁丁還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這個時候,手機忽然響起了提示音。他一看,是小雨發來的信息:“謝謝你,就知道你對我最好了。”

看著這條信息,他有些不知所措。謝謝什麽?怎麽最好了?自己明明什麽也沒做呀。

於是他更糾結了,想解釋一下,可解釋什麽呢?自己都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睡意越來越濃,幾乎讓他無法思考,最後他寫道:“祝小雨一生幸福。”發送了出去,然後他再次沉睡過去。進入夢鄉前的一瞬,他的心底突然泛起一絲甜蜜,小雨還想著自己。

再次醒來的時候,蘇丁丁不禁有些埋怨自己,自己這是怎麽了,從來沒有這麽貪睡過。他連忙拿起手機,想看看小雨給自己回信息了沒有。卻意外發現因為忘記充電,手機電量已經耗盡,自動關機了。

他坐起身,在床頭找到充電器,連接手機,然後焦急地等了十幾分鍾。重新啟動手機,打開微信一瞧,並沒有看到小雨的回複。

是小雨沒有回複,還是手機因為關機而沒有收到信息?他無法確定,這讓他有些懊惱。

他再看看時間,竟然已是夜裏十一點多了,自己就這麽稀裏糊塗睡了一整天。雖說這些年來自己基本上整日遊手好閑,無事可做,可是今天,他感覺自己好像錯過了什麽似的。

他坐在床邊,默默地打量著眼前毫無生氣的辦公室。這裏就是他的家,這裏沒有春夏秋冬,隻有白天黑夜不斷交替。開燈就是白天,關燈就是黑夜,他的人生將在這黑與白之間毫無意義地度過……

蘇丁丁的心中忽然泛起一股莫名的無力與失落。

他重新躺在**。房間裏的燈一直沒有關,白色的燈光有些刺眼。他身上的衣服也沒有脫,但是他卻一動都不想動。不知為何,他的眼中忽然泛起了淚花,他就坐在那裏無聲地哭泣,任由淚水爬滿臉頰,然後他在淚水中再次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