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失蹤
蘇丁丁與陳遠麵對麵坐在工作台前。工作台上的電腦沒有開機，黑色的屏幕像一個深邃的黑洞，默默注視著這兩個人。
“姓名：陳遠；男，36歲，無業……”蘇丁丁拿著陳遠剛剛填寫完的記憶圖譜分析記錄書，逐項念道，“父親：陳宇航；母親：方璐……”他停頓了一下：“其實記錄書上除了你的簽字，還需要你父母簽字認可。”
“我決定就可以了。實際上，我和父母已經有兩年沒見麵了，隻是偶爾通個電話。”
“你始終沒有工作嗎，那生計問題你怎麽解決？”蘇丁丁停頓了一下，覺得“陳宇航”這個名字很耳熟，便問道，“你父親……不會是新聞聯播裏頭條新聞裏的那位吧？”
“是他。”陳遠邊回答邊點頭，接著解釋道，“我以前是空軍試飛院的戰鬥機試飛員。不過小倩失蹤之後，我的狀態不再適合升空，就一直沒找工作。”
“看來我認識了一位名人。”蘇丁丁笑了笑，放下記錄書，說道，“下麵就說說你和聶小倩的故事吧，盡量詳細一些。”
“那時候，我剛剛完成一個重點型號的階段試飛，上級給了一個月的假期，於是我去了平遙古城……”陳遠望著蘇丁丁，眼神逐漸複雜起來，“那天晚上，我坐在一個叫作‘邂逅’的酒吧裏，後來就看到小倩從門外走了進來。她坐到了我對麵，我們開始交談，聊得很愉快……時間過得飛快，好像一轉眼就到了酒吧打烊的時間……”
“你是一個人去的酒吧嗎？”蘇丁丁問道。
“對。”
“去酒吧做什麽，喝酒買醉還是尋找異性朋友？”
“去享受孤獨。”
聽到這個回答，蘇丁丁愣了一下，又問道：“你之前有女朋友嗎？”
“沒有。”
“你從不和異**往？”
“我曾經和很多異**往過，有七八個還是極為親密的那種，但她們就是我的異性朋友。我們之間沒有愛情，至少我個人是那麽認為的。”
“好吧，我承認，你們這種高富帥的生活，我這個宅男不懂。”蘇丁丁喃喃說道。
“其實我對愛充滿著渴望。年輕時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曾經放縱欲望去追求它，但後來才發現，欲望與愛情根本就是兩種不同的東西。而且，在欲望中陷得越深，離愛情就越遠。後來，我慢慢地開始享受孤獨。我一度認為自己渴望的那份情感隻存在於幻想之中，永遠也不可能得到，直到我遇見了小倩。”
“再回憶一下你們見麵時的情景。她走進酒吧的時候，是徑直向你走過去嗎？”
“是的，當我們發現彼此的時候，目光就再也沒有從對方身上離開過，這一點我可以確定。”
“你確定在這之前不認識聶小倩，甚至從來沒有見過她？”
“我確定。”陳遠毫不猶豫地回答道，“要知道，我是飛行員，我的視力和記憶力非常好。如果在哪裏見過她，即便隻是匆匆瞥一眼，也一定會有印象的。”
“有沒有可能……”蘇丁丁問，“要知道你的身份比較敏感，你的工作內容屬於國家機密，而聶小倩卻是帶著某種目的……”
“絕對不可能！”陳遠用有些粗暴的語氣打斷了蘇丁丁，而後又用和緩的口氣說道，“你沒有見過小倩，她是那種……清澈如山泉的人。況且這麽多年過去了，安全局和公安局都介入過，沒有發現她與任何泄密事件有關。”
“抱歉，是我有些八卦了。”蘇丁丁說道，“可是從你的敘述來看，你們好像相識已久的老朋友。”
“何止是老朋友！見到她的那一瞬，我覺得自己內心深處有什麽東西突然被喚醒了。我對她的感覺就像……如果以時間為尺度，那麽她生生世世都是我的妻子……如果以距離來衡量，她就是穿越了銀河來與我相聚……”
從陳遠的言語中，蘇丁丁體味到那份深切與迷醉的愛，那是心靈與心靈之間的碰撞，他不禁歎息了一聲，道：“恭喜你，無論如何，你曾經真實地遇到並擁有過那份愛，這真讓人羨慕。”
“我相信，我一定會找到小倩的。”陳遠拍了拍蘇丁丁的肩膀，“你也會找到屬於自己的那個人。”
蘇丁丁的眼睛亮了一下，隨即又黯淡下去，他搖搖頭說：“屬於我的？你看看我這裏有什麽，又能給別人帶來什麽？她明天就要結婚了，我甚至連好一些的禮物都買不起！屬於我的……從來沒有開始……當然也就不會有結束……”
“對不起，沒想到……”
“不用說對不起。一個人也很好。我很喜歡現在的日子，咱們還是回到你的事情上來吧。”蘇丁丁的表情中帶著釋然，“在酒吧裏，你和聶小倩都談了些什麽？”
“也沒聊什麽特別的話題，就說了一些很普通的家常話。但是這不重要，因為……因為我覺得我們交談得非常愉快，我們的心靠得很近，真的達到了心靈的契合。我在那一刻覺得她好美，一顰一笑都那麽動人。”
信息量有點兒大。蘇丁丁承認自己這個單身男又有點聽不懂了，難道這就是一見鍾情？難道這就是熱戀中的男女共有的感覺？猶豫再三，隻得在記錄書上注明：酒吧內的交流，語言與心靈雙軌。
“從酒吧出來之後呢？”
“我們在無人的街道上走了一夜，幾乎走遍了平遙的大街小巷。”陳遠回憶道，“我們手拉著手，互相依偎著，一刻也沒有分開，就好像……一旦分開就可能再也見不到對方似的。”
“你們生怕一旦分開就可能再也見不到對方了？”蘇丁丁問道。
“是的，就是那種感覺。”
“你們走到了天亮，再然後呢？”
“我們回到了酒店。”陳遠說，“雖然我們睡在一起，但是什麽也沒有做，就是那麽互相擁抱著。那時候感覺我們之間似乎分離了幾生幾世，隻要能夠在一起，就是生命裏最大的幸福。”
“這種感覺以前有過嗎？”
“從來沒有。和別的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我反而總有一種魂不守舍的感覺，就好像我在背叛某個人。現在看來那個人就是小倩，雖然這種感覺無法解釋，但那確實就是我的感受。”陳遠神色複雜，“後來幾天，我們一起去了懸空寺，去了雲岡石窟，去了晉祠。其間我們幾乎沒有分開過，而且對彼此的依戀一點也沒有減弱，直到後來去了娘子關長城。”他停頓了一下，望著蘇丁丁一字一頓地說道，“這是我一生中最後悔的事情，真希望能夠讓我再選擇一次。”
蘇丁丁沒有插話，等待著對方繼續說下去。
“到達娘子關鎮之後，我們並沒有走旅遊路線，而是前往驢友論壇裏推薦的一段野長城。”陳遠接著說，“開始的時候，周圍還有一些遊人，慢慢地就見不到一個人了，後來腳下的路也沒有了。這個時候，已經能夠看到遠處山頂的那段長城了，山勢看上去也不算陡峭。我們沿著一條狹窄小徑繼續向上攀爬，在上午十一點左右抵達了長城腳下。這段長城沒有經過修繕，損毀得比較嚴重，大部分牆體都處於半坍塌狀態，隻有中間一部分和一處敵樓還算完好。我們從一處豁口攀上了敵樓，肩並肩向遠處眺望。”
“這時，小倩指著不遠處的兩朵野花說‘它們多像我們倆啊’。我要去幫她采過來，她出乎意料地有些不高興，說再渺小的生命也有生存的自由。然後，就向那野花走過去。我想跟過去，但是被她製止了，說隻是去看看它們，我便沒有堅持。我們站立的地方離野花不過二十多米遠，中間隻隔著一些堆積的磚塊。她走到野花前蹲下去注視了片刻，然後站起身回過頭想對我說什麽，誰知道她的身體一晃就突然不見了。我意識到出事了，連忙跑過去，才發現野花的後麵就是一道懸崖！”
說到這裏，陳遠的聲音有些顫抖：“我連忙繞到懸崖下麵，卻沒有發現她的蹤影。到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我幾乎找遍了懸崖附近的每一個角落，仍然一無所獲。”
“傍晚，我趕到娘子關鎮公安局報警。哦，我甚至還和老爺子通了電話。公安局連夜派人，並且組織了一些群眾上山搜索。
“連續三天，娘子關附近的每一片山地幾乎都被翻遍了，但仍然沒有小倩的影子。周圍市、縣的公安局沒有接到失蹤人員的信息，醫院也沒有不明傷者的報告。
“其實那幾天，我最害怕的事情就是聽到小倩遇難的消息。還好一周過去了，我沒有聽到噩耗，但是也沒有得到一點有用的消息。
“於是我就想，是不是因為什麽原因，她一個人離開了？可是，她為什麽不與我聯係？她的手機也一直無法接通，一個月後竟然變成了空號！我這才發現，除了一個手機號，我竟然對她一無所知！不知道她是哪裏人，住在哪裏，從事什麽職業，甚至連名字的真假也無法確定。
“此後半年，我一直逗留在我們曾經去過的地方，平遙、太原、大同、娘子關。我一直覺得，說不定下一刻，她就會像突然出現在‘邂逅’酒吧裏那樣，突然出現在我麵前。可是，那一幕始終沒有再現。
“到現在已經十年了。我找了她十年，可是她就那麽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而且一直沒有任何音信。”
沉默，長久的沉默。
陳遠還沉浸在痛苦的回憶之中。
蘇丁丁等待著他恢複平靜。
“好吧，這就是我和小倩之間的故事。雖然我知道您不一定能幫我找到小倩，但至少可以給我一點希望。”陳遠誠懇地說。
“你的事情在一些細節上有些不合理。”蘇丁丁斟酌著措辭，慢慢說道，“你們住宿的時候，她沒有出示過身份證嗎？”
“……沒有，用的是我的身份證。”
“你從來沒有問過她，關於她的身份、家庭等個人信息？”
“沒有，其實我們在一起不過短短幾天工夫。”
“是你沒有問過，還是她沒有回答？”
“……我沒有問過，因為我覺得我們永遠都不會分開，我們相處的時間還長著呢，而且在我看來那些並不重要……”
“她的行李中也沒有什麽線索嗎？”
“她沒帶行李。”
蘇丁丁皺了皺眉，問道：“這正常嗎？”
“……不正常……也許她的家就在平遙，也許她把行李寄存在哪裏了。”
“也許最初見麵的時候，她就打算日後突然失蹤。”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陳遠搖著頭，斬釘截鐵地說道，“從她的眼神、表情、動作中我可以感受到她這個人……如泉水一般清澈……像夜空一樣純淨……不可能有謊言，也不可能有欺騙！”
“你們旅行中沒有照相留影嗎？”
“沒有，而且……公安機關調取了各個景區的監控錄像，同樣沒有小倩的影像，畫麵上顯示我是一個人在旅行。”
蘇丁丁忽然覺得，弄了半天，自己恐怕是在聽一個精神病患者的囈語。
看到對方奇怪的眼神，陳遠大概猜到蘇丁丁在想什麽了，一把抓住他的手，誠懇地說道：“請相信我，我不是精神病，也不是幻想狂或者夢遊症患者。雖然我自己也曾經懷疑過，但是幾家權威醫院的診斷結果都證明我比大多數人都要健康也正常得多……我知道這件事情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諸多的不可能。我也知道所有人都在質疑，甚至我也一次次問自己，是不是做了一場夢。但是……十年了，整整十年了！小倩就在我的記憶裏，她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每一個表情，都是真實的。這件事也是真實的，請相信我。”
“我不相信，因為這件事有太多的漏洞和疑點。”蘇丁丁緩緩地說，“但是我會幫助你，不過有些事情我需要事先說清楚。”
陳遠點了點頭。
蘇丁丁接著說：“首先，記憶追溯記錄肯定是公正的，即使結果不是你想要的，也請理解。其次，以我的經驗，記憶追溯對你的幫助會非常小，小得可以忽略不計。尤其是在尋找小倩這件事上，勸你別抱太大希望，就當聊勝於無吧。”
陳遠的神色黯淡了下去，道：“我理解，謝謝你。”
“好吧，我們開始吧。”蘇丁丁放下記錄書，站起身，掀開旁邊那台記憶追溯記錄儀上麵的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