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蘇丁丁

將林頤的記憶圖譜分析報告整理完畢,林頤是殺人凶手的可能性高達83%。從分析報告來看,這幾乎無可置疑了。

蘇丁丁在報告上蓋了研究所的電子印章,想了想,決定暫時不向公安部鑒定中心發送,就讓林頤和李利再抱幾天希望吧。此外,這麽快就把報告提交上去,豈不是讓對方感覺報告的含金量太低了,從而在那每月一萬塊的經費上動腦筋?

這個時候已經是下午一點了,一夜沒睡,讓蘇丁丁感到有些疲倦,但是他沒有上床睡覺。

他換了身衣服,佩戴好義足,從地下室出來,在研究院門口的快餐店吃了兩個燒餅夾肘子,喝了一碗餛飩,然後又走進研究院。

研究院占地極多,十棟研究大樓和附屬建築散落其間,一點兒也不顯得擁擠,實際上它還擁有一個三十餘畝的休閑公園。

蘇丁丁就在這公園內悠閑地逛著,一會兒看看池塘裏吐泡的魚群,一會兒又盯著楓樹上的紅葉出神,再後來又坐到小路旁的長椅上默默發呆。

研究院裏的工作人員並不多,現在又是上班時間,公園裏除了他沒有其他人,整個世界似乎都被他一個人擁有……

回到地下室的時候,他已經從林頤殺人事件的負麵情緒中掙脫了出來,似乎也忘了小雨要結婚的事情。

他打開《無限世界》遊戲,繼續沉浸其中。

導師曾經說過,丁丁是他們這些人裏心性最好的人。什麽心性最好?無非就是遇事波瀾不驚,平日無欲無求。這個心性實在說不上是好,但是從事記憶研究—人類最複雜深奧的領域—卻起著決定生死的作用。

蘇丁丁加入研究所的時候,也正是人類大腦思維研究最如火如荼之際。在開發出人類大腦記憶記錄儀之後,第二個重要發明又出現了:人類大腦記憶互聯機。

這個機器由記憶記錄儀改進而來,可以使研究者真實地進入被催眠者的大腦記憶中,從而像看電影一樣讀取被催眠者的記憶。

無論從運行機理,還是從實際操作來看,都無疑是一項偉大的發明,隻是有一個小小的瑕疵,就是它始終沒有成功的案例,所有上過大腦記憶互聯機的人,包括被催眠者和研究者都變成了植物人或者精神病。

人類沒有被嚇倒,偉大的研究者們為了這項研究前仆後繼,一個倒下,十個上去;十個倒下,百個、千個上去……然而,沒有一個人成功,他們隻是用自己的犧牲證明了一個事實:人類發明了一台自己無法操作的機器。

研究所內曾經人才濟濟,然而導師進了醫院,有抱負的師兄們一個個隨之倒下,蘇丁丁卻始終安然無恙。被導師大為誇讚的心性救了他,他沒有遠大的理想也沒有獻身的精神,所以他根本就沒有碰過那台記憶互聯機。

思維研究的大潮退去,幸存的同事紛紛改行,隻有淡泊名利的蘇丁丁留了下來,因為他實在無處可去。

現在,世界上唯一一台大腦記憶互聯機就塵封在地下室的角落裏,被厚厚的包裝用品覆蓋著。

蘇丁丁成了唯一還在從事這項研究的專業人員,名副其實的世界學術大拿,雖然已被世界遺忘。

他每天的研究工作就是玩遊戲,偶爾幫助鑒定中心做做記憶圖譜分析。

終於熬到了晚上十點,蘇丁丁關閉電腦,在隔壁的衛生間洗漱完畢,脫衣躺在**。他看了一會兒書,十點半準時熄燈睡去。

第二天早晨六點鍾,蘇丁丁醒來。這個時候,他已經從前一天的加班工作狀態調整過來,進入數年如一日的正常作息時間。

上廁所、洗漱;六點半出門,在研究院的體育場上慢跑半個小時;七點十分來到研究院對麵住宅小區底商的那家叫作“北京早晨”的早點店。他在這裏吃一份餛飩、油條或者炒肝、包子。蘇丁丁是這裏的老主顧了,與店主和食客都很熟。一年前,這家店旁邊還開了一家重慶麵館,但是他從來沒有去過。

七點四十分,他回到地下二層隻有他一個人的研究所,把房間內的衛生整理一下。八點準時坐在工作台前,打開電腦,開始工作—也就是玩遊戲。

每天上午八點至十二點,下午一點至六點為工作時間,其間每一個小時休息十分鍾。如此循環往複,數年如一日,很少遲到早退,偶爾加班也絕不要加班費,堪稱敬業典範。

中午十二點至下午一點是午飯時間。從前都是到研究院門口的快餐店去吃,自從有了手機外賣軟件之後,他慢慢習慣了從網上訂餐。

下午六點下班之後,他一般會在體育場鍛煉一小時,回地下室之前把晚飯吃了。

晚八點到十點是自由活動時間。當然,大多數時間他也是在遊戲中度過的。晚十點,洗漱、上廁所,上床、看書、熄燈休息……

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一天一天就這麽過去了。

他的生命就像一張白紙,隻有歲月在上麵無聲劃過……

第七天的上午,蘇丁丁把林頤的記憶圖譜分析報告發送到鑒定中心。下午,李利來過一個電話,確認了一下報告中的情況。他雖然沒有多說什麽,但能感覺出他的情緒有些低落。

不知道到了第幾天,蘇丁丁收到一份陌生的郵件,要求進行記憶圖譜分析。鑒於對方的身份不明,他沒有理會。

過了幾天,一個叫陳遠的人要求添加他為微信好友,他仍舊沒有理會。

一眨眼,不知道又過了多少天。蘇丁丁還在玩遊戲,現在他已經置身於2166年的世界了。他選擇成了一顆小行星的星主,每天默默建設著自己的家園……

忽然之間,他感覺有一絲異樣的情緒在腦海中飄過。仔細去想,卻又沒有什麽發現。

他沒有在意,可是幾個小時後,那情緒再次泛起。

他細細體味著,那是一股淡淡的憂傷。不,不是憂傷,那是什麽?他有些不明所以。

第二天,那情緒又出現了,並且似乎明顯了一些。的確,不是憂傷,而是一絲牽掛。

他忽然想起來,再有兩天,小雨就要結婚了。

吃過午飯,蘇丁丁沒有像往常那樣回地下室,而是開著那輛老吉普車來到了雁棲湖公園。

公園裏的人很多,正在舉辦一個什麽遊園活動。他這才注意到,今天是周五。

蘇丁丁在售票口出示了殘疾證,便領到了一張免費票。穿過仿古牌樓的大門,他沿著石板鋪就的小路慢慢向前走著。

雖然秋色已深,但小路兩旁的草坪還是綠色的,不過那些不知名的花卉則早早落光了葉子。

路上的行人三三兩兩,一對夫妻牽著兩三歲的小孩,說笑著從對麵走過來;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牽著一條長耳朵的小狗擦肩而過;一對戀人坐在長椅上旁若無人地纏綿著……

小路三轉兩轉就變成了環湖路,路麵從石板轉變為柏油路,也寬闊了許多。左側就是鏡子一般的雁棲湖,右邊則是草坪、樹木和一些遊樂設施。

他沿著環湖路繼續往前走,漸漸地一個遊人也看不到了。走到路的盡頭,他轉過身向回走,慢慢地……

後來,他租了一條遊船,劃到湖中央。然後,坐在那裏,靜靜地看著湖水,看著岸邊的遊人,看著遠山。

晚上七點,蘇丁丁回到了地下室。他破例沒有打開遊戲,而是躺在**沉沉地睡去了,甚至忘了吃晚飯。

早晨六點,他準時起床,收拾停當,驅車來到城鐵站。由於是周六,時間又早,城鐵站的人很少。

一個多小時後,他來到燕莎商城。商場也剛剛開門,除了售貨員,罕有顧客。他似乎沒有什麽目的,在各層之間逛著。

後來,他的注意力似乎逐漸聚集到了女裝、化妝品、首飾等商品上。但是,逛了三四個小時,最終卻什麽也沒有買。

他走出商場,拿出手機,調出小雨的電話號碼,猶豫再三,卻沒有撥出。

下午兩點,他回到了研究院。把車停回車庫的時候,發現自己的停車位被另外的車占據了。那是一輛八成新的瑪莎拉蒂跑車,車頭的三叉戟標誌彰顯著不菲的身價。平時車庫裏根本沒什麽車,空閑的車位很多,看來對方並不是研究院的工作人員。

把車停在瑪莎拉蒂旁邊,他走進了電梯。

車庫在地下一層,其他車主乘電梯都是上升,隻有他需要下降一層。

電梯門在地下二層打開,蘇丁丁走出電梯,赫然發現對麵的牆邊無聲無息地站著一個人。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嚇了一跳。

“有事嗎?”蘇丁丁問道。

對方三十七八歲,有著一張英俊的臉龐,隻是胡子似乎有幾天沒刮了,給他添了一絲頹廢的氣質。這個人穿著一件褐色的皮夾克,下身搭配一條牛仔褲,從穿著看不是研究院的工作人員。

“請問是蘇丁丁博士嗎?”對方連忙問道。

找自己的?蘇丁丁有些意外,不禁問道:“我是,請問你是?”

“您好,蘇博士,我叫陳遠。我給您發過郵件,也加過您的微信好友。不過,您好像比較忙,並沒有回複我。”對方很熱情,湊上來想和他握手。

出於禮貌,蘇丁丁和對方握了握手。但他心不在焉,所以並沒有停留,也沒有詢問對方找自己的緣由,便徑直向自己的辦公室走去。

“是這樣,蘇博士,我有一件事想請您幫幫忙。”陳遠似乎並不介意蘇丁丁的冷淡,尾隨著他走過來。

“我這裏是研究機構,恐怕幫不上你什麽。”蘇丁丁打開辦公室的門,見對方並沒有離去的意思,隻得做了一個請進的手勢。

房間裏隻有蘇丁丁平時坐的椅子。他在封存的設備中翻了一陣,才找了一把椅子,撣了撣灰塵,放在陳遠身前。

“我這裏平時沒什麽人來,照顧不周,希望你不要介意。”

“沒關係,很抱歉冒昧打擾您。”

“我們還是步入正題吧。”

“好的,我是想……讓您幫助我找到女朋友。”

“這個……我無能為力,我自己還沒有女朋友呢。”蘇丁丁愕然。

“不,我不是那個意思……”陳遠連忙擺擺手,說道,“是這樣,我的女朋友失蹤了,我希望您幫我找到她。”

蘇丁丁審視著陳遠,對方一臉真誠,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我認識一個朋友,”蘇丁丁說,“他在公安部物證鑒定中心工作,是一位非常出色的老公安。”

“我這件事情,警察幫不上忙。”陳遠解釋,“十年時間裏,我先後接觸了三十二位警察,甚至不惜重金把美國那位“神探”請回國,但是都一無所獲。”

“你確定我能幫得上你?”

“大概隻有您了!”

“你知道我是幹什麽的嗎?”

“您從事的是人類大腦記憶研究工作,而且是全世界最頂尖的專家。”

蘇丁丁一時無語,專家,漏網之魚好不好?“即便如此,我又該怎麽幫助你呢?”他無奈地問道。

“您可以給我做一次記憶追溯,這樣或許可以發現小倩失蹤的真相。也許……”

“對不起,我打斷你一下。”蘇丁丁有些不耐煩地問道,“你知道什麽是記憶追溯嗎?說簡單些,它隻是將記憶以數據的形式保存起來。如果你依靠自己的記憶都找不到,記憶追溯又能起什麽作用呢?”

陳遠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慘白。他呆呆地望著蘇丁丁,目光中流露出的情緒不斷變幻著:起初是希望,之後又失落,接著是不甘……後來他的眼中漸漸泛起一層霧氣。他的嘴唇顫抖著,似乎想說什麽,卻又在猶豫著。

蘇丁丁默默看著陳遠。這個男人臉上的線條棱角分明,顯得英俊而剛毅,絕不是優柔寡斷、性格懦弱之輩。從他的表情中可以深切地感受到,他對那個失蹤的女孩兒刻骨銘心的愛。這讓他不禁萌生一種同病相憐的感覺。

“十年了,我找遍了全中國,可是沒有得到一點兒有關她的信息。她真的好像小說中的聶小倩一樣,從虛幻中來,又回到虛幻中去了……她在這個世界留下的,恐怕就隻有我記憶中的形象了。”陳遠的聲音越來越低,“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樣子在我的腦海中變得越來越模糊……”他突然緊緊握住了蘇丁丁的手:“她是我的一切,即使不能找到她,也請你幫我把她的樣子保留下來。這樣我就能夠真切地感覺到,這個世界還留有她曾經存在過的痕跡,即使是一些抽象的數據也可以。這樣,我就能安慰自己,讓自己相信,她一定會循著這點滴痕跡回來找我,我們終有再相聚的那一天。請您一定要幫幫我!”